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池塘的码头嘴上，小梅常常来洗衣刷鞋。

    小梅有一双漂亮的小白鞋，和她漂亮的眼睛一样吸引着我。我这样说的依据是，小梅的眼睛不是顶大，却细细长长很有些妖媚，偶尔瞟我一眼的时候，都是雾蒙蒙含混不清的。她的小白鞋因此在我眼前也不够真实。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的喜欢。我要透露给你的是，小梅的小白鞋不是女知青们喜欢穿的那种。女知青们穿的白色球鞋，是从上海买来的，有的干脆就是上海货。她们在微风习习的向晚夕阳下散步在长满青草的小径上，和男知青的回力牌球鞋交相辉映，吸引了多少女孩的目光啊。

    小梅和许多乡村少女一样，做梦都想有一双那样的小白鞋。可惜小梅没有机会得到那样一双正宗的小白鞋。小梅的小白鞋，实实在在是黄色解放鞋洗出来的。说起来，这还是小梅的一个秘密。小梅躲在我家池塘的码头嘴上，悄悄地把一双解放鞋泡在花瓷盆里，擦上肥皂，用鞋刷子刷，刷呀刷，小梅拼命刷鞋的夸张动作和怕被别人看见的慌张神态，让我觉得非常好笑——小梅以为她的秘密没有人看见，小梅一直都这样自以为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在离码头嘴不远的地方，也就是池塘的另一侧，那棵老柳树的大树杈里，躲藏着一双眼睛。小梅的一举一动，都让那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了。

    小梅是我好朋友兼敌人丁三的妹妹。丁三这家伙喜怒无常，跟我一起捡破烂卖的时候，我们是割头不换的朋友。但是他有个毛病，就是不允许我上他家去。我只要到他家了——其实刚走到磨道里，他就立即迎出来，把我给轰走了。“谁让你来的！”丁三在我肩窝里捣一拳，“你就不能在南园喊一声？”丁三的拳头很重，把我捣了个趔趄，然后盯着我看。一般情况下，我的裤腰里，或腋下，会藏着偷来的白麻搓的大鞭梢、或生了红锈的车瓦，最不济也是一只塑料鞋底，这些东西可以卖到供销社的废品收购站里，卖的钱不是平分，而是让丁三拿到街上买狗肉冻子吃了，或者喝一碗漂着油花的杂烩汤。丁三会留一口给我，以示对我的奖赏。其实我不需要他的奖赏。我只想到他家去玩玩，看看小梅坐在自己的床沿上纳鞋垫的样子。但是每次都被丁三干扰了。丁三打量我几眼，恨不得看透我的皮肤，看看我的皮肤下边藏没藏着大鞭梢。这时候我的心里往往藏着怨恨，这种怨恨一条一条地滋长，越来越长，最后变成了几根大鞭梢。我想把这些大鞭梢统统抽在丁三的脸上。

    后来我改变策略了。我知道小梅常在我家的码头嘴上刷鞋。

    我躲在那棵老柳树下，看她端着白底红花的瓷盆，小心地踩着石阶，走到临水的那块条石上。小梅先用手划一下水，塘水亮闪闪地跳起来，然后就起伏着一圈一圈的波纹，那群戏水的小麦娘鱼，便争着钻进了丛丛莲叶中。她把盆里打上水，把小白鞋浸泡在水里——严格地说，这时候的小白鞋还不够白，还介于黄白之间。小梅是坚决要把解放鞋洗成小白鞋的。她已经洗了几水了。不，应该至少有十几水了吧？谁知道呢。我看到她洗刷这双鞋的时候，才是五月初。而现在，暑假就要结束了，这双黄色的解放鞋也真是顽固透顶，洗了晒，晒了洗，依然不能像女知青的小白鞋那样白，我都替小梅焦急了。但我发现小梅一点也不急，她依然耐心地一次次洗刷。小梅的耐心让我吃惊。她的耐心还体现在，在她没把解放鞋洗成小白鞋之前，是不会上脚穿一天的。

    小白鞋（权且这样称呼吧）还浸泡在水里——应该还要泡一会儿。这时候的小梅会玩玩水。小梅脱了脚上的塑料凉鞋，拎起裙子，小心地试试水，踩在被水淹没的石阶上。我看到塘水淹没了她的膝盖。她也一下子矮了许多。我知道水里的石阶上生满了青苔，不留神会滑倒摔进水里的。小梅会游泳吗？我不知道。如果她不会游泳就会被淹死。小梅的腿长长的，洁白而丰满，略略不协调的是她的脸，干干巴巴的又瘦又黄。她从我家门口经过时，我祖母就曾说过：“这孩子，一个夏天长这样高，脸却不见长啊。”我祖母的话一点也不对，我就没见到小梅长个子。我只见到她的眼睛细细长长的，一直伸到鬓角里。我和小梅是一个班里的同学。我们暑假过后就都升入初中了。我们就要到镇里去上学了。一想到这里我就高兴。但我们还会是同班吗？我们能够一起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吗？小梅平时不爱讲话，我有很多话都不敢问她。但是如果小梅这时候摔进水里，我会毫不犹豫地把她救上来。她的衣服一定湿透了。她说不定还呛了水。她吓得瘫坐在石码头上……当然也会哭的。就在我这样漫无边际想象的时候，小梅真的张开了双臂，腰和屁股在不停地扭动……呀，她就要摔倒了，她身体一个前倾，双手伸进了水里……还好，她最终还是保持了平衡。她重新站稳了，裙子也滑进了水里。她把裙子再次拎起来，我听到她嘀嘀咕咕自言自语。她说什么呢？“不要紧。”我听到我的声音。我吓得赶快捂住了嘴。其实我并没有说出声音来，我只是在心里说，不要紧不要紧。

    小梅重新坐在码头嘴的石阶上刷鞋子了，她把湿了半截的裙子向上挽了挽。我不知道她的小白鞋刷的怎么样了。我被她裸露的洁白的腿晃花了眼。

    暑假开学的前一天，我在我家门口池塘边的老柳树下等小梅。我痴痴地以为，小梅还会去刷她的小白鞋。十二三岁的女孩刚刚到了爱美的时候。我想象着穿了小白鞋的小梅多么的神气，如果她走在夕阳映照的田埂上，也会和知青一样美丽。

    我没有等来小梅。我等来了丁三。丁三在码头嘴上张望几眼，跑了。我看到丁三跑到我家门口，纵身一跃，跳到了猪圈顶上，继续四下里张望。丁三是找我的。只要我不出来，他就找不到我。丁三向村东口跑去时，我悄悄地跑到小梅家。我老远就看到小梅坐在磨嘴上。我心里咯噔咯噔地跳。其实我不应该心慌意乱，我是去找丁三的。但是我知道我心里的秘密，我知道我为什么心跳。

    我越来越靠近小梅了。我发现小梅在哭。她勾着头，非常的泄气，眼泪默默地流下来。我不敢打扰小梅，我的脚步很轻。我躲在她家门口的丝瓜架下，看到小梅的那双小白鞋了。应当说，小白鞋真的变成了和女知青穿的一样的小白鞋了，如果没有见过这双鞋的变化过程，谁会相信这是一双黄色解放鞋洗白的呢。可小梅为什么会流泪？是什么事让她如此的悲伤？莫非是她三哥欺负了她？小梅抬起手腕，抹一把眼泪，拿起了一只小白鞋，看了看，又恨恨地摔到了地上。

    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真想跑过去，帮她捡起小白鞋。

    捡起小白鞋的不是我，是小梅自己。这回她没有立即摔它，而是往脚上穿。小梅脚蹬手拽，脸都憋红了，把脸上的雀斑都憋出来了，还是没有把小白鞋穿到脚上。天啦，小白鞋被她洗小了——也许是她的脚长大了。从五月，到现在的八月末，四个月了，正在长个子的小梅，脚也跟着长大了。

    小梅再次恨恨地摔了鞋。

    小梅赤着脚，跑进了屋里。

    那双小白鞋，一只在磨道里，一只在磨嘴上。那是一双多么漂亮的小白鞋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