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干天生一张裁缝脸。
什么样的脸是裁缝脸呢?大家知道火刀脸,知道葫芦脸,也知道瓜子脸。但是,裁缝脸,如果你没生活在后河底街,你是怎么想象都想不出来的。而在后河底街,只要有人说,你看你,一张裁缝脸。大家就知道了,此人的脸,必定拉得很长,长得都拖到脚面上。
简单说吧,裁缝脸,就是一张生气的脸。
吴干从早到晚,都是生气的样子,一张猪肚脸、死鱼眼,嘴角线条往下弯,短而平的下巴拼命向上蹿,差不多要把嘴巴挤到鼻子上边了。就算是漂亮小媳妇,来找他量体裁衣,他也一样板着脸,搭拉着眼皮,拿着软尺,在人家身上比划着,一双灵巧的大手,有意无意会碰到小媳妇的胸部。小媳妇当然也不好意思躲闪,心思只有一个,怕对方做衣服不出心,大小一般都合适,他量得又细又准——怕吴裁缝贪污布料。
古人云,伙计善于揩油,官僚善于刮刷,裁缝善于偷布。有哪个裁缝不偷布呢?何况这个解放前就是裁缝铺小伙计的吴干,偷布的手段更是高超,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把布给偷下来的。不论是谁,来取新做好的衣服,在新衣服一边,另裹一个小布卷,那就是剩下的布料,卷好让其带回家的。可大家还是心知肚明,布料一定被他偷了。因为,隔着一条巷子的张三娘家,又晾出新床单了。
张三娘家的床单,还有枕套、围裙、窗帘,甚至裤衩,都是碎布拼的。就连张三娘九岁女儿小梗的夹袄,也是花花绿绿的碎布拼接而成。张三娘不是裁缝,也不在服装厂上班,更没有会结布的树。张三娘家肯定没有那些崭新的碎布。碎布当然来自吴裁缝了。
其实,张三娘一点也不隐瞒她和吴裁缝的关系,有事没事就到吴裁缝家串门,聊天,看吴裁缝做衣服,跟吴裁缝打情骂俏。吴裁缝住的小巷,又偏又窄,几年前,他被街道革命群众揪出来批斗时,因为人多,把他家一堵墙挤歪了,到现在还歪在那里。
那时候的张三娘,就站在挤歪了的那堵墙下,一边看热闹,一边也学着红小兵,抓一把碎石子,塞到吴裁缝的衣领里。对于有人把一团破麻袋塞到吴裁缝的裤裆,张三娘也笑得前仰后合。
张三娘到吴裁缝家串门,三句两句闲扯篇之后,就要提起破麻袋塞裤裆的事。张三娘伸出两只手,夸张地比划着,一边咯咯笑,一边说,你裤裆里的家伙,突然这么大,这么大了……乖乖这么大,天啦哈哈哈……笑死我啦。
吴裁缝不觉得有什么好笑,他从缝纫机上,或裁衣案上,抬起头来,走一两步,到张三娘面前,用手中的直尺,把她衣服挑了。吴裁缝手中的直尺简直是一根魔棒,干净利落地把张三娘身上的衣服挑光,直到剩下最后一件三角裤衩。吴裁缝这时候要停下来,端起杯子,喝口他泡制的中药茶,欣赏片刻——那是他亲手用碎花布拼起来的三角裤衩,像万国彩旗一样鲜艳,在张三娘的身上光芒四射。这时候的张三娘,脸热心跳,魂不守舍,情不自禁就倒到裁衣案上了。
吴裁缝和张三娘的事,后河底街上尽人皆知。谁家娶媳妇嫁女儿,要是缺少布票,都要到张三娘家去借。因为她家不用布票。所以,张三娘的人缘并不差,家里常常会有街坊去串门。杂货店的老顾,就是张三娘家的常客。
有一天,老顾扯了几尺布,到吴裁缝家做裤子。
吴裁缝对老顾印象不好。几年前,老顾和张三娘的丈夫、那个在几百里外白集煤矿挖煤的大喜,把吴裁缝吊在巷口那棵老芙蓉树上,吊了一整天,把他尿屎都吊到裤裆了。但是,老顾找吴裁缝做衣服,也不能不做啊,有一块钱可以挣的。何况,还有布头可赚呢。吴裁缝就拿软尺给老顾量裤腰。吴裁缝就在量裤腰时,看到老顾屁股上露出半截花裤衩。吴裁缝一眼认出来,老顾的花裤衩,不是老顾的,是张三娘的。吴裁缝不放心,把老顾的裤子往下拽拽,果然是张三娘的花裤衩。那用一块块花布头拼接而成的花裤衩,对于吴裁缝来说,太熟悉了——是他亲手用赚下的布头拼成的,而且是照着张三娘臀围的尺寸裁剪的。张三娘的花裤衩怎么会穿到老顾身上呢?
吴裁缝心里有了数。
几天后,老顾来把裤子取走了。
老顾前脚走,后脚又回来了。老顾回来时,身上穿了新裤子。新裤子太瘦,也太短,裹在腿上,吊在腿肚了,就像老顾从哪里偷来似的,怎么也不合身。老顾怒火万丈,一照面,就大骂吴裁缝是偷布贼。老顾大声骂道,你偷布偷红眼了,我六尺半布料,你就给我做这点小裤子!有给人穿小鞋的,没听说还有穿小裤子的。
吴裁缝也不急,他抬起头来,下巴往上提提,像是撮鼻子,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说,没错,布是我偷的,我当然要偷布啦。我不偷布,你能有花裤衩穿?
什么花裤衩?
你自己裤子里的,刚才换新裤没看见?
老顾愣住了。老顾的确穿了一条花裤衩,也知道花裤衩的来历。老顾看着吴裁缝,半天没说出话来。老顾的老婆是个母夜叉,凶得狠,在五十里外的港口上班,一周才回家一次。母夜叉每次回家,都要揍老顾一顿。母夜叉揍老顾的理由很多,煤烧多啦,床没叠好啦,碗少一只啦,衬衣脏啦,反正随便找个借口,就把老顾揍得鼻青脸肿。这么说吧,母夜叉打老顾就跟捏面团一样方便。
吴裁缝说,明天是周五,后天晚上,你老婆就回来了吧?
老顾知道吴裁缝话里的意思,也知道这次白白叫吴裁缝敲了竹杠子了。老顾恶狠狠地盯一眼吴干,哼哼唧唧地骂一句,走了,还差点叫门槛绊一跤。
回来。吴裁缝大叫一声。
老顾小腿肚一抖,站住了。
吴裁缝说,我看你腿上这条裤子,不能穿了,后天,你家那位可就回来了,要把你鼻子揍青的。还不如让我帮它改一下。
老顾回转头,问,改一下?
是啊,改成女裤子,怎么样?吴裁缝狡黠地一笑,女裤,可以送人。
送人?送给谁?
吴裁缝头都不抬地说,还有谁?张三娘啊,送你花裤衩的人。
老顾想一会儿,说,好吧。
一会儿,老顾把新裤子送来了。老顾差不多带着哭腔说,改吧。吴裁缝,你狗日的太狠了,光听说裁缝会偷布,没听说像你这样,把一条男裤,偷成一条女裤。
又过几天,老顾来取裤子。吴裁缝照样不抬头,冷冷地说,裤子?什么裤子?我可不欠你什么裤子。
老顾急了,他几乎要跳起来,大声嚷道,我让你改的裤子,那条女裤!
噢,那条女裤啊,昨天张三娘来,给她了,她穿了正合身,嘴都喜歪了。还有啊,张三娘试裤子时,我看到,你那天穿的花裤衩,又穿到张三娘身上了。
老顾听了吴裁缝的话,铁青着脸,睁圆了眼,黄眼珠几乎要掉下来。老顾尖着大嗓门,想跟吴裁缝叫几声。可他什么也没叫出来。
老顾走出吴裁缝家大门时,在心里叫道,你凭什么……凭什么拿我裤子送人情?狗日的吴裁缝,偷布偷成精啦,我一条男裤,被你偷成女裤,现在连女裤都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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