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正在劈材,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那个木桩劈开,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一辆吉普车停在了河岸边,一个短发的女人从车上下来,走到了我旁边。我狐疑地刚要开口问她是不是迷路了,女人却先开口道:“你这里还真不好找。”语气像是个老熟人。
“我们认识吗?”我放下手里的斧头,问道。“当然不认识,我是听我父亲说这深山里有个隐居人,便很好奇地跑来看看。”女人看来是老猎人的女儿,我放下了戒备的心。“到屋里来坐吧。”我发出邀请。女人走进了屋子,环顾了一下,道:“这房子是你自己盖的?”“当然不是,是在镇子里找的木匠。”我给她倒了一杯水,“谢谢,我不渴。”女人没有接杯子。
“你在这儿住多长时间了?”女人在屋子里踱着步。“我是秋天才到这里的。”我把杯子放下,“你父亲还好吧?怎么没和你一起来?”我出于礼貌地询问了一句。“挺好的,他和我妈去南方旅游了,老两口还挺浪漫的。”女人说着笑起来,眼睛很好看。“哦,这样。”我点了点头。女人接着道:“你怎么想到要隐居的?家里人呢?”
我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我最讨厌这些打探别人隐私的人,她可能是看出了我的不悦,“我们出去转转。”女人转移了话题。
我们走出了屋子,在屋子附近转了转,她问了几个比如如何吃饭饮水之类的简单问题,又问了几个会不会觉得孤独感不感到寂寞之类的矫情问题,还给我拍了张照片留作纪念便起身告辞了,我出于礼貌还是送她到了车边,她笑着说:“有机会再见。”便发动车子离开了。
这突如其来的访客让我不痛快,我回到了屋前继续劈柴,想着今天下午自己是不是又要犯病了,然后把劈好的木头堆在灶台边,有那么高一堆。
大概过了有一个星期或者更长的时间,冬日里的风变得更加尖锐刺骨了,我在河面上取冰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屁股摔得生疼,我把那块冰装在水桶里一瘸一拐地走回屋前。我把冰放进了锅里,便看到那个女人的车子又停到了河边,后面还跟着两辆不知道是什么牌子的汽车,一群人走了下来,有人扛着摄像机有人拿着话筒。
老猎人的女儿走在最前面,我把她拉进屋子里把门反锁上,“这是要干什么?”我有些生气。“采访你啊,你现在可是大名人了。”她有些兴奋地把一张报纸递给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我站在屋子前的照片,然后看到新闻的标题是“深山惊现隐居者,是追求宁静还是逃避现实?”下面的内容便是这个女人对我本人及生活环境的描述,还有我们简单的对话以及笔者对这件事情的评判,还算属实,没有多余的杜撰。
“你是记者?”我生气地问道。“是啊!”女人开心地回答,“你知不知道,这期报纸一发行,在市里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这不,电视台都来采访了。”我透过窗户看到那一行人正在房前拍摄,拿话筒的记者对着摄像机不知在说些什么。
“你没有经过我的同意怎么可以就把我写进去,你考虑过我的感受么?”我有些气急败坏了。“这是好事啊?你这人怎么一点都不领情。”女人一副不理解的样子。
“什么狗屁好事!我住在这深山里就是不想被人打扰,你为了自己的利益就可以随便乱写么?你以为你是记者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我把报纸摔在地上,愤怒地喊道。
女人是个好记者,拥有不服输不畏惧的精神,她把报纸捡起来义正词严道:“我作为一名记者,就有报道社会现象的义务和责任,你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现象一则新闻,我没做错任何事情,你别在这里对我大呼小叫!”
我怒不可遏,很想上去抽她两记耳光,但是我忍住了,“请你马上离开这里,带着那群人给我滚。”我把门打开,往外推这个丑恶的女人。
“他们是自己要来的,不受我的支配,让他们走你就自己说!”女人有些狼狈,被我推了一个踉跄,跑回了自己的车里。
我一出门便被电视台的那群人包围住,记者把话筒伸到我面前,“请问你为什么选择隐居?你原来是做什么工作的?你的家在哪里?你还有其他的亲人吗……”记者噼里啪啦地问道。我把话筒往旁边一推,“请你们离开这里。”
“请问你为什么不愿意接受采访,你是有什么苦衷么?说出来,政府和社会好心人士会帮你解决。”记者不放弃,又绕道我面前。我把话筒再一次推开,往前走却被其他人拦住,扛着摄像机的人在我对面,摄像头对准我的脸,我推了一把摄像师,但那人是个胖子,身体连动都没动一下。“你们都给我滚!我不想接受采访,我不想被别人打扰!”我愤怒地想要冲出包围,但无奈他们人多势众,死死地把我围住,像是一道铜墙铁壁,我根本出不去。
“请问你为什么不想被打扰?是以前发生过什么事情么?感情问题还是其他问题?”记者像是一只鸭子一样嘎嘎嘎嘎没完没了。我再一次试着突破重围,我用力地去撞面前一个稍微矮小的那人,那人一个踉跄我趁机跑了出去,那些人便骂骂咧咧地在后面追,那个稍微矮小的人身体虽然不强壮,但奔跑速度很快,他几步便追上我,一把搂住我的腰,“抓住了,你们快点过来。”我在那人头上狠狠地打了一下,可是他还是没有松开手,我于是又被后面赶来的人包围住了,我投出求救的目光,我的目光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坐在车里的老猎人的女儿,可是她坐在车里抽着烟,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你别跑了,我们是带着任务来的,采访不到你我们也没法交代。”记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突然觉得身体里的那个野兽就要跑出来了,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我朝天空大吼了一声想把它吓回去,它这时千万不能出来,要是出来我就完了,我的新闻就会更加的轰动了。但是我控制不了它,它已经挣脱出我的枷锁,随着我的一声嘶吼,我一拳打在了记者的脸上,趁他们慌乱之际再一次跑了出去。我沿着河岸拼命地奔跑,冬日里的寒风刮着我的脸颊,我感觉不到疼痛,我也感觉不到疲累,身体里除了愤怒什么也没有,这愤怒是世间最好的燃料,它加速着我的身体,燃烧着我的肌肤,我觉得浑身燥热难耐,我开始脱衣服,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我用身体拥抱了大自然,我践踏着大地,我奔向了天堂。
我沿着河岸忘乎所以地奔跑着,身后的汽车逐渐向我靠近,直到把我拦截住,几个人把我按在了地上,我的脸接触到冰冷的地面,积雪蒙住了我的眼睛,白亮亮刺眼的光芒,我的意识消失了,我嘴里应该还在咒骂,可是我却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还是白亮亮的光,和雪地上的一样刺眼,我的头剧烈地疼痛,我的身体也有几处刺痛的地方,我盯着白色的天花板,然后目光一点一点地下移,终于看清自己是住在医院里。我不知现在是什么时间,是当天还是另外的某一天,我只能确定这是我最长一次的昏迷,我坐起身来,摸了摸头上的纱布,又看了看身上的几处伤,这些伤肯定都是那群人为了泄愤殴打所致,我口干舌燥,拿起病床旁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水,护士便进来了。
“我这是在哪里?”我知道自己是在医院,我只想知道自己是在哪个地方的医院。护士很不屑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这让我知道我又回到了原来的那座城市,但重点是那座城市名字后面连接的几个字,“精神病院”。
我苦笑了一下,护士走过来给我打了一阵,我问打的是什么药,为什么不输液,护士轻蔑道:“你见过打镇定剂用输液的吗?”我想要暴跳如雷或是开口大骂,但我浑身软绵绵的,我一点都聚不起力量,我也一点都不愤怒,我只是又苦笑了一下,把目光转向窗外。很明亮的阳光,有一只麻雀落在冬日干枯的树枝上,不一会儿又飞走了。
房间里有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报社会新闻,我便看到了大胡子的自己在与记者周旋,最后是自己裸体奔跑的画面,下身还打上了马赛克。
我起身去卫生间,在走廊里听到有人在歌唱有人在嘶喊,一听都是精神不正常的人所为,我还遇到了目光呆滞行动迟缓的人在走廊来来回回地行走,像是午夜里的游魂。我在卫生间方便完,洗手的时候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胡子不知何时已经被剃光了,头也变成了光头,我差一点都没认出来那是自己,于是,我对着镜子里的陌生人微笑着,他也还我一个苦涩的微笑。
我回到病床,一个医生走了进来,问了我一些身体的情况,我和他说让我走吧,我的病自己能控制得了,我不用住院。医生道:“精神病患者清醒的时候都会这么说,再说你的情况有些特殊,你是政府出钱让你住院的,出不出院不是我们说了算,更不是你能说了算,你还是安心养病吧。”医生说完便走了出去。
我坐在床上,想要思考一些事情,但是脑子却很混乱,我觉得很压抑,压抑到无法呼吸,我拿起杯子丢在了地上,碎了,我又拿起另一个再丢在地上,又碎了,我拿起热水壶,刚要扔在地上,一个护士便冲了进来,但是热水壶还是掉在了地上,碎了。
“快来人,254号犯病了!”女护士喊道。接着跑进来四个青年男人,他们把我按住,用铐子把我的手脚铐在床上,腰上也拦住了一条带子,我一动也动不了了,护士又给我打了一针镇定剂,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我是被人摇醒的,是老猎人的女儿,她冲我笑了笑,“现在感觉怎么样?”“挺好的。”我发现自己说话也变得无力起来。“我不知道你有病,你应该提前和我说的。”她有些亏欠地说道,“不过现在好了,你的片子播出后反响很大,政府出钱给你治疗,很多社会爱心人士也给你捐了钱,你就安心养病吧。”
“效率倒是挺快的。”我开玩笑道。“你昏迷了好几天,还发低烧,片子是第二天早上便播出了,这几天一直在重播,总之,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你再也不用在大山里受苦了。”女人说着站起身来,“我再给你拍张照吧!”
老猎人的女儿把医生叫来,医生帮我把手铐脚铐都打开,我坐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来,坐好。”女人轻柔地说道,随即按下了快门,“这张不好,笑一下,表现出幸福的样子。”我温顺地笑了笑,女人又按下了快门,“这张好,这张好。”女人盯着相机屏幕说道,然后便起身告辞,“我以后有空会来看你的。”她微笑着消失在我视线里,我突然想起那天刚打上来的那块冰,放在锅里不知道融化了没有。
那一年的雪下得格外频繁,整座城市都被粉饰成童话的世界,我整日都待在病房里,有时看报纸有时看电视,但更多的时候是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飘洒下来的雪花打在玻璃上融化,或是在晴朗的日子里,阳光温吞地照在我的脸上,心如止水。
我只有在夜晚的时候常常会感到害怕,我躺在床上,听着走廊时不时传出女人空灵的笑声,“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有时还有一长串杂沓的脚步与撕心裂肺的号叫,我在这样的夜里根本无法入睡,就算是睡着了也是很浅很浅的睡眠,有时在半梦半醒之间,还会看到年轻时的母亲,披头散发地笑着对我说:“安安吃奶,安安吃奶。”偶尔然然也会出现,伸出小手幽怨地向我走来,“舅舅,舅舅。”
我被吓得不停地喊叫,我冲出房间在走廊里奔跑,于是就会有护士带着几个男人把我拉回房间,用手铐脚铐把我铐在床上,再打一针镇定剂。
我的头上现在已经长出了发茬,摸上去有些扎手,镇定剂让我根本思考不了太多的问题,这其实很好,思考本来就是痛苦的源头。
医院有时候也会带我们出去放风,我常常坐在假山上看着人工湖上的小木桥发呆,很多病患者在上面奔跑,人来人往,它有些不情愿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一首哀伤的歌。
我有时也会想起一些生命当中的人,他们哭着笑着在我面前跑过,带走的带不走的也全都带走了,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我抬起头仰望天空,一团灰色的云飘过来,可能又要下雪了。医生把我们聚集起来,命令我们排成一个长队,我走慢了几步,他便不开心地踢了我一脚。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融入到队伍里,缓慢地向屋子里走去。走到门前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真的又下雪了,不知何时能停下来……
过了几天,医生递给我一张报纸,“你现在是我们这里的大名人了。”我看到报纸上的自己,笑得那么满足,背后是温柔的阳光,温暖得不得了。文章的标题是“隐居者的真相”,内容无非就是隐居者实则是患有精神疾病,在政府和社会人士的帮助下已经住进了医院。但后面两句明显是杜撰,“隐居者对本报记者说:我很感谢政府感谢社会,感谢帮助我的人们,让我感受到了社会大家庭的温暖。”
据说那一期的报纸销量非常好,我的照片在大街小巷翻飞,我也算是这座城市的名人了,我突然想到小时候父亲说起我名字的含义,成功,平安。我想,现在这两样我都做到了,他知道了应该会开心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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