与这棵有着大白花的巨树相对的是一株小树,它生长在小阳台上的花盆里,不久前有人把它当生日礼物送给我。那是一棵弯曲的柏类植物,高不及一米,却已接近四十岁了,它痩小的树上有许多瘤结,那自信、庄严但又古怪的模样,实在引人发噱。它耸立着,伸展着十分有个性的枝桠,几十年来,枝桠在强风吹袭下变得弯曲、蜷曲,长如手指。它面无表情地与老木兰树对视,大树上的两朵大花便可将这可敬的小树遮盖住,而大树的一片叶子便与小矮树的枝干一样粗。但小树面对巨树无动于衷,它似乎根本没把这粗壮的大树放在眼里。小树傲气十足地站着,深深陷入思考与自省之中;它与侏儒一样,外表看起来非常苍老,或是完全跨越时间的限制。
这几个星期里,夏天炙热难当。我极少出门,拉下遮阳窗,待在几个小房间里过日子,而这两棵一大一小的树,便是与我相伴的朋友了。我在这棵超大木兰树上看见了万物的生长、大自然里的生命力、恣意的繁殖能力,以及生命本能的呼喊。相反地,侏儒小树无疑属于另一个极端,它不需很多空间,它不浪费,追求深度与持久;在它身上出现的不是本能而是精神,不是欲念而是意志。亲爱的小树,它是何等奇妙,何等引人深思,它是多么坚毅、沉稳和精悍!
健康、能干、无虑的乐观,谈笑间拒绝深奥的问题,懦弱慵懒放弃攻击性的质疑,享受刹那的生活艺术,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口号,人们希望以这种方式来掩饰世界大战留下的沉痛回忆。极端的无忧无虑、模仿美国艺人装扮成肥胖婴儿的演员、极端的愚笨、洋溢着不可置信的快乐笑脸,这是现今流行的乐观主义,每天以光鲜的花朵重新装饰,以新的明星照片、创新纪录的数字装点。这种伟大只是刹那,之后不会有人追问这一切,纪录只维持一天,因为总是还会有新的纪录。这种激昂愚蠢的乐观主义,将战争、贫困、死亡及痛苦解释为人类幻想的蠢事,自认可以拒绝知道烦恼和问题。模仿美式乐观主义,刺激思想的表达方式夸大渲染,批判加倍,质疑加深,同时敌视流行的思想家或媒体所揭示的无邪宇宙观。
就这样,我坐在这两棵树之间——一棵是活力洋溢的木兰,一棵是未物化、有灵性的小矮树。观察这呈极端对比的演出,我时而深思,时而在炎炎夏日下打盹儿,时而抽一下烟等着夜的来临。晚间,树林里吹来沁凉的风。
此生,无论行动、思考或阅读,我总是面对着人间无所不在的同样冲突。每天,我收到一些信,大部分是陌生人写来的,大多数都是善良、好意的,有人赞同我,有人向我抱怨,但每封信所说的都是相同的问题,其内容不外乎充满乐观者不遗余力地取笑、责备或惋惜我这悲观者,或者是有人因为困顿或绝望而赞成我的想法。
当然,无论木兰树或小矮树,无论乐观者或悲观者,两者都没错。但对我而言,我觉得前者较危险,因为看见过度的满足和丰腴的笑容,总令我想起号称健康的乐观主义以及一九一四年,当时所有的人无不对乐观主义如痴如醉,几乎要将悲观主义者钉在十字架上,因为悲观者提醒他们,战争其实是充满暴力的危险行径,其后果可能是悲惨的。结果,有些悲观者遭受嘲讽,有些被逼得走投无路;乐观主义者庆祝他们的伟大时代,连续许多年,他们欢呼并占了上风,直到他们和整个民族疲于欢呼,疲于胜利,最后垮于一旦,而当年的乐观主义者安慰他们,鼓励他们继续活下去。我永远也忘不了那种经历。
当然,我们这些精神至上的悲观主义者也不对,我们只知控告、批判和嘲讽时代。我们这些精神至上者,终归不也是这时代的一部分吗(有人将我们称为浪漫主义者,这并不怀好意)?我们同样也有权利以时代为名来加以说明,以代表时代的某一层面。那么,是否就和名拳击手和汽车业者一样?我毫不谦虚地回答:是的。
两棵树对比鲜明地耸立着,它们就像大自然里的所有东西一样,无视于极端,对自己和自己的优点自信、坚强、坚毅。木兰花多汁丰润,飘来浓郁的花香,而小矮树则回到自己的世界中,愈来愈深沉。
(一九二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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