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还没有开始的小学校园里，女生们总是对天气的潮热抱怨不休。她们三五个人聚在一起，喋喋不休地传播着其他小团体的坏话。

    小梅不属于任何一个小团体，她总是一个人走来走去，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在割猪菜的田埂上，就是在操场上玩，她也总是一个人远远地望着遥远的蓝天。她会唱歌，这是毫无疑问的，有一回我在河边逮柴喳喳（一种鸟，喜在芦秆上做窝），可能她没有发现我被密密匝匝的芦柴淹没吧，歌声就响起来了，是那首最流行的《远飞的大雁》，她轻轻地唱道：“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为革命刀山敢上火海敢闯啦哈……”她正在忘情歌唱的时候，突然间发现了我。歌声戛然而止，取代的是一张涨红了的脸。她嘴里似乎还嘟囔一句，可能是骂我吧，然后，手指上缠着一根红色塑料头绳，快步走开了。我看到她两条齐肩长的辫子，有一条散开来。她一边走，一边编。

    我跟在她后边，看她灵巧地把辫子编好，又一直跟着她走到学校。

    过了几天，我在操场上的粪堆边捡到一块三角形的塑料布，可能是化肥口袋的残片吧。那时候的女生只有两种发型，一种就像小梅那样的长辫子，另一种就是三面齐的短发，俗称柯香头，不分年龄大小，都可以梳。扎辫子的女生大都是红色或绿色塑料头绳，货郎担上只卖五分钱一根。我捡的这根，和女生们买的差不多。

    我把塑料布放在河水里洗净，用直尺和削笔刀制作成一根头绳。

    教室里，小梅就坐在我前排，如果我趴在课桌上写作业，她要是直起腰甩辫子，辫梢常常从我的脑袋上掠过。

    趁课间同学们都出去疯玩的时候，我拿出我精心制作的塑料头绳，对小梅说，给你。

    不要，从粪堆上捡来的。

    小梅的口气多么不屑啊。她居然知道这根头绳的底细。她什么时候发现我在粪堆上捡塑料布的呢？在那一瞬间，我十分的难为情，真想一头钻墙缝里——我那点小心思，被她一眼看穿了。

    那一年，是初一的下学期。几天后，我们就放暑假了。

    二

    晒场边上是一条小河。

    我和小梅家的稻田挨在一起，打谷场也挨在一起。

    这时候，我们已经初中毕业，都失学在家。

    我们两家人经常在一起干活，放水、耙地、插秧、收割、晒场、农忙时，我和小梅天天见面。我们人大心大，会想好多事，却不大讲话了。本来她就内向，我也不太活泼，这样一来，就好比陌生人一样。我妹妹和她倒是什么话都能说得来，大人们之间关系也非常好，可是，我们像仇人一样，似乎在那两三年里，就没交流过一句话。其实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并不少，比如中午吃过饭，我从家里出门下湖，她家门口是必经之路。很多时候，她也正巧出门。这样的巧合，我感觉她是故意在等我。于是，她在前，我在后，或我在前，她在后，相隔两三米或五六米的样子，往田里走。在我的印象里，好像永远都是夏天，她戴着一顶宽边大草帽，穿一件白的确良长袖衬衫，蓝色长裤，黑色方口鞋，有时也穿洗白了的解放鞋。她应该是个大姑娘了，对，1981年夏天，我们应该十七八岁了。就这样，两个年轻人，走到自家的稻田里，插秧，或收割。收工的时候，她和我妹妹，叽叽喳喳地说话，我和她哥哥也会讨论一下庄稼地里的事。

    有一天，我在门口树下乘凉，听到大人们在灯下密谋，要派我远房的一个二爷，去她家提亲。二爷欣然同意，还非常兴奋地说，小梅多好啊，要是嫁到别的庄，太可惜了。我听了，心里咚咚跳，高兴得很久睡不着。

    但是，一连几天，不见动静，就像唱大鼓书说的，此书暂且不表。

    不久之后，我隐约听到大人们又嘀咕，说是什么辈分问题。听口气，还在商量中。

    转眼就到了秋天，正是收稻子的时候，经过几天的抢收和脱粒，金黄色的稻谷晒满打谷场，就像铺满一地黄金。中午时分，我正在摊晒，听相邻的长辈说，小梅家来亲戚了，是小梅对象来了。我听了，手里扶着木锨，好久没有动，不是说好要让我们好的吗？连媒人都找好了啊？怎么会这样啊？心里的悲伤很大，跟着就有些怨恨，怨恨大人们说话不算数，也连带着怨恨小梅，怎么就同意了这门亲事呢？

    那天中午，我蹲在我家仓房门口，黯然神伤，悄悄落泪。隔一天，晒场上的粮食要运回家了，在装好口袋后，我看小梅去河边洗手，我跟过去，问她，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我的话显然有些语焉不详，有些似是而非。但是，小梅听懂了，她脸很红，看我一眼，然后不说话，快步离开了。

    这年秋后，在父亲安排下，我到植物园上班了，再也不用我下田了，自然，也就没看到小梅。

    来年夏天，小梅出嫁了。

    小梅的婚车是从我家屋后经过的，我听到二爷又是咂嘴，又是叹息，说，可惜了。

    三

    三十年后的夏天，母亲有事去一趟老家。回来时，跟我说，知道我回家看到谁啦？看到小梅了，跟我乘一辆车，真巧。

    都几十年下来了，还提她干什么呢？但母亲确实是这么提了一句。我心里咯噔一下，关心地问母亲，她什么样子啊？母亲说，还和在家时一样，干干净净的。我说，还是白衬衫，蓝裤子？母亲又是赞许又是喜悦地说，对对对，一样一样，一点没变。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也是喜悦的。似乎，小梅的夏天，一直延续到现在，还似乎一直这样延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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