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喜远在白集煤矿上班，在几十米深的井下挖煤，号称煤黑子。大喜又吃烟又喝酒，挣几个钱，还不够自己花销的。拨乱反正之后，煤价上涨，大喜有了奖金，觉得这些年亏欠大喜娘母女太多，便每月汇十五块钱回家。大喜娘有了十五块钱的收入，头上好像多了十五个太阳，金光灿烂，笑笑眯眯。
老顾要是在杂货店门口看到大喜娘笑，会问，大喜又汇钱来啦？
屁，大喜又不是银行，哪能天天汇钱啊？
老顾笑道，那你笑什么？
看到你啦，能不笑？
我不是财神，长得也不像人民币，有什么好笑的。老顾看杂货店门口没有人，便把左手握成一个圈，吐口唾液在圈里，右手中指往圈里插几下，发出放屁一样的声音，下流地说，来呀，痛快一下子哈。
大喜娘骂道，没出息的货，除了跟老娘玩手指，你还有没有别的本事？老娘没空，老娘要去米站，买几斤白面，包馄饨吃。
大喜娘就是从米站回来时，看到家门口两个身穿中山装的人。大喜娘还不知道，他们是来告诉大喜娘，张大喜死了，死于瓦斯爆炸。
大喜娘头上的太阳，瞬间灭了。
哭哭涕涕闭门不出好几天的大喜娘，在街坊的劝说下，重又出现在后河底的街头巷尾了。
大喜娘还和以前一样，如果不去米站买细粮，就去老顾的杂货店，买袋瓜子磕磕。瓜子也多半不花钱，都是老顾随手扔给她的。老顾对倚在门框上的大喜娘，经常做着他常做的下流手势。大喜娘看了，撇嘴一笑，身子扭，屁股晃，就进了老顾的杂货店。
大喜娘从老顾家杂货店出来时，手里不是多了一瓶酱油，就是一包三道酥，总之，是不空过的。有人会多嘴地问，买糕点啊？大喜娘呵呵笑道，小梗要吃。
小梗是大喜娘的女儿，十三岁了。小梗常常放学到家没有饭吃。小梗放学的时间是下午四点钟，四点钟怎么会有饭吃呢？可小梗偏偏就要在四点钟找饭吃。小梗找不到饭吃，也不吃这些糕点。小梗就到杂货店门口喊大喜娘。十有八九，小梗都能喊到大喜娘。也有喊不到的时候，小梗就去米站。小梗就在米站门口，把大喜娘给喊出来了。
但是今天，小梗没有去杂货店，也没有去米站，而是去了吴裁缝家。小梗不知道她母亲在哪里，也许在米站，也许在杂货店，也许在河边茶楼听戏。小梗不去想了。小梗只想一件事，赶快把手里这件破衣服还给吴裁缝。被小梗称作破衣服的，是她自己的衣服。这件衣服，小梗去年还特别喜欢，还经常美滋滋地穿在身上，还经常在同学们中间炫耀。这是一件全部由灯芯绒拼成的上衣。灯芯绒有红的，紫的，绿的，黄的，还有更洋气的咖啡色，这些五颜六色的灯芯绒，拼成一件女式童装，真的很好看，小梗穿在身上，显得活泼而纯真。但是，小梗只在去年春天时穿过几天，到了暑假开学，就小了，不能穿了。小梗还失望了好几天，还央求母亲，去找吴裁缝再做一件。可小梗很快就讨厌了这件衣服。还是在今年春天时就讨厌的。小梗对这件破衣服，做过三种打算，一种是，放在蜂窝煤炉里烧了；二是拿剪刀，剪碎了；三是扔到厕所边的垃圾箱里。可小梗没有这样做，而是想当面还给吴裁缝，最好砸到他那张奇丑无比的脸上。
吴裁缝家住在小巷底部，很别扭的一个破地方。小梗小时候，也就是去年之前，跟着母亲来玩过几次，捡过好看的花布条，捆在一起，当毽子踢。小梗还好奇地问过母亲，吴裁缝的下巴，怎么叫嘴巴给吃啦？小梗害怕吴裁缝的脸，吴裁缝的脸，比裁坏了的衣服还难看，小梗每看一次，都会吓得不敢说话。但是今天，她一点也不怕，她就是要把这件灯芯绒上衣还给吴裁缝。
吴裁缝家的门关死了。吴裁缝家的门是那种上半截有玻璃的门。后河底街许多人家都是这样的门。小梗推一下，没推开。小梗就从玻璃向里望。玻璃的里边，挂着一块布帘。这块布帘也是用碎布头拼成的。小梗家也有这样的布帘，不是一块，而是三块。小梗睡觉的小床头，那扇小窗户上，也挂这样的布帘。当然，小梗家的三块窗帘，早在两个星期前，就被小梗悄悄扯下来，扔到河里了。
小梗什么也望不见，想把怀里的衣服扔在吴裁缝家门口。但是，小梗又望见了。小梗从门缝里望见了。门缝太细，小梗只能望见裁衣案上，堆着一堆花花绿绿的破布条。破布条一颠一抖的，还响起“哇，哇，哇……”的怪叫声。
小梗用力推门。小梗其实并没用多少力气，门就被推开了。
眼前的景象，把小梗吓呆了。小梗看到，吴裁缝拿着大剪刀，正把一块花布剪碎。吴裁缝的大剪刀闪闪发亮，咔嚓咔嚓地响。在卡嚓声中，一条一条的花布条，从吴裁缝手中纷纷掉落下来，堆在裁衣案上，堆成了小山包。小梗吓得尖叫一声。小梗是被吴裁缝吓着的。吴裁缝一丝不挂，样子特别恐怖。小梗的尖叫，同样把吴裁缝也吓得不知所措。吴裁缝慌不择路地钻到裁衣案下。
小梗的尖叫，把裁衣案上另一个人也吓得跳起来。那是一个女人的身体，赤裸全身，披头散发，肚子上堆着的，正是吴裁缝剪碎的花布条。
小梗看到散乱的头发后边，正是母亲大喜娘一张赤青的脸。
大喜娘从裁衣案上弹起来，推开肚皮上的布条，又一把搂了回来，看当门站着女儿小梗，跳出来的心又跳了回去。大喜娘捂着胸窝，说，亲妈妈呀，小妖精，你要吓死我啊？
小梗看清了，也冷静了。小梗说，你才是我亲妈妈呀……你……你……
我在裁衣啊。大喜娘把一堆碎布条抱着，挡住小肚子，两只乳房搭拉着，左乳上还粘着一块花布，凌乱的头发上，也接连掉下几块花布条。大喜娘对自己的话显然没有信心，只好将错就错，结巴着说，裁衣……我在裁衣……裁衣……
小梗眼里噙着泪，把话憋在嘴里，把脸都憋红了，半天，才把手里的灯芯绒褂子扔到母亲怀里，说，裁衣……裁衣，我看你是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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