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的日子是年前就定好了的,定在二月十二花朝节。其实腊月就可以去看的,可长庚的娘说,大冷天的,妹头都穿着厚棉袄,能看出什么身段来呢?还是花朝节吧,花朝相亲多喜气呀。凤娥说,可不?单衣薄衫的,什么也掩不住。长庚娘的算盘,凤娥其实清清楚楚,不就是怕多送一个节吗?万一长庚真的和人家妹头有意了,转眼可就是过年,乡下的年那是大节呀——老人的果子钱、小鬼的压岁钱,妹头呢,更是少不了,脸上凃的抺的,身上穿的戴的,哪样能少花钱呢?还要给人家父母准备过年用的十斤多重的金花腿、漂亮肥胖的红阉鸡,一个年送下来,怎么算计怎么省还不得几百块?花朝相亲就不一样了,两人真看上了,那能熬多久呀,乡下的妹头后生,都是在风月故事中长大的,几个月下来,说不定就一起钻甘蔗地了,到时候,妹头的父母连彩礼都要不全了,哪还顾得上什么节不节呀,要赶紧在大冬天把妹头嫁了,衣服肥,好遮羞,不然的话,天气一转暖,妹头几个月的怀就显了,乡里人眼睛毒,总爱盯着新嫂的腰围看,万一让人看出什么来了,妹头父母兄嫂的嘴往后就不好伸了,别人的话再夹枪带棒,都要装聋作哑地夹着嘴,不然和别人抢白起来,更没有什么好果子吃。这样一来,男方家还能送几个节呢?一个端阳节,一个中秋节,不过是送些麦秆编的蒲扇、两支从根到蒂的鲜粉藕,还有就是几斤芝麻冰糖做的月饼,花不了几个钱。但凤娥不戳破长庚娘,凤娥多有眼色的一个人哪,能做那种没轻没重的事?再说,花朝就花朝呗,人家少送一个节,与自己有什么相干呢?亲事成了,谢媒礼还能少了自己的,没成呢,也没什么关系,不过多回了两趟娘家,再说,不还顺便赚个仨瓜两枣的茶水钱吗。
为了花朝的相亲,长庚娘什么都准备好了。让村里最好的裁缝刘拐子替长庚做了一身崭新的西装,皮鞋也是新的,是长庚娘讹着长庚姐在县城花了五十块钱买的,长庚的头发也理了,容也修了。还有上门要提的两盒点心,长庚娘也备好了,一盒柿饼、一盒酥糖,是长庚的姐夫用来孝敬丈人丈母的,可长庚娘没舍得吃。庄户人家的日子,不算计着过怎么行呢?可有些事情的结果原来是天注定的,和人的算计没有什么关系。或许长庚娘的命里就不该有绫罗这个儿媳,不然的话,一年到头都活蹦乱跳的凤娥为什么偏偏在那一天却出不了门了呢?头天晚上凤娥还来了长庚家,和长庚的娘扯了半天的闲话。嫁女儿看郎,娶媳妇看娘,十七八岁的妹头,看得出什么好坏来呢,在娘家都是荣花娇女,都好吃,都好穿。所以长庚的娘不问绫罗,绕山绕水扯的都是绫罗娘的闲事,龙生龙,凤生凤,蝴蝶的儿子闹花丛,能变到哪儿去呢?两人女人扯着扯着,就忘了时间,等到凤娥起身回去的时候,整个村子都肃静了。从长庚家到凤娥家,要穿过一条窄长的巷子,巷子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凤娥一贯是个胆大的女人,平日里也常走夜路的,那天晚上走到巷子中间却突然心念一怯,因为想起沈老大的儿子来,沈老大的儿子是个短命鬼,三伏天的时候大中午一个人跑到村子外的桂子塘去洗澡,淹死了,埋之前就用席子裹着在这阴凉的巷子里搁了半夜。疑心生暗鬼,凤娥的汗毛顿时根根竖起,脚下一时也虚飘飘起来,没了斤两,走过沈老大家门口的时候,凤娥不由得想快走几步,却走不动,仿佛自己的腿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拽住了一样。
第二天凤娥就起不了床了,一只脚肿得像萝卜一样,这可怎么办呢?相亲的日子又定好了,临时改日子怕是来不及,别说沈家村离陈湾有二十多里的路,就是近,又怎么好改相亲的日子呢?不吉利!再说,人家女方家也一定张罗了半天——屋里屋外是要收拾的,妹头也要从头到脚装扮的,还有绫罗嫁了人的两个姊妹,也一定早早地回了娘家,等着看长庚,她们是过来人,有资格对男人品头论足,并且参与决策。
怎么办呢?乡下的相亲都是由媒人领着后生去的,可凤娥的脚现在是一只大萝卜,别说走二三十里的路,连要用床边的马桶,也得要女儿搀着。长庚的脸都急成了关公样,能不急吗?长庚都二十六了,屋后的长春,才二十二,已经夜夜搂着花朵样的媳妇睡了。凤娥也急,绫罗是她娘家的堂侄女,她的堂嫂,也就是绫罗的娘,可是个厉害的女人,相亲的日子却不去相亲,这不是把堂兄堂嫂当猴戏吗?本来让凤蛾的老公带长庚去也行,可他不在家,凤蛾的老公是个木匠,常年在外做工的。长庚的娘坐在凤蛾的床沿上,两个女人商量来商量去,商量了一早上,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时间又晚了,没奈何,最后还是让长庚自己去。凤蛾说,也不打紧的,绫罗家就在村口,院子里有两棵树,一棵是桃树,一棵是柚子树,院墙边还种了一排铁扫帚和指甲花,很好认的。
一身簇新的长庚提了两盒点心就自己去。这是长庚第三次相亲,要说起来,也算是见过世面了,可长庚还是紧张,心里头像架了一面鼓,咚咚地响个不停,前两次有媒人领着,自己都扭捏得不行,这一次自己一个人应付得来吗?若给长庚一亩地,长庚一早上就把它耕了,若给长庚一堆木头,长庚一晌午就把它劈了,若光是去见个妹头,长庚也不怕,嘴讷些有什么?自己有的是力气,上前就把她紧抱了,抱到厢房里把她生瓜做成熟瓜,村后老四的老婆不就是这么来的吗?老四说,对付妹头有什么难呢,你不要金贵她,妹头就像庄稼地一样,犁过了,耙过了,就和你亲了。可长庚现在去见的可不是绫罗一个人,是人家一大家子,和地有什么关系呢?娘和凤蛾嫂子教的场面话倒是记住了,可现在记住有什么用呢?等到一见人,这一句句话,怕就变成了小老鼠,逃得无影无踪。
长庚自己也恨不得变成小老鼠逃了,但哪能呢?长庚不是想要老婆吗?想要的话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走到桂子塘的时候,长庚遇到了正在那里钓鱼的堂兄弟长生,也就是这一遇,使绫罗成了长生的老婆。
单从长庚要长生陪他去相亲的这件事上就能看出长庚是个老实坯,怎么能让长生陪着去相亲呢?长生长的多风流熨帖呀,眉是眉,眼是眼,一张皮肤像妹头一样细白。而长庚呢,虽说也不丑,五官也周正,可有个缎子一样的长生在边上衬着,就衬出了长庚的粗糙和木讷来,这是白米和糟糠的区别,是玉和石头的区别,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后生原来也像花,是不能放在一起比的。
相亲的结果是绫罗相中了长生。
凤蛾现在又成了长生和绫罗的媒人,长生的爹娘本来是不打算急着给长生娶人的,长生还小,才二十三岁,加上大儿子去年刚娶媳妇,手头也紧。可凤娥不是说绫罗看上了长生吗?长生的娘是精明人,知道这是桩便宜事。打蛇随棍上,吃卵趁烫剥。反正早迟长生要娶人的,既是妹头看上了后生,那彩礼总要少要些,定亲的麻糍呀,谷酒呀,猪肉呀,总要少要些,不少要?不少要我就不娶。你绫罗已经二十四了,比我家长生还要大一岁,又是你藤来缠我树,不是我树去缠你藤。老两口躺在床上,嘀咕了半夜,兴奋得很。第二天一早又把女儿长玉从石桥镇婆家叫了回来,长玉在家中是老大,嫁的老公又能干得很,在酒厂做事拿公家的钱,所以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长生娘都喜欢和女儿商量。长玉说,这是长生娶老婆,行不行的还不是他拿主意。可长生能有什么主意?长生的魂在相亲的那天就被端茶送水的绫罗勾走了。
但长生的娘还是过了好几天才回的凤娥。急什么呢?这是该拿一把的时候,就是要凤娥和绫罗屋里看出他们的犹豫和为难来,看出他们的不情不愿来,这是乡下妇人的智慧,乡下的妇人不像城里妇人那样有见识,但以退为进欲擒故纵的本领却是天生的。长生的娘对凤娥说,婶子我倒是想娶的,儿子大了,我们也老了,肩上的担子早卸一天是一天,可屋里的境况你也知道,长福去年娶了人,今年生儿子又替他做满月,哪还拿得出彩礼钱呢?长生娘话里的意思,凤娥也是懂的,但凤娥是中间人,一边是娘家,一边是婆家,两边都是要帮的,两边的面子也都是要顾的,所以凤娥的话说得珠圆玉润,凤娥说,是呀,接二连三地做喜事,手头是难哪。可长生和绫罗那妹头不是有缘分吗?缘分到了,做大人的再难,借钱背债,还不得给他娶,婶子呀,这也是你屋里的福气呀,长庚娘不是还想不着吗?凤娥的话,长生娘爱听。长生娘自己也认为自己是个有福气的女人,老公虽说本分忠厚些,可知道疼惜自己的女人,一辈子一根指头也没舍得弹过自己,三个儿女也生的高高大大,排场得很,儿媳也争气,进门就生个孙子。现在长生呢,还有本事把长庚的老婆抢了过来。想到长庚娘一张黄脸气成了一张青脸的样子,长生娘甚至都忍不住想笑了,心里实在骄傲得不行。
骄傲的长生娘有些上了凤娥的当,就爽快地让凤娥去陈家湾拿礼单。这是这地方的风俗,双方有意结亲了,就让媒人上女方家要礼单,礼单上是女方家开出的结婚的条件,要几多酒,几多猪肉,几多钱,几多金子,都一项一项地写在上面。开礼单时候,妹头的父母一般都是有些恨的。能不恨吗?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妹头,到头来却要去替人家洗衣做饭,生儿育女,这真是赔本的买卖呀,因此,礼单的轻重自然和男方家的家境有关,也和妹头父母的情绪有关,恨有几重呢,礼单也就有几重。长生娘说,礼单要是重了,那这个妹头我屋里恐怕就娶不成了。怎么会重呢,凤娥说,这是天作之合,她绫罗的父母还能不成全?第二天凤娥就去了陈家湾,拿回来的礼单果然不重:金子是四钱,用来打一个戒指一对耳环,嫁妆钱呢,也不算多,六千块,是用来置办妹头四季衣物的,还有二百斤猪肉、十桌酒席、十担糥米。这比娶大儿媳时还省下了小一千,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再说,长生的父母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都要养儿育女,知道人家的艰难,把礼单上的东西减得太少了,不但妹头屋里的脸上不好看,就是对长生,也不好交代,一样的兄弟,结婚凭什么厚此薄彼?
接下来就是“剪布”,“剪布”也是正式定亲的意思。男方家备桌酒席,招待妹头和妹头的姐妹、嫂嫂和婶婶,姐妹不多的,姨娘也可以来,来的都是女客,是来帮妹头的父母察察后生家的家境,看看屋的新旧,也看看摆在屋里的各样东西,其实这也不过是个幌子,因为家境早就从媒人嘴里了解好了的,不然也不敢来,酒席是那么轻易好吃的吗?若因嫌弃人家的家境而使亲事不成,那是连颗糖果都要折算了钱赔给人家的。所以,一帮女客来的真实目的不是来看后生家的屋,而是把妹头送来给后生的娘老子看,没看中,这顿酒就算白请了——自然是白请,人家的黄花闺女都给你们白看了,难不成还要陪你的酒席钱?看中了才有后面的好戏,后生的娘要当着大家的面把金戒指金耳环给妹头带上,这门亲事这才正式开始。绫罗的耳环戒指是长生娘亲手给带上的,但长生娘对绫罗并不十分中意——不是绫罗长得不好,绫罗其实窈窕得很,也是芙蓉花一样的人,可长生娘就是觉得哪里有点不对,许是绫罗的眉眼太活了,许是绫罗对着长生的笑容太妩媚了,反正长生的娘有些不安。实际上,长生的娘在给绫罗戴戒指的前一分钟还在犹豫,戴不戴呢?戴不戴呢?可一看在席间斟酒的儿子那张四月桃花般的脸,长生娘知道有些事情是由不得自己了。
两个年轻人很快就好得如胶似漆。长生隔三岔五地就要往陈家湾跑,有时稍微隔久了些日子,绫罗就会自己来,不是到长生家,而是到堂姐凤娥家,给凤蛾家送个南瓜呀,送几个柚子呀,其实不过都是来见长生的由头。绫罗一来,凤蛾就会打发女儿来叫长生,开始一两次,长生娘还会弄个点心过去,什么韭菜饺子呀,糯米汤圆呀。未过门的儿媳那是贵客,长生娘是个懂礼数的女人,可来多了,长生娘就有些不高兴——一个妹头家,怎么好意思老往没结婚的老公家跑呢,别说邻居看了笑话,就连自己的大儿媳艾叶说出来的话,都句句带刺呢,绫罗的娘难道不教女儿的吗?再说,这样三天两头地跑,也耽误了家里的活,现在的长生干什么都没有了心思,毛毛草草的,一天到晚想的都是绫罗。看着被绫罗迷得七颠八倒的儿子,长生娘就有些生气了,生气后的长生娘就不让长生去陈家湾,可脚长在长生身上,怎么拦得住呢?依然不管不顾地往那儿跑。长生娘没奈何,气得心口痛,把这个账都算在绫罗头上,不怪她怪谁呢?儿子的性子本来是有些执拗,可爹娘的话也还是听的,若不是有她在那儿勾勾搭搭,哪里是现在这个样子呢?长生的爹怕老婆气坏了身子,劝老婆说,气什么呢?这不是好事吗?年轻人好,好得分不开,早点让他们结婚就是了。
结婚的日子打算定在腊月十八。腊月十八是个大日子,村后的德福老先生说,这一天宜嫁娶。乡下人喜欢在腊月办喜事,因为这时候在外面做工和读书的人都回来了,地里头的活也忙完了,大家才有闲来欢欢喜喜地吃酒,再说,一场喜事办下来,总会有些鱼头鱼尾和肥肉剩下来,冬天里,这些东西也不容易坏。可长生不同意,长生要八月结婚。为什么呢?三月才“剪布”,八月就结婚,半年都没有过,是不是太急了呢?长生娘问。长生说,问那么多干吗?反正我们要八月结婚,最迟也要在九月。长生娘其实一开头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猜不到呢?长生娘快五十了,那些男男女女之间的把戏怎么瞒得过五十岁妇人的眼睛。一定是他们偷吃冷饭了!绫罗的肚子有了动静。两个年轻人成天地在一起,就像猫和鱼,就像茅草和火,哪有不出事的道理?但这怪不了长生,是你绫罗的责任,你是鱼你就要躲着猫,你是茅草你就要躲着火,一个妹头家,连自己的双腿都夹不紧,怨谁呢?自己头上的虱子自己捉,甭指望别人,长生娘都有些幸灾乐祸了。幸灾乐祸的长生娘就装糊涂,坚持要放在腊月结婚,其实也不是真的坚持,是做做样子吓长生——吓长生也就是吓绫罗。绫罗肯定交代了长生,不让长生告诉屋里她怀了孕的事,可长生娘就是不能让这件事就这样遮遮掩掩地过去,她要问个水落石出,她要让绫罗晓得她的儿子还是听她的,也要让绫罗屋里晓得她对这件事了如指掌,这是他们的短处,她要一辈子捏着它。长生娘做事是个喜欢站在上风处的女人。
长生到底还是嫩了些,经不起娘的一再坚持和盘问,只是一个礼拜的功夫,就把绫罗怀孕的秘密坦白了出来,他本来是在绫罗面前发了誓的,可长生有什么办法呢?不说出来娘这里就过不了关,就结不成婚。再说,娘也不是外人,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果然,娘和颜悦色地说,既是这样,八月结婚也可以,只是你要去和绫罗说说,时间这么紧,彩礼怕是备不齐了。
但绫罗娘把长生娘的如意算盘摔个粉碎。彩礼备不齐?彩礼备不齐那还娶什么媳妇啊!别以为绫罗肚子里有了你们沈家的种就由着你们摇头摆尾了,你回去告诉你娘,八月要是不结婚,九月初一我就带绫罗去医院把胎打了,反正是你沈家的人,我陈家心疼什么?莫说等到腊月,就是等到明年,等到后年,我们也等得起。绫罗娘的话,像一个个大冰雹子,把长生砸得鼻青脸肿。长生能说什么呢?什么也说不出,回到家躺在床上像棵倒了藤的丝瓜。
莫说长生,就是长生娘也吓了一跳。这是一个什么人家呢?这是一个什么女人呢?明明是自己理短还能这么泼辣,将来怎么做亲家呀?长生娘现在打退堂鼓的心思都有了,可怎么退呀?戒指也给了,耳环也给了,还有见面的礼钱,也给了八百块,自己这边要退亲,那些东西哪里还要得回来呢?就算自己舍得下东西,儿子看样子也舍不下绫罗,也难怪,年轻人初尝云雨,还正是郎情妾意的时候,真要给他们弄散了,到时还不得落下埋怨。罢、罢、罢,万事都是命,碰到了这样青菜豆腐硬要卖肉价的主,长生的娘也只有由她了。
八月初八,长生和绫罗结了婚。
长生娘不喜欢绫罗,这是从婚前第一次见面就开始了的,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隐隐的有些不安,总觉得她要把长生抢走——这种感觉让长生娘有些害怕,按说长生娘也不是第一次娶儿媳了,怎么也不应该这样患得患失,但娶大儿媳时,她的心情是稳当的、欢喜的——大儿媳艾叶就像她院子里的芦花鸡,让她觉着亲,觉着有把握,它咕咕地叫也好,它没头没脑地乱飞一气也好,能有什么事呢,出不了她家的土墙!可绫罗呢,却像桂子塘的鱼,你洗衣服的时候,它在你面前游来游去惹你,你以为它是你中午桌上的菜,可其实呢,你抓不住它。长生娘还觉得绫罗像她家的花猫,平时也是乖的,可你一不留神呢,它能抓了你,然后窜到屋顶上去。所以,长生娘对两个儿媳的态度是有些区别的,对艾叶就有些像对女儿——吩咐她做事也好,叫她吃饭也好,都是粗声大气的,有时还会骂她几句——大儿媳是个性子慢的人,总是孩子都哇哇大哭了半天,她还站在茅厕门口慢慢地系着裤带,长生娘就骂她懒牛懒马屎尿多,艾叶也还嘴的,说管天管地也管不了人拉屎放屁。可长生娘对绫罗呢,却是谨慎的、生分的。饭熟了,长生娘第一个叫的是绫罗;夜晚灶上用来洗脸洗脚的水烧开了,长生娘也会先叫绫罗;但平时呢,长生娘是不近绫罗的,两人在过道上擦肩遇到了,长生娘就笑笑,却是不搭腔的,这就有些像对外人,乡下婆婆和媳妇的关系不是这样的,要么是水火不容,根本不在一个屋檐下走动,要么呢,就是关系还好,低头抬头时招呼几句家常。乡下日子多琐碎呀,总有一些事情要说的——菜地里的芋头该挖了,这两天天好,街上芋头的价钱听说也卖到了三毛钱一斤;那只瘸腿的鸭子又把蛋生到了外边,肯定是被沈小毛的老婆捡了,那个女人总是一大早就到水边去洗衣服;老木那个离了婚的女儿到城里去开了家剃头店,她会剃什么头呢?其实是去当婊子——哪一个话题不可以扯上半天光阴呢?长生娘本来是脚踢到一颗鹅卵石都有话说的人,可对绫罗呢,长生娘就有本事什么都不说。
这种客气的冷落,绫罗也是有些感觉的,但绫罗不在乎。莫说长生娘有意不和她说这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话,就是说,绫罗还不爱搭理,有什么意思呢?别人的女儿去当婊子,又碍不了你家的清白,要你们闲嚼萝卜淡操心。每次听到长生娘和艾叶在厨房里说东家道西家时,绫罗都要冷笑的。绫罗不是艾叶,喜欢抱着儿子跟在婆婆的身边,婆婆去菜园,她也去菜园,婆婆在灶上做饭,她就在灶下烧火,一边还在灶灰里给自己和儿子烤个芋头吃。绫罗没事是不出房门的,天气渐渐地冷起来了,绫罗的怀也一天比一天大,哪怕穿着肥大的棉袄,也有些遮不住了。再说,绫罗也喜欢待在自己的房间,房间里花团簇锦,好看得很,被子是新的,被面是绣花的缎子,上面绣着“百子图”,一对枕头也是大红缎面的,绣了“鸳鸯戏水”和“百年好合”,几样家具也是油漆汪汪的,能照见人影。绫罗喜欢坐在这喜气洋洋的房间里,一边看着电视织着毛毛头的小衣裤,一边等长生,长生做工一回来就往房间里钻的,绫罗虽是个有身子的人,但长生新婚的劲头还没有过去,一有时间就要粘在绫罗身边的。
小叔子和绫罗那种缠绵的样子,得罪了艾叶。怎么能不得罪呢?饭桌上,只有辣子米粉肉是盘好菜,大家都不怎么好意思伸筷子,可绫罗一上桌就给长生搛一块,而长生呢,又投桃报李地再给绫罗搛一块,一斤猪肉,除了皮皮骨骨,切了肥肉熬油炒素菜,还剩几块好肉呢?艾叶觉得委屈,别人或许觉得吃东西是件小事,可艾叶是把它当作大事的。艾叶虽然是嫂子,可她才二十二岁,比绫罗年轻,比小叔子也年轻,正是对吃如狼似虎的年龄,可没有谁搛肉给艾叶吃——长福不在家,长福到上海打工去了,即使在家又怎么样呢?长福从来是不会给艾叶搛菜的,只会埋头吃自己的饭。但艾叶也是不吃亏的人,艾叶想,我为什么不吃,说不定这肉就是用长福打工的钱买的。这样想的艾叶赌气般地把一块肉搛到自己的碗里。
饭桌上的事情长生娘看在眼里,心里对绫罗和长生也是不满的——少年的夫妻都是好的,谁不是郎怜妾来妾怜郎,但怜那也是在房间里怜,哪能怜到饭桌上来呢,床上夫妻床下客,更别说出了房门,在别人的眼皮底下轻薄。长生娘其实比艾叶还看不惯绫罗,一个连自己身子骨都看得不重的女人,还指望谁金贵你呢?但长生娘的这个态度也只有长生的爹知道,连艾叶她都是要瞒的,她是婆婆,她有责任要让一家至少在面上是和和气气的。再说,眼看绫罗就要生了,等绫罗生下了孩子,年后就让长生跟长福出去打工,长福不是说了,石匠在外面找事做容易得很,省得在家里做散工挣不下几个钱,也省得绫罗一天到晚都躲在房里,到时长生走了,看她还躲在房间里等谁呢?长生娘把明年的日子都盘算好了。
大年初二绫罗生下了一个女儿,一家人除了艾叶,其实都是有些失望的,怎么能不失望呢?现在农村也和城里差不多,生孩子都是有指标的,一对夫妻最多只能生两胎。万一后面的那一个再是女的呢?长生这一缕香火岂不是要断了。乡下人本来是朴实的,但朴实的乡下人也有心口不一的时候,尤其对生孩子这个重大又敏感的问题,每个人的情绪其实都是反着流露的。绫罗生了女儿,邻居是高兴的,邻居却说着惋惜的话,艾叶也是高兴的,但艾叶的高兴也得藏着掖着,不然,不厚道哇,再说,后颈窝里的头发,摸得到看不到,谁能担保自己家的媳妇就能生孙子呢?就算生了孙子,要顺顺利利地长大,那还要天照看呢,做人哪能坏了良心?所以邻居和艾叶都要靠道德的力量来尽量约束住自己的喜悦。长生娘呢,却正好相反,本来是心灰意懒的,但她得打起精神,去侍候绫罗的月子,在沈家村,这是婆婆该尽的责任。给绫罗煮糖水鸡子也好,给毛毛头洗洗换换也好,只要一进绫罗的房门,长生娘就尽量把皱着的眉头疏开来——女人的月子多重要哇,可别因为自己不高兴,加重了绫罗的心思,到时落下什么毛病。月子里落下的毛病,那可是一辈子的病。再怎么说,绫罗也是自己的儿媳,是要和儿子长生一起度日月的人,她真要有什么好歹,倒霉的还不是长生?
绫罗生个女儿,做爹的长生自己倒是有些不在乎的。尽管也想要儿子,但那只不过是随波逐流样的想——就像小时候,长福有了件新衣裳,他也一定要有一件;长福有一次在桂子塘捉了条两斤重的红鲤鱼,他也总想捉一条,一放学就跑到桂子塘去瞎转悠,后来还是长生娘吓他,说那红鲤鱼是水鬼变的,才罢休。所以长生想儿子是有些人云亦云的,带有抄袭的性质,不是长生爹娘想孙子那样牵肠挂肚般的想,也不是绫罗那种指望生儿子打江山般的想。也难怪,长生过了年才二十四,自己还是做宝贝儿子的时候,哪里就晓得要儿子呢?要到了五六十岁,那时腰弯了,背驼了,而女儿们也都嫁了,许多重活儿干不动的时候,有儿子的好才显得出来。长生现在还是贪戏的年龄,绫罗生了孩子,身子不能近了,长生就去外面戏,反正现在是正月,正月是乡下好戏的时季。
沈家村的人在正月是不做事的。乡下人的日子说是半年辛苦半年闲,但真正能戏得心安理得戏得堂而皇之的还是在正月,这时候无论是辛勤劳作的,还是平日就游手好闲的,都甩开了膀子找乐子。乐子都是极简易的那种,无非是扑克牌、麻将、骰子之类,沈家村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耽于这种桌子上的把戏,赌注倒是不大,不过是几毛几块的,今天你输,明天他赢,就如鱼嘴里的水,进进出出,但大家还是着迷得很,饭也不归家吃了,觉也不归家睡了,深更半夜的,还坐在别人家的灯下,饿了,主人会端上年糕、端上冻米糖,冷了,会在桌下生盆木炭火,大家都不舍得让这好时光虚度哇!在外打工的也好,在屋里种田的也好,一年到头的辛苦和委屈,不就是盼着要用这一个月的放纵和享乐来补偿吗?乡下人是习惯了熬日子的,因此连享乐都熬得很辛苦,有时还把人熬颠倒了,闹下一辈子的笑话。老四就闹过,半夜回家,人都糊涂得分不清哪间房哪张床是自己的,竟爬到了老五的床上,而老五呢,那时还在别家的牌桌上,自己的老婆就让兄弟搂着睡了半夜;村头木生的老婆姚金枝也闹过,打麻将打得眼睛发花,把余韭花家的米缸当成了尿桶,就懵懵懂懂地坐在人家米缸上面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憋了半夜的尿。
长生也是几乎不归家的,这让绫罗的月子过得冷清的很。婆婆一天倒是进来几趟的,给毛毛头换包,给绫罗送吃的,但婆婆不和绫罗说话,只是低头忙着自己手上的事,有时绫罗也想和艾叶一样和她聊些东家西家的事,可两人之前是没聊过天的,连开个话头都艰难。还有艾叶,偶尔也会抱儿子进来坐坐,但绫罗怎么会理艾叶呢?她们是妯娌,她们是一个生了儿子一个生了女儿的妯娌,关系就像猫和鼠一样,黄鼠狼和鸡一样,是有你无我不共戴天的那种,绫罗再寂寞,也看不得艾叶那张眉开眼笑的脸。绫罗现在最恨的人恐怕就是艾叶了。
还有一个就是长生。从前绫罗白天也总是一个人待在房间的,可那不一样呀,因为还有一个让人脸红耳热的晚上在前面,白天也是充实的、饱满的,不但不寂寞,反而有一种秘而不宣的快乐,可现在呢?长生是不到半夜不回来的,回来了也是倒头就睡,不管绫罗说什么,他只管是嗯嗯啊啊的,再多说两句,那就连嗯嗯啊啊也没有了。绫罗等了一天了,有一肚子话要和长生细细地说,可总不能和鼾声说吧?绫罗就掐长生的腿,绫罗掐一下,长生就往床里躲一点,绫罗再掐一下,长生就再往床里躲一点,等到没地方躲了,长生就跑到后厢房去睡了,绫罗恨得咬牙切齿,但对长生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个月的时间就像一辈子那么长,绫罗好不容易挨过去了。出了月的绫罗也开始往外跑了。村子里闹哄哄的,再安静的人也忍不住蠢蠢欲动,何况绫罗本来也不是个安静的人,先前的安静那是假的,那是因为肚子里有货,不能自己跑到人家面前去找尴尬,也因为有长生时不时的搂搂抱抱,所以那时候的绫罗认为孤独是好的,也有意去避开人。可现在呢?长生在别人家的麻将桌上,绫罗的孤独还有什么意义呢?
绫罗倒也不用跑多远,因为长生总在沈小毛家,沈小毛家就在隔壁,出了院子转过一个屋角就到了。绫罗嫁到沈家村小半年了,却几乎是谁也不认识的,但桌上不是有长生吗?绫罗来得就名正言顺。长生在桌上打,绫罗就在边上看,看了几次,就看出名堂来了,有时长生输惨了,就会借个由头下来,让绫罗帮他换手气——麻将这玩意,是有些邪的,它总会钓生手,绫罗一上桌,牌就特别地顺,想要东风就摸东风,想要红中上家就打红中,几把牌下来,长生反倒转败为胜了。两人现在由夫妻变成了战友,又开始夫唱妇随,双宿双飞。总是长生打上半场,绫罗打下半场,长生输,绫罗赢。长生说,我是情场得意赌场失意,你是肚皮失意赌场得意。绫罗说,你放屁,我们的珍珠有哪点不好呢?珍珠是绫罗自己给女儿起的名字。珍珠确实生得好,又排场,又乖,小小人儿就懂事得很,知道自己是妹头,没有资格闹的,所以整日躺在摇篮里吃了睡,睡了吃。有时,绫罗打麻将打昏了头,忘了回家喂她的奶,她也只是撇撇嘴,从不大声大气地哭。再说,就算大声大气哭又有什么用呢?长生娘耳朵听到了就当是鼻子听到了——白听到的,凭什么要她管呢?她娘老子也不是挣钱养家去了,也不是种田种地去了,而是窝在麻将桌上,凭什么要她这个做婆婆的来管呢?就是说到天上去也没这个理!三十天一个小月子,半年一个大月子,还是月子里的人不在家好好养着,却和老公一起出去贪戏,全天下没有这样缺调教的女人。所以珍珠在房间里哭着,愤怒的长生娘就躲到厨房里去,厨房在东,长生的房间在西,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不烦,再说,万一绫罗回来了,这样也不怨恨她。倒是艾叶,心软得很,有时正好从外面回来,看到珍珠在扁嘴,就赶紧抱了给绫罗送去。绫罗却是不领情的,马着脸接过来,什么言语也没有。艾叶不计较,艾叶现在春风得意,婆婆不喜欢绫罗生小妮,婆婆也不喜欢绫罗打麻将,但艾叶喜欢。没有个绫罗在边着衬着,哪能显出艾叶的好哇?幸福的艾叶的心胸像桂子塘一样阔,什么都容得下,不在乎绫罗的一张马脸。吃饱了奶的珍珠,笑得像一朵粉红的桃花,但对绫罗来说,女儿的这朵桃花是白开了,因为她的眼睛始终盯着长生的牌,长生的牌是混一色,已经结口了,单吊一张九万,而绫罗偷眼看见上家沈小毛的手上正有一张要打的九万,可他却迟迟不打,把旁边的绫罗急坏了。
这样的快乐持续到二月末。二月二十三,在上海的老乡就寄了口信来,要长福他们赶快去,他们的工地要开工了,可大家还是磨蹭了几天,舍不得走——快乐就像唱歌,总有个余音袅袅的过程,戛然而止的话,谁受得了呢?再说,德福老先生也说了,二月二十八才是个宜出行的日子。所以,一直拖到二月二十八,长福两兄弟才和村里其他的石匠们一人背个大蛇皮袋一起坐火车去了上海。
儿子走了以后,长生娘就把家务做了个分派,分家务是女儿长玉的主意。长玉说,哪有老的侍候小的道理?吃现成的,喝现成的,她们的命也不要太好了,你这么大的年纪,自己不晓得心疼自己,还指望她们来心疼你呀。长玉从乡下嫁到镇上,是高攀,所以在婆家那是一根灯芯的事都要她做的,侍候公婆,侍候老公和儿子,而弟媳们呢,却在享她老娘的福,她实在看不惯,眼妒得很。女儿这点小心思,为娘的也知道,但分家务的建议毕竟是好事,自己现在五十多岁,身子骨还行,可眼看着就要奔六十了,还能做几时呢?分就分吧,未雨绸缪总不错。家里的事情其实不多,因为长福长生都是石匠,所以家里的田让给沈大毛家种了——如今种田也不容易的,化肥贵,税也重,殷勤侍弄好了,一亩田能赚个两三担谷子,若赶上虫灾旱灾呢,要倒赔钱的。因此家里只留下一亩二分的地,种些时鲜蔬菜,芋头呀、毛豆呀、川香呀、丝瓜呀,供家里吃,也拿到镇上去卖,这些活长生爹一个人就做得排排场场,不需要旁人插手的。三个女人分的就剩下家务,长生娘负责买菜,所谓买菜,也就是偶尔买些鱼肉和豆干豆腐之类,蔬菜是根本不用买的——自家菜园子里的几样菜吃厌了,再和邻居家的换着吃,尤其是上半年,连鱼肉都不用买,家里的咸鱼腊肉是现成的,还有一坛子用雪水腌的咸鸭蛋,长生爹在地里干活时有时还会带几条泥鳅或几只田鸡回来。所以长生娘最主要的活其实是喂鸡喂猪。绫罗和艾叶呢,除了带好各自的儿女,还要做饭洗碗。两人轮着来,一人一天。
绫罗的能干是在分家务后才显出来的。绫罗干活那个麻利劲儿呀,清早长生爹娘去菜园子的时候,绫罗还在床上,可等到长生爹娘从外面回来,她却抱着干干净净的珍珠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长生娘觉得她像个变戏法的——出去没多久哇,也就是摘了摘菜,拨了几颗茄子地里的草,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她的活儿却全干好了,衣服洗了,稀饭煮了,院里院外的地也扫过了,家里清清爽爽的,连一根多余的稻草也寻不见;还有绫罗做的菜,不但比艾叶做得好,甚至把长生娘都比下去了——咸鱼蒸豆腐、菊花菜羹、芋头泥鳅汤,东西自然还是那些东西,可绫罗把它们都做出花头来了,长生娘一辈子也没这么做过,乡下人的菜哪讲究那么多呢?什么都是炒的,辣椒炒咸鱼、辣椒炒豆腐、辣椒烧芋头,连青菜都是要放辣椒的。长生娘说,这样味重,好下饭。长生爹一辈子这么吃过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可现在有了绫罗的菜,就有了比较,有了高低,轮到绫罗做菜的那一天,就会多吃一碗饭,多喝一盅谷酒,在饭桌上呆的时辰也长些。艾叶的菜呢,风格倒是有些像长生娘,都是又咸又辣的,可火候还不如长生娘,什么菜到她的手上都变了颜色,青菜是黄的、辣椒是黄的、芋头是黑的,乍看过去,像猪食一样。不像绫罗的菜总是鱼红葱绿,吊人胃口。
喝了几盅酒的长生爹夜里就比平日多话,反正躺在床上,说多过头的话也只有老伴听见。长生爹说,女人就像菜园里的菜,作用是不同的,冬瓜利尿,苦瓜败火,韭菜呢壮阳。你说绫罗,这么伶俐的一个人,偏偏肚皮不争气;艾叶倒好,人邋遢,也不能干,可是会生崽,女人会生崽,那天下还不坐得稳稳的?所以说呀,世上的事就如桂子塘的水,平得很,一根草总有一粒露水,老天哪会饿死瞎麻雀呢。长生娘说,谁说不是呢?不过绫罗先生了个妹头也不妨,说不定下一胎就是个带把的,万一不是,我们再想办法呗,活人还能被尿憋死?虽说长生娘一直是不太喜欢绫罗的,可长生娘做人凭良心,觉得绫罗配得上他家长生,这桩买卖做的不亏!就算当初觉得花鱼肉钱买了青菜豆腐,那又怎么样呢?绫罗这块豆腐看来不是普通的豆腐,是石桥镇上“蒋记”的豆腐,青菜也不是颗普通的青菜,是上海青,梗白叶墨,稠得很。
绫罗的日子是一日忙来一日闲的。没轮到做饭的那一天,绫罗就打麻将。正月二月虽然过去了,家家户户的麻将也收起来了,都正经过起了各自的日子,可哪怕是在三月七月呢,那是乡下人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村子里也依然会有几桌麻将。都是些懒汉闲妇在打,像沈小毛的老婆、木生的老婆、村尾大头的老婆,老公都去城里打工了,她们在家也不用种田也不用种地,孩子白天都上学去了,猪也喂了鸡也喂了,家里的毛线也织完了,不打麻将做什么呢?难不成让我去偷男人?余韭花在牌桌上斜了眼用假嗓子长长地甩个戏腔,一桌的男男女女都笑得喘不过气来。村里人都看不起这些在农忙时候打牌的人,看看都是些什么货色呢?鲇鱼也好,三黑也好,都是些偷鸡摸狗的主,白天是人,夜里是鬼。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老公在外面卖血卖汗,她们倒好,过起了太太的日子。村里人鄙视的态度,牌桌上的男女都知道,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管得着谁呀?爱耍宝的余韭花说,他们白天辛苦,可夜里有乐子呀,老公摸老婆,老婆摸老公,我们呢?命苦哇,年纪轻轻可怜只能把麻将当老公摸。鲇鱼就说,你就摸我呗,我不怕吃亏的。摸你?你夜里有空?鬼才晓得那时你正躲在哪家的鸡笼边哪家的菜园子里,别说我,就是你家秀英怕也摸不上吧。
麻将桌上人的嘴是从来闲不住的,但绫罗只是笑笑,不说什么,毕竟她是新嫂,和大家还不是很熟,所以一门心思都还在麻将上。因为珍珠小,麻将就在绫罗家打。落雨天,就放在绫罗的房间里,房间不是很大,又暗,但60瓦的灯泡一开,照着新桌新椅,满屋子亮晃晃的,又热闹又喜气。打麻将的人个个眉开眼笑,只有长生娘一个人在厨房生着闷气——败家的西货,败家的西货呀,凤娥这贱坯子,把这样的西货说给我长生,是要祸害我家呀。大白天的,开着60瓦的灯泡,这不是作孽是什么。可怜自己六十岁的人了,夜里起来解手都是摸黑的,不舍得灯开灯关的,浪费电,她倒好,胳肢窝下过着,不晓得心疼啥。可天作有雨,人作有祸,这样糟践日子,总会有报应。长生娘在厨房里念念叨叨,把锅碗瓢盆摔得砰砰啪啪。
天晴的日子,麻将桌就摆在院子里。长生娘也生气呀,院墙外人多眼杂,会怎样说她家呢?红艳艳的日头底下,别人都在忙着过自己的生计,这帮男女呢,却窝在她家赌钱,知情的晓得是她媳妇绫罗惹来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她纵容的,她长生娘的舌头一向是长的,能做出这样理短的事?但长生娘不敢骂绫罗——绫罗不是艾叶,骂了就骂了,雨打荷叶一样,滑溜溜的不会留下什么。绫罗话少,话少的人心思重,恨性也就重,一句骂就是一粒种子,你撒豆一样地骂一通,噼里啪啦的,倒是解气,可收不回来了,你用针挑不出来,你用水也洗不出来,它在里面发芽,它在里面结果。让媳妇恨上有什么好呢?村头的杨寡妇,年轻的时候婆婆做得多威风,把她媳妇收拾得糯米团一样,可老了呢?中了风,躺在床上身上的屎尿都没人洗,她捶着床板,呼天喊地的,半村人都听见了,可她的媳妇硬是能眼皮也不抬一下,在外面兀自做她自己的事。杨寡妇的下场让全村的婆婆引以为戒,所以长生娘几次话到唇边,都忍住了。倒是绫罗先开口了,绫罗说,闲着也是闲着,打打牌,省得总想长生,也顺带赢几个小钱花。
这倒不是虚话,绫罗是老赢钱的。每次散场的时候,长生娘都会借故走到麻将桌边看他们结账,老是绫罗赢,鲇鱼赢,而沈小毛的老婆和余韭花呢,十次倒要输九次的。余韭花说,婶子呀,回头我可不来了,天天给你家绫罗送钱,若是让我家大头晓得了,非要打断我的几根排骨不可。狗对茅厕发誓愿,谁信呢?余韭花这样的女人长生娘是看轻的,但看轻是在骨子里,面上依然是笑嘻嘻地,说,大头敢打你?他花了眼差不多。赢了钱的绫罗大气得很,如果轮到她做家务,正好灶上没盐了,没酱油了,或是没肥皂洗衣服了,她懒得向婆婆开口,总是掏自己的私房钱买,有时还会顺便给艾叶的儿子买几颗糖果回来。艾叶不是这样的,艾叶把一个钱看得比命大,哪怕买包火柴,那也得问婆婆要——不是艾叶没有钱,艾叶的压箱钱还有好几百呢,长生娘心里有数得很。但火柴不是大家用吗?艾叶为什么要花这个钱呢。艾叶觉得绫罗有时傻得很。
得了好处的长生娘嘴更软了,索性闭了眼,任了绫罗去。不任了她又怎样呢?看绫罗那水泼不进油浇不进的样儿,就是说了,恐怕也是白说。
常来绫罗家打麻将多是鲇鱼、三黑之流的男人,但周老师是个例外。
周老师不在沈家村教学,他是县城中学的老师,但他是沈家村的家属,因为他的爱人俞老师是沈家小学的老师,他们一家住在沈家小学里面的一间小房子里,所以周老师得常往沈家村跑。按说像他们这种情况的,一般都是住在城里——周老师在中学也是有宿舍的,城里生活也方便,有像样的商店,有电影院,有菜市场和馆子,但周老师和俞老师不能住在城里,不能住是因为他们的儿子周小宝。周小宝九岁了,还不能从一数到一百。同事六岁的儿子都能背出几十首唐诗了,可周小宝呢,别人问他,0+0等于几呀?他认真地说,是8,1+1呢,他还很认真很响亮地回答,是11。在城里,不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总爱出这样的题逗他,别人笑,小宝也笑,弄得周老师和俞老师都心酸得要命。但沈家村的人从不问小宝这样的问题,乡下人的善良是骨子里的,表面是有些粗野,但其实心细得很,绕来绕去总要绕开别人的伤心事。
但入了骨的伤心哪里是说能绕开就能绕开的呢?因为有一个这样的儿子,周老师和俞老师夫妻的情意都是淡了的,不仅淡了,彼此心里还有些怨恨的。怎么能不恨呢,不是嫁了他周述文,怎么会生出周小宝?如果没有周小宝,她俞丽梅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别人还是人面桃花,她呢,是人比黄花瘦。周老师也是恨的,是个女人都会生孩子,男孩也罢女孩也罢,他周述文要求又不高,只要是个健康正常的就行,可她俞丽梅连这点都做不到,偏偏给他生个弱智的!他的锦绣人生是她俞丽梅一手撕毁的,是俞丽梅这个西货一手撕毁的!
生了周小宝的周老师就颓废得很,颓废的周老师只好借麻将来逃避和忘记周小宝和俞丽梅。麻将乾坤大,桌上日月长。只要是周末,周老师的一天铁定是在绫罗家过的。只要有周老师在,绫罗的钱就总会赢得更多些。绫罗爱坐周老师的下家,因为周老师不关绫罗的牌,有什么打什么,别人饿得哇哇乱叫,而绫罗呢,吃得肚皮溜圆。余韭花生气了,说,周老师,你不能拿别人的猪头去拜你的菩萨。桌上的周老师是好脾气的,笑着说,哪能呢,哪能呢。和了牌的绫罗笑靥如花,周老师满足得很,千金难买美人笑,有了这个笑,就什么都值了。有时周老师来晚了,没赶上桌,就坐在绫罗的边上看。周老师是不多话的,对绫罗的帮助都在桌子底下,若是绫罗想打哪张不该打的牌,周老师的腿就会轻轻碰一下绫罗的腿,绫罗就明白了,知道这张牌不能打,或许是下家的炮。周老师个子高,虽和绫罗挨着坐,但其实是眼看两家的,再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看牌的人怎么也比打牌的人精明。所以绫罗一遇到为难的牌,就会一时拿东风一时拿西风地迟疑半天,似乎在仔细想,其实呢,是在等着周老师桌下的点子。这样一来,绫罗打牌的速度就会比别人慢,性子急的姚金枝忍不住了,说,你这样打,一把牌就要打到日落西山。余韭花说,你就当行行好吧,别催她,她是在把手中的牌当长生摸呢,哪舍得打出来。绫罗说,打牌如绣花,绣绣就开花。亏你们还是老手,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但开花的不仅是绫罗手中的麻将,绫罗自己这朵花也开了,是周老师在桌下用腿绣开的。长生离家快两个月了,绫罗的身子愈来愈软了,软塌塌得像爬在土墙上的丝瓜花。可她的土墙不是还在上海吗?上海山高路远,怎么靠得上呢?倒是周老师的腿,周末在边上权且当当绫罗的土墙,可这种朝来暮去的土墙,管什么用呢?愈加地把绫罗撩得水波潋滟。
绫罗开花的轻浮样子先把一个人惹恼了,那个人不是长生娘,也不是俞丽梅,是回娘家来走亲的长玉。
长玉那天回娘家是因为凤娥的儿子,凤娥的儿子过十岁。在乡下,男孩过十岁是件隆重的事,要大摆喜宴的。长玉是有面子的堂姑姑——一个村子里住着,关系能远到哪里去呢?多少都有些沾亲带故的,自然要来吃酒,同来的还有长玉的老公石勇。四五月的天,日子长,中午吃了酒的长玉和石勇也不急着回家。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忙——长玉要陪娘扯些闲话,石勇呢,也想打几圈麻将。打麻将的人是现成的,石勇、绫罗、沈小毛的老婆,还有凤娥陈家湾的兄弟——也就是绫罗的堂兄,正好凑一桌。那天石勇中午多喝了两杯酒,喝了酒的石勇面色绯红,眼睛发直,总盯了绫罗看——绫罗放在麻将桌上的手指像葱一样嫩白细长,绫罗的耳朵桃红粉白,绫罗的两个奶子掩在薄衫下像两只躲在那里的调皮的兔子。但长玉那时还没注意到石勇的眼神,长玉坐在院子的另一边,那边有棵栀子花,是长玉小时候种的,现在已长得枝繁叶茂。五月正是栀子花开的季节,长玉就坐在这栀子花香之中,听娘讲长生长福在上海打工的事,在边上坐着的艾叶有时也会插嘴说几句,替婆婆做个补充,长福过年回来时和艾叶讲了许多上海的事。长玉注意上石勇的眼神是因为绫罗,绫罗说,姐夫,给我也倒杯水吧。喝了酒的人容易口渴,因此石勇老要起身去厨房倒茶水。绫罗只是让石勇顺便给自己带杯水,这其实没有什么。让长玉不舒服的是绫罗的声音,声音在长玉听来有些邪,因为它不是平铺直叙的,而是有些短长,有些起仄,这使得一句平常的话有了意味,像篱笆上的青棘,带着勾人的毛毛刺。长玉对这样的声音并不陌生,石勇酒厂里的女同事徐燕子就是这样对石勇说话的。徐燕子住在石勇家的斜对面,每次她一拖音袅袅地对石勇说话,长玉全身的血都会往脸上涌,恨不得上前给那个骚货一个大嘴巴——长玉长得人高马大,徐燕子那个小狐狸精根本不是对手。但长玉不敢,长玉不是怕徐燕子,长玉是怕石勇,长玉如果有本事打徐燕子一个嘴巴,石勇就能当着徐燕子的面把长玉的嘴巴打歪了,再说也不是徐燕子一个人的事,石勇总是色迷迷的样子使得全酒厂差不多有一半女工都是这样对石勇说话的。但那不是在石桥镇吗?石桥镇的长玉早就让石勇弄得没有了颜面的,但这是在沈家村,沈家村的长玉是尊贵的、体面的,也是更敏感的,所以绫罗的毛毛刺一下子就把长玉刺痛了。长玉再没心思听娘的絮叨,而是来到了麻将桌边。长玉说,我们回去吧。石勇头也不抬,说,急什么?跟过来的娘也舍不得长玉回去,说,天还早哩,难得来,再多待会儿。麻将桌上的绫罗也说,再让姐夫玩两圈呗。长玉变了脸,但绫罗没留意到。绫罗是朵开了的花,只留意蜂,只留意蝶,至于其他,哪顾得过来呀?所以姐夫石勇的眼神绫罗是看出来了的,但那有什么呀?男人看女人大多不是这样吗?绫罗是习惯了的。别说是石勇,就是对了自己嫡亲的两个姐夫,绫罗也从不避嫌的——也不是有意,绫罗天生就是这样的,只要是和男人说话,绫罗就像被狐狸附了身,说话的腔调变了,看人的眼神也变了。变化其实是内在的变化,不是红变成了绿,不是白变成了黑,而是有些隐约的,有些微妙的,只有置身事中的人才能觉察得出来。石勇觉出来了,所以石勇神魂颠倒,长玉觉出来了,所以长玉怒火中烧,而旁人都还是莫明其妙的。愤怒的长玉借桌下的狗表达了她的情绪——那只狗之前还沉浸在幸福之中,中午在凤娥家吃饱了肉骨头,十分钟前又吃了艾叶儿子拉的屎,所以它有些得意有些感恩地在人们的腿间钻来钻去,没想到无端招来了长玉狠狠的一脚。长玉咬牙切齿地骂道,这是谁家的母狗?在这里摇头摆尾。旁人谁都没听出来长玉这是在骂绫罗,真以为是那只狗踩了长玉,但石勇却听懂了——长玉这种指桑骂槐、借桃骂李的手法能瞒了别人哪能瞒得了石勇呢?明白了的石勇就做不到装聋作哑,他实在还没有这个涵养,再说,替老婆之外的女人出头是石勇一贯的作风,这也是石勇对其他女人表达好感的一种方式。所以石勇扭头呵斥身后的长玉,你乱嚼什么蛆?若是在石桥镇,长玉也就噤声了,但这不是在沈家村吗?长玉打着灯笼走夜路,也不怕鬼。所以声音高得很,长玉说,噫,我自骂我脚下的母狗,碍你什么了?伤了你的肝?还是伤了你的肺?要你多管闲事。长玉伶牙俐齿的顶嘴,让石勇恼羞成怒,但丈母娘就站在长玉的身边,石勇的大耳光抡不过去。生气的石勇没情绪打牌了,一把抓起长玉的手,两人回石桥镇吵去了。
直到长玉和石勇扭着扯着出了院子,绫罗才明白过来刚才长玉是在骂她。绫罗对女人言语的反应总要慢半拍的,不是因为绫罗笨,而是绫罗的心思全不在女人身上——她哪怕是在和女人说话,那话其实却是说给男人听的;她哪怕是在看女人,那也是用半个眼珠子看的,另外半个眼珠子呢,是用来瞟男人的。绫罗的这个习惯其实是让她吃过苦头的,早在陈家湾娘家做妹头的时候,她就是因为喜欢顾盼男人而明里暗里得罪了村里许多女人,不然,她绫罗怎么会拖到二十四岁才嫁人呢?十八岁她就和村里的一个叫天保的后生好上了!可天保娘不喜欢她,好了二年了,也不托媒人上门,就那样让他们白白地好着。绫罗娘哪受得了这样的羞辱,一气之下,生生地拆散了他们。可绫罗前脚刚和天保断,天保家后脚就娶了人,若论姿色,那个媳妇是没法和绫罗比的,但天保娘不在乎。天保娘说,丑妻薄地家中宝,我们本分人家,哪守得住那么俊的媳妇呢?这是打绫罗娘的脸,陈家湾的人都知道,绫罗娘年轻的时候,也不是个规矩的媳妇,至今还有许多话柄攥在陈家湾的女人手里。而三个女儿之中,绫罗的长相和性情最随娘,都是又妩媚又泼辣——妩媚是对男人,泼辣是对女人。这就种下了祸根,乡下的舆论其实主要是女人在主导的,一个女人的名声好坏,是完全由另一些女人说了算的——她对男人越好,或者说,男人对她越好,她的名声就越坏。女人们在这个时候同仇敌忾明察秋毫,不冤枉好人,也不错过坏人。就算绫罗还是十八岁,还干净得像藕塘里初开的荷花,又怎样呢?村里的女人还是一眼把她看穿了。葱是葱,蒜是蒜,秧子在那儿,能往哪儿变呢?所以天保之后,尽管绫罗娘对绫罗的婚事上心得很,每次托媒人介绍的都是附近村里的好人家,家境好,后生好,无论如何总要比过天保的,但结果呢,总是不成,不成显然是因为村里女人的破坏,因为相亲时男方都是欢天喜地的——绫罗的样子,哪个后生会相不中呢?可总在“剪布”之前,人家就会找这样或那样的理由来推辞。绫罗娘气急败坏,其实每次都有怀疑的对象,可也没法子找上门去骂——这是丢脸的事,不好张扬的,再说,人家的破坏都在暗处,捉奸拿双,捉贼拿赃,你没有证据,平白无故地找别人的茬,谁能答应呢?叫花子门前也有三尺硬地,就算你绫罗娘再泼辣,有些事情也不好做过头的。无奈的绫罗娘只能把绫罗往远了嫁,远了就不知底细,远了别人就不好说闲话——都是过日子的女人,谁愿意走穿自己的鞋底去说别人的短长呢?陈家湾和沈家村,一南一北,相隔二三十里,而且沈家村还有侄女凤娥,胳膊肘子往里弯,自家人帮自家人,二十四岁的绫罗终于一波三折地嫁到了沈家村。
可生成的相,做成的酱,在陈家湾做妹头也好,在沈家村做媳妇也好,绫罗其实还是那个绫罗,有些东西是骨子里的,它变不了,长玉兜头一盆污水就把绫罗泼回了原形。但绫罗哪是盏省油的灯呢?无论是恩,或者是怨,绫罗都要让它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长玉被石勇扯回了石桥镇,也不怕,她总有回来的时候,绫罗暗暗地等着长玉回家的日子。
也没有等多久,半个月后,长玉就回了娘家——石勇酒厂过端阳节给每个职工发了十斤白酒,长玉给爱喝酒的父亲送两斤来。绫罗那天的发作是借了艾叶做由头的,反正艾叶绫罗早就看不惯,也吃烂了她是个老实坯。那天的日头很好,绫罗和艾叶两人都洗了许多东西——天气骤然间热了起来,床上铺的盖的,还有身上穿的春衫春裤,都要洗了浆了,好收起来等下半年用。绫罗动作快,等到艾叶从桂子塘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向阳的地方都让绫罗占了。几根竹竿上晒满了绫罗的东西,被子、褥子、床单,还有珍珠用来垫摇箩的几件旧夹衣。艾叶做事向来是上不了台面的,她趁绫罗在厨房吃粥的工夫,把绫罗一根竹竿上的东西都挪到了阴处,而在那根竹竿上公然晒上了她的衣物。艾叶胆敢这样做,和长玉的回来有关。艾叶一向是有些巴结长玉的,两人的关系因此处得不错,而且艾叶也看出长玉不喜欢绫罗,所以她要借长玉的势来打击绫罗,平日里的艾叶其实是有些怕绫罗的。这真是瞌睡碰到了枕头,绫罗也正要寻长玉的是非。若长玉没来,还好些,绫罗也就是把东西再换回来——艾叶那样的人,绫罗总是懒得和她计较的。可长玉不是坐在院子里吗?事情就不能那么简单地了结。绫罗二话不说,铁青了脸把艾叶的东西都扔到了地上。站在长玉身边的艾叶,其实一直在等着绫罗从厨房里出来,想看看绫罗对这事的反应——按艾叶的估计,有大姑子长玉在,绫罗最多也就是找她理论几句,理论艾叶从来不怕,院子也不是你绫罗一个人的,日头也不是你绫罗一个人的,竹竿也不是你绫罗一个人的,凭什么我艾叶就不能用呢?可绫罗如此激烈的态度完全出乎艾叶的意料。艾叶被逼得没有退路了。妯娌之间的关系,有什么中间路好走呢?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你退她就进,你进她就退,最后的结果,就是她骑到你的头上作威作福。类似的认识,艾叶早就有了的。所以艾叶只能冲上去扔绫罗的东西,可绫罗就站在竹竿边上,哪会让她扔呢?两人立刻扭打在一起。绫罗比艾叶高出半个头来,再说,她在娘家和姐姐们是打惯了架的,经验丰富得很,知道女人之间打架制胜的关键,所以一把就扯住了艾叶的头发,艾叶呢,根本就不是绫罗的对手,像一只被缚住了翅膀的母鸡一样在绫罗的身下乱扑腾。本来一强一弱之间的架,是要玉石俱焚的,是要丢车保帅的,可艾叶不懂,不但不去撕绫罗的脸,反而双手去护自己的头,这样的架还有什么打头呢?好在边上还有长玉,长玉暗中当然是帮艾叶的,所以用力去掰绫罗的手。一边掰还一边劝,说,都是一家人,在一张桌上吃饭在一个屋檐下进出,什么事情不能商量呢?要丢人现眼地打架。绫罗的目标本来就是长玉,长玉倒好,自己架个梯子爬上来了。这样的机会绫罗哪会放过呢?绫罗马上接嘴骂,谁和你是一家人?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你的家在石桥镇,要你在这儿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长玉气得脸红一阵脸白一阵,骂,你才来这个家几天?就说我不是这个家的人,我在这里长到二十岁,这树是我裁的,这花是我裁的,这院墙是我和长福垒的,你算老几呢?我算老几,绫罗咬了牙说,我是这里的正宫娘娘!你当初舍不得这里你别走哇,你嫁给长福也好,你嫁给长生也好,那你才算这家的人。长玉没了话——和这满嘴嚼蛆的人还有什么好争论的呢?长玉一个耳光扇了过去,这是打胡言乱语的绫罗,也是打狐媚妖气的徐燕子,新仇旧恨,全都在这五个指上,这指就成了段王爷的“一阳指”,指指都是要夺人性命的。绫罗粉白的脸上立即就像涂了五道胭脂一样。但绫罗不是艾叶,不会去捂住自己被打了的脸,而是捞起脚下的一块青石砸到了长玉的头上——那块石头平日是用来稳固晒衣竹竿的,现在却被绫罗信手拈来作了武器,长玉顿时头破血流。
长福和长生从上海赶了回来。鸟大各飞,树大分枝,既然过不到了一起,那就只好分家。在乡下分家是件啰唆的事,但长生家相对简单些,因为长生爹娘的儿子不多,只有长福长生两个,什么东西都一分为二就是了——房间一人两间,家里欠的债呢一人五百,鸡呀鸭呀鹅呀这些活物也平分,有单数的,就归长生爹娘,猪只有一头,只好让长生娘先养着,养到过年的时候再杀了三家分猪肉,菜园子呢,还是归长生的爹打理。有些东西本来倒是难分的,那些杯盘碗盏,坛坛罐罐,因为有大小,有新旧,往往会给分家带来麻烦——乡下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大的过节往往看不出来,可一些芝麻小的得失倒是会计较的,艾叶就是这样的女人,分给她的鹅刚好是瘦些的一只,她就不答应。长生娘的手下,哪里会没有轻重呢?之前分给艾叶的两只母鸡,一只芦花鸡一只九斤黄,都是正在生蛋的,还有那只豚鸭,样子倒是不肥,可它争气得很,隔些日子就会下个双黄蛋。可这些仔细处长生娘怎能和艾叶明说呢?长生娘的偏心要做在暗里,不能摆到桌面上来的。艾叶若是不蠢,就应该明了婆婆的心意——有公公婆婆做主,难道还会薄着替他们生了孙子的她吗?绫罗这时倒显出她的好来,鸡鸭肥些瘦些,家什新些旧些,坛砵大些小些,不在乎。但绫罗要在两家之间做个隔墙,长生爹本来是不同意的,千朵桃花共树生,家虽然分了,但依然是兄弟,何必弄出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来呢?可长生娘说,隔就隔吧,兄弟的血缘也不是一堵墙能隔开的。长生娘这样说,表面是附和绫罗,其实呢,也还是因为疼艾叶——在一个屋檐下走动,两个女人免不了要生龃龉,万一再打起来,吃亏的还不是艾叶?既然娘都这样说了,那就砌呗。长福长生都是石匠,砌堵隔墙,一天的事儿。这样,一家就分成了两家,长福住东屋,长生住西屋,长生爹娘呢,住在北边的后厢房,但进出都是从东边。长生娘说,艾叶人本分,又迷糊,若没有老人在边上照看着,她恐怕连儿子都要被别人偷了。
长生娘可不是无中生有。乡下那些游手好闲的二流子,现在是越来越胆大了,不仅偷鸡偷鸭偷菜卖,还偷人卖。偷鸡偷鸭多辛苦?要在人家的门外候半夜,等到老的小的都睡安稳了,才能下手。若赶巧碰上夜里起来解手的,或者鸡鸣了鸭嘎了,那就倒霉遭殃。乡下人暗夜里打贼,都是往死里打的;偷菜挨打的风险倒是小些,可它累呀,要一个人背个麻袋到菜园子里去摘半夜豆角,或是辣椒,而且还卖不了几个钱!相比起来,偷人更挣钱也更省事,一个男孩听说能卖两千块。隔壁村几年前就有一个半岁的男孩被偷了,他娘把他的摇箩放在院子里,自己却下地给老公送饭送水去了,也就是半个时辰的工夫,回来摇箩里的儿子就没有了。开始还以为是哪个邻居抱去玩了,也不急着找,乡下从前也没有发生过丢人的事呀?可等到天快黑了,还没有人送儿子回来,女人这才慌了。后来周围村庄又有两个男孩丢了,这可吓苦了乡下人,在乡下什么能比传宗接代的男孩子金贵呢?各家各户都看紧了自家的男孩。二流子的地位一下子倒高了起来,人们对他们又提防又害怕,表现出来就是很尊重的样子。常言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得罪好人怕什么呢?他也不会去挖你家的祖坟,而得罪一个小偷他说不定就能让你断子绝孙哪!
长生娘说要帮艾叶看孩子,这其实是句生是非的话。绫罗真要在这上面做文章,也能弄得长生娘不安生。可绫罗不是无事生非的人,再说,长生爹娘从艾叶那边进出,也正合绫罗的意,独门独院地住着,自在。隔墙砌好的当天,绫罗就用她的新锅炒了几斤芝麻黄豆,分给她西边的邻居们吃,这是这地方的风俗,芝麻和黄豆在乡下都是吉祥物,都是用来为今后单过的小日子讨个彩头。绫罗的手艺好,芝麻黄豆炒得又脆又香。一家送一青花瓷碗,大气得很。而分了家的艾叶呢,日子就过得比绫罗仔细,芝麻贵,就用冻糯米替,一家送一小碟,好歹都是那个意思。
长生在家待了半个月,比长福晚走了一个礼拜。长生本来打算和哥哥一起走的,可绫罗不让。独守空房三个多月了,好不容易一石头把长生从上海砸了回来,哪能说走就让走呢?绫罗是一朵盛开的栀子花,要长生一瓣一瓣地把它撕下来,再一瓣一瓣地揉碎了;绫罗是一个长裂了的石榴,要长生一粒一粒地把它细嚼慢咽。长生哪里又舍得走呢?上海的日子又辛苦又卑贱,为了那一个月几百块钱的工钱,他们像一群异乡的狗一样在城里活着。也只有在家里,老婆还把他当宝一样地紧抱着,不撒手。绫罗在长生的耳边说,你可别在上海那个花花地方给我弄个花花女人回来。绫罗可不认为自己是杞人忧天,因为余韭花对她说过沈得财的事。沈得财在浙江拉黄包车,拉着拉着,拉着了一个浙江的寡妇,两人姘上了。本来这事,千里迢迢的,秘密得很。再说,沈得财和往年一样,腊月回家,也带了钱回来,钱虽说比原来少一些,可沈得财说,现在外面有钱的人都打的,黄包车的生意难做了。他老婆粉荷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可精明的粉荷还是发觉了。粉荷对好朋友余韭花说,往年回家,他急得什么似的。总是房门都还没关好,他就要亲嘴了,回家一个月,就像饿死鬼投胎一样,总是要不够。可那年呢?他倒先去打麻将,打到半夜才回来,不是外面有女人,他忍得住?但粉荷是个有心计的女人,不直接追问老公——男男女女这档子事儿,哪个会轻易坦白呢?所以粉荷悄悄地去了隔壁村,沈得财在隔壁村有个朋友,那人也在浙江拉黄包车。朋友开始自然是包庇的,但粉荷会诈,又带去了一包香烟糖——香烟糖在当地是很贵重的点心,里面有芝麻,还有桂花,朋友扛不住了,只得把沈得财和那个浙江女人的事抖擞了出来。这样一来,沈得财的浙江就去不成了,粉荷又让他做了朝出暮归的田舍郎。余韭花说,绫罗,你也要小心哪,你家的长生和沈得财一样,都是粉面小生,到时别让上海的小寡妇弄到她床上去了。绫罗说,呸,你家大头才上人家寡妇的床呢!但那是对余韭花,对了长生,绫罗在枕边也是要反复叮咛的。长生说,你听余韭花那张嘴乱嚼,外面哪有什么俏寡妇狐狸精,就算有,人家也看不上我们这些民工的。长生就和绫罗说上海工地上的事,长生说,倒是有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晚上涂脂抺粉了来工棚,想挣我们的钱,都是又老又丑的,别说还要钱,就是她们倒贴我,我还不干呢。听到这话,绫罗忍不住嗤嗤地笑。长生也不放心家里的绫罗,说,你这只狐狸要是不老实,在家敢偷野老公,我回来就会像切菜一样把你们的头切下来。你切,你切,你有本事现在就切,绫罗把头一个劲儿地往长生的胸前拱,长生只得慌忙地招架。大白天的,两人关了院门,在屋里打打闹闹,纠缠不休——还是分了家好哇,绫罗想,日上三竿不起也好,深更半夜不睡也好,再没有人在门外长生、长生地叫。
可分了家日子还是要过的,两人就这样百般缠绵地拖了一天又一天,最后,长生还是背上他崭新的蛇皮袋去了上海。
现在绫罗的西屋成了余韭花这帮人的天下。原来有长生娘在边上,大家总还有些顾忌——来早了,走晚了,都有些不自在,怕长生娘说。落雨了,长生娘说,韭花呀,你给你儿子吃了什么灵芝仙草,吃得身体这么好,淋了雨,也不生病。这哪是夸余韭花,这是在怪韭花天落雨还趴在麻将桌上而没有去学校给儿子送伞;看到姚金枝的儿子穿了破裤子,长生娘也会说,金枝,你可真会过日子,裤头留来补,铜钱留来赌。这种阴阳怪气的话,韭花和金枝哪有听不懂的?但一来她是长辈,二来呢,也总要到她家走动,如果闹僵了,大家面上不好看,所以总不和她较真,打个哈哈就带过去了,再说,村里这样对她们说话的女人也不只长生娘一个。谁叫她们爱赌钱呢?被人看不起也是活该。但现在好了,长生娘和绫罗隔开住了,她们来早也好,走晚也好,和鲇鱼他们说荤也好,说素也好,再也不用看那老东西的脸色,自在得很。
其实自在的还有周老师。长生回来的这半个月,把周老师的两个周末都糟蹋了——家里待不住,有周小宝和俞丽梅在眼前晃动,周老师就烦;和以往一样去姚金枝家或余韭花家,周老师现在也不愿意了,嫌她们两家脏,地上总是有鸡屎,桌上也黑乎乎的分不出颜色,有时口渴了,连个干净的茶杯也找不出来。之前没到过绫罗家,周老师也就认了,乡下人家大多是脏的,何况是爱打麻将的女人家?可到过了就不同了,绫罗是乡下人,绫罗也是爱打麻将的女人,可绫罗比俞丽梅更讲究!人其实是不能长见识的,见识了绫罗的周老师,就不能再到余韭花家苟且将就了。没奈何的周老师只好拿本书,坐到学校的槐树下看,可哪看得进呢?眼前不是麻将,就是绫罗那张桃花般的媚脸。周老师其实在想绫罗了,可想有什么用?白想!现在搂着绫罗夜夜春风度的是长生。周老师是语文老师,因此有很好的想象力,想着想着,周老师的心就疼了,可脸却火烧火燎般地烫,半躺在椅子上的周老师,只好用书盖住自己绯红绯红的脸。天上一日,人间千年。这半个月的时间,待在人间的周老师失魂落魄,度日如年,而绫罗在天上飞,觉得半个月,眼睛一眨就过去了。
总算等到长生去了上海,没想到,藤蔓后面还带了瓜,花苞里面还掩了蕊,竟然还把长生娘也等到了后厢房。
坐在绫罗身边的周老师心里很踏实,现在和绫罗挨得紧些或疏些,都不要紧,院门关了,村子里的闲人再不能随便地进进出出,和东边又隔开了,艾叶不能来,长生娘也不能来,而麻将桌上的男女呢,也不会把这种挤挤挨挨的亲密当真。这算什么呢?若说放肆,鲇鱼和三黑都比周老师放肆多了,有时余韭花和了大牌,高兴,鲇鱼和三黑就会趁机动手动脚,在余韭花的肥臀上摸一把,或者作势要在她的胸前抓一把,余韭花自然是不肯的,挑起了柳眉骂,鲇鱼说,一把牌就赢了老子几块钱,摸一下就亏了?余韭花说,老娘还不是天天输,赢一次你就要吃老娘的豆腐。三黑说,扯到豆腐,韭花老娘,我给你出个谜,猜出了,我让你吃张牌。余韭花说,我上你的当?你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你莫想邪了,我这是正经谜,你当心猜。三黑说道,十八岁妹头水涟涟,细皮嫩肉真可怜,叫声情哥哥你轻下手,弄坏身体不值钱。我呸!这种下流话也叫谜?怎么下流话啦?不就是七麻子每天挑着卖的豆腐嘛。那好,三黑,我也给你讲个故事,余韭花说。从前,有个人住在小偷的隔壁。那个人穷得响叮当,家里总是没吃的,一家人过得唉声叹气,没精打采,而小偷家呢,却常丰衣足食,欢歌笑语。过端阳节的那天,小偷又出去了,半夜回来。回来叫门的时候,把这个人惊醒了——小偷家的门当然是要紧关的,小偷在门外对妻子说,打开龙门,点起龙火,叫起孩儿,来吃粽果。这个人听得很耳馋,下半夜也出去了,妻子就在家里等粽果吃——家穷,别说小孩一天到晚念叨吃的,就是大人也嘴贱得很。半个时辰后,丈夫果然回来了,把门拍得嘭嘭响。丈夫对屋里的妻子喊,打开鬼门,点起鬼火,叫起孩儿,来看他爹耳朵的终身结果——这个倒霉的人去偷的还是先前那一家,哪有不被抓住的道理?结果一只耳朵被人割了。韭花的故事还没讲完,绫罗就笑得岔了气,手里的麻将也顾不了啦,只盯着三黑的耳朵笑。三黑是个缺耳朵,左耳的耳垂小时候爬树时被枝杈挂掉了,但绫罗不知道,真以为三黑的耳朵是被人割掉的。三黑索性也不打麻将了,跳起来要去拧余韭花的嘴。
周老师喜欢这样的气氛。平日在学校,大家都是客客气气的,不说一句过头的话,不做一件过头的事,喜也罢,怨也罢,都是一个人关在屋里的事。别说和女同事拉拉扯扯,就是和男同事一起喝酒,也是不尽兴的,表面似乎也脸热腮红,胡言乱语,可谁敢真胡说呢?个个嘴里其实都是暗藏了机关的,该开时开,该关时关。那种日子,就像喝萝卜汤,好自然是好的,可喝多了,嘴里会寡淡出鸟来,而在绫罗家呢,就像吃四川水煮,大鱼大肉、大麻大辣,让人过瘾。水煮这东西,什么到它这里都面目全非,变了颜色,绿不再是绿,白不再是白,周老师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对绫罗那种暧昧的态度若是在学校,那是要生起轩然大波的,可隐在这帮打打闹闹没有规矩的人中,就像花开枝上、鱼行水底般不着痕迹。
但鱼游水底岸上人不知道,水却是同谋者,这一点周老师有把握。看绫罗的眉眼,周老师觉得绫罗一定把自己的心思看破了的。尽管绫罗是个话少的人,什么都没说,但这难不倒周老师,周老师在大学是学文学的,因此把女人都当作诗歌来读,诗歌是分很多种的,有乐府和元曲那样的,直接、泼辣,像余韭花,也有李商隐那样的,要费尽了心思去揣摩、去寻味,意思都是藏在言语背面的,所有的话里都还有话。面上是说宓妃说贾氏,其实呢,说的都是他自己百转千回的爱情。周老师是喜欢李商隐的,因此也就喜欢绫罗这种意在言外的女人——乡下的女人本来也是不能开口的,不开口,还是院子里的黄菊和梨花,虽然也带村野气,到底是妩媚的,可一开了口,就成了大喇喇的余韭花。余韭花在桌上豪爽地说男说女,说云说雨,似乎是风流的,其实呢,却不是,因为她的风流是对了许多男人的,所以男人也就不当真,和她动手动脚就像和身边的猫狗玩闹一样,闹过了就闹过了,不会弄出鸡鸣狗吠的事来。可绫罗呢,却不一样,是个用眼睛和男人说话的女人,女人看她安安静静,男人看她却是千言万语。
周老师现在正被绫罗这样的千言万语所迷。之前迷麻将,周老师迷得理直气壮,谁叫俞丽梅给他生了周小宝呢?男人的上进都是有理由的,或者为了爱情,或者为了儿女,他周述文为了什么呀?人生灰暗,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借麻将来作践自己,也作践俞丽梅。所以每次出门,周老师都是大义凛然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返!还看什么俞丽梅的脸色,你俞丽梅的表情越阴沉,周老师我就觉得越解恨。可现在不行了,因为对麻将的迷恋里面掺杂了绫罗,这使得周老师有些心虚。迷恋麻将是一回事,可迷恋绫罗又是另一回事,这两者的区别,周老师清楚得很。有了杂念的周老师反而不敢那么一意孤行了。星期六清早起来的时候,不再像以往一样直奔绫罗家了,而是带儿子周小宝出去转一圈,到藕塘里摘个莲蓬,或者到田埂上去捉几只蚂蚱,但周老师心里知道,这都是敷衍,是敷衍儿子,也是敷衍自己。因为就连儿子那张欢喜的脸,都让周老师心疼——正常孩子的快乐的脸多明媚生动呀,像一首乐府歌,像一朵盛开的花,可小宝呢,脸上总有弱智孩子的那种痴呆气。看到小宝的脸,周老师就忍不住恨俞丽梅——小宝其实长得很像俞丽梅的,周老师只是奇怪,当初两人谈恋爱的时候,怎么就没从俞丽梅脸上看出弱智的端倪来呢?若早看出来了,哪还会娶她。周老师因为绫罗带来的不安瞬间就荡然无存。
去绫罗家去晚了,就赶不上麻将打,但这有什么关系呢?现在的周老师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只要能坐在绫罗身边看牌,只要能看到绫罗那张花枝招展的脸,周老师在沈家村过的周末就不冤枉。这倒合了绫罗的心意,绫罗其实也是巴望周老师只看牌不打牌的,一是因为想周老师帮她打点子,好让她赢钱,还有呢,有个不打牌的周老师在边上,也可以帮她照看一下珍珠,替珍珠把把尿,或者珍珠哭了,抱起来哄一哄。周老师抱珍珠的样子,若是让俞丽梅看见了,那是会让她伤心欲绝的——这个男人抱自己的儿子也没有过这般小心呀,这哪是在抱珍珠,这分明是在抱绫罗。好在俞丽梅看不见,她是从来不会出校门满村去找周述文的,一是因为骄傲,再就是没了那个心劲,夫妻到了这个份上,连架也懒得吵了。但绫罗却是受用的,看着镇上的中学老师手忙脚乱地侍弄自己的女儿,绫罗就像在三伏天喝冰水,百般惬意。
惬意的绫罗知恩图报,对周老师的笑容因此更妩媚,态度更温柔。周老师想必也领会了绫罗的意思,所以也就愈加沉溺于这种暧昧的关系。这种变化别人其实看不太出来,因为两人真正的亲密都在桌子底下——周老师从前用腿给绫罗打点子,都是稍微碰一下就挪开的,可现在,却有了几分如胶似漆的味道,两人的腿一挨上,就不舍得分开了。绫罗看着手中的麻将,周老师看着桌上的麻将,两人仿佛都把桌下的事忘了。绫罗打麻将时那种认真的样子,有时让周老师真以为她是无意于桌下的,可真是那样吗?鲇鱼的一个麻将子不小心掉地上了,还没等到他弯腰去捡,绫罗的腿刹那就成了兔子的腿,一下子就逃远了。
尽管经过桌下的试探周老师并不十分担心绫罗会拒绝自己,但周老师还是不知道如何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当初在师大时,也是有过暗恋的,可那时年轻,所以好办,写几句酸溜溜的诗就表白了;和俞丽梅认识是朋友介绍的,一上来就是那种男女关系,也就没有什么为难,再说,对付读书的女人,周老师自认为还是有些经验的。可绫罗呢,是个小学没毕业的乡下女人,和这种女人的关系该如何开始呢?周老师完全不知道。平日听村里的男人闲嚼,似乎男人们对女人就像对公狗对母狗公鸡对母鸡一样,只要上前抱住她们的身子把她们按在下面就可以,成不成的只要按一次就知道了——要么按成了相好,要么挨一大嘴巴子,挺简单的事。可周老师不相信,女人不是狗不是鸡,怎么可以用这种方式呢?就算可以,周老师也做不来——自己好歹还是老师,到底和畜生还是两样的。
若不是绫罗主动,周老师还不知道要拖延多久。那天夜里三黑和邻村的一个后生偷来了一只大黄狗。快入冬了,余韭花早就嚷着要他们弄只狗来补补身子,鲇鱼说,你家大头又不在家,你要补身子干什么?韭花说,你三只脚的蛤蟆管得宽,我们女人畏寒,吃些狗肉好过冬。三黑说,弄只狗还不容易,过些天给你们弄只来就是。绫罗只当他们是说笑的,没想到真弄了一只来。大家丢下麻将不打了,一起来收拾狗,放血的放血,烧水的烧水,退下来的狗毛,埋在了栀子花树根下。狗肉白煮,生姜、大蒜、胡椒、酱油,这些醮狗肉的调料,绫罗家都有,只是缺了小麻油,不过金枝家有,金枝回去取麻油的时候,顺便把儿子也带来了。周老师出钱,让鲇鱼去小卖铺买了几斤谷酒。一屋子的酒香、肉香、芝麻香,余韭花的脸喝成了狗肝色,鲇鱼的舌头也喝大了,让周老师没想到的是,绫罗的酒量倒大得很,大半蓝边碗喝下去,还没醉,依然和平时一样,只是笑,不多话。人却比平日还漂亮几分,眸如清水,唇如花朵,把一旁的周老师都看呆了。
接下来还有让周老师发呆的事。有点喝多了的周老师起身到院子里的栀子花树下小解,可没想到,喝了酒吃了狗肉之后的绫罗竟然色胆包天,也尾随了出来,周老师丝毫没发觉,一心在解自己的裤扣,绫罗突然从身后靠了上来,说,等他们都走了,你再折回来。
那天晚上之前,绫罗和周老师关系也就是丝瓜花和土墙的关系,因为长生不在家,也因为周老师是个镇上的老师,所以绫罗才对周老师有些情意绵绵的。对绫罗这样的女人来说,没有男人的日子是难熬的,可日日呆在家里的绫罗能接触多少男人呢?鲇鱼是不行的,三黑自然也是不行的——不光是瞧不起他们的不务正业,也看不上他们的长相。女人多是计较的,哪怕在偷男人这件事上,也不愿吃亏,总要拿那个男人和自己的丈夫比一比,不然,拼了名声去偷个还不如自己丈夫的男人,不让人笑话?剩下的,只有周老师。而且周老师和长生比起来,也是不孬的,高大、清廋,是读书人的样子,尽管年纪比长生大些,可还不老,三十出头,正是男人金子一样的年纪,最关键的是,这个男人是在城里读过大学的,是那个一天到晚阴着脸的傲慢的俞丽梅的老公,以后就算东窗事发,闹出来,也不丢自己的面子。绫罗不计较鹅鸭的肥瘦,不计较芝麻和冻米的贵贱,但对男人的态度上,却是半点不马虎的。所以绫罗偷周老师,尽管是因为耐不住空房而带有茍且的性质,但也不是那种撞到阿猫是阿猫,撞到阿狗是阿狗的苟且,而是经过精打细算反复掂量后的茍且。
可这种苟且之中的认真最初和情爱是无关的。周老师对绫罗来说,只是暂时借用一下的东西而已,就像灶上缺了勺到邻居家借个勺,洗衣时缺了棒槌到邻居家借个棒槌一样,尽管也想使个好一点的,可好也是人家的好,终归是打算还的。所以,绫罗一开始,并没有和周老师天长地久的意思——不仅是因为还有长生,也觉得自己和周老师不配,篱门配篱门,竹门配竹门,做露水夫妻是一回事,做明媒正娶的两公婆又是另一回事,这一点,绫罗心里清楚得很。可男女的事情发生前和发生后哪能一样呢?经过了那夜的恩爱之后,绫罗的野心就慢慢滋生了出来。在周老师之前,绫罗真正经历的也就是两个男人,一个是长生,一个是天保,两个男人其实都差不多,都年轻、都莽撞,都重手重脚地把她绫罗当砖头当泥土来摔打,但周老师呢,却是把绫罗当作书来读的,小心翼翼,又百般珍惜。女人的排场是比出来的,男人的好也是比出来的,长生和长庚比,比出了长庚的粗糙,而长生和周老师比,又比出了长生的粗糙。男人就像一道道菜,没吃过猪肉,青菜肉腐是好吃的;没吃过鲈鱼鳜鱼,鲢鱼鲤鱼也是好吃的。因此呢,没偷过男人的女人其实都是井里之蛙。
现在绫罗这只井里之蛙跳到了井上面,这就有些糟糕,绫罗不是别的女人,别的女人见识了也就见识了,跑马观花一样,不留下什么的,可绫作敢为的胆大的青蛙——既然和他周老师有了枕席之欢,他们的关系就有了变化,她就具备了某种资格,说到底,女人对男人的非分之想都是由此而开始的。但这个时候的绫罗其实还并不想撇下长生,只是和周老师有了更长远的打算——这也怪不得绫罗,在乡下,有许多野夫妻也是恩恩爱爱相好一辈子的。
但周老师和绫罗正好相反,那夜之后,他待绫罗反而疏远了些,也不是不喜欢绫罗了,而是为了避嫌——周老师做事一向是瞻前顾后的,要想着俞丽梅周小宝,又要想着长生和珍珠,想到他们,周老师就努力克制,克制久了,又愈加地期待和绫罗的见面。这使得周老师的情绪极不稳定,有时冷,有时热,有时是急不可耐,有时又躲躲闪闪。但一心想着自己快乐的绫罗却是不管不顾勇往直前的,周老师如果不来,绫罗自己就会找上门去。总是在星期一,绫罗抱了珍珠回娘家。回娘家当然是为了放下珍珠,顺便呢,也给自己绣个遮遮掩掩的幌子,她真正要去的地方其实是县城的中学。陈家湾离县城不远,只有六七里的路,绫罗总是在娘家吃了中饭再去县城,下午就在街上瞎转悠,等到天黑了,再单枪匹马地杀到周老师的宿舍去,每次都把周老师吓得胆战心惊——哪能不吓呢?要知道,在县城中学里,连同事带家属,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周述文的老婆俞丽梅的。可没有这种惊吓就不叫偷了。吓不正是偷的好吗?和俞丽梅做倒不用怕的,白天也好,晚上也好,只要自己愿意,可以随时做,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但正是这种随时和光明正大,使得这种东西索然无味起来。可和绫罗就不同了——要把灯关了,把窗帘拉了,把门拴牢,所有这些零零碎碎的程序都把欲念撩得更饱满。人其实都是贱的,吃别人家的糕总是更香。走廊上时不时地常有人走动,更远处还能传来学生的打闹声,这都让绫罗觉着新鲜,也让绫罗觉得更幸福,这个男人的手是拿粉笔的手,可现在正抚摸着自己绸缎一样的肌肤,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那种仔细,像陈家湾的祥灯瞎子抚摸他的二胡一样。祥灯瞎子有一把乌黑锃亮的二胡,是他的命根子,整天抱着它走村串巷地替人算命。绫罗小时候就让他算过命,他说绫罗的命是杨贵妃的命,绫罗娘还高兴了半天——能不高兴吗?女儿的命是贵妃娘娘的命。陈贵妃现在躺在周老师的怀里,就像二胡躺在祥灯瞎子的怀里,直想唱歌,可隔壁有人,门外有人,绫罗到底也不是二胡,哪能无拘无束地唱呢?可正是这种被迫的抑制,使得两人愈加地觉得绕梁三日意犹未尽。男女之间的事情,就像绫罗家院子里的栀子花一样,原来也是半开的好,因为半开还有余地,若全开了,不但不好看,而且绝了今后的念想,如此一来,离败落也就不远了。可绫罗还指望他们这朵花天长地久地开呢。
可这朵花到底没能开长久,女儿玛瑙的来临硬是生生地把它从半腰掐了。在乡下,女人若不生儿子,那就像盖房子没有打地基,或者把花草种在墙头上一样,随时都有被连根拔起的危险。早在绫罗怀孕六七个月的时候,长生娘就要绫罗去县城医院打个B超——村里要生第二胎的女人都是这样的,若医生说是男的,那就早做准备,多吃些蹄膀、猪肚之类的补品,好生个膀大腰圆的孙子;若是妹头呢,就干脆引产,好赶下一茬。不然,明明庄稼地里长的是稗子,还忙着去浇水施肥,不是白白地浪费是什么?乡下人的日子不能那么过!但绫罗要和长生娘唱对台戏。绫罗说,花那几十块冤枉钱干什么?生男生女都是命。绫罗不肯去医院其实是受了周老师的影响,周老师说,生男生女有什么关系呢?最要紧的是要生个健康的孩子。你看看你的珍珠,比哪家的孩子差呢?绫罗觉得还是有文化的人开通,把女人当人看。绫罗不肯去医院还有一层原因,那就是绫罗猜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十有八九是男的,因为这一次绫罗爱吃酸的,成天想吃的都是那酸桃酸李,连梦里都是成片的桃树李树,人家不是说酸男辣女吗?怀珍珠时可没有这样的胎相。绫罗表面不在乎,心里暗暗想要的其实也是一个儿子。艾叶不是又生了个儿子吗?她生儿子就像母鸡下蛋一样,容易得很。
可女儿玛瑙出生了,绫罗关于桃树的梦算是白做了。现在的绫罗有两条路走,第一条路就是对村妇女主任撒谎,说生了个死胎,然后偷偷地把玛瑙送人,这不难,因为长生娘早就未雨绸缪了,故意请了外村的接生婆,就是为了好瞒住村里人的耳目。长生娘说,也不用心疼,反正不是送给别人,是送给长玉。长玉和绫罗翻过脸,本来哪愿意带玛瑙?可她一个做长女的,怎能不管长生的香火?在娘家这样天大地大的事面前,姑嫂之间的恩怨简直就像一粒芝麻一样不足挂齿。可让长生爹娘没想到的是,绫罗竟然这样不懂事,长玉都不计前嫌打算帮她带玛瑙了,她倒翘起尾巴不答应,仿佛她生的是金枝玉叶一样。绫罗说,猪狗还晓得护豚呢,难道我绫罗还不如那畜生?一句话把长生娘噎得半天缓不过气来。这是什么屁话?大家急得团团转,图啥呀?还不都是为了你和长生,真是不识好歹的东西!长生娘冷了脸,说,你要自己带玛瑙,那出了月子计生办就要来抓你去结扎,你这辈子就别指望生儿子了。可没有儿子总归是不行的,实在没有办法的话,只好从长福那里过继一子来为你们传宗接代,养老送终。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长生娘的话顿时让绫罗火冒三丈。绫罗说,真是好笑,我干吗要借别人的屁股装自己的门面?
自己的宝贝孙子一到绫罗的嘴里竟然成了屁股,长生娘那个气呀!只得把长生从上海叫了回来。黄蜂蜇了还是要黄蜂的蜜医,他的老婆也还是要他来治。长生一进家门,长生娘就说,别家的媳妇生了妹头就焉头焉脑的,像一只瘟鸡,你媳妇倒好,反当起娘娘来了。长玉说,宠女人也不是这般宠法,都把她宠成了飞到你头上做窝的鸟。生了二个女儿的长生情绪也萎靡得很,实在没有心情去做绫罗的工作。三言两语之后,就给了绫罗两巴掌。这是长生第一次打绫罗,绫罗伤心地放声大哭。长生娘听到哭声后从厨房跑过来,骂道,有话好好说就是了,长生,你干吗动手呢?
但打是打了,又有什么用呢?绫罗就是不接长生娘的轮子。绫罗说,过继别人的儿子有什么意思呢?到头来,辛辛苦苦的,也还是当别人的牛作别人的马!不就是要躲结扎吗?不就是要生个儿子吗?我们假离婚好了,你带珍珠,我带着玛瑙回娘家,他计生办再厉害,总不能抓一个离了婚的女人去结扎吧?你暂时也不要去上海了,白天待在沈家村,夜里就偷偷地去我家,等我躲在陈家湾替你生了儿子,咱们再复婚。
娶个聪明的女人真好哇!再艰难的事,她都有办法对付,长生想。长生本来要把这个好计谋告诉爹娘的,可绫罗说,你好歹也是做爹的人了,怎么这么担不住事呢?长生被绫罗说得不好意思了,就真的瞒了爹娘抽空和绫罗去乡政府把手续办了。手续办好的当天下午,绫罗抱着玛瑙,长生提着包,两夫妻说说笑笑地回了陈家湾。
长生怎么也没想到他和绫罗的夫妻情分就这样到了头。他是三天后去陈家湾找绫罗的,可绫罗瞪着眼说,沈长生,你有没有搞错?我们可是离了婚的。长生只当绫罗和他开玩笑,也笑嘻嘻地轻声说,离了婚又怎样?我来找我的野老婆。我呸!绫罗突然变了脸,说道,白纸黑字,大红章子,你还想耍赖不成?你不是听你娘和你姐的话来打我吗?那你还来找我干吗?让你娘和你姐陪你睡呀,让艾叶陪你睡呀,她们不是都会生儿子吗?我没有本事,只会生妹头。绫罗说完扭身就进了她的房间,然后把房门啪地一关。剩下长生愣在堂屋,好半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不是说好了是假离婚的吗?怎么现在又假戏真做了呢?她这是何苦?用尽心思地和我离婚就因为那两巴掌?可乡下的女人有几个没有挨过巴掌呢?长生的脑子一下子成了马蜂巢,嗡嗡嗡嗡的,乱得很。绫罗娘这时从厨房走过来,黑着脸说,回去吧,既然离了婚,就不要来这里扯七扯八的,让邻居见笑。
女人总是最明了女人的。长生娘听了这事之后断然说,这西货一定在外面有了人。熊瞎子掰玉米,只有掰下了另一根,才会舍下手里的这一根。只是谁会是那根大的玉米棒呢?长生娘心里没把握。之前倒是听艾叶嘀咕过,说绫罗和周老师怎么样怎么样,可长生娘不准艾叶胡说——绫罗那个女人,跟哪个男人不是飞眉飞眼的呢?她是天生的风流样子,倒不一定真有事的;再说,艾叶跟绫罗不和,她的话自然有搬弄是非的成分,哪能信呢?但现在看来,湖里无风不起浪,绫罗和那个姓周的,或许真有些不清白。怎么办呢?长生爹不知道,家里一有难事,他只会唉声叹气,长生娘呢,本来是家里的主心骨,可遇到这种事,也乱了方寸——能不乱吗?婚是你儿子自愿离的,没人拿刀拿棒的逼着他。人家也没带走金,也没带走银,连娘家过来的嫁妆也没带走,怎么上门去寻衅呢?没个由头!但长玉可不这么想,长玉说,她不是和那姓周的好上了吗?长生,你提个粪桶到县城中学门口去候着,我不信,姓陈的那个西货能不去会他?堵上了,就不要铙了他们,用大粪泼,泼他们个抱头鼠窜,泼他们个臭气熏天,看那姓周的以后还怎么在中学混?看那不要脸的西货还怎么去找他?
长生没带粪桶。躲在人家的米粉店里守,怎能带个臭烘烘的粪桶呢?再说,长生也没有长玉那么恨绫罗,好歹同床共枕两三年了,恩情总比怨恨多,长生其实还指望绫罗回头的。两人还有珍珠,还有玛瑙,哪能说离婚就离婚呢?不就是和别的男人困了觉吗?困了就困了,想开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村长的女人还和来子会计困过呢,妇女主任还和村长困过呢,沈老五的老婆和村里的许多男人都困过呢,他们哪个不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也当了乌龟,当了王八,可还不是一样过日子?也没见谁用布遮了脸出门。男人和女人的事,说大了,天大地大,说轻了,就当是黄蜂蜇一下,苍蝇叮一下,有什么要紧?
坐在米粉店里的长生思前想后,一时倒清爽了,倒平和了。说实话,男人的成熟有时是需要女人的背叛来做铺垫的。先前夫妻云雨时长生说过要杀掉奸夫淫妇的话,那是枕边的意气话,是胡话,说来吓吓绫罗的,莫说绫罗不信,就是自己哪又信呢?现在的长生之所以守在中学的门口,不是为了要羞辱绫罗,邋遢绫罗,而是要拿住绫罗的短处,好要挟绫罗回家。
米粉店的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似乎并不讨厌长生在店里的逗留,一双眼睛在长生的身上睃来睃去,这让沮丧的长生心情稍微好了些——怎么说,我沈长生还不是没女人要的落脚货,只要自己愿意使个眼色,这个米粉店的老板怕是能上手的角色。长生虽然没有过勾搭陌生女人的经验,但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好歹也在上海待了一年多了,女人的眉高眼低还是能看出来的。小店逼仄,学生们中午时进进出出都有些艰难,不好意思的长生每隔个把时辰就要吃一碗粉,吃了麻辣汤粉,吃了肉丝炒粉,吃了三鲜粉,就在他坐立不安准备再要一碗豆芽凉拌粉的时候,绫罗出现了。
在下午四点多钟出现在县城中学,这在绫罗是头一次。从前为了避人耳目总是等到天暗了才来,可现在绫罗不怕了,被人看见又怎样?说闲话又怎样?她绫罗巴不得!就是要那些舌长的人把话传到余丽梅那里去——读过书的女人面薄,气又盛,当不了缩头雌乌龟,免不了要闹离婚,这正合了绫罗的意!这种借刀杀人的手法,是绫罗娘惯用的,不知不觉,绫罗也学会了这一招。可这怨得了我绫罗毒辣吗?我绫罗不是有我绫罗的难处吗?和周述文好是我抛的饵,和长生离婚是我下的套,都是自己跳起来摘的果子,能哭着喊着赖上周述文?可他周述文怎么能不离婚呢?他不离婚难道我一辈子单飞?不行哪!只好算计你余丽梅了,明亮亮的大刀既然出了刀鞘,不见血,如何回头呢?
周老师的宿舍在中学的西北角上,从围墙边的小路穿过去,又近,又隐蔽,可单身的绫罗却别有用心——以前来只是偷欢,可如今来却是想偷人的;从前只是“直把杭州当汴州”,现在却是生了改朝换代的野心的,能一样吗?所以要舍近求远,要化简为繁,要绕着圈子走,经过了食堂,经过了操场,又画蛇添足地经过了教学楼,花枝招展的绫罗才在许多人的目光下意犹未尽的、袅袅娉娉地进了周老师的房间。
尾随在后的长生气得七窍生烟。这个西货真是不要脸了,送上门去给野男人操还这么张狂,那个腰扭的!那个腚送的!恨不得要敲锣打鼓昭告天下似的。看她一步三摇、熟门熟路的样子,想必来这儿不是头一回了。这对狗男女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呢?是公狗先流涎呢,还是母狗先摆尾呢?长生几次都想冲上去,扭住绫罗的脖子让绫罗交代个明白。
但直到绫罗走进了宿舍,长生也还没有什么作为。二十六岁的长生其实是没有经过事的,实在不知道如何应付眼前这样荒唐的局面。到底该怎样做呢?念头倒是起了一茬又一茬——拿把菜刀把门劈了,宿舍的走廊就是单身老师的厨房,案板和刀都是现成的;去把校长请来,让他看看姓周的一丝不挂的狼狈样子;或者干脆就在走廊里大喊大叫几句。但长生不敢,不是怕周述文,那种豆芽菜一样的男人,有什么好怕的呢?也不是因为怕闹得名不正言不顺——在长生的概念里,绫罗还是他长生的老婆,自然是有理由闹的。长生怕的是绫罗,若把事情做绝了,让绫罗没有了台阶,绫罗索性就破罐子破摔,真不回头怎么办呢?软软绳子能缚住人,还是忍吧,反正在外面做事,早就习惯了忍气吞声的。再说,不就是再让那姓周的多困一回吗?困一回和困一百回有什么区别呢?既然是坛腌坏了的酱,也就没有什么好再金贵的。
想到这里,长生就到学校的小卖部花二两块钱买了瓶谷酒,坐在宿舍外的樟树底下,边喝酒边等绫罗。
等到绫罗出来的时候,长生手中的一瓶酒都快喝得差不多了。路灯下的绫罗溜光水滑,像一株盛开在五月夜里的栀子花。树底下的长生突然上前一把拽住了绫罗,绫罗吓了一跳,慌乱间还以为是俞丽梅呢,待看清是长生时,倒不怕了。问,你来干什么?长生说,你和我回去。为什么呀?绫罗问。我都看见了,长生说,你怎么进的屋,你在那姓周的屋里待了多久,我都看见了。看见了又如何呢?绫罗不理长生,兀自走自己的。学校门口有几辆三轮车在等客,绫罗本来要叫一辆的,可胳膊还被长生拉着,脱不了身。坐不了车就走呗,六七里的路,二三十分钟的事,有长生在边上,正好走夜路,还可以省下一二块车钱呢!两人都急急地往城东走,陈家湾在城东南,沈家村在城东北。长生说,你跟我回去,我保证不打你,不骂你,你和野男人的丑事,我不张扬还不行吗?我替你瞒着!就当泡屎,我沈长生闭着眼,吃下去,还不行吗?谁是野男人?绫罗抢白道,谁要你替我瞒?好笑!我们可是离了婚的,我现在和一千个男人困也好,和一万个男人困也好,都是我的自由,和你沈长生再没有瓜葛。珍珠呢?珍珠呢?和珍珠总有瓜葛吧,就算你不看我的面子回去,你总不忍心抛下自己的女儿不管吧?那她也怨不得我,要怨也是怨你家那个老乞婆,怨长玉那个西货,怨你家容不下妹头,容不下我。长生哑口了,若理论事情,长生哪是绫罗的对手呢?那是蚂蚱和知了之间的对阵,是麻雀和画眉之间的对阵。没了法子的长生像女人那样哭了起来,这是这一天中长生第二次哭了,刚才在樟树底下就暗暗地哭过一回。伤心的长生哭得眼泪和鼻涕一起流,可那又有什么用呢?绫罗向来不是一个心软的女人,再说,周述文刚才在枕边和她说了,他受够了余丽梅,也受够了周小宝,他迟早要和他们作个彻底的了结。现在的绫罗,更是有恃无恐了,铁了心要到县城中学去当师母。
长生黔驴技穷了。但他仍紧紧地扣着绫罗的手腕,他不能放手,这个女人多滑呀,滑溜溜地像一条鲇鱼,今夜真要放了手,或许就再也抓不回来了。两人拉着扯着走到了三岔路口,却走不动了,因为这时长生要往左走,而绫罗呢,要往右走,往右转再走两里半就是陈家湾,绫罗依稀都能看见村里有些人家的灯火。但固执的长生死活就是不放开那只扣住绫罗的手,男人的力气不是更大吗?长生狠了心,要把绫罗拖回沈家村去。长生说,你今夜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由不得你了。可绫罗哪是个能吃素的?一脚就朝长生的跨部踢去。变了心的女人毒如蛇蝎,哪还顾念两人从前的恩情?绝望的长生忍住伤痛,追上去一把掐住了绫罗的脖子,问,你到底回不回呢?你到底回不回呢?
绫罗的尸体是绫罗娘第二天在自己院子里发现的。一大早绫罗娘起来,和往常一样,要到院子里来放鹅,一低头就看见了歪着身子坐在桃树下的绫罗。这时天还是灰蒙蒙的,绫罗娘看不清绫罗的脸,绫罗娘心里还疑惑着,这妹头怎么坐到树底下去了呢?等到一看清,老天哪!绫罗娘的三魂立时散了二魄。
长生跑了!跑到了上海他打工的地方,不到一年,他就被抓回来吃了枪子。村里的人都惋惜,说,笨哪!怎么那么笨?老大的地球,哪儿不好搁下一个人的身子?不说藏到美国伊拉克去,好歹你也要去西藏去广西呀,那儿山高皇帝远的,谁晓得你沈长生是杀人犯?偏要往上海那张网上撞。
可凤蛾却觉得那是命,逃不了的。凤蛾说,两人的前世一定有未解的冤孽,不然,绫罗就是人家长庚的老婆,是长生的堂嫂,哪能生出后来的这许多枝节?但长生娘不信,依然是怨凤蛾的——不是当初她凤蛾摇头摆尾地到她家来做媒,长生怎会娶绫罗那西货呢,不娶绫罗,哪有如今的家破人亡呢?千错万错,都是她凤蛾的错,长生娘恨凤蛾,恨得牙根都痒了,路上遇了凤蛾,总要先狠狠地吐口唾沫,然后再远远地绕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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