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声-炎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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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天还是来了,当仁不让地成了生活的主角,我实在搞不懂夏天为何能有那么多的热情,整天过得轰轰烈烈的,一点都不知道疲倦,就算是下起了雨,也仍旧不改聒噪的本色,连雨水也因这浓情变得黏稠起来,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说实话,这个夏天我过得并不好,我租住的一居室房子仍旧是两个人同居,小嫚走了,换了一个比小嫚小二十岁的女孩。她不会与我分担房租,不会和我分担生活费用,更不会给我洗衣做饭,总之,所有两个人的事情都需要我一个人解决,更甚的是,她比小嫚还要活泼,比小嫚情绪还要让人难以把握,动不动就会闹情绪发脾气,我还不能与她争吵,我还要忍着怒火哄她开心,我还要细心照料她的起居,我就差没把她当佛祖供奉起来了。

    每天清晨我要六点起床,那时的太阳与我一样懒洋洋的一起起床,我在厨房准备早饭,推开窗户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也算是给自己提个神,暗示自己生活是多么的美好。其实,我根本不会做什么饭菜,我只是能把饭菜弄熟,还好早饭比较简单,把昨天晚上吃剩的米饭倒进锅里放上水重新煮一下让其变成稀饭便可以了。然后煎两个鸡蛋,煎鸡蛋是我最近在一本教做菜的书上学会的,那道菜其实是在教如何做牛排,煎鸡蛋只是一个牛排旁边的配饰,可我没有心思学做牛排那么高档的菜肴,我只能学习平民的煎鸡蛋。

    早饭做好后我便会叫然然起床,她和我睡在同一个床上,不开心也没办法,谁叫我这里只有一个床。这个小家伙很喜欢赖床,每次我叫她起床都会用上一连串的方法,先是蹲下来轻声呼唤,然后是轻摇身体,一般这时她便会翻一个身接着睡,我当然不会放弃,我会抓她的腋下,挠她的痒痒,她会不满或者笑出声来,但还是不会起床,我于是就会弄一条湿毛巾敷在她的脸上,一般这时她就会彻底的醒来,但有时也会出现意外,那就会把我惹急了,我的耐心是有极限的,我会直接把她从床上拉下来,强迫着她站好,然后对着她的耳朵大喝一声“起床了”!这个小家伙就会被吓得一个激灵,之后老老实实地去卫生间洗脸。

    不过最近我用不着再使用这么多的手段了,一般第一种方法不管用直接就跳到最后一种,简单直白而方便快捷。这个小家伙也逐渐掌握了我的步骤,渐渐地习惯在第一种方法中清醒过来,这也从侧面反映了我们两个人的生活,慢慢变得有默契起来。

    吃过早饭一般已经是早上七点,等到我收拾好自己与然然后便会是七点三十分,我们便一起出门了。走出小区再向左拐五百米便是然然就读的幼儿园,她现在已经可以读最小的班级了,班上大约有十几个小朋友,整天就是玩闹,基本没有什么课程安排,但学校还是心虚地为他们发了本子与铅笔。我把然然交到幼儿园老师手上,然然摆着手和我说“舅舅再见”。她的老师,姓孙,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性也会很礼貌地与我挥手再见,然后我便会一边转身一边扬起手臂,给他们一个背影,潇洒地走出校门。但然然第一天入学的场景可不是这么温馨,简直可以用血淋淋来形容。

    我是提前一天领着然然来办理入学手续的,很顺利,我连身份证都没有出示,只是交了几百元钱的学费。然然甚至都不知道我领着她来干什么。办完手续后,我带着她到一个班级看了看,屋子里坐着很多的小孩子在跟老师唱歌,我当时就很矫情地问她:“然然喜欢唱歌吗?”然然揪着衣襟说:“不喜欢。”“那然然喜欢画画吗?”我继续问道。“不喜欢。”然然摇摇头。“那你喜欢和小朋友玩吗?”我就要崩溃了。“不喜欢。”然然仍旧保持着同样的口吻,头也不抬一下。我一下子就生气了,“不喜欢你明天也要来上学,你以后天天都要唱歌、画画,和小朋友玩!”然然被我突如其来的怒火弄得有些害怕,双眼很无辜地冲我眨了眨。我心软了下来,“周六周日是不用来的。”我试图安慰她,但这安慰明显起不到任何作用,然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拉着她走了出去,还在街上给她买了一个冰激凌和一个书包。

    第二天早晨,然然背着书包拉着我的手来到幼儿园门前,孙老师很热情地站在门前迎接我们,其实也不是完全只为了迎接我们,她的工作之一就是在门前迎接上学来的学生,但我宁愿欺骗自己她是在迎接我们,这样就会觉得自己重要一些。

    “哟!小朋友第一天来上学啊!今天打扮得真漂亮。”老师伸手要抚摩这个陌生同学的头。然然躲了一下,跑到了我的身后,抱着我的一条大腿。“快和老师打招呼,然然。”我敦促她,然然还是没有吭声,只是把我的腿抱得更紧了。

    “然然,快过来啊,别怕。”孙老师记住了然然的名字,很温柔也很老到地拍着两只手,眼睛里全都是笑意。然然当然不会听一个陌生人的,她在我身后用力地摇晃着身体,“不去,我不去。”“然然听话。”我有些愠怒,但尽量维持平和的语气。“我要回家,我不要上学。”然然绕到我面前,抬起头祈求着我。“不行。”我回答得干脆,眼神里是不可抗拒的威严。然然哇的一声便哭了,并赖在地上打起了滚。

    “你给我站起来。”我命令道。然然听不见,仍旧在地上翻滚,“你给我站起来!”我彻底被激怒了。“好了好了,然然快起来,要不爸爸该生气了。”孙老师去抱然然,从她口里冒出来的“爸爸”这两个字让我心里一颤,我本想要解释我不是地上这个家伙的爸爸,但孙老师一声低沉的尖叫堵住了我的嘴巴。

    “啊!”孙老师突然站起身来,一只手捂着脖子,她被然然抓了一下,脖子出了血。“这孩子怎么这样。”我既难堪又羞愧,扬起一只手就要打然然,孙老师急忙阻止了我,“小孩子第一天来幼儿园都这样,你别生气。”“那,你这没事吧?实在对不起。”我指着孙老师的脖子说道。“没事,小伤口,和小孩子相处这都是难免的。”孙老师很宽容地微笑道。“然然,快给老师道歉。”我命令已经从地上站起来、知道自己犯了错误的然然。她有些胆怯地看着我,但是没有开口。我用眼神凝视着她,她也不回避地与我对视。我们两人就僵持在那里。

    “好啦,别勉强孩子了。”孙老师打圆场,“然然,跟老师进去。”孙老师去牵然然的手,又掏出手帕为她擦去脸上的泪痕。然然走了两步,突然停住了脚步又大哭起来,“舅舅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她回过头拼命地喊道。我的心一酸,走上去摸着她的头,“舅舅怎么会不要你了呢?舅舅一下班就马上来接你,你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我有些说不下去,我突然理解了这小家伙从昨天到现在的执拗,她恐惧她害怕但她不懂得表达她不敢询问。现在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想笑却因眼泪还挂在脸上,没有笑出来,但她的眼睛是笑的,这一点我确定。

    “你不是她的爸爸?”孙老师很不合时宜地提出这个疑问,我微笑地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但也没有给她继续打探下去的机会。孙老师是个聪明的人,自是明白我的意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放心吧,然然在学校就交给我吧。”“那就谢谢你了。”我转身走出了学校,留下一个落拓的背影。在孙老师心中,我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在幼儿园的门前向前穿过一条马路便是一个公交车站点,十五分钟一辆的25路汽车可以直达公司楼下,路程在四十到五十分钟之间。公交车到了这个站点,座位一般便被坐满了,我只能站在稍微靠后的地方,一只手伸过头顶紧握着横杆,尽量不去打量车内的乘客,专心致志地想一些事情或是看着窗外称不上风景的风景,一路乏味一路厌恶一路身体的气味被混杂被篡改,有时真不知道自己是谁而我又想要的是什么。

    公交车在公司楼下停靠下来,我跳下车,伸展一下四肢,挺直腰板再深呼两口气,换上一副精神饱满斗志高昂的皮囊,大步流星地向楼上走去。公司在三楼,不用乘坐电梯,我最近一直反复提防着两件事情,第一件是走楼梯的时候不要摔倒磕掉门牙,第二件是吃饭的时候筷子不要插进眼睛里。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提防这么两件无聊且发生几率几乎为零的事情,但是这两件事一直在我的脑子里不停地辗转,在走楼梯和吃饭的时候反复出现,挥也挥不走。

    我成功地走上了三楼,像逃过一劫般松了口气,和迎面走过来的同事们打招呼,然后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拿起杯子去茶水间接杯水,有时是咖啡。公司的工作并没有什么惊喜的事情,一成不变地乏味,一成不变地混日子,一成不变地在茶水间闲扯。无聊的女生们聊八卦,谁和谁乱搞,谁和谁分手,谁和谁同居,我站在她们之间倾听着她们的谈话但自己并不做声,这样我便觉得自己赚到了,别人都在付出只有我一个人获得,我为这差别沾沾自喜。

    其实,更让我沾沾自喜的是自己的事情没有被同事们知道,要是我的事情泄露出来,在公司肯定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不用深究到上一辈,只是和女朋友分手然后收养姐姐的孩子这两件事情便够同事们谈论一整年的了,或许在他们谈论腻了之后自己还会泛着花样节外生枝出一套连续剧,然后在适当的场合有意无意地揶揄我,嘲笑我,可怜我,同情我,安慰我……想到这,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板着一张脸离开茶水间,把门摔得咣咣响。

    我发现自己最近总是喜欢生气,有些时候是为一些无谓的小事,而更多时候纯粹是出于自己的幻想。自己在脑子里幻想了一堆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然后想着事情发生后的解决办法,想着事情发生后自己的反应,想着事情发生后接连影响到的一切,想着那些诱因事情发生的可恶的人们。一般这时,我的心里就会升腾起一股怒气,这股怒气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拼命地想要找一个出口,我用意志在与它们做着抗争,或是握紧拳头或是紧蹙眉头,有时是原地站起来深呼吸几次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一般的时候我都是能控制住的,但不一般的时候,我便会身不由己地突然吼一声,或是狠狠地把拳头砸在墙壁上,这样,怒气便一瞬间消失不见了,比贼还要快。

    但是吼完或是砸完墙壁,我便会有深深的自责感,诘问自己怎么能这样,怎么会这样,但也会庆幸,我在这么做的时候没有人听到,没有人看到,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就好。

    公司下午五点准时下班,有位同事把手机的闹钟就定在了下午五点,所以我们一听到那段熟悉的音乐,心情便瞬间轻快起来,与学生时期放学的铃声一样的可爱。一般不出意外的话,我会在六点之前赶到幼儿园,然后把然然接回家。

    其实,幼儿园在下午五点便放学了,但有一部分的长托生住在幼儿园,所以每天都有值班老师住在幼儿园,我也就能够央求幼儿园多留然然一个小时。幼儿园也顺手送个人情,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我还是要感谢幼儿园的,虽然对它们来说是一件小事,但绝对解决了我的一个大问题。

    今天留下来值班的是孙老师,我从她手中把然然接走,我和然然都很礼貌地和她说再见,连挥手的姿势都一模一样,孙老师便笑了,“你们越来越像父女了。”我也笑了笑,没有觉得尴尬,也没有被揶揄隐私的不爽,然后拉着然然的手走出了幼儿园。

    “今天午饭吃的什么?”我问在我手边一蹦一跳的然然。

    “很多……有饭,有菜,还有汤……”然然扳着手指认真地回答着。但这问题对于她来说或许有些困难,我便转移了话题,“那你晚上想吃什么?”“什么都可以。”然然稚气地回答道,但这稚气之中似乎有了些成长的味道。我有些难过,“你想吃什么可以和舅舅说的,不用害怕。”然然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我低下头看她,她也正好抬起头在看我,眼睛里满是征询与胆怯。

    “没事,说吧。”我鼓励她。

    “今天有个小朋友问我喜不喜欢吃肯德基,我回答不上来,我不知道什么是肯德基,我就不说话,我害怕说错话让别人笑话,可是他一个劲地问,我越是不说他越是问,我就哭了……”然然越说越没底气,她已经懂得了羞愧这件事情。我看着她低头走路的姿势,一阵心酸却又没来头地生气,这个世界总是在不断地教会我们陌生的词汇,然后用来形容使我们难过的体会,如果我们不知道这些,我们拒绝接受这些,我们是不是就会像傻子一样开心了?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蹲下来把然然抱在怀里,“舅舅现在就带你去吃肯德基。”这才是我唯一要做的正确的事情。

    在肯德基靠窗的位置上,我对面的然然埋头在认真地吃东西,每拿起一样都问我食物的具体名称。我知道她是在努力地记住这些,便也很认真地告诉她每样食物的名字,然然总是先重复两遍那个名字再把食物塞进嘴巴,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舅舅,你怎么不吃?”然然抬起头看着只是坐着看她吃的我问道。“舅舅不喜欢吃这些东西。”我其实已经饿得不行,但我就是喜欢说谎。在刚才给然然买这些的时候,我看到自己的钱包已经瘪了,离发薪水的日子还有一段时间,我必须要有计划地使用剩下的钱。

    “舅舅,吃一个嘛。”然然递给我一个鸡翅。外焦里嫩的鸡翅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差一点就没控制住接过来吃掉了,但是我只是用力地咽了一下口水,抿着嘴笑着摇了摇头。

    “吃一个嘛。”然然的手仍旧停留在半空中,眼睛讨好似的冲着我眨了又眨。“舅舅不吃,然然自己吃吧。”我有些不耐烦了。“吃一个嘛。”然然不识好歹没完没了。“我说过不吃了,你要吃就吃不吃就扔掉!”我突然站起身来喊道,引来周围顾客的侧目。我坐下来,看着呆住的然然,她的手还保持这刚才的姿势,只是鸡翅已经掉在了盘子里。“你快吃吧。”我平稳了一下语气说道,然后把头扭向了窗外,华灯初上,车水马龙。

    夜晚与白昼比起来显得要温馨得多,僵硬冰冷的城市被黑色包裹住,只透过盏盏灯光传递着家的温暖。我坐在窗台上,推开窗,手里握着家里最后一罐温吐吐的啤酒,喝一口酒,抽一口烟,在这个炎热的夏季,我终究还是没能买来一台冰箱。

    然然从肯德基回来后,看了一会儿电视便睡着了。我把她抱到床上,她全身已经被汗水浸透,我找了一张纸壳子为她扇风,又推开卧室的窗户,点燃了一盘蚊香,我想,我应该买一台电风扇了。

    今晚我只是吃了一点剩饭,可能饭已经有点馊了,但是我太饿了没有发觉到。我把吃剩下来的饭倒进了垃圾桶,因为它们再怎么坚强也坚持不到明天了,一夜的温热足以把它们全都腐朽,长出绿色的毛发。

    我坐在窗台上,把手中的烟蒂丢进空啤酒罐,然后把空啤酒罐捏瘪像投篮一样丢向垃圾桶,第一次没有进,我拾起来回到窗边再投,还是没有进,我捡起来生气地把它丢出了窗外,“让你和我作对。”我嘟囔了一句,然后却悲从中来地想要哭泣。

    我知道我的悲伤来自何处,它来自这浩瀚的夜空,来自看不见星星的孤独,来自双脚接触不到地面的五层楼窗口,来自年轻的身体与生活抗衡的巨大无奈,来自没有希望没有理想看不到未来的现在,来自我最绝望却又不得不佯装坚强的内心深处,来自没有出口没有退路火车就要驶来的山洞,漆黑一片,看不到光明,只有耳畔轻盈的风,夹杂着愤怒呼啸而过。

    我想要大吼一声驱走这满目疮痍的悲悯,我想要大吼一声发泄掉堵住胸口的哀伤,我想要大吼一声吓跑周身油腻的空气,我想要大吼一声打破这沉闷的压抑,我想要大吼一声,单纯地只是制造出一些声响,让这个夜里不至于如此荒凉,那么,我便可以假装自己过得很好,很热闹。

    我没有喝多,一罐啤酒怎么可能喝多,我被困在这个钢筋水泥没有人情味的四方空间里,我想要逃出去,逃到大街上,不,我有更大的野心,我要逃离这座城市,远离所有的人群,我想要一个人守着一片山林,一个人拥有一片湖泊,一个人躺在大树下,一个人天荒地老。

    我控制不住自己如此强烈的思潮,我迫不及待地夺门而出,我奔跑在楼梯间,声控灯一个接着一个地亮起,像是在为我饯行,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的速度竟然可以如此的飞快,我已跑出了楼道,五层的灯竟然还在亮着。我把那座通亮的楼层抛在身后,我把整座小区抛在身后,我来到了午夜空旷的大街上,东西绵长的大街只有成排的路灯独守空房,我沿着大街向东边跑去,我知道往东的路程并不遥远,它的对立面是即使午夜也喧嚣的闹市。我义无反顾地向东面跑去,在路灯消失的尽头有村庄,在村庄的尽头有河流,在河流的尽头有高山,而高山没有尽头,它高大宽广,它有底蕴,它能完全将我包容,我需要包容,我需要平和,我需要深厚的气息与浓重的情怀,我奋不顾身地向它奔去,渴望投入它深邃的怀抱,带给我宁静致远的体会,带给我自然而然的爱。

    我觉得自己此刻就是一匹快马,蹄声踏破安详的夜,纵使骤起的狂风也吹不乱我坚实的脚步,我的生命蕴含着巨大的潜力,我只是没有机会让它们爆发出来,我把洪流般迅猛的它们压制在身体里,只待五百年后的一缕清风一场暴雨掀开褪色的符咒,它们得以重生,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让我本身也得以释放,得以意乱情迷,得以快马扬鞭,笑傲于天地之间。

    我是在笑的,笑得大胆而狂烈,笑得悲情与豪迈,直到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轰鸣的雷声带来一场浪荡的暴雨,我的全身被淋湿,我的双腿开始不受控制,我的身体开始打起了冷战,我突然就矗立在了雨中,看着怎么也没跑到尽头的路灯,在雨中模糊了脸庞,与我的双眼一般迷迷蒙蒙地看着天地之间突然倾盆的大雨,像是一场通天的浩劫,我在其中,渺小得不如一粒水滴。或者,我已融入了水滴。

    我在大雨倾盆的夜晚,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脚步慢得像是一只受伤的动物,我身体里的力量不知被谁瞬间抽离了出去,我的速度与激情被大雨浇灭,我又变回了一个懦弱的人,除去刚才的冲动,我还是原来的我。

    我懊悔于刚才的冲动,冲动是不经世事的少年,梦想仗剑走天涯,幻想披荆斩棘一将功成万骨枯,但终究少年会长大,会在睡梦中埋葬掉自己的刀剑,换上粗麻破布,扛上犁头耕二亩良田,换三碗薄酒,笑四方天地。

    我心中的少年早已老去,只是在今晚梦里重游黄河水,当时豪情荡心间,试图返老还童了一把,但老了就是老了,再豪情壮志也遮掩不住老态龙钟,打一个瞌睡,抽一斗闷烟,收起波动的心绪,笑看风轻云淡。

    雨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劈头盖脸地打在我的身上,我感受到一丝疼痛,一丝快意,和八分的难过,我鄙视现在的自己,厌恶现在的自己,害怕现在的自己,我冥冥之中预感到了什么,可我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更多的是不愿承认。

    我走回小区的楼下,楼道的灯全都熄灭着,整栋楼只有我家的那一个窗户还亮着,微弱地支撑起整夜的沉重。我同样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楼去,却惊讶地发现自家的房门竟然开着,一定是我刚才跑出去时忘记了关上,我的心一惊,快步跑进卧室,看到然然躺在床上,香甜的睡梦并没有被打乱,我松了一口气。

    我褪去湿淋淋的衣物去卫生间洗澡,一边洗一边祈祷明天不要感冒,但洗过澡出来还是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我翻出了几粒感冒药,也不知道过没过期,吞了下去,喝了一杯凉白开,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便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情节有些记不清了,但是我记得自己在梦中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生命终究是一个巨大的轮盘,现在轮到我自己对自己开枪了。

    翌日的清晨是个美好的清晨,我被闹钟吵醒后眯着眼睛看窗外的蓝天,被窗口与楼宇切割成不规则的矩形,像是一块破碎的蓝水晶。我眼睛里看着这块蓝水晶,脑子里却在庆幸自己的身体没有觉得不舒服,我没有感冒,就是这个清晨最值得开心的事情。

    一天的生活从清晨开始按部就班,大同小异,像是框在一个框架里的纪实文,改头不换面。我倒是希望日子就这么平滑如镜地流淌下去,即使偶尔有些小涟漪也会稍纵即逝,扰不乱原有的路线。

    但今天日子好像有了点变化。这天,送过然然去幼儿园后我来到公司,顶头上司张经理便把我叫到了办公室,我正在狐疑发生了什么状况,并细数了这段时间自己的表现,自认为没什么差错才把心放下来推门走了进去。张经理都没让我坐下便开门见山道:“公司在外地有个项目准备投标,你去踏看一下场地,来回需要两天时间。”

    “这……”我想要拒绝。“怎么?有难处?”张经理察觉到我的迟疑。“是,最近手头有些工作还没做完。”我把手头的小事放大。“交给小李就行了,这件事我希望你能亲自去,公司最近准备提拔一批年轻人……”张经理的话在这里就停住了,领导说话一般都是这样,不把话挑明,让你自己去猜,这样才能显示出他们的高深莫测与胸有城府,实则说白了就是装逼。

    “嗯,我明白,我这就去准备。”我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我想让自己和然然都过得更好一些。

    “最好下午就出发。”张经理给出最后指示,我也就可以告退了。

    从张经理的办公室退出来,我开始着手交代小李工作。可是公司的事情根本不能算是事情,自己的事情才是重要的事,我简单和小李交代过后,又去财务室领了出差的费用,快步走出公司的时候,我竟然有了些意气风发的味道。

    从公司出来后,我直奔然然的幼儿园,直接找到了孙老师,把情况说了一遍,请求她能不能让然然在幼儿园住两天。孙老师迟疑道:“住倒是可以,只是,怕这孩子晚上哭闹。”“没事,我去和她说。”我转身就要进教室。“先别,等下课再说,你现在进去一说她肯定会哭闹,一个人哭了全班的小朋友就都哭了。”孙老师阻止了我,她比我了解小孩子。“也好,那我就在这里等会儿。”我点燃了一根烟站在幼儿园的院子里。“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我看孙老师在一旁没有离去,便说道。其实,我很想对她使用敬语“您”,但面对这么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性,实在说不出口。

    “里面有老师教画画呢,我进去也没事情做。”孙老师没有要走的意思。我有些尴尬,想要开口和她聊天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不开口说话又会更尴尬。“这段时间谢谢你一直照顾然然。”我终于还是憋出了一句客套话。“没什么,这是我的工作。”孙老师礼貌地回答,然后扬起手遮挡直白的阳光,“这里真晒,我们去那边坐一会儿吧。”孙老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大树,树下是一大片阴凉和一个秋千。我点了点头,两个人便来到了树下秋千旁。

    “你下午几点的火车?”孙老师问道。“三点多的。”我回答着,用手晃了两下秋千,秋千很轻浮地荡了起来。孙老师没有再说话,我把烟蒂丢在地上,用脚踩了两下,吐出最后一口烟。“这两天就要更麻烦你了,然然那孩子脾气有点倔,道理也听不进去……”我真心实意地担心然然。“你要是真觉得麻烦我了……”孙老师突然冲我莞尔一笑,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只能静等着她把话说完。“那你就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故事?”我有些疑惑。“没错,是故事,你自己的故事。”孙老师在和我咬文嚼字,这是教师们的共同爱好,不分等级不分层次不分大学还是幼儿园。

    “我的故事可能有点长。”我承认这句话有调情的味道,但我确实是在说出口后才察觉到的。“没事,我有的是时间。”孙老师在离我半米远的地方望着我,眼神直白而大胆,我低下头,不知盯着地面还是自己的脚尖,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踟蹰,片刻,我抬起头望向她,“那就等我回来好好讲给你听。”这像是一句誓言又像是一句敷衍,但孙老师的眼角突然就笑了,聚起细小的皱纹,“那我可就等着喽。”她轻快地回答道,避免了过于浓情在光天化日下的不合时宜,然后院子里就响起了铃儿响叮当的音乐,一群孩子从楼房里汹涌地跑了出来,我与孙老师两个人与他们背道而驰,直接奔向他们出来的地方。

    “然然,舅舅来了。”孙老师站在教室门前说道。然然坐在座位上,正在认真地涂抹着一幅画,听到老师的声音,只是回过头冲我笑了一下,又低下头继续画画。“然然,都下课了,怎么还在画画?”孙老师的语气里明显多出了一些不同的慈爱。然然没有吭声,我走到她身边摸了摸她的头。“画什么呢?给舅舅看看。”然然用手把画捂住,“不给,不给。”“你不是不喜欢画画吗?”我逗她玩。“是老师让我画的。”然然稚气地回答道,我也就不再逗她。

    “然然,舅舅下午要出去办事,可能要过两天才能回来,你这两天就和老师住在学校好不好?”孙老师替我说出了正事。“舅舅要去哪儿?”然然抬起头望着我。“去一个别的城市,但是很快,两天就回来。”我做出认真的表情。“那不会像妈妈一样再也出不来了吧?”然然低落地问道。我与孙老师对望了一眼,“当然不会啊,舅舅不会抛下然然不管的。”这句话一说出来我就后悔了,我不应该给她灌输父母抛弃了她的思想。“说话算数?”然然还是不相信我,但是一般说出这句话就已经代表相信了。“说话算数,来,拉钩。”我幼稚地伸出小拇指,然然也伸出小拇指,两个小拇指勾在一起,只属于年少的信誓旦旦我也来插一腿。

    拉过钩,然然便笑了,笑得很甜,像是一颗糖。孙老师也笑了,她的笑很清凉,像是夏季午后的一阵微风。我也笑了,我不知道自己的笑容像什么,但我却觉得像是先吃了一颗糖,然后又吹了一阵风。

    这个夏天,开始有些不那么难熬了。

    孙老师送我到幼儿园门前,不急不慢地告别后,我回到家里收拾出行需要带的物品,然后在楼梯口便遇见了小嫚,她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了。“你怎么来了?”我狐疑地问道。“我去你单位找你,你不在,我便来这儿了,可是你也不在,我想给你打电话,可是我手机丢了,记不住你的手机号码了。”小嫚温吞地说完这番话,等着我开门,看样子她是要进去坐坐。

    门打开后,小嫚先走了进去,我站在她身后,看到的还是牛仔T恤马尾的背影,只是当她转过身来后,是满脸的忧伤。“这儿倒是一点没变。”小嫚环顾了一下屋子后说道。我笑笑不置可否。“然然呢?”小嫚坐在沙发上问道。“送幼儿园了。”我给她倒了杯水,又瞄了一眼时间,这个动作被小嫚捕捉在眼里,“怎么,你有事?”“嗯,不过时间还来得及,你有事吗?”我有明知故问的嫌疑。

    “我怀孕了。”小嫚喝了一小口水,隐忍又无奈地说道,还咬住了下嘴唇。

    我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般立在原地,灵魂飘出身体在头顶俯视着自己,在诧异的同时竟然还有一丝锐利的快感,然后灵魂在一瞬间又回归了身体,“几个月了?”我皱着眉头,心里却在冷笑。“三个月了。”小嫚低着头回答。

    我心里的冷笑开始在脸上慢慢浮现,我甚至有些抑制不住这种酣畅的体验,类似于久旱逢甘露般的欣喜,等同于一箭穿心的报复,“呵呵,孩子不是我的。”我终于还是笑出了声,我也终于确定了自己还是爱小嫚的,要不然在她离开之后我不会觉得那么的压抑与憋闷,那么的渴望看到她活得乱七八糟,活得一败涂地,她活得不幸福我就开心了,我甚至幻想她在被人甩了一百八十次后再回来找我,拉着我哭鼻子说还是我最好,但是我会再赏她一个耳光,把她骂得狗血淋头,赠与她第一百八十一次的抛弃,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仰天长笑——关于这些,都是因爱而生成的恨。

    “是,孩子不是你的。”小嫚一边点头一边诚恳地说道。“那孩子是谁的?”我问了一个最正常不过的问题,然而这个问题却让小嫚有些难以启齿。“是和你同居之前的一个男人,后来他不要我了。”小嫚不看我的眼睛。“那就是说在你和我同居之前,你一边和我装清纯少女一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我没有用过于激烈的词汇,我还是对她有些不忍的。

    “是,他走后我就和你同居了,然后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本来是想嫁祸在你身上的,可是时间根本对不上,现在才六月末,我们五月同居的,孩子已经三个月了……”“行了,别说了。”我打断小嫚的自我解析,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不对啊,我记得姐姐去看黄河那天我还给你买过卫生巾,那是怎么回事?”我不解地拧着眉头,面前似乎有一个大坑,在等着我往下跳。

    “那是障眼法……我害怕你发现我怀孕,便故意叫你帮我买卫生巾,然后……我在卫生间把自己的手或者腿用小刀割一个口,把血滴在上面……”小嫚越说越没底气,也越说越伤心,在她看来,自己是如此地卧薪尝胆。

    “那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和我在一起?为了把孩子生下来?”我弄不明白,只好请她给我一个答案。

    “我也不知道。”小嫚摇了摇头,马尾有点松了。“刚同居时我还没发现自己怀孕,等到发现了之后我很害怕,但我就是想拖住时间,我就是想晚一点被你发现。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要离开你但又一直找不到离开你的借口。其实我知道自己是不想离开你,我太矛盾了,我在心里一直还期望你能接受这个孩子,可是然然来了,我知道养孩子有多难了,我知你也不可能接受了,我当时都要绝望了。我只能选择一走了之,你还打了我一巴掌,我很高兴,至少你以后想起我来会觉得亏欠我,这就够了……我的戏演得是不是很逼真?”小嫚竟然笑了一下,笑得我怒火中烧。

    “那你现在还来找我干什么?还和我说这些干什么?你留着自己慢慢回忆慢慢享受多好,你觉得告诉我这些我会难过吗?我告诉你,我一点都不难过,我都要开心死了,我开心得都想要跳舞了。”我承认自己的言语和语气不搭配,我的表情也出卖了我,我现在是很想杀了小嫚,但我又为自己的愚蠢而难过,我怎么会被一个女人玩弄在股掌之间。

    “我这次来,是想正面地问你一次,你能不能接受这个孩子。”小嫚站起来,直白地盯着我,看得我想落荒而逃。

    “不能,我不能接受一个野种,我的道德没有那么高尚。”我说得斩钉截铁,却始终没有与小嫚对视,我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然后,小嫚的眼泪就落了下来,“那我该怎么办?没人要我了,我还不敢让家里知道,我真他妈悲伤啊!”

    “堕胎呗。”我说得轻描淡写不讲情谊。“我不想去,我害怕。”小嫚这时竟然还用这么幼稚的想法回避现实。“那就生下来,做一个单身母亲多坚强啊。”我继续对她讥讽,我就是想要看她难过的样子,我就是想要报复她,她可以对我那样,我就可以对她这样。

    “你真他妈的无耻!”小嫚突然冲上来扇了我一个耳光,我捂着脸感受着面部的火辣,然后竟然就笑了,“现在我们谁也不亏欠谁了,你可以滚了。”小嫚缓慢地转过身,把手中的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走出了屋子。我跟在身后,在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冲着她喊道:“我祝你过得幸福!”接着是不可抑制的大笑,笑得放浪形骸,然而笑着笑着,我竟然开始哭了,我坐在地板上,抱着头哭得稀里哗啦,我像是拳击手被打倒在地般的难过,疼痛与羞耻席卷而来,全世界都是我的观众,起立看着我的失败,看着我在地上痛苦地扭曲,鼓掌欢呼。我是个失败者,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在爱情亲情方面,我总是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得到了回报,得到了温存,尽管结果再坏那也是出于我自己的原因。然后我努力地学着去爱,在很多次以为自己也得到了爱的时候,却一次次被无情地告知,所谓的爱只不过是一个骗局,他们以爱的名义俘获我,然后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他们都是卑鄙的戏子,我是有情的傻子,最后只有两败俱伤,比如我的姐姐,比如小嫚。

    我的眼泪止不住,我就快要觉得自己是水做的了,我在模糊的视线里看清了这个世界,我到现在终于看清了这个世界,它永远不会教会我怎么去爱,它教会我的永远也只能是恨,其实,恨才是这个世界永恒的主题,比爱坚强得多,且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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