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站在桥头,看着农民在麦田里烧荒。母亲偶尔清醒的时候也会陪我站在桥头,看着漫山遍野的火光,转过头对我说:“这些年过得真快啊,总觉得每天都是活在梦中,原来你都这么大了!”
那时的我亦是会对母亲报以温和的一笑,像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在对犯错的人施以原谅。我其实很是了解母亲的苦衷,她一直在心中不肯承认自己是个疯子,她曾经是那么的骄傲,那么的自负,那么的美丽动人,这些曾经的光环一直埋藏在她的心中,等待下一次的光彩照人。只是,对于母亲来说,这个下一次太遥远了,或许根本就不会出现,而她却在一直小心地守护着这些宝贝,明知一无是处却仍旧执拗着不肯扔掉。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啊。”我重复了一句母亲的话。我们心照不宣地对看了一眼,没有说出口的事实是,母亲因发疯而感觉不到的时间,叠加起来,足有几年光阴,于是母亲才会觉得时间过得那么快。
我与母亲有段时间常常一起步行至镇子的桥头,在那里稍作停留再折身回家,我们也不清楚这其中的具体含义是什么,只是觉得站在桥头,瞭望辽阔的田野,心会轻松一些。我也在这一次次的瞭望中,觉得自己瞬间长成了一个大人,或者我真的是在努力地向大人的方向奔跑。那段时间,我第一次遗精,第一次触摸到了自己隐约的喉结,第一次觉得身体在拼命地生长,那一年我刚好十三岁。
我十三岁那年,姐姐十六岁,本来该上高中,可是她却退学了,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房间的窗帘不能拉开,房间里也没有镜子,甚至也没有任何的反光体,就算是有也会被她打碎,打不碎的也要用纸糊上,总之,她不能看到自己的模样。
其实不只她自己,任何人都不想主动看到她的模样,她本来姣好的脸上,现在被镶嵌了一条触目的刀疤,像是一条翻着肚皮的大虫子,远看丑陋,近观恶心。这也让姐姐从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变成一个十足的丑八怪,她的梦想,她的爱情,她曾经所拥有的且自豪的一切,全部被吓跑了,她注定开始走上另一条康庄大道,平坦,宽阔,没有绊脚石。这条道路的名字叫做:不幸福。
这一切,全都是我的杰作。
让我们把时间往前推一个月,那天我撞见姐姐拿着把剪刀想要杀死母亲,便过去夺下了剪刀,然后姐姐向我冲过来欲夺回剪刀,母亲却抱住了她,然后剪刀就刺穿了她的脸颊。说实话,当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那只是一个意外,我本来是想靠挥舞手臂来躲开姐姐伸过来的手,按照我正常的推断,当姐姐冲过来时我的手臂正好可以伸到她的脑后然后把剪刀交到母亲手里,可是没想到的是母亲却一把抱住了姐姐,于是我的预判出现了失误,但是动作已经做了出来,剪刀便没能抵到姐姐脑后,而是刺进了她的脸颊。
我不知道这里面的责任是不是母亲也应该承担一部分,但母亲看到血流出来后便发疯跑出了家门,这件事仿佛变得和她没有任何关系。于是,我呆呆地站在姐姐面前,看着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流到衣服上,她在那儿拼命地惨叫,可是每一次剧烈的惨叫换来的都是愈加撕裂的伤口。她就在那儿不断地用叫声撕裂自己的伤口,又因伤口的剧烈疼痛而忍不住惨叫,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肯定矛盾至极,但又控制不住自己,最后还是对门的王美琴听到叫声跑了过来,把姐姐送进了镇里的卫生所,而我就站在院子里,不知如何是好。因为我此时有三条路可以选择,一是去找母亲,二是去找父亲,三是跟着姐姐去卫生院,这排名分先后,排名越靠前越靠近我的心境,但是我却迟迟挪不动步子,我被刚才的场景吓坏了,我胆小,我懦夫,我只能站在院子里看夕阳。
夕阳一点也不美,像是另一张流血的脸颊。
后来,还是王美琴去了工厂找父亲。父亲当天加班,听到情况后手中的锤子掉在了地上把大脚趾砸肿了,他骂骂咧咧地一蹦一跳地赶去了卫生所。医生为姐姐包扎完伤口后,又为他包扎了脚趾。母亲清醒后也赶去了卫生所,额头不知在哪里磕破了,还在流血,于是医生又为母亲包扎好伤口。现在好了,全家只有我一个是没有受伤的人,所以我没有出现在卫生所。
那天直到天黑,父母都还没有回来,我自己饿得不行便找了个凉馒头吃。刚吃了两口,我便噎住了,喝了一碗凉水,眼泪便一滴一滴地掉进碗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哭,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觉得自己可怜,就觉得心好像是被什么掏了一把,疼了一下然后便空落落的了,我止不住地哭,可是肚子还饿,便就着咸咸的眼泪吃光了一个馒头,然后倒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夜被风吹醒,起身关窗户,我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父母还没有回来,可是我觉得自己好像感冒了。
我再次入睡后,梦里便是大团大团的火焰,这火焰烤得我口干舌燥,我便在梦中一直奔跑,想要找到水源,于是我便跑到了镇子外的石桥边,想要掬一把河水饮用,可是河水竟然干涸了,河床袒露出来,干裂出大块大块的土地,我绝望地站在河边,回头望镇子,可是镇子竟然也不见了,我身边的荒草倏然疯狂生长起来,把我淹没在其中,我无力地躺在草丛中,想着不如就这样死了算了。
那是我第一次想到死,第一次觉得死亡是一种解脱,死了就不用再承受这些难以忍受的痛苦,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长眠于某个荒原,也就等于可以永生了。
我绝对是个意志力不坚强的人,只是感觉口渴便会想到死亡,可是死亡并没那么简单,于是我在梦中被渴醒了,朦胧的双眼被白光刺得急忙又闭上,待做好心理准备再次睁开眼睛后,便看到了母亲焦急的脸庞瞬间转为喜悦。
“醒了!醒了!”母亲喊道,可是身边没有人回答。“妈,我渴。”我嗓子就快冒烟了,嘶哑又无助地说道。母亲一溜小跑出去了,然后带回来了两瓶汽水,我以为都是给我的,可是母亲只递给我一瓶,把另一瓶送进了里面的屋子,我这才发现,我不是在家里,而是与姐姐一样,住进了卫生所。
在我坐起身来猛喝那瓶汽水的时候,里面的屋子传来了玻璃碎裂的声音,母亲装作没事似的走回到我的身边,坐下来摸了摸我的额头,“烧退了。”“姐姐在里面?”我明知故问。母亲点了点头。“她没事吧?”我声音有点颤抖。“没事,包扎好了。”母亲明显在说谎,因为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我没有接着再问下去,而是从病床上下来,穿上鞋子出去小便。现在是上午,可是我不清楚是昨天的今天的上午,还是今天的明天的上午,我弄不清楚自己睡了多长时间,只是觉得手背有些疼,仔细一看,上面还有细细的针眼。
待我从外面回来后,便听到姐姐撕心裂肺的喊叫,我偷偷地跑过去躲在门外看,大夫正在给她换药,她一哭,伤口便又撕裂开了,血肉模糊。母亲当然没有在身边,她明事理地仍旧坐在我的病床上,姐姐每叫一声,她的手便紧紧地抓住床单,身体也轻微地颤抖一下。
“你别叫了!再叫伤口就不会好了!”大夫在焦急地喊着。可是姐姐仍旧在不停地叫着,那叫声仿佛是一只猪被宰前的哀号,绝望而无奈。最后母亲听不下去了,摔门而出。而我仍旧趴在门边观望着这一切,心里却是一种五味杂陈的感觉,有些害怕,有些难过,有些后悔,还有一些小快感。
最后,药终于上完了,医生叹着气走了出来,我却鼓起勇气走了进去,看着姐姐臃肿的半边脸,“谁叫你要杀妈妈,你这都是报应!”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番话,我本来是想说对不起或是随便说点什么都好,但是那句话就像是不受控制一般自己跑出了嘴巴,它仿佛是一个拥有独立思想的生命,只是借着我的喉咙发出声音,借着我的嘴巴产生共鸣。
姐姐随手抓起床边的一个苹果向我扔来,我一侧身砸在了墙上,稀巴烂。她愤怒地看着我,整个身体因着愤怒而急剧地颤抖,但是始终却没说出一句话。她是记住了刚才的疼痛,记住了血肉撕裂的感觉,那种感觉实在不好受,那种感觉让她的嘴巴变得很乖,那种感觉叫做生不如死。
我有些得意地又在她面前晃了晃,然后又挑衅地拽了拽自己的脸颊,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那一刻,我肯定是被什么邪恶的东西附体了,要不我不会一见到阳光便落寞起来。邪恶的东西一般都见不得阳光,它们被吓跑了,我站在原地看着母亲站在离我几米远的前方背对着我,肩膀抖动,应该是在哭吧。
傍晚的时候,父亲瘸着脚也来到了卫生所,当时大夫在给我打最后一剂屁股针,我没种地拼命呼喊,他来到我身边道:“叫得这么大声应该是病好了,这还得多亏你王阿姨,要不是她发现你感冒昏睡过去,后果真不堪设想,我们竟然忙着都忘了你!”父亲说完这些话,我的针也打完了,我提上裤子老实地站在原地,等待疼痛的余温消退。
“她没事了?”父亲看了一眼里屋,小声地问大夫。大夫把针管收好,摇了摇头,“没有效果,估计还得去县医院缝针。”“好,明天就去。”父亲从兜里掏出烟,发给大夫一根,大夫并没有点燃,而是别在了耳朵上面,父亲自己把烟点燃,猛吸了两口,对身边的母亲道:“你回家收拾行李去,我明天带着姑娘去县医院。”
母亲应了一声转身便走,我快走了两步跟了上去,屁股一阵发疼。母亲看我跟过来,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粗糙而纤细,像是一根小木棍。
我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思考三件事情,人总是把自己的事情看得最重,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觉得比他人的生离死别更具杀伤力,所以我思考的第一件事情当然就是关于自己的——姐姐的脸颊是被我弄伤的这件事,父亲知不知道。
我觉得他应该是不知道的,要不刚刚也不可能那么和颜悦色地与我说话,就算他是偏袒我疼爱我,也不可能做到不声不响不询问,何况他相比于我更喜欢姐姐。大多数的人都是异性相吸,就连父母与儿女也不例外,女儿与父亲关系好,母亲与儿子聊得来,这不是什么奇怪的现象,也不属于世代的沿袭,这应该是属于本能。
所以,我得出的结论便是父亲不知道此事,那么帮我隐瞒了事实的便是母亲,或者还有王美琴。她们可能合起伙来说了一个谎,把我与整件事情踢出在外。
我思考的第二件事情是父亲知不知道姐姐想要杀了母亲,从目前的态度来看,应该也是不知道的,这么说母亲又说了第二个只属于自己的谎言,把姐姐庇护了下来,而现在知道真相的只有母亲、姐姐与我,王美琴只知道事情的一半,她或者也不敢肯定那把剪刀就是我刺进去的,所以她可以完全忽略在外,所以只要母亲、姐姐与我不把这件事说出去,就会天下太平,事情就此搁置,相安无事。
现在看来,母亲肯定是不会说出去的,而我就要见机行事了,如果姐姐不把我捅出去,我就也会装作不知世事,可是如果她没忍住想要报复我,那我也就和她鱼死网破。其实现在网已经破了,只是看能不能破得更大一些,但显然,母亲现在在扮演着修补的角色,能不能补得上,她自己心里也没把握。所以,她才会在回到家中后嘱咐我,“千万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我和你爸说了,是姐姐不小心弄伤自己的。”我点了点头,然后问道:“可是姐姐为什么要杀你?”母亲收拾包袱的动作停住了,转身看了我一眼,道:“我也想知道。”她说得很诚恳,诚恳到有些愚蠢。
“那我问问姐姐。”我顺理成章地说道。“别添乱了,事情都过去了。”母亲继续收拾衣服。“那她要是再想杀你怎么办?”我问了一个自己觉得无比严重的问题,没想到母亲却轻描淡写地说道:“这些都是命,想逃也逃不了的。”
母亲也开始相信命了,这说明她也开始衰老了。
隔天,父亲带着姐姐去了县里,医生为姐姐缝好伤口,但由于伤口在镇里卫生所处理不当,已经开始发炎,姐姐的脸颊肿得老大,像是一头滑稽的猪。姐姐在县医院住了一个月,等到拆线那天,她疼得吱哇乱叫,父亲看着姐姐逐渐显露出与母亲年轻时近似的面容,心里打了个咯噔,他有一刹那恍惚觉得面前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也是一个疯子。
姐姐确实变成了疯子,但她与母亲那种不受控制的疯子不一样,她意识清晰,所做的事情都是经过大脑严格过滤支配的,她就是故意变成那个样子,她应该算是一个主动的疯子。
姐姐在那天拆线后迫不及待地找了一面镜子,然后便看到了脸颊上那条翻着肚皮的虫子,不出意外地把手中的镜子摔在了地上,然后号啕大哭。
父亲办理好出院手续后,姐姐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点。两个人来到汽车站,在等车的时间里,姐姐看到路边一个卖丝巾的摊位,她上前买了一条红色的,围住了脸颊,只露出一双眼睛,像个保守的中东妇女。
姐姐一路都沉默不语,她不说话父亲自然也不敢说话,尽管乘客们都侧目姐姐的奇怪装扮,但父亲也不好让姐姐把丝巾摘下来,他看着自己的女儿坐在自己右手边靠窗的位置,目光盯着窗外倒退的风景,眼泪一滴滴落在丝巾上,终于忍不住把手落在女儿的头上,轻揉了两下,“以后就别乱打乱闹了,做个文静的女孩。”“我没闹。”姐姐像是含着这句话,诺诺地说道。“好了,都过去了,以后不要拿危险的东西乱玩就是了。”父亲应该是听了母亲的谎言,真的以为姐姐是自己不小心伤了自己。“嗯。”姐姐点了点头,她也心知肚明地和着谎言,“可是什么都没过去,一切才刚开始。”姐姐的眼泪又落了下来,模糊的目光里是车窗外痛快淋漓的风景,远处崇山峻岭,如同接下来漫长一生的跋涉。
旅途中暂时的平静让父亲真的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生活仿佛是夜里睡梦般翻了一个身,短暂的不安后又恢复了平静。而其实,姐姐也只是在这路途中淡化了悲伤,旅途的意义就在于不真实的虚幻,坐在车厢里的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落,可以抛弃时间空间而存在,可以想一些平时不敢想的事情,可以忘记一些平时不想忘的事情,但是旅途终究还是有终点,没有一直开下去的末班车,现在车停了,温柔的白光消逝了,灰头土脸的日子要接班继续了。
父亲与姐姐一同走出汽车站,母亲与我已经在木头长椅上坐得屁股都僵硬了,看到他们走来如同看到救星一般,我从来没有因为见到他们而这么开心过,我甚至有点开心得过了头,跑着过去帮父亲拎东西,姐姐用仅露出的双眼瞄了我一眼,目光中还是从前的蔑视与盛气凌人。我看着她奇怪的打扮,想笑但是没敢笑出声,因为我从她的目光中判断出她没有任何改变,她还是原来那个讨人厌的姐姐,我看不见她的脸颊,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留下疤痕,我这些天觉得她不再有傲人资本的心理建设就在她轻轻的一瞄里化为乌有了,我莫名地低落了下来。
姐姐戴着那个丝巾一路走回了家,母亲在这时显现出了长辈应有的洞察力,她没有去质问也没有去干涉姐姐的行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姐姐脸上会留下疤痕,她只是与父亲对看了一眼便确定了这个答案。母亲终归还是母亲,她看到姐姐古怪的样子时,整张脸流露出的都是隐忍的哀愁,连笑容也掩饰不了的哀愁,她强笑着拉住姐姐的手,“妈都快想死你了。”一句话透露出自己的大气与原谅,姐姐可能是心虚也可能是感动,还有可能是麻木,反正她没有表情地被母亲拉着手,一路接受路边人们的指指点点,她握着母亲的手慢慢有了力量,她可能需要的是勇气。
回到家中,姐姐便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不出来,直到母亲把晚饭端上餐桌又叫了她不下三遍才肯出来,这一出来可好,我盯着她摘下丝巾的脸颊先是害怕再是恶心最后是喜悦,我不可抑制地笑了起来,笑得肚子都痛了,差点就在地上翻起了跟头。姐姐就在我的笑声中一转身又回到了屋子里,门被狠狠地甩了一下,不满地嘭了一声。
母亲用手指在我头上戳了一下,然后又去不厌其烦地叫门。父亲走过来踢了我一脚,对母亲道:“不出来就不出来吧,把饭给她端进屋子里。”母亲也很想这么做,但怎奈何她打不开门,她徒劳地对着木门说好话,轻言细雨,语重心长。可是木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给她一张死板的脸,木木讷讷,急死个人。
“该不会做傻事了吧?”母亲突然高声对父亲道。紧接着,门里面像是配合她制造紧张气氛般地响起了物品碎裂的声音。“她肯定是在摔镜子。”我信心满满地说道。“上一边去,别添乱!”父亲又推了我一把,我便知趣地坐到餐桌旁,独享母亲精心烹饪的美食,有鱼,有肉,有青菜,还有我最爱的紫菜蛋花汤,真是丰盛,真是好吃得不得了。
我吃得津津有味,我吃得心不在焉,我的嘴巴留在餐桌上,我的眼睛和耳朵却一直在那扇紧闭的门前徘徊,看着父母慌乱而又焦急地呼喊,“开门啊!快开门啊!”他们用手掌用力地拍着门却不想着把门撬开,他们不是脑子笨,他们只是想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好的结果,但是这注定行不通,这个世界的所有法则都是平等的,不想着付出就想拥抱结果是不被允许的。当门里面的声音变得持续而壮烈后,父亲首先醒悟过来,但他还是没有去撬门,他可能对门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所以他跑到了房子后面,看到姐姐房间的玻璃已经全都被打碎,窗帘轻佻地翻飞。
父亲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进了姐姐的房间,但姐姐并没有像他们预想中的那样想不开,这多少让他们松了口气,这也多少让我有些失望,我秉着一颗爱看热闹的心连家庭和睦人命关天都不管不顾了,结果只闹出了这么一个结果,只是把能反射出她脸上那条虫子的反光体消灭了,这根本不是大问题,我心目中的大问题是人与人之间的问题,而姐姐这只是人与物之间的,且没有悬念,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她是赢家,所以这让我尤为失落。
父亲从窗户跳进屋子后,从里面把门打开,我便看到了姐姐平静的面容,与那些壮烈的碎裂声一点都不成正比,连最起码配合的愤怒也没有,就像是在床上平躺着思考一样的心平气和。当然,虽然是平躺着,但毕竟是在思考,所以脑子里肯定没闲着,脑子里的波状带一定无比波动,剧烈起伏。
姐姐被父亲从屋子里拉了出来,整张脸才开始露出执拗的气息,她不停扭曲着身体,试图挣脱开父亲的掌控,但父亲此时显露出了在这个家庭中的绝对地位,他只需一双大手便把姐姐的所有挣脱化为乌有,硬生生地把姐姐拉到餐桌旁,“吃饭!”他命令道。姐姐没有听到命令,只是站在餐桌旁,眼睛盯着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下巴负气地扬起。“我让你吃饭你听见没有!”父亲再次命令道,语气虽然还是硬邦邦,但多少已有些悲哀的味道了。姐姐仍旧没有动,眼泪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我坐在姐姐的对面,仿佛听见了眼泪落下的声音,那声音比雨声剧烈却又矛盾地轻柔,眼泪是有故事的水滴,用迷人的嗓音在温柔地讲述过去的惊天动地,不动声色地击中你最难堪也最薄弱的地方,于是你的心里也不动声色地下起了雨。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瞬间长大了,象征长大的一个必要条件就是情感开始变得模棱两可,不再像长大的前一夜那般爱憎分明,从喜欢与讨厌的单纯对立中滋生出难以言状的莫名情绪,让自己也越发搞不清自己。
就好比我竟然突然间不那么讨厌姐姐了,我真是个善变的人。
我真的越发搞不清自己了,自从意识到自己不那么讨厌姐姐后,这种不讨厌逐渐扩张领地,攻城略地般地在我的心里横冲直撞,但这并不证明我开始喜欢甚至是爱姐姐了,我对她的感情保持在喜欢与讨厌之间,如果换算成水温的话,应该是零上一度。
我不再主动去招惹姐姐,虽然她还是主动招惹我,这一点就算毁容了也一点都改变不了,是狗改不了吃屎,我知道这么形容姐姐不对,但我想不出来别的什么高雅的词语。我现在对她的态度完全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觉得主动去惹怒一个毁了容的女人是一件残忍的事情,有些不道德,不是男人该做的事情。是的,我开始把自己当做男人了,我这个男人虽做不到心胸宽广但至少懂得不拘小节,就算有一次姐姐与我单独相处的时候恶狠狠地对我说“我其实很想杀了你”时,我也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好啊”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姐姐在毁容后便退了学,她的梦想是当明星,不是什么各类学家,对文化没有苛刻的要求,脸蛋与才华才是第一位。姐姐虽然学过舞蹈,但那种软化了的广播体操根本不能称得上是才华,所以姐姐除了脸蛋就真的一无是处,现在连她自己最看中的脸蛋也没有了,所以便等于什么都没有了。
姐姐退学的事情,父母并没有过多地阻拦,她们对姐姐呈现出一种曲意迎合的姿态,不管姐姐做什么,他们都会尽量配合,当然自杀什么的除外,再当然,姐姐这种惜命鬼也根本不可能自杀。
姐姐毁容之后,与王美琴的美好关系也就戛然而止了,脸都那样了,化什么妆都像是画皮,王美琴虽然几次赔笑般地来邀请姐姐去她家玩,但都被姐姐一口回绝了,“不去。”姐姐如同一块生铁,首先自己是冷冰冰的,从而导致待人接物也是冷冰冰的,王美琴被打了笑脸,便悻悻地回家去了,母亲还不忘安慰,“这姑娘就这脾气,你别放心上。”
姐姐虽然不再去王美琴家了,可父亲却仍旧不厌其烦地往返于两扇门之间,甚至达到了乐不思蜀的状态,这说明即便发生了再大的事情,性欲这东西永远不熄不灭,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了,保证还有千千万万的人秉着最后一次的态度,脱得爽快,大干特干。
其实,刨除情欲道德等底线,我是很能理解父亲的,毕竟与我们这个破烂的家相比,王美琴的家绝对是一个温暖的小窝,谁不想找个能平静下来歇歇脚的地方呢?何况相隔不远,咫尺之遥,暂时逃避一下也挺好的。
在每一个清晨,母亲在不发疯的情况下会做好早饭,然后叫我与父亲起床吃饭,吃饭的过程中,我们三个人偶尔交谈偶尔沉默,等吃过饭我便去上学,父亲去上班,母亲留在家里做家务或是等待下一次发疯。姐姐要睡到自然醒才会起床,脸也不洗便去锅里拿留给她的早饭,吃过后有时在院子里放放风,心情好时帮母亲做做事,但大多的时候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完没了的肥皂剧、武侠剧、偶像剧,看着看着就嗤之以鼻,觉得自己的人生比电视剧精彩得多。等到傍晚,我与父亲再相继回来,如果母亲没发疯便会一家人坐在一起吃晚饭,如果母亲发疯了我们便会把她抓回来,绑在院子里的电线杆上,等着她清醒过来再给我们做饭。吃饭时,一家人会说些比屁还没味的闲话,或是父亲与母亲发生争吵,然后父亲打母亲,母亲也还手,我与姐姐谁也不帮谁,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一边夹菜一边看着他俩打架,吃得看得都津津有味。然后夜晚降临,我们回各自的房间睡觉,父亲偶尔外出,不用怀疑也是去王美琴那里,偶尔不出去,也搂着母亲入眠,但他们只是单纯地搂着,根本不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写作业,看书,有时打开窗户看着漫天的星斗发呆,隔壁或是隔壁的隔壁间接飘来收音机里京剧的片段,有时也会变换成流行歌曲或是情感节目,我在这样的声音片段里冥想宇宙与时间的概念,装作哲学家般下出定论,“无论宇宙多么亘古时间多么绵长,但我的家就是一口大烂锅,我们都是搅臭这锅汤的老鼠屎。”
这就是往后几年我们这个家的状态,像是一个内部已经完全腐烂的动物,但外表却维持着人的假象,但至少庆幸的是,我毕竟还拥有一个完整的家,我们都不是烈士,我们不求玉碎,只愿瓦全。而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想着逃离出去,这个家里永远只有灰暗的色调,我想要的那一掬暖黄可能在别处。
这样还算是平淡的日子过了几年,我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学,在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姐姐也答应嫁给了镇子东边的一个父母双亡的男人。那男人家境贫困,长相憨厚,为人老实,这三大因素促成了他与姐姐的婚姻,其实只要这个男人上述三项的其中一项好一点他也不会要姐姐的,哪个男人也不想娶个冰冷的机器,况且这机器还毁了容。但缘分就是这么妙不可言,就是让人无处说理,于是,他们两个在媒人的牵线拉桥下,决定结婚了。
姐姐终于要结婚了!这对于父母与姐姐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这三个人从姐姐毁容那一天起可能就开始恐慌姐姐嫁不出去了,但现在生活给了他们一份厚重的礼物,一个愿意和姐姐结婚的男人。姐姐在家里憋闷压抑了这么些年,终于露出了笑容,她自己心里的一块石头也放下了,这些年的时光早已把她从一个高傲的公主打磨成朴实的村姑,她再也没有什么远大的愿望了,结婚是最渴求与最实际的目标。
对于姐姐即将要结婚这件事情,我没有想法要表达,这些年我已经习惯了忽视她的存在,即便她总能最准确地惹怒我,但我除了偶尔真得控制不住时与她争吵几句,其他时间仍旧保持对她的忽视,所以,对于她的婚姻,我保持观望的态度,幸福与不幸福与我无关,所以也就不会送上祝福。
姐姐出嫁那天,喜庆而庸俗,她与其他乡村间的新娘没有二样,穿着红色的衣服,盘着高傲的头发,脸上打了了一层又一层的粉底,却怎么也盖不住那道醒目的伤疤。最后,姐姐灵机一动,在那道伤疤周围画起了花,脸颊上显出一种怪异的美,但终究是美了,她像花儿一样笑得幸福,迈出了家里的大门,奔向属于自己的生活。
姐姐婚后的第三天,我背着行囊踏上了火车。父母去车站送我,父亲帮我把行李放上火车的行李架,母亲拎着一大兜吃的叮嘱我路上小心。我笑着说:“好的好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觉得不哭就憋得难受。母亲看我哭了,也开始抹眼泪。父亲一只手搭在母亲的肩头,说:“别哭了。”这是有生以来见过最温情的场面。我跳上火车,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走向年迈的父母站在风中凌乱了头发,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原来是爱他们的。
只是,人是奇怪的动物,可以用千百种方法来表达恨,但却找不出一种合适的方法来表达爱。
火车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速度带着我远离家乡,我不知道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努力地抛弃掉了什么,我只是不应景地想起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我们一家四口站在镇子外的石桥上,看着小河缓慢地穿过金黄的麦田,蜿蜒到不知名的远方,母亲没来头地叹了口气,道:“好时光怎么总是那么少,我多想完整地度过一天啊!”父亲也叹了口气,用少见的温柔道:“你三天当一天过,老得慢一些。”我与姐姐争先恐后地往桥下丢石子,石子落在桥下的水面上,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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