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屋子里的东西,大部分全都卖掉了,卖不掉的就扔掉了,只留下一床被子,一套厨具,一箱衣服,房间变得空空荡荡,一副人走茶凉的样子。
这个房子,这座城市,或者说这个满是营营役役的人的世界,我已经待腻了,也容不下我了,确切地说,是不再属于我了,从我降生那一刻,就注定了不会属于我,即便我曾那么热烈地拥抱过它,那么相信它,膜拜它,但它就像是一个花心的人,从一开始就没对我付出过真心,我只是一个又傻又笨的痴心人。
现在我看透了这些,我准备离开,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找一片深山老林,找一个世人不愿踏足的地方,背依青山,面向河流,搭一座木屋,拾一把干柴,燃一堆篝火,与星辰对望,与清风互语,了却我无尽的愤怒,了却我无尽的哀思,了却我无尽的回忆,度过我剩下的或漫长或有限的人生,这比选择死亡要伟大得多。
这不是痴人说梦,我已经选好了地点,在离这座城市几百里之外的一座老山林里,在两座山中间的低洼处,有一条小河缓缓地流过,在小河的旁边有一处高出地面几米高的小丘,上面平坦开阔,正好可以搭建房子……
想到这些,我的脸上便会浮现出笑容,我站在已经拆了窗帘的窗前,看着天空中的白云,阳光在白衬衫上泛着光,我的脸也被折射出明朗的色调。
我昨天去监狱里看望了姐姐,她问我然然怎么没来,我告诉她然然不想见她,以后可能都不会来了。姐姐就笑了,“也好,也了了我一份牵挂,她最好能够忘了我,这样一辈子还能过得轻松点。”我告诉姐姐我要搬到外地住了,以后可能会很少有机会来看她了,姐姐还是笑了笑,“没关系,我就当你们都死了,我也就能安心在这监狱里待着了,要不还得整天盼望着你们来看我,盼望着出去,累死人了。”
我们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姐姐率先起身离开了座位。我看着她的背影,有种落寞的哀伤在心头蔓延,我恍然了一下,仿佛看到了我们的小时候,一起跑出去买糖的日子,那时我们兜里装着两元钱,开心得不像话。
走出监狱,我的手机便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按下接听键,那头怯懦地问道:“请问是陆成安吗?”“对,我是。”这声音我很熟悉。“我是你王阿姨,我要见你一面,我现在在火车站,我们能见一面么?”电话那头的声音仍旧软弱无力。“好,我马上就过去。”挂了电话,我直奔火车站,我知道肯定是父亲出了什么事情,否则不会是王阿姨给我打电话。
我在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见到了王阿姨,她拎着一个布兜,头发凌乱面容憔悴,比之前苍老了很多,一看就是过得不好的样子。“还没吃饭吧?”我看她这个样子也不忍心对她冷漠。她踟蹰了一下,摆手道:“不吃了,不吃了,我就和你说会话,下午还要坐车回去呢。”“几点的车?”我抬头看了一眼候车大厅墙上的钟表。“下午五点。”王阿姨掏出火车票核对了一下。“那时间还很充裕,走吧。”我不由分说地便向前走,王阿姨也只好跟在身后。
在火车站附近的小饭馆里,我点了两道菜,“我正好也没吃饭。”我冲拘谨的王阿姨笑了笑。在等待上菜的时间里,王阿姨把手里的布兜递给了我,我狐疑地打开来看,里面是个骨灰盒。“你爸的。”王阿姨诺诺地说道。
“我爸的?”我重复了一句,心里便掠过一丝苍凉。这段时间里,我被自己的生活弄得焦头烂额,早已忘记了世界上还有一个被称作父亲的人。“是,你爸的。”王阿姨肯定地对我点了点头。
是啊,除了父亲,现在还有谁的骨灰需要奔波几千里送到我的手中呢?我用手抚摩着骨灰盒,像是在抚摩父亲那苍老的容颜。“我爸是怎么死的?”我喉咙有些发紧。“你爸有心脏病,以前一直没发现……”王阿姨说起父亲,忍不住也开始哽咽。
“我和你爸去了我女儿那里后,发现我女儿根本不是真心叫我们过去养老的,她其实只是想要我帮忙照顾孩子,她和丈夫工作都忙,没时间照顾孩子。”王阿姨喝了一杯茶水,娓娓道来。
“其实光是照顾孩子也没什么的,毕竟我闲着也是闲着。可是她除了让我照顾孩子外还把我当保姆使唤,动不动就发脾气骂我,你爸看不过去就要带我回老家,但是我没有回来。这些年我对女儿不管不顾的,她心里肯定有恨,现在这么做也是报复我,我都能理解,所以我不能回来,她打也好骂也好,就当我在做补偿吧。”王阿姨又喝了一口水,用手把掉下来的头发捋至耳后。
“我不肯回来,你爸也就没辙,但他不愿住在我女儿家受气,便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可是我由于照顾孩子又不能搬过去住……现在想想,挺对不起他的。”服务员把菜端了上来,我们谁都没有动筷子。王阿姨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你爸到了那边过得一直很压抑,没有一个朋友,想出去散散步也哪都不熟悉,怕走丢了,所以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就憋出了病,其实也没什么真正的病,都是心病。我有时在白天抱着孩子去看他,他就和我聊天,我想要通知你和你姐把你爸接回去,但是你爸不同意,也不让我给你们打电话,我自己想打电话,可是你爸又不给我你们的电话号码,他把你们的电话写在一个小本子上,整天都揣在兜里……我知道他是怕你们笑话,也主要害怕你还在恨着他,本来春节的时候闹得就挺不愉快的。”王阿姨停顿了一下,“唉,都怪我,当时鬼迷心窍就信了我女儿的话,要不我俩还在老家生活,不是也挺好的么。”王阿姨叹息了一声,后悔不已。
“后来有一天,我在女儿家里拖地,电话响了,我一看是你爸的,接起来那头却没了声音,我不停地‘喂喂喂’,可是那头还是没声音,我就知道肯定是出了事情,趁孩子睡觉呢便跑了过去,然后便看到你爸躺在地上,我打了120,等到救护车来了,你爸都没气了,医生说是心脏病发作,我这才知道你爸有心脏病……”王阿姨开始流眼泪,“我在你爸的衣兜里翻出你们的电话,可是怎么都打不通,那两天一直都打不通,我没辙,只好把你爸先火化了,可惜你们连你爸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递给王阿姨一张面巾纸,她接过去擦了擦眼泪,“前几天我好不容易才说服我女儿,让我把你爸的骨灰盒送回来,她还一直和我抱怨,你爸去世那天我把熟睡的孩子一个人放在家,孩子醒了嗓子都哭哑了,真是的……”王阿姨把面巾纸扔在了地上,眼泪也就止住了,“我知道你在这个市里,但是不知道你住在哪里,我就想,反正回老家也会路过你这里,到了再给你打电话,如果还是联系不上,我就自己把你爸的骨灰送回老家埋了。”
“你应该提前给我打个电话的……”我把下一句话咽了回去,我其实想说的是,如果你明天再打来,就真的找不到我了,我已经决定今天就把手机卖掉了。
“唉,我也害怕你不想见我啊,所以我先到了这里,我想,既然我已经到了这里,你再怎么恨我们也能够见一面吧。”王阿姨又不自然地弄了弄头发,也就没了话语。
“吃点饭吧。”我把菜往她面前推了推,自己也拿起了筷子,两个人便开始吃饭。可能是沉默的气氛过于尴尬,王阿姨便问起了姐姐,我谎称很好,都很好,王阿姨便笑了笑,想要说什么却又没有说什么。
我们之前其实有太多的事情可以聊,特别是我,只要我愿意,和她聊上三天三夜也没问题,关于过去,关于姐姐,关于母亲。但当这些人与事都变成了过往的云烟,聊起来也只能徒添伤感,回首这短暂的人生,已经足够怆然,我也无力再去争吵再去怨恨,再去重新争论孰是孰非,活着已经如此的艰难了,让一切都随风而去吧。
我送王阿姨上火车,在排队检票的时候,她回过头来对我说:“人真是没法说,我女儿对我那样,但我还是心甘情愿地帮她照顾孩子,那小家伙真有意思,一天不见还怪想他的。”我在王阿姨的眼神中看到的是苍老的慈爱,这让我不由想起小时候那个风华正茂的她,烫着时髦的头发,永远是镇子里人们议论的焦点。恍如隔世。
隔天,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回到了老家,把它与母亲合葬,埋上最后一锹土后,我坐在树下点燃了一根烟,看着烟雾缓慢上升,盘旋着属于自己的宿命。我突然觉得有些悲伤,父母都已离去,即便还有姐姐的存在,但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她被困在另一个渺小的笼子里,拥有自己的声色犬马,我即将活在更宽广的天地里,过着自己简单的生活。我和她其实与天人两隔没什么区别。
在这个繁华的世界上,我终于孤身一人了。
我卖掉了姐姐的房子,加上春节时父亲留给我的那笔我始终舍不得花掉的钱,带着生活必需的家什来到了深山里。我在十几里外的小镇找到一个木工,掏钱让他帮我修建了一座小木屋,又打了一张床,秋天悠远的天空有一群大雁飞过,我隐士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我在木屋侧面的雨檐下搭起了一个简易的灶台,雨檐是特地让木匠多延伸出一块的,大概有两平方米的地方,灶台只占用了一平方米,另外一平方米用来堆放拾捡来的干柴。米面蔬菜之类的食物还是要到镇子里购买的,但我想在下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在河岸边开垦出一小块地来自己种蔬菜。至于饮用水,直接取自河里便可以了,这里的河水清澈见底,虽然多少有些腥味,但在锅里煮一下便消除了。
我的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便无其他家具,我把被褥铺在了床上,衣服仍旧装在皮箱里,带来的一些书籍就堆在床头,我把盖房子时剩下的两块圆木墩搬进屋子,一个当椅子,另一个当桌子,夜晚用的蜡烛也放在那个被称为桌子的圆木墩上。现在是秋季,天气并不冷,加上木匠的手艺很好,屋子一点都不透风,就连那扇小窗户也严严实实的。可是到了冬天的时候,屋子里应该还是需要一个火炉的,我想等到过一阵子便去镇子里买回来。
每天清晨,我都在清脆的鸟叫声中苏醒,我并不知道是几点几分,我的房间里没有钟表之类的东西,手机也在来之前被我卖掉,我根本不需要时间的存在,时间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根本派不上用场,我终于摆脱了讨厌的时间,再也不用被一个小小的钟表控制生活,我只听自己身体的指挥,这是我喜爱的姿态。
苏醒后我并不急着起床,而是眯着眼睛看阳光从那扇小窗户投进来,把整间屋子一同点亮,我如果要是还有些许睡意的话,便会再次进入梦想,如果已经彻底醒过来了,便慢悠悠地起床,穿衣服,叠被子,我做一切事情都是慢悠悠的,没有什么东西再追赶我,也没有什么东西再值得我追赶。
在河边洗漱,清晨的水有些凉,扑到脸上会有沁心的快意,我会对着河流对着山林大喊或是歌唱,回声荡过来又飘过去。洗漱完毕,我便会做早饭,早饭一般都是鸡蛋饼配白米粥,我把干柴放进灶膛里点燃,在锅里倒上油,把鸡蛋与面粉和水搅拌在一起,倒进锅里,一面煎熟之后再翻过来煎另一面,听着锅里的吱吱声响,闻着不断冒出的香味,我会忍不住咽口水,这么说来,我的做饭手艺在不断进步。鸡蛋饼出锅后,我便会把昨夜吃剩的米饭兑上水倒进锅里,用勺子把成坨的米饭搅开,待沸腾了两遍便能吃了。
我吃饭的时候一般是坐在屋里的小窗子旁边,一边看着窗外的风景一边细嚼慢咽,窗外的风景虽然一尘不变,顶多是季节交替的时候换一下颜色,我刚来到这里不久,所以也并没有领会到它妆容的改变,但我其实看的并不是风景,而是在看一种安静的姿态,换给自己一颗宁静致远的心。
吃过早饭后,我会到山林里散步,拾捡干柴以备雨天之用,有时也会采一些蘑菇,我认识的蘑菇种类并不多,只是小时候与母亲去山上采过几次,记下了几种,那些面生的蘑菇我当然是不敢采食的,食物中毒了就不好办了。
这一片山林我最近已经熟悉得差不多了,这里没有什么凶猛的野兽,但是偶尔会遇到几只松鼠和野鸡之类的小动物,它们看到我时会先和我对视几秒钟,然后再仓皇地逃走。更远的山林里我没有去过,我这人不怎么认路,加上所有的树木都长成一个样,我害怕迷路了走不回来,再者如果在山林深处遇见猛兽,我也是回不来的了。
我一般会在太阳爬升到头顶的时候回来,那时肚子也就会咕咕叫了,我先用水罐去河边打水,有时还会不小心游进来几条小鱼,但是它们太小了,我便把水倒掉,重新打满一罐,提到灶台边,倒进锅里,点燃柴火把水煮沸,装进水壶里一些留着饮用,剩下来的用来淘米做饭。米饭熟了之后盛出来装进盆子里,再把锅刷干净炒菜,这多少有些麻烦,但无奈我只有一个锅,我只能继续这么麻烦着。
我的菜类以青菜为主,偶尔也吃一顿肉,但我没有什么高强度的体力与脑力劳动,所以也不怎么馋肉。我平均一个星期去镇子里一趟,都是星期日去,因为星期日那里有集市,我虽然没有时间,但我却记着日子,我在屋子的木墙上用小刀刻下了七个小坑表示一周七天,每天早晨起来在对应的小坑上用铅笔画一道,这样日子就不会记错。我在集市上大多都是购买蔬菜,每次购买的数量刚好够七天所需,我不敢一次性买得太多,放时间长容易烂掉,但是土豆我倒是一下子买了一袋子,扛着走了十几里路,中间停了无数次才弄回来,可是我存放得好像有点不对劲,有些土豆已经生出了嫩芽。
中午吃过饭,我便会午睡,其实我之前没有午睡的习惯的,但是住到这里之后,一吃过午饭便会打起哈欠,可能是山林间的气候与气氛催眠了我,也可能是世界上真的存在瞌睡虫这种东西,且就在这山林之间,总之我总是能很快进入梦中,睡得很沉很沉,一觉醒来,太阳已经在河对面那座山的头顶了。
下午的时候,河水会变得温暖一些,如果天气好我就会褪去全身的衣物跳进去洗澡,河水很浅,只有齐腰深,水很清,站在里面都能够看到自己的脚,还有小鱼穿梭过去,痒痒的。我沐浴在河流里,仿佛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我并不是作为一个人存在于天地间,我此时就是这深山中的一草一木,或是一颗石子,被河流反复洗刷,棱角全都磨没,通体浑圆而光滑,再也没有什么能够伤害到我。
在洗澡的时候,我顺便也会把脏衣服一同洗了,成群的肥皂泡沫在阳光下反射出斑斓的色彩,如同一朵五彩的云漂浮在河面上,在透明的天空上飘向远方。
在更多个下午,我会坐在木屋的小窗边,看一本易读或是难懂的书,我不去深究书中所阐述的故事与传递的内涵,我只是在品读作者的思想,看他们的思想如何突破模式化的牢笼,找到更加新鲜的出口,带我到达另一个不曾想到的世界。我对于阅读的要求已经脱离了故事的本身,只是肤浅地在寻觅着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比如一个漂亮的比喻,比如一句超凡脱俗的对话,比如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场景,或许这些才是深刻的寓意,但我能够做到适可而止地探究,不至于陷入痛苦的思考与自我矛盾。
我带来的那些书我已经看了几本,但我从来都不看到最后一页,我只是在我觉得是最好的情节里合上书籍,毕竟世间的所有故事根本就没有一个精准的结尾,所谓的结局也只不过是一段故事的告一段落,故事结束了,人生还是要继续的,那么故事在哪里结尾还不都是一个样?我们终究不可能看到最后的结局,或者说世间万物本来就没有结局。
我的夕阳来得比较早,由于河对面那座山的高度高出地平线太多,在还是壮年的时候太阳就已经隐没,只留下光芒万丈的余光把大山的脊背点亮,所以我始终看不到一个完整的夕阳,看到的都是假装的陨落,没有血红色的晚霞,只有白亮亮的云朵,但毕竟我已经看不到太阳了。
在看不到太阳与天黑下来的这段时间里,都被我称为黄昏,于是我的黄昏无比的漫长,长到我可以细心地准备一顿晚餐,休闲地坐在门前品尝,再沿着河流散步,想着是否可以买来一条渔网,捕捞上一条大鱼,或者买来一根鱼竿,坐下来安心地垂钓,看着鱼不知危险毫无设防地上钩……
当天彻底黑下来以后,漫天的星光变成了我的萤火虫,我坐在门前仰望星空,那里是北斗星,那里是仙后座,几百万年前的星光向我奔跑而来,我与他们交错时空相汇,这奇妙的感觉时常让我感到恍惚,仿佛自己并不只存在于这一个时刻上,而是在几百万年的时光中平行前进,昨天我还在做着昨天的事情,而明天的我在延续着今天的我的生活,我并不是孤独的,我也从不灌输自己孤独的思想,我试着对过去和未来的我打招呼,“嗨,你好吗?”回声在山谷里游荡,那是他们在反问我。一想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孤身一人,我不由得总是想笑,并且期待着哪一天,时空错乱,我能与过去和未来的自己相见,共同说说这些年的明媚与哀伤。
这个秋天的雨水很少,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场,只是湿润了一下大地,打压了一些灰尘,我在下雨的日子里就裹着被子在房间里看书,或是长久地平躺着,思考一些关于天晴后是先晒被子还是先拾柴火的简单事情,再者便是仔细聆听雨滴落下的声音,落在屋檐上,落在山林里,落在河流上,如同一场美妙的交响曲,然后期待雨停后挂在山腰上的一道彩虹。
在住进深山的这段时间里,我的情绪明显好转了很多,平静的生活让我的心里很少再出现烦躁与愤怒,但我还是会犯病,我仔细计算了一下,我发病的平均频率是每周三至四次,且都是在下午,犯病后我会沿着河流奔跑,能跑出五公里左右,换算成时间的话应该在十五到二十五分钟之间。
在掌握了这个规律后,我如果这一天没有犯病的话,那么在第二天我就会在吃过午饭后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等待疾病的发作。我不想让自己在山林里跑丢或是被树木刮伤,我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疾病发作后我不知道自己会在屋子里做些什么,但清醒后屋子里也没有太多的狼藉,我就知道我可能只是在屋子里原地踏步或是拍打墙壁之类的事情,更好的预测应该是坐在地上大哭大笑,因为我时常在醒来后摸到脸颊上的泪痕,嗓子也有些沙哑疼痛。
但总之,这要比预想的要好得多,总比在城市里要好得多,我很欣慰现在的生活,平静而踏实,我对生活不再有过多的期盼,我对世界不再有过多的奢望,我注定悲哀的命运使我不得不选择了这条与他人背道而驰的生活方式,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喜欢现在的生活,在追逐了这么多年所谓的美好生活后,我终于找到了一种适合自己的生活,这也应该算是一种成功吧!
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我的屋子里迎来了一位访客,那是一位老猎人,在深山中走累了,恰巧看到我这里升起的炊烟,便走了过来。他戴着狗皮帽子,身上穿着厚重的棉衣,脚上蹬着棉靴,满脸的胡子上挂满了冰霜,背着一把猎枪,手上提着两只野鸡。他把野鸡扔在灶台旁边,在门前抖落身上的雪,我把他请进了屋子,让他在刚装上没多久的火炉边取暖,我往炉子里又添加了几块木柴,给老猎人倒了一杯热水,他搓着双手接过水,慢慢地喝着,胡子上的冰霜也就融化了。
“要不是看到你这里的烟,我就在山里走迷路了。”老猎人环顾了一下屋子,道,“你可真会找地方。”
我笑了笑,没有答话,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胡须,也已经很长了,我摆弄老猎人的猎枪,“现在还让打猎么?”
“偷着打没人管的,再说这山里也没什么珍贵动物,冬天打几只野鸡尝尝鲜。”老猎人又喝了一口水,“把那两只鸡炖了,你也尝尝鲜,我猜你应该没有吃过野鸡肉吧?去年我到这里打猎的时候还没看到这有房子呢。”
我应了一声,便出门把那两只野鸡收拾了一下,又削了几个土豆,把鸡肉和土豆炖在了锅里,再进来的时候,老猎人已经躺在床上打起了鼾声。
等菜做好后,我用铝盆装了满满一盆,端进来放在炉子上,这样就不会凉了,我把老猎人叫醒,他坐起来还有一些迷糊,“这屋子倒是挺暖和的。”他坐到炉子旁,“你这里有酒么?”我从床底拿出来一瓶白酒,那是上次在山里滑倒腿淤青了,特地买回来消肿的,虽然很便宜,但是劲头却十足。老猎人用牙齿把瓶盖启开,给我倒了一杯,自己也倒了一杯。“今天咱俩算是有缘,喝他个痛快。”老猎人很豪爽,自己先喝了一口,我也喝了一口。说实话,我自从隐居以来就一口酒都没碰过,突然喝这么冲的白酒,还真有些不适应。我咧了咧嘴巴,夹了一口鸡肉放进口中。“怎么样?鲜不鲜?”老猎人问道。
“好吃,就是我没做好。”我说道。
“你手艺挺好的了,能在这大山之间暖暖地吃一顿饭就已经不容易了。”老猎人哈哈笑道,又喝了一口酒。
两杯酒下肚,我就已经有些喝多了,踉跄着出去抱了点木材给炉子添上。老猎人还在喝,看来兴致很好,还唱起了歌,那歌曲我听不懂,应该是前苏联的歌曲,但曲调很忧伤,比《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忧伤,我没有打断老猎人。他唱罢一曲,摇了摇空酒瓶子,又起身在自己的棉衣里翻了翻,翻出了一个小酒壶。他拿着那个破旧的小酒壶摇了摇,“嘿嘿,还有点。”拧开喝了一口,道:“你知道这是谁送我的么?”我猜想可能是哪位俄罗斯的姑娘送给她的定情物,但却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是苏联的一个姑娘送给我的,那时我在边境修铁路,我年轻的时候,一个苏联姑娘爱上了我,就把这个酒壶送给了我,还教我唱了刚才那首歌。”老猎人又唱了一遍那首歌曲,“后来铁路修完了,我就走了,连向她告别都没来得及……唉,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我老婆总是让我把这酒壶扔了,可是我一直留在身边。”
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坐在炉子边,炉膛里的火映红了我的脸,天也一点一点黑了下来。“小伙子,我猜你和我一样,心中肯定也有一个姑娘放不下,所以你才躲在这深山老林里对不对?”老猎人喝光了酒壶里的酒,坐在地上也看着炉火发呆。
我还是没有说话,我不知怎么回答。我苦笑了一声,老猎人便躺在地上,叹了一口气睡着了,我起身把他的棉衣盖在他身上,走了出去。
起风了,山林被刮得瑟瑟发抖,河流被冰封住去向,黑夜渐次笼罩住白雪,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风在奔跑旋转。闭上眼睛,便能感受到博大的胸怀把自己包围,可惜却没有一丝温暖,冷得让人想骂脏话。
我回到屋子里把蜡烛点燃,烛火摇曳,老猎人的鼾声把风声阻挡在了门外。我爬上床,却被鼾声扰得无法入睡,被打扰的感觉很不好,我多少有些烦躁,但还是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看着暖色调的屋子,不想过去也不想未来,现在或许是最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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