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声-离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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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想回到我二十五岁的身体里,我躺在小铁家的床上,窗外又响起了一连串的鞭炮声,我揉着欲裂的头坐起身来,小铁正好从外面推门进来,“醒了?”我支吾着嗯了一声,便起身准备往家走。“吃过饭再走。”小铁说道,我摆了摆手,执意要回家。“回去可千万不能闹事啊!”小铁担心地叮嘱道。“嗯,知道了。”我应付了一句,便走出了小铁家的大门。

    阳光有些温吞,和所有大年初一的阳光没什么两样,路边几乎没人,应该都在补昨夜的睡眠,我站在路边对着不知哪家的院墙尿了一泡很长的尿,提了裤子再往家走,可是越走心里竟然越害怕。我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我应该是理直气壮才对,但为何我的脚步变得那么迟疑与不愿,双腿像是分离出我的身体而自己拥有了独立的灵魂一般,想走就走想停就停,而我的上半身就跟随着它们的节奏摇摇晃晃,变成了有思想的傀儡。

    我磕磕绊绊地还是走到了家门前,还没推开院门,就听见扫院子的声音,我以为会是父亲或是王阿姨,但推开门,却看到姐姐的身影,弓着背,一下又一下地吃力地扬起灰尘。

    我没有与姐姐打招呼,径直朝屋子里走去,却没有如期看到父亲的身影,我坐在屋子里等了一会儿,姐姐便从院子里走了进来。“吃饭了吗?”她突兀的温柔让我心生蹊跷。“还没。”在没弄明白她的企图之前,我只能实话实说。“那我去给你热饭,先洗把脸吧。”姐姐抛下这句话便走进了厨房。这与昨天的她判若两人,转变的急速与剧烈,我一时消化不了。

    我尾随她来到厨房,“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我沉不住气了,必须要问。“尽地主之谊,别想多了。”我反复咀嚼着“地主之谊”这四个字,突然明白过来什么,“爸和王阿姨去哪儿了?”“走了,早上六点的火车。”姐姐说着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时间,“这时估计都停了好几站了。”“他们竟然提前逃了!”我诧异地喊道,并且用了“逃”这么一个词。“他们只是提前走了,怎么能算是逃?”姐姐低着头,没有把目光转向我。看不到她的眼睛,我也就感觉不到她的思想。

    “他们就是逃了,他们害怕我回来质问他们。”我努力把语气控制得平静且没有杀伤力,只有这样的语气,才能使想要的答案娓娓道来。“有什么好质问的,昨天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房子是我的了。”姐姐明显是“地主”的语气,大气而委婉。“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模仿电视里的对白,只说一半不关键的话语,把剩下的那一半沉重地抛给对方。

    姐姐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那你说的是什么?”她还在和我装糊涂。“妈是怎么死的?”我受不了绕圈子了。“就是你看到的那样死的。”姐姐面无表情地说道,一缕头发不听话地掉下来遮住她的左眼,她把头发又捋了上去。

    这个狗屁的答案把我惹怒了,“什么叫就是那样?如果真的是你们说的那样,那为什么爸和王美琴要怕你?为什么要没来头的把房子给你?为什么要坐大年初一的火车逃走?你肯定知道为什么?没准妈就是你们串通起来杀掉的,我要去告你们!”

    “去啊!去啊!你在这儿信口开河有什么用?亏你还是上过大学的人,怎么连最基本的法律都弄不懂!证据呢?证据呢!”姐姐也怒了,但是她的怒比我的怒有底气,所以更加盛气凌人。

    我哑口无言,但还不想放弃,“小铁说了,他觉得妈额头上的伤口不像是石头磕的,这个你怎么解释?”“呵呵!”姐姐笑了两声,但我体会不出这笑的含义。“小铁说的就是对的?别胡乱扯个朋友过来陷害我们了,我们可是你的家人,你这么做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姐姐转身不予理会我,向客厅走去。

    “陆一敏,你给我站住!你还知道我们是一家人?要是一家人,你就不会握着某个把柄要挟爸把房子留给你,你从来没想过我的感受我的难处,你根本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从小到大都是,你现在落到这个下场就是活该就是报应!”我怒不可遏,我一生气,过去的画面就会翻江倒海地涌来,我就喜欢提过去的事情,我喜新不厌旧。

    “我自私自利?你那次和小铁把王美琴家的玻璃砸了是不是我替你保的密?你背地里说妈总是发疯让你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我是不是也没告诉爸妈?你把我的脸捅成个漏斗我是不是也没和任何人说?我过得这么不好还不是都因为你,我他妈的都快忍辱负重了,你他妈的还说我自私自利!”姐姐被我说中了把柄,我知道她在努力搜刮这些年对得起我的表现,但大多我都忘了,且只有最后一个还算有点分量。于是,我也就针对最后一个来和她争辩一下,也好解开我这些年的谜团。

    “那你当初为什么想要杀了妈?”我问出了重点中的重点。

    姐姐被我击中了靶心,姐姐突然没了气势,慢慢地坐到客厅的沙发上,伸手管我要了一支烟,我知道她要讲故事了,我也就坐在她对面,激动而迫不及待地洗耳恭听。

    “现在这件事说出来也没什么了,反正妈已经死了,爸和王美琴也走了。”她停顿了一下,狠狠吸了一口烟,像是从头吸到了脚后跟。“其实当年是王美琴指使我的。”她又吸了一口烟,脸上的伤疤开始发光。“当时,我在学校喜欢一个男生,他也挺喜欢我的。我向他表白了,但是他拒绝了我,就因为咱妈是个疯子。他觉得和疯子的女儿谈恋爱很丢脸,我很难过,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快三十岁的人了,还只爱过那一回。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当时我把这件事向王美琴哭诉了,你也知道当时我们的关系非常好,然后她便给我出主意,让我趁家里只有妈一个人的时候杀了她,还给了我一把剪刀。我当时也知道杀人犯法,但是王美琴说没事的,妈是个疯子,到时就解释是个意外,就算有人追查也没关系,她派出所里有人。于是,我就鬼迷心窍地那么做了,后来的事你也就知道了。”

    姐姐把那个烟屁掐灭,抬起眼看着我。在刚才的讲述中,她一直低着头,像是一个犯人在接受拷问。我没有做声,我知道故事还没有讲完,我卑鄙地给予她鼓励的目光,于是她接着说下去。

    “我住院那段时间,每天都在恨着你,恨不得想要杀了你,现在想来你并不是唯一的祸首,我恨的人应该还有王美琴,但在当时,可能是鬼迷心窍或者是来不及分析透彻,只是主观地认为是你把剪刀刺进了我的脸颊,你就是唯一的罪魁祸首,然后便想着等我出院了,能够流利地说话了,便把这件事全盘告诉给爸。即使你们在努力隐瞒,但我不管了,我要把你的那部分添油加醋地肆意渲染,让你得到惩罚,虽然我当时也不确定你能得到什么惩罚。”姐姐说到这里笑了笑,“我当时是不是弄错重点了?我当时要是把这件事说出来,你肯定是受波及最轻的一个人。”我也笑了笑,算是认可了她的话。

    “然后,出院那天我便看到了自己脸上这道恶心的疤,我无法具体形容那种感觉,反正就是觉得眼前一黑,觉得世界末日了。什么要让你得到惩罚,什么全盘托出还有什么意义?就算世界大战了又关我屁事?我毁容了,我变成丑八怪了,就算你们都死了我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了!我想过死,但后来坐在回来的汽车上,我看着窗外的风景,眼泪就止不住地掉下来了,这么美的世界我还没看全呢,我还没有过爱情,我还没真真正正地体会过生活,我怎么能死呢?但是,我又不想看到自己丑陋的脸颊,我接受不了自己变成了这样,于是我砸碎了屋子里所有的镜子与玻璃,我胸口憋闷,闷得透不过气来,我就是想发泄,想要全世界都知道我的痛苦。但你们却不理解我,爸还从窗户跳进来把我抓了出去,我站在餐桌旁时差一点就把事情全盘托出了,但是我看到你在那儿吃饭,吃得很香很香,我看到母亲流着眼泪站在一边,我又透过厨房的玻璃看到了自己的脸,我于是没了勇气,这个家已经够乱的了,我不想让这个家变得更加破败,更加混乱,我不是为了什么顾全大局为了什么家庭和睦为了什么狗屁的亲情与爱,我只是想在自己已经毁灭的同时不想让这个家也毁灭。你可能不知道,就是我已经这样了,如果家也变得那么不堪,我就真的完了,真的被所有人踩在脚底下了,如果我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只要表面和谐就好,我就不会那么被人看不起,我还能维持起码的骄傲,因为镇子里的人们在看到我们的时候,首先看到的不是这个人的本身,而是她背后的家庭,我这么说你能懂吗?”姐姐再一次抬眼看我,眼中是清晨的浓雾,化不开的哀愁。这么多年,她终于亲口承认自己的懦弱了。

    “我知道我很懦弱,那些高傲与自负都是我装出来的,我可能表现得很极端,但是,如果我不那样的话,在学校就会像你一样被欺负,我不想要那样。”姐姐又向我要了一根烟。

    姐姐突然的坦白让我觉得神情恍惚,她刚才的话仿佛一下子推翻了我从前所有的世界,我主观里认为与理解的事物从侧面看变成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样子,我不知道哪一个是正确的,孰是孰非从来就没有一锤定音的魄力,我觉得自己此刻比姐姐还要虚弱。

    于是,我没了话语。

    姐姐用手抹了一把眼睛,“第一次和你说了这么多,真是丢脸,说这些干什么。”羞赧登峰般壮烈地爬到她的脸上。我的心微微一震,这个世界已经乱了,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所坚信的理念已经土崩瓦解,我在心里一再问自己:“不是啊,她昨天还不是这个样子啊!怎么了?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错?她应该就是讨人厌的姐姐啊,怎么突然可以温情了?怎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怎么连甩尾的车轮印都看不到?”

    但是,姐姐接下来一句话便解开了我所有的疑问,“房子归我了,你什么也没得到,我们现在算是扯平了。”她又是笑了一笑。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平衡器,姐姐觉得自己生活的悲惨全都源于我,然而我又没有得到什么惩罚,直到现在,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把本属于我的东西抢夺了过去,我算是受到了惩罚,且是她亲手造成的,所以她享受了报复的快感,然而快感过后便是低落。

    低落等同于温柔。这都是表象。

    然然从卧室里走出来,打断了我与姐姐的谈话,她走到沙发边拉住姐姐的手,“妈妈,我要小便。”姐姐起身拉着她到外面去了。我透过卧室的门缝看到姐夫还在睡觉,样子与死了没什么差别,如果近距离欣赏的话,还能看到他枕头上的口水,听到轻微的鼾声。

    在午饭的时间吃早饭的时候,姐夫才醒来,姐姐用一块湿毛巾给他擦脸,姐姐的动作一点都不温柔,姐夫的脸颊在她的手上像是一块满是伤痕的菜板,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我准备把房子卖了给他做手术。”姐姐一边盛饭一边说道,“我们自己的和对门那个都卖了,这个留着住。”姐姐跺了跺脚,“给你留一间屋子,逢年过节记得回来串门。”姐姐的话让我真他妈的感动,但是我感动个屁啊,本来属于我的东西成了人家的,我本来想怎么住就怎么住、想躺着没人敢让我坐着的房子,变成了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拥有的一间屋子,我怎么可能感动得起来啊!但是我真的就觉得心头一暖,感性真是个王八蛋,同样的两个字,和性感简直没法比。

    就着这心头的微暖,我咽下了一口饭,“好啊,我会带着女朋友回来的,但是你要先告诉我妈是怎么死的。”我还没被感性冲昏了头脑,我还记得有正事没办。

    “你这人怎么这么较真啊!”姐姐把筷子敲在桌边。“我这不是较真,我有权利知道真相。”我像痞子一般做出满不在乎的在乎样。姐姐隔着一张桌子,目光盯着我,在我的眼睛与鼻子间游弋,突然就笑了,“好啊,说给你听也好,反正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没什么能改变的了。”

    “是啊,妈的遗体火化了,爸和王美琴跑了,房子归你了,你还有什么顾虑的。”我把姐姐的“尘埃落定”分解开来重述一遍。

    “吃过饭和你讲吧,我怕你这种心软的人听完后吃不下饭。”姐姐竟然破天荒地往我碗里夹菜。我点了点头,把她夹给我的菜夹进嘴巴,嚼了嚼,也挺香的。“好啊,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饭后,姐姐很缓慢地收拾碗筷,我点了一根烟靠在门边看她做家务,“你以前是什么都不会做的,变化真大。”“只有想做与不想做,没有会不会这一说,我嫁给人家了,就是人家的媳妇了,什么都不会做人家要我干吗?生孩子洗衣做饭这些已经根深蒂固在女人的思想里了,从出生就被植入了,这和男女平不平等没关系。”“呵呵,呵呵。”我笑了四声,和意味深长没关系,只是想不到话去接。还好姐姐已经收拾妥当,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道:“过来吧,我现在就讲给你听。”而我却突然想出去溜达溜达,天气很好,没有风。

    “不如我们去桥上看看吧?好几年没去了。”我提议道。姐姐把毛巾挂回原处,“也好。”然后便走进客厅给然然穿衣服,姐夫吃过饭又回到卧室睡觉了,他可能需要睡眠来补充生命。于是,我、姐姐、然然,三个人走出了院子,咋一看像幸福的一家三口。我蹲下身把然然抱在怀里,没有说话,只是冲她笑,小孩子就是这样,不像大人需要复杂的言语才能俘获他们的心。对小孩子,你只要冲她笑,她就会回报你笑容。

    于是,我收获了温暖的笑容,准备聆听冷酷的故事。

    通往石桥的路我们走到一半,姐姐才开始讲述,之前一半路程的沉默可能是她在打腹稿,或是在回忆,或者只是单纯地在享受散步的姿态。

    “是我嫁人那年你上的大学吧?”姐姐选择从这里开始。“是,你婚后第三天我便走了。”我帮她肯定答案。“哦,对,那天我三天回门,你就不在了,爸妈也不在,院子里空荡荡的,把我初为人妇的喜悦全都荡没了。我和你姐夫拎着回门的礼物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看到爸拉着披头散发的妈从外面回来了,看到我们也没打声招呼便把妈绑在了电线杆上,才点燃一根烟掏出钥匙打开门招呼我们进去,我还看到爸脸上有好几处血道子。”

    “妈送我走时在火车站还好好的。”我帮着姐姐填补记忆。“妈不就是那样嘛,随时随地都会发疯,你在的时候还强一点,等你走了之后,每天都要发疯三五次,后来爸干脆把她锁在房间里,就是当初被我砸得稀巴烂的那个屋子,妈接了我的班,把那个屋子重砸了一遍。后来,爸就把那个屋子的窗户用木板钉死了,所有的家什也都搬了出来,把妈扔进去,每天只送水送饭。”姐姐转头看了我一眼,嘴里的哈气不断地吐出,像是抽了一根无形的烟。

    “可是我每次放假回来,妈都挺好的啊,那个屋子也和原来没有变化啊?”我提出疑问。

    “那都是做给你看的,每次你放假回来前夕,爸都会把窗户上的木板撤掉,重新安上玻璃,再把家什摆放进去,给妈洗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毕竟你每年只回来两次,不想让你在外面担心。”姐姐的语气有些小得意。

    “可是我看到妈的精神状况也挺好的啊,有时两三天都不发疯一次。”我皱着眉头问道。

    “是啊,说来也怪,只要你一回来,妈的状况就很好,等你一走又变回原来的样子,我们也弄不明白。”姐姐停顿了一下,“可能是因为妈最心疼的人还是你吧。”姐姐是有意招我难受的,她最后那句话明明可以不说的,她了解我,我就是心软的一个人,她把握住我的七寸,开心难过都掌握在她手中。我的眼睛真的湿润了,我用拇指与食指按住两个眼角,把两滴泪水抹在了手上。天太冷,我不想让眼泪流到脸上。

    然然看见我哭了,用小手拍了拍我的脸颊,“舅舅不哭,舅舅哭了就不是好孩子。”我勉强笑了笑,然然便在我怀抱里挣扎着要下来,“我要自己走,我能自己走。”我无奈,便把她放了下来,看着她穿着臃肿的衣服,在我与姐姐前面一蹦一跳。

    “你今年春节不是本来打算不回来吗?妈可能是不小心得到了这个消息,之后精神就再也没好过,每天都疯疯癫癫的,拼命用力砸门,用手指死命地挠木门,那木门都被她挠出一个个道子,像猫挠的。爸不知听哪个老人说,妈可能快要成精了,再不制止就要危害到镇子里的人了。爸起初不相信,但那一天,爸开门给妈送饭,妈突然就拼命跑了出来,抓住爸的肩膀使劲地摇晃,‘安安饿了,安安要吃奶……’妈不停地喊着,爸看到妈的眼里冒出的是绿光,抓住自己肩膀的十个手指全都是血淋淋的,于是爸就害怕了,相信了妈要成精这个谣言,他挣脱开妈的手跑到了院子里,这时王美琴正好推门进来,看到妈的样子也吓了一跳,她抓住一个棍子准备防身,爸也跑到了她的身边。而妈看到了王美琴,突然就向她冲来,嘴里喊着‘狐狸精,狐狸精,开破车的狐狸精’。王美琴闭上眼睛,尖叫着拿木棍狠狠地向妈挥去,然后妈便倒下了,安静得不得了。”姐姐讲述得很精彩,我听着都害怕了,我想象得出母亲恐怖的样子,我也知道她嘴里叫着的“安安”就是我。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开始变得有气无力。

    “我当时就站在门外啊。”姐姐理所当然地说道。

    “那你怎么不去拦住王美琴?”我虚弱地愤怒。

    “我看到的只是妈冲向王美琴,然后王美琴用木棍挥向咱妈的那一刹那,之前的都是爸给我讲的。但我看到的是最至关重要的东西,这就够了。”姐姐又有些小得意。

    “然后,他们为了堵住你的嘴,就答应把房子都留给你。”我用不着分析也知道答案。“对啊。”姐姐并不否认。“其实,当时妈并没有直接咽气,如果送到医院还是能抢救回来的,可是当时我们三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动,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妈额头上的那个坑往外冒血,像喷泉一样,一股一股的,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吧,那血才不冒的,估计是流干了……”

    “够了,别说了!”我打断姐姐流利的讲述,“你没有一点良心吗?你还是人吗?就算是对待陌生人也不应该这样啊!你们他妈的就是一群禽兽!”我怒不可遏,此时我们已经走到桥上,如果是夏天我肯定会把姐姐推下桥让水冲走,可是现在是冬天,推下去顶多是扭伤脚脖子。

    然然被我突然的怒吼吓了一跳,回头愣愣地看着我,然后抓住了姐姐的裤脚。姐姐把她抱起来,“没事,没事,舅舅没冲你发火。”

    “你对你的女儿可以这么好,为什么就不能对妈施以一点温情?”我举例说明,这样最有效果。

    “这不一样。”姐姐辩解。

    “这怎么不一样?”我怒视着她。

    “妈已经那样了,活着是受罪,也是对别人的拖累,你觉得她每天被关在屋子里,在里面吃,在里面拉,在里面睡,要是你你愿意吗?不是所有活着都是最好的,有时死了比活着更受尊重!”姐姐把然然放在地上,“自己去前面玩。”

    “那你们就不能对她好一点吗?”“你说得轻巧,不是所有人都为她一个人活的,我不是替爸说话,他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要是换成你,你可能还不如他呢!你有良心!你懂得温情!你知道什么叫爱!那你还拼命的想要逃出去,拼命地考了那么远的一所学校,拼命地不想再回到这个家来,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们!其实,你最懦夫最自私最没有道德!”姐姐像是疯了一样,唾沫星子横飞,那些横飞的唾沫一点一点把我淹没,把我拍打得无地自容。

    原来我才是最卑鄙的一个人,我用温情隐忍与装弱小来争取在这个家中的地位与利益,我用所谓的道德、良心、爱来指责他人的行为,而我自己除了指责与不满,却什么都没有做到,我是最无耻最被人瞧不起的那种人,我现在才明白。

    那天,我与姐姐的谈话在最高潮戛然而止,我站在那座数不清年代的石桥上,看着氤氲的远方,心中回荡着儿时母亲最喜欢唱的那首歌:“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欢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我二十五岁以前的人生就这么多,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岁数不是按生日计算的,无论何时出生,到了大年初一就必须长一岁。这样,我是站在二十六岁的开端讲述我的过去,我的这个家庭的过去,还有再上一辈的过去。

    能够讲述出来的都变成了故事,而剩下的那些更多的、更漫长的无法言述与记忆的,才是真正的日子。

    我在家里,确切地说是姐姐家,待到大年初三才离去。收拾背包的时候,我看到里面有一叠用红布包着的钱,这应该是父亲所为。在钱的最底下,还放着一根褪了色的红头绳,上面还残留着几根头发。我把它收好,这是母亲最美好的记忆,也是母亲留给我仅有的遗物。我把她单独放在靠在胸口的衣服兜里,系好口子,又拍了拍,和母亲当年一模一样。

    我乘坐的火车是下午五点,这个时间段的空气温暖得让我想流泪。这个时间,所有的人们都在往家赶,奔向那一抹橘黄色的暖光,只有我提了提自己的背包,与叫做家的地方背道而驰,然而,我早已没了家。

    上部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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