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声-答案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黄昏,阳光透过火车厚重的玻璃照了进来,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逆着光眯着眼睛看不远处的一条河流,河流泛着波光蜿蜒在地表,像是一条发光的蛇。我望着这条蛇痴迷,可是火车穿过一个山洞,黑暗退去之后,这条蛇便不见了踪影,我的视线也被高大的山峰所遮挡,投出去的视线迂回了几个弯也找不到出口。我的旅途变得无聊起来。

    到达那座城市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我找了一家很便宜的小旅馆住下,其实我根本不用这么委屈自己,公司定的出差住宿费用是三星级宾馆的标准,我这样做的目的是把省下来的钱揣进自己的腰包。旅馆的房间很小很热,头顶只有一台吊扇在快速却徒劳地旋转,我想要推开窗户,可是外面被牌匾遮挡,根本打不开。我在公共的浴室冲了个凉便“大”字型躺在床上,身体尽量保持不活动,尽量维持内心的平静,幻想自己躺在一帘水幕中,有鸟儿在歌唱……可是这根本不管用,隔壁开始传来床晃动的声音,不隔音的薄墙壁似乎也跟着晃动起来,不时传来女人的呻吟与喘息。

    我开始觉得烦躁不安,我已经很累了,累得只想要睡一觉,可是这声音扰得我不得安宁,扰得我浑身燥热,我心中忽地升起一团怒火,用拳头狠狠地向墙壁砸去。这一招很管用,但是也只管用了几秒钟,那头又继续起来,我穿上衣服走出房间,径直来到隔壁的房门前,狠狠地在门上踹了一脚,然后走下楼去。在下楼梯的时候,听见应该是隔壁的那个男人探出头来吼道:“别他妈多管闲事!”

    我不是在多管闲事,我只是控制不住自己,我心中一旦烦躁不平静燃气怒火的时候我就身不由己,就像此时此刻,携着愤怒的余威来到大街上,沿着街道行走,一个又一个地踢倒垃圾桶,看着垃圾散落一地,怒视所有侧目的行人,很好,没有人来阻拦我,否则我一定会和他们拼命。

    我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在这条陌生的街道,沿着熟悉的昏黄的路灯一直向前走去,这一次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既激进又迷茫,却走得坦坦荡荡,像是勇士一般所向披靡走在一条没人阻拦的道路上,却越走越痛苦,越走越疲累,没有目的地的路途是通向灭亡的狭长小径,我站在绝望的边缘回头瞭望,是更加无助的万丈深渊。

    直到身后亮起巨大的白光和旋转的霓虹,刺耳的警笛声像是一个呜咽的孩童,我拼命地向前奔跑,想挣脱掉恼人的哭泣。可是世界如此的羁绊,逃脱只是妄想的虚幻,短暂的自由是牢笼两侧之间自以为的空旷。没有天涯海角,天涯只是海角的陪伴,天空只是大地的背叛……

    我被按倒在地上之前,脑子里一直是碧海蓝天的旷世绝恋,然后身体被许多双手按在了地上,面部与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我嗅到不属于泥土的气息,面前是一堆垃圾,我闭上眼睛,大脑也紧跟着停止了思考,它背叛了我,它向这个世界臣服了。

    仿佛过了一千年,也仿佛只过了一秒钟,是一道白光,缓慢地轻柔地垂在我的眼前,我没有眯起眼睛也没有用手掌去遮挡,我盯着这道白光还有白光后面的眼睛以及头顶帽子上的徽章,我的心微微一颤,立刻坐直了身体。面前是一张桌子,屁股下是一把椅子,我的双手铐在一起,桌子对面是手拿小台灯的警察,好奇地打量着我,两只眼睛像是麋鹿,这双眼睛不该长在男人脸上,让他即使是满腮胡楂也掩饰不住一丝的妖媚。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身上没酒气啊,嗑药了吧?”警察把台灯放在一旁,拿起一支笔,在本上写着什么。

    “姓名?”警察不抬头问道。

    “陆成安。”我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在被审讯。

    “年龄?”警察仍旧不抬头。

    “二十六。”我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性别,哦,这个不用回答。”警察自顾自地笑了笑。

    “警察同志,我只不过是踢倒了几个垃圾桶,用不着审讯吧?我可以去把那几个垃圾桶扶起来,你放我走吧。”我请求道。

    “说得真容易,你知不知道你的性质很恶劣,现在市里正在严抓夜间治安这块,像你这种行为明显属于扰乱社会治安。”警察抬起头说道,“身份证带了没?”

    “带了,带了,在我的钱包里。”我站起身欲掏钱包,却无奈两只手被铐在一起,拿不出来。我投出求救的目光,警察走过来,在我裤兜里掏出钱包,抽出身份证看了看,“外地的?”然后把身份证号码抄在了本子上,“小王,过来一下,查一下这个人有没有犯罪记录。”

    从里面的屋子走出来另一个年轻一点的警察,接过身份证又走了回去,“放心,我肯定没有犯罪记录。”我说道。

    “来本市做什么?”麋鹿警察继续盘问。

    “出差,明天早上九点钟我要去西滩园,就是你们市里最近很大的那个项目,我们公司要投标,求你还是放了我吧。”我想到明天还有工作,我开始懊悔不已。

    “做个尿检吧,查查你吸毒没吸毒。”警察抬头看了一眼我身后的挂钟,我也回过头去看,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我没有吸毒。”我觉得自己很冤枉。

    “吸没吸毒不是你说了算,要看尿检结果,一会儿让小王带你去采取尿样。”警察探头朝里屋看了一眼,小王正好走出来,“没问题。”小王说着把身份证丢在了桌子上。“那就好,你再带他采个尿样。”麋鹿警察接过身份证放回我的钱包里,然后点燃了一根烟。“你们这群人就是有病,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出来乱闹,害得我们也不得安宁,警察和犯人就他妈是冤家,永远撇不清关系。”麋鹿警察一边说话一边在地上来回踱步。我也就被小王带去了卫生间,他递给我一个小瓶子后便出去了。我往里面尿满了,尿还不小心溅在裤子上几滴,艰难地提上裤子后把小瓶子递还给他,他有些嫌弃地用食指和拇指捏住,又走回了屋子。

    我重新坐回椅子上,麋鹿警察那根烟已经抽完,“等尿检结果出来证明你没吸毒就可以走了。”我松了一口气,不过问题随即而生,“尿检结果要什么时候出来?”

    “我们这小派出所做不了尿检,要送去市局的机构,他们晚上不上班,明天早上九点送去,十点差不多结果能出来,但也不一定,不过最晚明天下午就能出来结果。”麋鹿警察的话像是一根楔子把我钉在了十字架上,无助无望地等待命运的审判。

    “不行,那怎么行!我明天早上九点之前要赶去西滩园,你们最晚八点半就得放我走,要不就来不及了!”我激动地站起来。

    “这不是你说了算的问题,我是按规程办事,你现在还是嫌疑犯,你给我坐好,别大呼小叫的!”麋鹿警察的威严受到了挑衅,他正了正大盖帽,义正词严地说道。

    我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我求您了,就放我一马吧,我明天要是赶不到那里,问题就严重了,我就要被炒鱿鱼了,这年头找工作不容易,我一个人在外生活也不容易……”麋鹿警察挥了挥手,“别说了,这年头谁活得都不容易,我也不想抓你,我也不想大半夜的在这和你费口舌,我也想躺下来呼呼睡大觉,可是抓你是我的工作,不抓你我也会被炒鱿鱼,所以你和我说这些没用,怪就要怪你自己不管好自己。”

    “您就顺手送个人情,放我走吧,放我走了您就能睡大觉了。”我开始耍无赖。

    “不行,没有商量的余地,把你放出去你再干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们还得去抓你,那时就是我们的责任了,但是等你尿检结果出来确定没问题后再放你,那我们就没责任了,这是个顺序问题,顺序不能乱,我们也怕担责任,你以为警察好当啊?抓住了犯人是你的义务,抓不住就要挨骂,抓错了也要挨骂,所有工资奖金晋升都和你们有关,你们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好不容易抓到了衣食父母,怎么能那么轻易就放掉,放掉了谁给供我们吃喝!”麋鹿警察有些激动,可能也是寂寞,大半夜找个人来吐一吐心中的不快,不过我却在他的这席话中捕捉到了一些重点。

    我故意环顾了一下四周,弄出神秘的气氛,麋鹿警察果然被我迷惑,向我靠拢过来问我怎么了?我压低声音道:“您还是放了我吧,我钱包里有点钱,虽然不多,给您买条烟抽吧,您只要给我留个回去的路费就行。”

    麋鹿警察深邃地望着我,然后忽然就笑了,“兄弟看来是老手啊,贿赂警察这事都能想得出来。”他的声音明显也放低了,这是有眉目的表现。可是就在这时,千刀万剐的那个小警察从里面走了出来,“你还想贿赂警察,你胆子太大了,就这一条就够关你几年的了!”

    “我没有,我没有,我刚才是开玩笑的,你听错了。”我急忙狡辩,“量你也不敢,你就在这老老实实的等结果吧!”小警察走回了屋子。麋鹿警察冲我耸了耸肩膀,“呵呵,年轻人……”他把下半句收了回去,留下意味深长的空白。我绝望地把身子向后一仰,结结实实地靠在了椅子上,心里想着,那个小警察姓王,应该是王八的王。

    “能给我一根烟吗?”我小心地询问,“你们关我一夜,可能会毁了我的一生。”我悲哀地说道,心里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被自己的话语淹没了。

    “别说得那么悲哀,一生还长着呢,再说这也不怪我们。”麋鹿警察好心地递给我一支烟,直接放进了我的嘴里,又为我点燃。

    “是,全怪我自己。”我猛吸了一口烟,却因太用力而把自己呛得直咳嗽。

    “一般进来的人都会后悔,我就纳闷了,那你们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呢?你们不会傻到想不到结果吧?”麋鹿警察看来对这个问题饶有兴致,这个问题可能困扰了他很多年。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每个人的原因可能都不同吧,这种事情不好说,你又不是当事人,你怎么知道人家心里想的是什么?”

    “那你是怎么想的?”麋鹿警察认真地问道。

    “我就是一时冲动,再说我这也不是犯罪,是你们小题大做了。”我又吸了一口烟,每次都要两只手送到嘴边,这支烟不愧是警察给的,待遇就是不一样。

    “没那么简单吧?是不是有什么人惹到你了?”麋鹿警察眼神开始有些不对劲,似乎是要把我看穿一般。

    “没有啊,没有人惹到我啊,就是旅馆太吵我睡不着觉,然后很生气就跑到了街上……”我被他弄得有些迷惑,开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

    “真的?可是你被抓的时候,嘴里一直嘟囔着,杀死你,小嫚我要杀死你,小嫚是谁?”麋鹿警察抛给我一个重磅炸弹,足够把我炸得灰飞烟灭,我身体一瞬间变得虚脱无力,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才不至于滑倒在地上,眼前的画面开始模糊起来,耳畔响起命运的宣判声,末日终于还是来到了。

    “你是不是杀人了?”我的表现被麋鹿警察看在眼里,他神色突然凝重起来。

    “没有,我没杀人。”我努力让自己恢复冷静的思维,“小嫚是我的女朋友,她欺骗了我,所以我恨她。”

    “瞧,杀人动机已经有了。”他继续逼问我。

    “我没有杀人,她现在在哪我都不知道,我当时可能只是冲动,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我努力地解释着。

    “别紧张,我们现在手里也没证据。”麋鹿警察突然就笑了,笑得我毛骨悚然。

    “我根本没杀人,你们当然没证据。”这件事我完全坦坦荡荡,所以底气十足。

    麋鹿警察打了个大大的哈气,又用手指揉了揉眼睛,“好了,不谈这件事情了,你要是杀人了肯定就会有人报案,如果没人报案我们也就不会抓人,你现在的问题还是吸毒没吸毒,杀人的事情以后再说,就算是你真的杀人了,以后逮捕到你的也可能不是我,我倒希望这样,也落个清闲。”他又打了一个哈气,“真是困死了。”

    “要不你就睡觉吧,我又跑不出去。”我看了一眼紧锁的铁门。

    “不能睡,这个时间点最容易发生案件了,你们这些罪犯也真是的,就不能白天作案吗?大晚上的都不让睡个好觉。”他抱怨着去接了一杯水,又往水杯里加了些茶叶。我无心再和他交谈,把身体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已经有些泛白的天空,像是一幅苍老的画卷,描绘着漆黑的人生,反讽永远看不见的曙光。

    “你要不要喝杯水?”麋鹿警察好心地问道,我猜他就是想让我陪他说话。“不喝。”我摇了摇头,“我困了。”“那你就趴在桌子上睡吧。”麋鹿警察指了指桌子,“反正天也快亮了。”

    我把脸颊贴在桌子上,眼泪就流了下来,我不想被别人看见,所以眼泪流得小心翼翼,我绝望而无助,痛苦而悲伤,恐惧而迷惘,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把我撕扯得四分五裂,我所向往的美好生活就这样瞬间倾塌,我想起那天晚上喝过酒与姐姐走在大街上,我信誓旦旦地要有个美好的未来……现在这些回忆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打得我心服口服。

    其实,有个词语特别残忍,它可以随意地不带任何感情地解释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情,无论你怎么辩驳怎么逃避也躲不过这四字箴言,也逃脱不了它带给你的巨大桎梏,这个无耻又下流的词语叫做——命中注定。

    麋鹿警察在早上九点离开了派出所,把我的情况交代给接手的另一个警察,临走也没对我说一句话,只是打着哈欠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是在中午十二点走出派出所的,还交了五百元的罚款。头顶正上方的太阳告诉我一切都已经晚了,但我还是赶到了西滩园,看着空旷的场地上杂草丛生,只是没有一个人影,然后我便接到了经理的电话,语气轻松地问道:“怎么样?场地看到了吗?报上名了吗?”

    “嗯,场地看到了,只是……”我说不出口,我知道说出口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也知道不说出口和说出口没什么区别,但是我的话语就是卡住了。

    “只是什么?”经理没有察觉出来,“是不是场地有些麻烦,不容易施工?”

    “不是,是我没报上名,我迟到了,现在这里空无一人。”我还是说了出来,用破罐子破摔的勇气。

    “什么?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就能迟到呢?你是干什么吃的,你是猪吗?”经理火冒三丈,但我也不解释,解释有什么用,结果已经摆在那了,过程就失去了意义,这又不是什么比赛,输了还要嘴硬,说在过程中学到东西才最重要。

    “嗯……”我觉得我应该说声对不起。“你不用和我解释,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你被开除了,听清楚了!你被开除了!你也不用来公司了,我不想见到你!”电话啪的一声挂掉了,我确实是先听见啪的一声然后才是嘟嘟嘟,估计经理是把电话扔在了桌子上或是摔在了地上。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有闲心去想这些,我已经失业了,我站在空无一人的荒草丛中,天空中没有应景地飞走一排孤鸟衬托我的哀伤,也没有一股风吹过来撩动我衬衫的下摆,我就孤零零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把自己站成了一尊雕像,我的人生已经这样了,再加上失业这一项就更精彩了,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如此的完美,这绝对是老天对我的厚爱,谁说它不偏心,它对我就比别人要关照得多,所以我现在抬起头露出一个笑脸,让阳光吸收走,转交给它。

    我先回旅馆把放在那里的东西取了回来,又在火车站买了回程的火车票,午夜的班次,行走在黑夜里,一直开向光明。

    走出售票大厅后,我在街上徘徊着不知要去什么地方,点燃了一支烟刚吸了两口便看到街对面是一家医院,踟蹰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在过马路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唯恐车辆会撞到自己,我不想在知道答案之前不明不白的死去。

    在一楼挂了神经科的号,然后在二楼见到了医生,那是一个和蔼的老年女人,正坐在椅子上看一本病理书。看我走进来,她冲我微微一笑,我也报以微笑,笑容中是心照不宣的了解。然后,我坐下来,开始缓慢地与她讲述我的状况,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故事一丝不挂的袒露在她面前。

    这是一次漫长的讲述,也是一次痛苦的回忆,我时不时停顿下来,点燃一支烟,我讲得很平静,平静到仿佛不是自己的人生,只是一个陌生人的故事,我在讲述的过程中,才发现自己多么希望这真的只是一个故事,我与这个陌生人毫无瓜葛,我只是在替他转述,我只是在替他重新回味重新定位自己,我只是一个无辜的发言人。

    从医院走出来时,已经是黄昏,夕阳仍旧不遗余力地想要把城市软化,脚边有温热的风在打转。我脚步沉重得还是不知道该向左还是向右,两边都是汹涌的人潮,根本容不下我。

    刚才在医院里,我学到了一个新名词——遗传性精神分裂症,我的姥姥,我的母亲,还有我自己,我们三个人终于有了一个共通点,我们延续着血脉,继承着疾病,代代相传。

    我还体会到了一个更为残酷的词汇——无法治愈。

    我脑子里还清晰地记得医生说出这几个字时温暖的表情与平和的语气,她面带微笑的似乎在告诉我,这就是命,早一点看透更好。于是,我也要开始相信命了,和我的姥姥和母亲一样,我们都要向命运臣服了。知道这个答案后,我出其不意地笑了一下,笑得婉转而无奈,我心里根本没有住着一个冲动的少年,而只是一个破烂的疯子。

    我终于还是迈动了步子,来到一家刚开门营业的小酒吧,在二楼找了一个无人的角落,要了酒,一杯接着一杯喝起来,一边喝一边流眼泪,眼泪流出身体落在酒杯里又被我喝进肚子里,完成了最为短暂的循环,亦如我的家族一般,永无止境地循环着相同的命运,分享着相同的感受,承受着相同的痛苦,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我在幽暗的角落里,听着伤人的钢琴曲,独自饮下属于自己的痛苦与冷暖自知,但酒绝对是个好东西,拥有药物不能给予的麻醉、疗伤、狂妄、自大,让我可以暂时抛弃时间空间而存在,活在完全自我、得以永生的不能被称为世界的世界里。

    我喝多了,多得一塌糊涂,眼前的景物开始扑朔迷离,或者它本身就是模糊不清的,我用力地摇晃脑袋,想找到一个不摇晃的物体,可是所有的物体都在和我作对,它们拼命地旋转跳跃翩翩起舞,鲜艳的色彩支离破碎,世界变成了一个万花筒,我想要葬身其中。

    我踉跄着走出酒吧,在下楼梯的时候腿一软翻滚了下去。服务生从身后追来,把我扶起,“先生,您还没结账呢。”我揉着发麻的额头,身体很多部位也觉得发麻,我迷离着眼睛掏钱,就有液体顺着额头流进了我的右眼,我用手抹一把,鲜红一片。我继续用沾满鲜血的手掏钱,然后递给服务生,服务生有些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把钱抽走,便跑上了楼去。

    我用手捂着额头上的伤口,走出了酒吧,街上早已华灯初上,街道变成平稳的运河,无数船只穿行于河面。我顺着街边的人行道往前走,却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我记得自己好像是要去火车站,然后却与火车站的方向背道而驰,接着我在一个岔路口思考向左还是右的时候,被三个酒鬼撞到,他们骂骂咧咧地把我推倒,在我身上胡乱踢了一气,又骂骂咧咧地走了,我没有反抗,我也没有力气反抗,额头上的血又流了下来。这次血流进的是我的左眼,于是我的双眼就都充了血,夜晚变成猩红色,街道仍旧像是一条运河,只不过是血流成河。

    我躺在路边睡着了,还好不是冬天,要不我肯定会被冻死,我冻死就冻死了,可没有卖火柴的小女孩那般幸运,还懂得划三根火柴,弄出浪漫的情调,被世人铭记。我最多会被扫大街的发现,踢两脚,然后尖叫着跑开。

    我就这样睡到了天亮,确实是扫大街的踢了我两脚,我揉着欲裂的头坐了起来,“还以为死了呢。”扫大街的抛下这句话就接着扫大街了。我站起身看了一眼手表,早上四点,我已经错过了回去的火车,我走了几步才发觉全身疼痛,脸颊上的血凝固了,整张脸干涩发紧。我又沿着街道步行至火车站,在站前广场的喷泉边洗了脸,从额头传来尖锐的疼痛。

    我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药店,在那里买了纱布,对着镜子自己包扎了额头,又打量了一下自己,衬衫掉了一颗纽扣,沾了血迹,肮脏不堪,裤子膝盖处破了一个洞,皮鞋不知何时被踩扁了……在我打量自己的时候,药店的营业员在身后发出轻蔑的笑声,我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他便不笑了,我把剩下的纱布丢在地上,走了出去。

    我又买了一张上午的火车票,然后在早餐店喝了一碗粥,回到候车大厅,坐在长排的椅子上,看人来人往。火车站是一个巨大的窑子,每天不知疲倦地接待来自四面八方的嫖客,有人焦急地来有人满意地走,一张张市井的脸,营营役役。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觉得营营役役是个贬义词,在这么想着的同时,也把自己带了进去。其实,我们本来就都不是高尚的人,而都是在贬低高尚的人,更别说那些搞高尚的人。把人分为三六九等,本身就是个笑话。

    火车晚点了三分钟才不急不忙地赶到,我踏上了回程的路途,仍旧坐在靠窗的座位上,仍旧看到了那条河流,只不过这一次是阴天,我没有看到它泛起白光,只有混浊的河水在缓慢地流淌,绕过千山万水也不知疲倦。所以我的旅途仍旧无聊透顶。

    这一次两天的旅程让我失去了工作,也让我真正了解了自己,我算不清这里面得与失的比例,我也权衡不出天平上的重量,但至少收获到了一些东西,这应该也算是旅行的意义。

    下了火车是夜晚,不过还没有到凌晨,我走出检票口,没有人来接我,也不可能有人来接我,我掏出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电关机了,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家里,没有去接然然的打算,我想要自己清静一个晚上,头疼的事情就交给明天去做吧!

    或许明天会是一个好的日子,或许明天仍旧只是再寻常不过的明天,或许明天是沉重的开始,但我无力去阻止它的到来,我只能静候它的佳音,来吧,来吧,我什么都无所谓,反正已经这样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