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局门前的台阶有九级,我走上去时小心翼翼,唯恐一不小心跌倒磕掉两颗大门牙。台阶两旁是两座石雕,大概是狮子之类的象征威严的动物,不过我没仔细看,我迈过那九级台阶,又走了三两步,感应门便自动向两侧退去,欢迎我的光临。
一个警察把我领进一间屋子,登记好姓名、电话、住址之类一些没用的东西后,我便被带去见姐姐。姐姐自己单独待在一个屋子里,穿的还是临走时那件衣服,她的左手被铐在暖气管子上,暖气管子不高不低,所以她站也不能站坐也不能坐,只能蹲在地上。看得出来,她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
我站在玻璃幕墙前把她看得清清楚楚,但她并没有看到我,她始终低着头,头发凌乱地遮住眼和脸,警察走进去把她的手铐打开,拉到玻璃幕墙前,又把两只手铐在了一起,姐姐一抬头便看到了我。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表情怎么样,玻璃幕墙过于透明,可以把里面的世界看得一清二白,却不愿给予我一个微薄的反射。但从姐姐的表情来推断,我的表情应该很平静,平静得比下班回家还无聊。
姐姐的目光捕捉到我后便笑了,这种笑是预料之中、了然于心、无可奈何、打扰了我所以不好意思,夹杂了多方情绪的混合型笑容。别人对我笑,我肯定也要回以微笑,我拉扯了一下唇角,通过弧度告诉她没关系,又同样通过弧度询问她怎么会这样?
姐姐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是一把没有靠背的凳子,我也坐了下来,是一把没有包皮的木椅子。姐姐又是笑了笑,便开始说话了。这里不是监狱,所以用不着拿起电话来讲话,没有被磁化的声音透过玻璃幕墙下方的一个小圆洞穿透了过来,还是人间的味道。
“我把你姐夫杀了。”姐姐直奔重点。
“什么?”我心里一惊,声音控制不住地大了起来。
“不小心被发现了。”姐姐说得平易近人,甚至还懊恼地拍了一下脑门,像是智力竞猜选错了选项一般可惜不已。
“什么发现不被发现,你杀人才是重点!”我提醒面前这个一点都不觉得愧疚的女人,她绝对是神志不清了。
“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姐姐还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她伸了伸腿,“蹲了好几个小时,腿都麻了。”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啊!”我受不了姐姐这种避重就轻的做法,她都杀人了被抓了还好意思说自己腿麻了。“你腿麻了和你杀人比起来就是个屁!”我必须坚决地表明自己愤怒的态度。
“他本来也快要死了。”姐姐试图开始解释。“是啊,就算你早就烦了腻了,可是那么长时间你都忍了,也不差这几个月吧?”我也试图站在姐姐的立场看待这件事情。
“不是,根本不是你说的那回事。”姐姐觉得我刚才的话侮辱了她的人格,脸上有些涨红,“是他自己求我把他推下黄河的。”
“什么?”我再一次心里一惊,控制不住声音,我都讨厌自己这种反应了,就不能来点创新和新花样,就不能来点载歌载舞托马斯旋转吗?
姐姐看到我这么单一的反应很满意,脸上甚至流露出了欣喜,“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脑子里长瘤也两三年了,神志越来越不清楚,特别是这次手术后,他几乎就变成一个傻子了,可是有一天夜里,我们都躺下睡觉了,他突然清醒过来对我说,‘我想去看看黄河,然后在黄河边你就把我推下去,我也算死而无憾了。’我当时当然立马拒绝,但是他在黑暗里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道,‘你必须要答应我,我这几年脑袋一直不清楚,过得恍恍惚惚的,我知道这次清醒后就可能再也清醒不过来了,我不想一点点慢慢地死去,我不想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死去的,我不想让别人把我当个废物来看待,我想要有尊严的死去。我知道你嫁给我没享到什么福,竟是吃苦来着,这是我求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你就答应我吧。’妈的,他说得太感人了,我当时都哭了,我在黑暗中一个劲地点头,可是发觉他根本看不到,我便搂住他告诉他我答应他。你可能会笑话我,那次是我第一次趴在他的胸口哭,我哭得死去活来,弄得像生死离别似的。然后他又接着说道,‘在黄河边的时候我可能神志还会不清楚,可能会不听你的摆布,还可能和你挣扎,但你千万不要手软,你一定要把我推下去,我平凡了一辈子,也让我壮烈一次。’说完那句话,他就又开始神志不清乱说话了,嘴里嘀嘀咕咕地说什么‘结婚,我们结婚了,我不在乎脸上有疤啊,我们在一起了就要好好过日子啊……’那些话都是结婚当天他对我说过的,我自己都忘了,他脑子长了瘤都还能记得……”
姐姐在玻璃幕墙内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她边哭边摇头,“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能不完成他最后的心愿吗?我不忍心啊,我做不到啊!”
在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面前,我的大脑一片混乱,我不能从感情的角度分辨出谁对谁错,也不能从道义的方面定论孰是孰非,那么只有交给无情无义的法律来定夺,除了这个,别无他法,“可是你不知道这是犯罪吗?”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我能怎么办?我和你讲了那么一大堆,你听不懂吗?”姐姐为我还在指责她而生气。
我无话可说,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祝福她?恭喜她?惋惜她?憎恨她?话语在这时候就像是小儿麻痹的腿一样残弱无力。我掏出一根烟准备点燃,坐在不远处喝茶水的警察警告我这里禁止吸烟,我狠狠地把烟扔在地上,还条件反射地踩了两下。
“可是怎么就能被发现呢?你不能挑一个偏僻点的地方吗?在黄河大桥上往下推,你是故意表演给别人看的吧?”我开始站在姐姐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情,我只能这样去看待,我必须放下根深蒂固的法律法规,这根本就不是一件常理可以解释的事情。
“我当然是挑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啊!我又不是傻子,我俩沿着河岸从城市一直走到乡村,最后在一处荒野地方停了下来,我还在路边采了朵野花别在他的耳朵上,他的样子当时可爱极了,我差一点就没忍心往下推。”姐姐似乎回忆到最兴奋的桥段,泪中含笑地不停舞动着铐在一起的两只手。
“他戴着花一直冲我傻笑,笑得没心没肺,根本不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可能他心里也知道,就是表达不出来,我和他对视了很久很久,直到他转过头去不再看我,面对着黄河,波涛汹涌,我看着他的背影简直就是一个英雄,于是我闭上眼睛一推,他的身体便直挺挺地掉进了黄河里,他的身体一点都不重,我都没费劲,就像是他自己主动跳下去的那样,然后瞬间就被河水卷走了,黄河一点都不讲情面,这么远来看她她一点感情也没有,都没能让我多看一眼……”姐姐说着说着就又哭了起来,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样子,像是一个比母亲还十足的疯子。
“然后,我便听见了身后的尖叫声,一个女的从树林里冲了出来,身后紧跟着一个男人,看样子应该是约会或者偷情,那女的指着我说我杀人了,我说我没有,她说自己亲眼看到了,我当时就想把那女的也推进黄河里去,可是那男的在旁边,我肯定不是他们两个人的对手,我便跑了,头都没敢回。后来,我便在火车上被抓了,是那个男的抓的我,他是个警察。”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那个警察。“不是他,那个警察把我带下火车后送到了这里录完口供便走了,那个女的也跟来录了口供。他们真是闲得没事做,还不嫌累跑了这么远就为了置我于死地,我和他们无冤无仇的。”姐姐像是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自己面临的将是什么,她玩世不恭忽冷忽热的态度就像是在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你也录了口供?”我们终于把这件事谈到了后半段。“录了。”姐姐回答得干脆。“什么都说了?”我追问道。“是啊,尸体都从下游捞上来了,我也就什么都说了,我还说了那个警察和那个女的是在一起偷情,可是审讯我的人说那是另外一码事,没有记下来。”姐姐竟然还有心思追究这件事。
“你知不知道你会被判死刑的?”我既生气又焦急,“也有可能是无期徒刑。”我补充道。
“我知道。”姐姐回答得很平静,“其实我当时是想和你姐夫一起跳的,一了百了,到那头也是个伴,也挺好的。”
“那你想没想过然然?”我简直又气又恨。
这句话击中了姐姐的软肋,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脸上兴奋的表情也随即消散了,“我就是因为想到然然才没跳下去的,我就想着我应该再见她最后一面,那天早上走得匆忙,她还在睡觉,我都没好好地看她一眼。”
“你只是想再见她一面?就一面?你怎么这么狠心,她才那么小就父母双亡,你觉得这样好玩吗?”我怒不可遏地站了起来,用手掌使劲拍着玻璃幕墙,如果能让我进去,我非赏她两个耳光。
“我也不想只见一面啊,我想,要是判了个无期,那我就能见她很多面,她每个探视日都能来看我。”姐姐的表情又流露出了欣喜。
“你能想到的就这么多么?你怎么不站在她的角度替她想想?她才那么小,她每天晚上睡前都要哭着找你,等她再长大一点还要上学,同学知道她父母都死了,就算你没死,你在监狱里,可是也会被歧视被嘲笑,况且还是她妈杀了她爸,多么有爆点的故事,她享受不到所有孩子该享受到的东西,还要承受所有不属于她的伤害,你觉得她还会愿意来监狱看你吗?你觉得她不会恨你吗?”我气急败坏地冲着姐姐喊叫。我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我胸中藏着一个巨大的野兽,这野兽就要张开血盆大口吃人了!
“小声点。”喝茶水的警察听得津津有味,却还要恬不知耻地维持秩序。
“不会的,你会照顾好她的,她现在还那么小,没有记事,就让她管你叫爸爸,管小嫚叫妈妈,只要你们不和她说,她是绝对不会知道这件事的,这样她就会像所有小孩那样健康地成长了。”姐姐同样恬不知耻地说道。听到这里,我突然觉得这一切都是她预谋好的,她肯定在从镇子里出来之前就想好了要这么做,她一定深思熟虑了很久,处心积虑她最拿手。
“不行,绝对不行,我和小嫚还没结婚,我们还要工作我们还要赚钱买房,我们现在简直就是一无所有,怎么能养活一个孩子?”我咬着手指坐下,不停地摇晃着脑袋。
“我在老家的房子留给你,只要你照顾然然就行。”姐姐无比期望地望着我,眼睛里除了期望没有任何杂质。
“我不要那个房子,那个房子也值不了几个钱,我也不要然然,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好好过我的日子,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不能让它就这么毁了。”我回答得毅然决然,也因这毅然决然而语气变得冰冷异常。
“那现在你叫我怎么办?我已经进来了,也不可能再出去了,你要是忍心就把然然丢在孤儿院或是大街上吧。”姐姐也说得很平静,但这是平静的威胁。
“你他妈的真卑鄙!”我不能和她再谈下去,否则我真怕自己忍不住会想要杀了她。我肯定会先把那个警察击倒,然后卸下钥匙再打开对面的门,把面前这个女人杀死,碎尸万段!我连步骤都想好了。
我起身便要走,然而姐姐的哭声歇斯底里地钻进了我本已封闭的耳朵,耳膜不听我的话,它把这共鸣传进了大脑里,大脑很没立场,于是我便停住了脚步。
“连你都不管我了,我还能怎么办?你以为我想要这样吗?我不想要一家人开开心心地生活吗?可是是谁把我变成这样?是谁让我走到今天这一步?谁能给我个解释!凭什么我就要承受这些?凭什么我就要生活得不幸?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姐姐拍着玻璃哭喊道,那声音如一把钝剑刺进我的心脏,没有锋利的快感,只有厚重的疼痛,这疼痛一点都不尖锐,只是缓缓地、压抑地伴随着血流传遍全身。这把剑肯定有毒,它融进血液里,于是血流过的地方,身体便一点一点地瓦解,直到我整个人瘫软下来,无力地看着面前的姐姐。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情绪是什么,我也没有力气去分析自己的情绪,我只是看着面前这个人,这个被称为姐姐的女人,怎么可以一次又一次毫不犹豫地剥夺走我的权利,而我竟然会宽容地一次又一次地答应她,放纵她,难道是因为爱吗?我不清楚,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中,谁能给我答案。
我走出警察局的时候,正是阳光最强烈的午后,它们释放的热情一点不像含蓄的春天,它们就像婊子一样卖弄着风骚,肆无忌惮地贴在你的皮肤上,来回地搓弄,试图像冰激凌一样把你融化掉,吧唧一声摊在地上。
我确实很想像一坨冰激凌般瘫坐在地上,但我不能那么软弱无骨,因为我是一个人,我身体里有支撑起尊严的白骨,于是我只是靠在警察局门前的石像上,勾起一条腿,点燃了一根烟。这个午后有风,我点了好几次才把烟点着,猛吸了两口竟然有些头晕恶心了,我恶狠狠地把烟扔在地上,没有用脚去踩灭,看着它顶着燃烧的头发在地上滚动,借着风力,越滚越远。
在那一瞬间,我竟然对一个烟头给予了希望,这也正说明了我的绝望,我希望这个渺小的烟头可以一直滚下去,滚到一堆垃圾上,点燃它们,那堆垃圾再借着风势点燃一间铺子,然后是一栋楼房,最后是整个城市。我没有太大的野心,只要这座城市燃烧就好,那么我就可以理所当然地逃离或是葬身火海,这样就不会有人来指责我的懦弱与不担当,我也就可以抛弃掉所有的亲情、爱情和这些所谓伟大的爱带给我的苦难与羁绊,我恨透了这些规则与情理道德,我恨透了什么文化什么衣钵,我就想要一个没有规则的世界,我不渴望毁灭世界。
那个烟头承受不起我的希望,这希望对于一个烟头来说过于沉重,它只是翻滚了几下便熄灭了,和大多数烟头的命运一样平庸,毕竟可以燎原的只是少数。
我开始拖着身体往回走,我没有乘坐公交车,也没有打出租车,我靠自己的双腿自食其力地穿行于大街小巷,试图丈量一下心与家的距离。我的心与身体都是不想回家的,它们知道等在那里的将是什么,它们胆小怕事,它们唯唯诺诺,它们想要变成温室里的花朵,却无奈自己只是一株荒草。
一颗心脏与一副躯体就拼凑成了完整的我,这个我站立于天地之间,仰望缕缕炊烟,但这座该死的城市里根本见不到炊烟,我看到的只是化工厂的大烟囱冒出的浓烟,但我知道此刻已经是黄昏,那些浓烟被夕阳粉饰成艳丽的色调,看上去像连绵不断的金色棉花糖,我是没吃过那种玩意,但我觉得它们就是那种欺骗小孩子的玩意,看着大大的,却填不满一张嘴巴。
我站在小区的大门前,看着远处的金色棉花糖,勾不起一丝甜蜜抹在心间。我只是觉得自己的心很苦涩,身体也跟随着苦涩起来,这个苦涩的身躯还很不安分,它像是要蒸发了一般不停地冒着汗水,衣服与头发全都已经被汗水湿透,像是打了一场篮球,实则只是漫游了半个城市,试图逃避掉的现实是个狡猾的尾巴,怎么甩也甩不掉。
我踏上回家之旅的最后一程,五层楼的距离是一段荆棘之路,穿过这段险途便到达了路的终点,也是悲哀的起点,推开房门,里面住着隐士高手,我将和她进行无休止的对决,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注定是个输家。
我在门前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叩响了房门,我其实是有钥匙的,但我就是想要敲门,想让小嫚来给我开门。开门是个温柔的姿势,我还想要体会多一点的温柔。
门开了,小嫚疲惫的面容展露在我面前。她看到我的那一刹那,松了一口气,露出了笑容,“你可算回来了,累死我了。”我走进屋子,褪去全身的衣物走进了卫生间,我先要冲一个凉,然后神清气爽地与小嫚谈谈。
小嫚给我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我换好后坐在沙发上,伸头往卧室看了看,“睡了?”小嫚点了点头,“陪着她玩了一下午,她也玩累了。”“辛苦你了。”我客客气气地说道,这客气中含有惧怕的成分。小嫚很聪明,她察觉到了我的惧怕,“说说吧,出了什么事?”我深吸了一口气,“姐姐把姐夫杀了,被捕了,然然以后得我们养了。”我说得言简意赅,但却一点都不忽略重点。
“什么?”小嫚惊讶地张大嘴巴,这反应在我意料之中。我看着小嫚惊恐的眼睛慢慢地变成愤怒,“你们家到底是怎么回事?简直都是禽兽!”“现在重点不在这里,你听我慢慢讲。”我用温柔的语气接住小嫚的怒火,我试图四两拨千斤。
“你不用慢慢讲!你姐姐为什么杀你姐夫我管不着,我也不想知道,我们现在就来说说重点,你知道我也知道,重点就在于她!”小嫚把手指向卧室,那里住着一个叫做然然的“重点”。
“是。”我简单地抛出一个音节,没有多余的赘述,这也彰显出了我的毅然决然。
“你想要收养她?”小嫚被我的一字绝学震慑住了,气势明显减弱了不少,有些迟疑且不敢相信地问道。
“是。”我见到了成效,我重复地使用。
“我不同意!”小嫚又恢复了气势,这说明再高端的技能也不能频繁地使用,用多了就会露出马脚,就会减弱原本的震慑力,这和人与人相处是一个道理,熟了就没有神秘感了,神秘感等同于威胁。
“你做出这个决定时想过我没有?我们刚同居没多久就突然多出来一个孩子,你叫我怎么接受得了,我还没过门就当上后妈了,你叫我怎么和我的父母姐妹亲朋好友解释?你觉得多了这么一个孩子,我们还能在一起吗?抛开别的什么不说,就连生活都维持不下去!我们现在养活自己都吃力,再多出一个孩子来怎么办?你长没长脑袋?你想过这些么?别大脑一热就乱做决定,别装什么慈善家,慈善家都是把自己吃不了的分出来,没见过哪个人是自己饿着肚子做慈善的!”小嫚句句见血,她站在我面前,双手在我面前比比画画,脸颊被怒火燃烧成了红色。
“我不要她就没人要她了,姐姐最轻也会被判个无期徒刑,你要是我你怎么办?”我没有顺着小嫚的导火索往前跑,因为那样会把我们炸得四分五裂,我站在导火索的对立面,把问题抛给了她。
“送孤儿院。”小嫚回答得干脆。“不行,她有我这么一个舅舅,孤儿院不会收的。”我与小嫚像是在一问一答。“找个不能生育的人家收养。”小嫚继续提问。“不行,我是她舅舅,自己不抚养却送人,我会被人戳脊梁骨的。”我再一次否定。“那就扔在大街上!肯定会有人要的!”小嫚急了,我知道这不是她的心声,她只是急了才会随口胡说的。可是我虽然知道,但情绪这东西不讲道理,我还是被这一句胡话惹怒了,我站起身恶狠狠地喊道:“你的心肠就这么狠毒吗?你就不能有点善心吗?”
“善心?尼姑有善心,你怎么不去找她们当女朋友啊!”小嫚在愤怒方面同样不逊于我。“你简直是狗屁不通,和你说话就是对牛弹琴!”我气急败坏地给了小嫚一个耳光。一打完,我就后悔了,那只手停在我与小嫚之间,换成温柔的姿势想要急忙去抚慰一下红肿的脸颊。小嫚躲开了我的手,咬着牙齿道:“我狗屁不通?对,我就是狗屁不通,你竟然还打我,好,那你就和那个孩子好好地过吧!本姑娘不奉陪了!我真他妈悲伤啊!”
小嫚跑出了家门,我没有去拉住她,其实我是想去追她的,可是小嫚关门的声音太大,把然然吓醒了,在屋子里哭了起来。这孩子真是醒得是时候,我们那么大声的争吵她都没有醒,这也从侧面说明了说话的声音比物体的声响更有人性。但不管怎么说,我没有去追小嫚,我刚才还给了她一耳光,她的心碎了两次。我抱着然然走到窗边,想要看看小嫚的背影,楼下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来来往往,我却始终找不到小嫚的身影。
我想,她应该早就跑远了,以人生中最快的奔跑速度离开了我,头都懒得回一次。
我与小嫚的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和许许多多的故事一样,根本不可能这般潦草这般干脆利落地走向尾声,怎么也要拖拖拉拉一阵子,消磨掉读者的意志,也打磨掉自己的棱角。
小嫚在隔天便叩响了房门,她昨天走得急,忘记了拿钥匙。不过这次,从敲门声我便能分辨出来她是以客人的身份而归来,就算她带着钥匙她也还是会敲门的。我打开门,尽量以轻松的姿态迎接她,她也很自然地冲我一笑,有那么一刹那,我就要以为她一点都不生气,一点都不怀恨我,一点都不记着昨天的事情了,我差一点就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狠狠地说一声“我爱死你了”,但是她笑容的尾声刺破了我的渴望,也拆穿了自己的伪装,她没有渐次消退而是突然结束的笑容,表明了她仍旧对我怀恨在心,仍旧死死地记住了昨天的事情。
是啊!脑子是要有多不够用才能忘记被人扇了耳光,且事情就发生在昨天,又不是过去了一个世纪那般漫长。我不应该奢求什么,我也不能够再奢求什么,她没有回扇我一个耳光就算讲情面了,爱情是什么东西?爱情都没有一个耳光值钱!
小嫚冲我笑过之后便走进屋子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然然跑过来叫她“小嫚阿姨”她也没有理会。我把然然抱到一边冲小嫚道:“昨天对不起。”小嫚没有说话,沉默地继续收拾着衣物,动作可以称得上是优雅。她把自己所有的衣物都装进了一个红色的大旅行箱子里,箱子便合不上了,我上前去帮忙,她也没有阻止。只是等我把箱子的拉链拉上后,她缓缓地说道:“我就带走这些东西,沙发啊,衣柜啊就留给你们用吧。”
我没有吭声,我们都知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们的爱情没了,这些破沙发烂衣柜根本不值得一提,但我还是说道:“我会好好保存的。”然后小嫚就哭了,没来由地,或者她觉得我这句话是话里有话,是一句伤感的隐喻,我会守护好我们的爱情之类的动人情话。
“我现在其实特别恨你,这也证明了我还爱你,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了。”小嫚坐在行李箱上说道,“其实你昨天本来是有机会留住我的,我跑出去后,只要你追出去拉住我,我就能扑到你的怀里大哭一场,然后不管不顾地和你继续下去。我不敢保证什么天长地久,永远什么的都是用来骗小孩子的,但我至少可以保证不再因为然然的事情和你吵闹,可是你根本没来追我。我坐在楼梯间哭了一个小时,你还是没有来,就在这一小时间我想明白了,我对你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我真他妈悲伤啊!”小嫚抬起泪眼望着我,眼睛像是两个黑洞,深邃得让我无地自容。
“昨天……你刚出去然然就哭了……”我试图解释。“别解释了?这不是正好证明了她比我重要吗?”小嫚摆了摆手,“我先走了,以后我们也不是朋友了,见了面最好装作不认识,这样我的心能好受一点。”小嫚起身吃力地拎起行李箱。我过去帮忙,“我送送你吧。”
“不用了,分手就分手,没必要这么拖拖拉拉。”小嫚阻止了我,一个人拎着大行李箱走出了房门,这一次房门关得很轻柔,像一个陌生人一般客客气气。我和小嫚的故事或许就这么潦草地结束了。
我站在五层高的窗前,看着小嫚拖着行李箱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小区门前,心中的怅然若失如同浓雾般看不清本质。我应该是爱她的,爱她的活泼、开朗、乐天派、有时少一根筋,可我有时却又感觉那么无力,我掌控不了她,我不够了解她,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我和她的爱情就像是一场计时赛的奔跑,没有衬托,看不到对手,只能竭尽全力冲过终点线后,等待结果的较量。
或许我们之间的爱本来就很单薄,一年的相爱,一个月的同居,定是不能刻骨铭心缠绵悱恻,我们只是在做一场爱情的仪式,而并没有体会到爱情的本质,说实话,我们也根本不知道爱情到底有什么本质,我们只是最开始想要在一起,到现在因为出现了一些问题而不想在一起了,这么说来,我们这或许真的不叫做爱情。
而我最大的困惑是,小嫚离开了我,我竟然不觉得那么悲伤,只是心里有些惆怅与落寞罢了,我实在搞不懂自己,我应该大哭大闹大醉一场才对,这样才能对得起“失恋”这个美好的词汇,可我只是坐在窗前,看着天空飘过的云,凭吊一下我刚刚开始的自以为美好的生活,就在小嫚刚刚关门出去的一刹那,结束了。
我爱自己胜过爱小嫚,我只能给自己下这么一个定论,我拿起一个水杯丢下楼去,看着它自由落体后的粉身碎骨,纪念我短暂而自私的爱情。
在这个春天的尾巴,姐姐被判了无期徒刑,她没有哭也没有闹,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也是她早已预料到的结果。在审理姐姐案子这段时间,我请了半个月的假期,我家里真的出了大事,这假期也就请得理直气壮。
我带着然然去看过两次姐姐,她已经被转移到了城郊的监狱,有高大的围墙与铁丝网,很庄严,很阴森,很压抑,很安全。只是可惜监狱的四周没有种植树木也没有花草,否则它将更加有吸引力。
第一次去的时候,然然大哭大闹,却任凭自己的小手使命挥舞也触摸不到姐姐干瘪的大手。姐姐在里面一个劲地哭,这般催泪的场面我自是受不了,也偷偷地抹了两把眼泪。等到第二次再带然然去看姐姐的时候,然然就不再哭了,只是一个劲地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出来?爸爸呢?爸爸去哪了?”这种刁钻的问题姐姐自是答不上来,不过她也不再抹眼泪,只是一个劲地叮嘱然然要听舅舅的话,要常来看她,最重要的是不要忘记她。
只是两次见面,便变得如此平静,我不敢想象以后会是什么样的情景,我们一直认定的所谓的大悲大痛,在想象中为它们渲染出壮丽的色彩与浓郁的忧愁,唯恐亏待、轻薄了它们,但一旦它们逃离出想象的空间,遇到一片合适的土壤落地生根后,成长出来的果实却干瘪得可怜,营养不良地站在你面前,第一次遇见是好奇,第二次是冷漠,然后便是厌烦。
我的姐姐将要在监狱里过完剩下的大半生,我将要带着她的孩子在监狱的外面平行地生活,而我的姐夫,已经化为一盒死灰,寄存在火葬场的一排排柜子里,等待时光把然然的身体拉长,等待风霜打磨掉她的稚气,她将选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埋葬她的父亲。而我要做的便是,让她不要忘记她的父亲还有她的母亲,她的父母都是勇士,生命都曾轰轰烈烈过,都是不折不扣的英雄——至少比我强。
我拉着然然的手走在夕阳的余晖下,一高一低的影子被越拉越长,如同未来的生活般摇摆不定,我不知道这个小家伙还要经历些什么才能够长大,但我希望她能够平安幸福地长大,她平安就是我平安,她幸福我才能幸福,我们的命运就这么义无反顾地交织在了一起,是谁把我们推向同一片屋檐下的?我弄不清这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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