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村,妹头到二十八岁才嫁人那叫什么呢?叫老蚌搬家,叫铁树开花。庄户人家的妹头,谁舍得养到那么老呢?又不是猪婆,养在栏里能生崽卖钱。妹头就如后园子里种的瓜,要赶季卖,趁着新鲜,趁着嫩,要瓜面上还有茸毛,瓜蒂上还有花,才能卖个好价钱。李村可不是那种山旮旯里的村庄,它紧靠着县城,村里许多人都在县城里谋生计,因此懂得经济,懂得买卖,懂得该放手时就放手,不会让一个好瓜生生地沤烂在园子里。但话又说回来,林子大了,什么鸟没有呢?也还是有贪的人。像村前的李福平老头,他家就沤烂过一只好瓜的。也是奇怪,两个腌菜一样的寒碜人,偏生出了一个花枝般的妹头,这可如何好呢?前面的三个妹头都随了爹娘,这不怕——乡下只有打光棍的男人,没有嫁不出去的丑妹头。一样生男生女,一样洗衣做饭,模样粗糙些,经摔打。上门提亲的媒人是不多,可这也省了做父母的左挑右拣的为难不是?手一撒,哗啦啦的,都嫁了。可轮到老四,两人倒慌了,先前的麻利劲全没了。嫁东家也觉着亏,嫁西家也觉着亏,是呀,做惯了小买卖的人,碰上了这么一单大生意,患得患失不是难免的么?这么一犹豫,一蹉跎,老四在家可就把事做下了,是和隔壁的一个有妇之夫,人家是明眼人,看出了他家的瓜熟透了,顺手就把它摘了。可怜李福平老头,愿指望靠老四狠赚一笔的,没曾想,到头来,却落个叫花子做官,叫花子团圆,空欢喜了一场。
但李锦绣晚嫁可不是因为长得排场。若谁要说单眼皮的锦绣排场,村里的妹头们媳妇们谁不会冷笑两声?排场么的?排场么的?要腰没腰,要腚没腚,鳊鱼一样。就这样薄薄的家底,也敢端着架着?村里女人背后说的话,难听着呢!但这样的话,锦绣听不见——锦绣哪有那闲工夫去听人嚼舌根子?一个杂货铺子得有多少事儿,油盐酱醋,针针线线,缠人哪!莫说没有工夫,就是有得闲的时候,锦绣也不屑去,一群女人袖了手扎一堆嚼人家短长,能嚼出什么来?能嚼出金?能嚼出银?还不如院子里咯咯叫的母鸡强,好歹人家还能咯出个三毛钱的蛋来。再说,嫁人仔细些,不是应该的吗?就算到街上去买双袜子扯块布,不还要比比花色?不还要掂掂厚薄,挑三拣四地花上半个时辰?要算起来,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这中间锦绣回绝了多少个媒人呢?光是锦绣的姐姐绫罗就给妹妹提了不下三门亲,把李绫罗都惹恼了,可这怨得了锦绣吗?男方要么丑陋,要么懒惰,要么村子太偏僻了,怎么嫁呢?荼缸里有只苍蝇,饭碗里有几粒老鼠屎,若没看见,吃了就吃了,喝了就喝了,可锦绣不行哪,锦绣的眼睛睁着呢,把什么都看得清清的。既然都看见了,还怎么下咽?
锦绣的娘一向是由着锦绣的。二女儿能干,她懒得管。不像当年绫罗,事事都要她插手。不插手不行哪,绫罗在外人看来是能说会道,伶俐得很,其实呢,做娘的心中有数,她只是一只绣花枕头,外面是描龙绣凤,挑花挑朵,芯子里呢,却是一堆烂草败絮!所以一有媒人来提亲,就替绫罗赶紧应承了——自己是过来人,知道过了这一村再没有那一店的道理。但锦绣的事锦绣娘却不敢多插手,锦绣的事是好管得吗?莫说婚事,就是家里杂货店的事,替她张罗了,也未必就落个好。就说前些年,有一次锦绣娘进城去卖川香——锦绣爹种的川香,总是水嫩水嫩的,就像十八岁的妹头,俏得很,只一盏茶工夫,就脱手了,她正要收拾菜篓子回家,却有个卖干香菇的后生过来兜搭,她瞅着香菇不错,菇瓣肥,朵儿匀称,价钱呢,也公道,十二块钱一斤,她就做主买下了,心里想家里正好不是没香菇了吗?之前她听到木头娘来买半斤香菇而锦绣说没了的。可这一小蛇皮袋香菇一拿到家,锦绣的脸就沉下来了,说,叫你们不要乱进货,你们偏要进。锦绣娘也不高兴了,这小蹄子,越疼她越不懂事了,对娘说话这么轻狂。就没好气地回嘴说,怎么是乱进货?你看清了香菇再嚼。看?还用看?我不看都知道这是做了皮子的香菇,锦绣手一伸,把蛇皮袋底的香菇抓了一把出来,锦绣的娘顿时傻眼了,都是纸衣一样薄的陈年香菇。锦绣娘除了咒那卖香菇的后生,没话说了。为这一蛇皮袋香菇的事,锦绣娘足足看了锦绣一个多月的脸色。
类似的教训不只得了一次两次。锦绣娘后来索性就什么事都睁只眼闭只眼了。锦绣说东,她就说东,锦绣说西,她就说西。屋后的凤娥介绍了她娘家的侄子,别人都说好,都说后生看不出什么破来,可锦绣说,怎么有点木头木脑的?锦绣娘就说,可不,瞅着是像差灶火的清明粑。四婶细莲做媒的那个漆匠,锦绣娘本来觉得蛮好的,可锦绣撇撇嘴嫌人家瘦,说瘦了的后生或者身体不好,或者心思重,以后在一起过日子都难。锦绣娘也就附和说,也是,女人家瘦些不要紧,一个男客,瘦成豆芽样怎么养家小?锦绣娘现在几乎成了看光景的旁人,成了墙头的草,风吹往哪边就是哪边。这也难怪锦绣娘,她不这样又能哪样呢?莫说锦绣不让她做主,就是让,锦绣娘也不敢,锦绣可不是一蛇皮袋香菇,万一弄不好,那可是一辈子的牙齿印。锦绣娘就是这样对左邻右舍解释的,但锦绣娘还有一层心事没有对别人说,那就是锦绣娘其实也不想让锦绣出嫁,儿子小,还在学校读书,老头呢,只知道早晚摸在他的几亩菜地里,都指靠不上,家里的杂货店,全是锦绣在打理,有时地里忙,要赶季栽菜呀,摘菜呀,锦绣娘就得起早摸黑地和老头子去地里,这时候,锦绣就又要做饭,又要洗衣,还要喂猪喂鸡,所以,这个家其实也是离不了锦绣的。但这一层小九九,锦绣娘是不能对人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她是明理人,知道不能因为家事而耽误儿女的婚事。但现在不是锦绣自己在挑挑拣拣吗?这就不能怨锦绣娘了。可回娘家的李绫罗却看不得娘对妹子那百依百顺的样子,背了锦绣恶狠狠地对娘说,你就由她,你就由她,由到她嫁不出去了,你养她一辈子。
姚明生是剃头匠李拐子做的媒。其实这两年上门来给锦绣做媒的人越来越少了,费那劲干吗,左右人家眼眶子深,什么人也看不上。村子里的人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有等着看李锦绣笑话的意思——是呀,你李锦绣本事大,嫌弃这个,嫌弃那个,有本事你别嫁,到时候别像村后瘌痢头的女儿一样,两腿夹不住,被个外乡男客一勾搭,就和别人去睡屋檐下了。乡下人虽说厚道,可幸灾乐祸的坏心眼,也是与生俱来的。李拐子本来也是喜欢看这样笑话的人,他虽然拐了一条腿,却是个好风月的。借着他冬暖夏凉的剃头店,和村里不少女的有着拉拉扯扯的暧昧关系。可他却不想看锦绣的笑话,因为他一直有几分敬重锦绣,他是个不正经的男人,也喜欢调戏那些不正经的女人,可心里呢,还是更看得起像锦绣这样又会过日子又把自己身子骨看得千金重的妹头,再说,他又是锦绣的堂兄,这就和村里其他闲人不太一样了,锦绣的脸面也是他的脸面。所以他对锦绣说,妹子,哥哥知道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不嫁,不就是嫌人家样子不好吗?回头哥哥给你找个模样风流的。李拐子这个没正经人的话,谁当真呢?所以,锦绣家的人都当他是调笑。可没想到,几天过后,李拐子真领来了一个后生,起初锦绣还以为他们是来买纸烟的,忙不迭地站起来,可那个后生却不看柜台下面的纸烟,只斜了眼看她,锦绣觉得有些不对头,再看李拐子,他笑嘻嘻地仄身进了东边的厨房,和锦绣娘嘀咕去了,锦绣顿时明白了几分。明白了的锦绣就有些慌乱。要说,锦绣相亲也不是头一次,何至于慌乱呢?可从前的那些和这次有些不一样,从前的那些后生一身簇新的,低着头跟在媒人后面,最调皮的也不过偶尔抬头朝锦绣这边扫一眼,哪敢这样从头到脚打量人呢?锦绣的脸被他看成了一匹红缎子,手脚一时都不知如何放了。好在锦绣娘这时从厨房出来了,端茶让座之后,开始问后生家中人丁生计之话。锦绣这才趁机溜进后屋,和从前一样,从窗隙间偷看外面的后生了。
偷看的结果是锦绣决定嫁了。也不全是因为姚明生长得好,也不全是因为他是城里人,也不全是因为锦绣的年纪大了,嫁不出去。而是这个穿着旧牛仔裤的后生身上有一种东西激怒了锦绣——他似乎不是来相亲的,却像是得闲来串门的,坐在那儿,和隔壁家来的人客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家常。他说他在装潢队里做事,刮刮瓷,拼拼地砖,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技术活,二三十块钱一天,做一天有一天。家里现在只有两个人,娘,还有他,别看桌上的碗筷不多,可是赚钱的人也少,家里也就指着他一个人赚的那点钱过日子。一个姐姐,叫姚明珍,多年前就出嫁了,过得还不错,可姚明珍那个人,从小就又精明又自私,谁也别想从她身上揩出油腥来。这些话让窗子后面的锦绣听得好笑,这个后生是怎么回事?别人对家里的困难都总要遮遮掩掩,尽量说些家里的好话,而他呢?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家的家丑一样,为什么呢?看样子他也不是个缺心眼的,那么,他就是轻看她,所以他才带着那种可要可不要的神情。他说话的腔调,他唇边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似乎在对锦绣说,我家的条件就这样了,你爱嫁不嫁。如果这样,锦绣生意人的脾气还真上来了,你越想卖,我越不买,你不想卖呢?我还偏要买!这是锦绣买卖的习惯,也是她买卖的诀窍,现在锦绣顺手就把它用到了婚姻上,天下的道理不都是相通的吗?既然买卖错不了,婚姻呢,想必也错不了。
但锦绣娘心里是不太同意的,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不踏实,人家是县城人,又长得一表人才,就算家里穷些,可好歹也有份混饭吃的手艺,为什么到三十岁还没讨老婆,又为什么要来找乡下的妹头?凡事都要有个说法才让人安心,像细细的女儿梅花,也是嫁到了县城里,可那是因为男方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一条胳膊不好用;还有蛾子的女儿小凤,去年也嫁给了城里一个干部人家的公子,可那不是小凤长得雪肤花颜如戏里的小旦一样吗?再说,这门亲事又是李拐子做的媒,什么藤结什么瓜,他那样的人,无非不过交些狐朋狗友,能有什么正经人家的子弟呢?这些话夜里和老头说,老头却是骂她的,妹头都二十八了,你这个老乞婆还要说东说西,难道你要让女儿当姑婆才甘心?锦绣娘想想也是,二十八岁的妹头,就像落了黄花落了蒂的丝瓜,还能撑多久呢?这么一转念,也就不作声了。
婚后大半年,锦绣都过得有些晕乎乎轻飘飘的。她从前是个最正经不过的人,从来不和村里那些后生眉来眼去动手动脚,不像村里一些妹头,身上的毛还没长全呢,就爱往后生堆里扎。姐姐绫罗就是这样的妹头,她没嫁人之前,锦绣和她去邻村看过一次电影,可她哪是去看电影哪?一出家门就把外面的罩衫脱了,说是热,热什么呢?九月的夜,凉得很,不就是想露出里面被毛衣箍得铁紧的胸脯来吗,也不好好站在一个地方看电影,而是带着她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她亲眼看见一个后生伸手在绫罗的胸前摸了一把,绫罗倒也是高声骂的,骂那人是臭流氓,锦绣那时候虽然不知道那就是打情骂俏,可那骂的语气却分明是锦绣不喜欢的,似乎有几分撒娇的意思,几分欢喜的意思。惹换了锦绣,骂什么骂呀?一巴掌过去,打他个脸上开花,或者干脆捡块大石头,当脑门砸过去,看他还敢不要脸不?可哪个后生敢来招惹锦绣呢?后生们贼得很,知道哪些妹头可以调戏,哪些妹头不可以。男女之间的事情,说白了,原都是要风吹草动的,要花香蝶舞的,妹头扭了身子,或者丢了眼风,后生才敢亦步亦趋地近身。不然,吃不着狐狸反惹一身骚,不值当。所以,锦绣虽然二十八岁了,却还真是一朵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黄花,没有和哪个后生在草垛后搂过,也没有被哪个后生摸过亲过。别的妹头在十七八岁就经历了的风月,锦绣统统都存在她二十八岁的身子里,然后,不折不扣地足斤足两地都给了姚明生。
好在给姚明生不冤。单论长相,老实说,两个锦绣也配不上一个姚明生。人家眉眼清爽,长腿长身,皮肤呢,也雪白,是个城里人的样子,而锦绣呢,尽管一天到晚守着她的杂货店,不下地干活,没有一般乡下妹头身上的泥土气,可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小气呢,那种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野蛮呢,却也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瞧出来的。这一点,就是锦绣自己也知道。所以,夜里躺在姚明生的身边,她是骄傲的,是暗喜的。村里和她一般年龄的妹头都急匆匆地早就嫁人了,可谁的老公有姚明生长得好?呸!给姚明生提鞋都不配。她们倒是眠思梦想要嫁个风流的郎君,可结果呢,嫁的却多是田舍郎,而她锦绣呢?从来都是不好色的,却偏找了个小生一样的男人,真是有心裁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世上的事情真是捉弄人哪。村里的妹头媳妇都在嫉妒她,她知道。不说别人,就是姐姐绫罗,替她操办嫁妆时,态度一直也是阴阳怪气的。她还听到过绫罗在后院里对姐夫说,姚明生真是被婚姻遮了眼,不然,怎么会看上我们锦绣呢?这是什么话?看不上我锦绣,难不成就看上你绫罗?可你不是等不及吗?不是二十出头就找了老公吗?锦绣当时就想冲出去和她理论,可碍着姐夫在场,才忍住了没发作。所以,锦绣现在的幸福几乎是两重的,一重是姚明生给的;另一重呢,是李村那些酸不溜秋的女人们给的。只不过这种幸福完全是心理上的,不像前者的幸福那样来得结实。之前的锦绣不知道,原来一男一女在一起可以这般快活的,要说,在电视上在电影里也不是没有看到过男男女女在一起亲嘴和搂抱,甚至有一次还有半光着身子的,可从前看他们那样子就像看院子里的公鸡和母鸡,公狗和母狗,胡乱地在地上扑哧扑哧折腾一气,有什么意思呢?鸡狗是因为吃饱了撑的,没事做,反正有人养着,不用操心那张嘴的,而且它们都是活今天没明天的,所以过一天算一天,自然要寻些没油盐的事做;可人呢,自己要糊自己那张嘴,而且日子又是天长地久的,就没必要那么浪费自己的气力,若省下那力气,去把一亩田耕了,把几垄地的草除了,就算薄收,不总还有些仨瓜两枣的进账?锦绣过日子,算盘子总是拨得啪啪响的。可现在,躺在姚明生的身下,锦绣的算盘子就有些乱了,脑子也有些迷糊了,总觉得自己要飘起来,要飞起来,像气球一样,像蝴蝶一样,锦绣才明白为什么村子里的女人总骂人骨头轻,原来女人的骨头真可以轻到棉花一样。黑暗中的她想喊,想唱,想和破茧而出的蝴蝶一样,漫天飞舞,可其实呢,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根本没有唱和舞的经验和本事,而本事这玩意儿,原是要经过学习的,经过训练的,要经风雨,经世面,要在实践中体会揣摩才能掌握的。村子里别的妹头在十七八岁就偷偷摸摸地学会了的本事,但锦绣二十八岁了还不会,可这有什么呢?锦绣压根也不想要这本事!为什么要让别人知道你的心思呢?就像做赢了一单生意——你花买豆腐的钱买到了一块猪肉,或者快要坏了的香肠还卖了个好价钱,那种高兴自然要藏着掖着,不能让别人看破了去,不仅不要露出高兴的样子,还要把嘴撇着,把眉皱着,仿佛你对这单生意没把握,或者让对方以为你觉得自己吃了亏,这单生意才牢靠,才不会最后闹个鸡飞蛋打。所以,现在的锦绣几乎屏声静气,把自己的嘴巴和身子管得紧紧地,不言语,也不动作,任姚明生在上面翻云覆雨,独自辛苦。
但是,锦绣新婚的日子其实是一分为二的,一半是夜里姚明生给的隐秘的快乐,另一半呢,就是婆婆余金枝那张马脸给的不快乐。余金枝不知道为什么,打从锦绣进门,那张马脸就没短过,左眼总是往下斜的,左唇也总是往下耷的,一张好好的长方脸生生地被她拉成了一张驴马脸。最初锦绣以为她是天生的那种面相,就像村里的杨寡妇,笑也是哭,哭也是笑,都一个样儿。但日子一长,锦绣就知道了余金枝那张马脸几乎是专对了家里人的,尤其是专对了她锦绣的,因为有几次锦绣明明看见她和隔壁老太婆站在院门口谈得兴头,一张老脸,笑成了一朵干菊花样,可等锦绣一近身,她们却突然不作声了,而且刚刚还上拉着的脸皮又都挂下来了,完全是一副做生意蚀了本的样子。这不免让锦绣不快,也觉得奇怪,为什么呢?她锦绣自嫁到这个家,从没有得罪过婆婆的,让她做饭她就做饭了,让她洗衣服她就把婆婆的衣服也揽过来洗了,这不是怕城里的婆婆,而是她锦绣在家里做惯了家务,也勤快惯了,不在乎这点活。城里人怎么做媳妇她锦绣还不知道吗?院子里就有一个现成的样,听姚明生说那一对也不过结婚一年多,可那个涂脂抹粉妖精般的媳妇却已经像个母夜叉一样威风,整日里劈劈啪啪地在屋子里摔打盆碗,隔着几重门也能听到她老东西老东西地骂,那个个头矮小的婆婆总是一脸阴沉地在院子里忙,可人家一脸阴沉,不是因为媳妇不好吗?你余金枝为什么呀?
夜里锦绣就问姚明生,姚明生说,你管她摆什么脸?你吃你的饭,你做你的事,管那么多干什么?怎么能不管呢?锦绣说,我是好吃懒做了,还是偷人养汉了,平白无故地要看她脸色?姚明生这下不耐烦了,姚明生现在常常会不耐烦的,他们结婚有半年多了,最初的那新鲜劲头似乎要过去了。不耐烦的姚明生就睡到另一个枕头上去,不动锦绣了。不动就不动,锦绣不是那种管不住自己身子的女人,就算如火烧火燎,就算如蚂蚁上身,锦绣也不会去动姚明生一下,主动去惹男人的女人那是什么女人呢?那是村里三毛的老婆陈水花,外号花观音,她总是自己送上男人门的。三毛打她,她还理直气壮地还嘴说,我图什么呀?我偷你大哥,是图你家圆,我偷你隔壁,是图好借油盐,我偷过路哥哥,也是图两个现钱。这样的说法简直让人笑歪鼻子,结果全村的人把陈水花的话当歌唱,一些不学好的青皮后生遇到三毛就会一唱一和地说,我图什么呀。但锦绣可不是陈水花那样因为管不住自己的身子而被全村人看轻的女人,锦绣是《寒窑记》里的王宝钏,虽粗衣陋质,可还要敝帚自珍。即便当着嬉皮笑脸的薛平贵,也要把衣衫紧系。更别说当着你薛平贵的大脑勺?所以,姚明生这样的做法根本要挟不了李锦绣。
再说,你姚明生不说的事情,保不住别人就不说。院子里对门的那个老太太有一次就把什么都对锦绣说了。那天是个大晴天,婆婆一大早就上女儿家去了,姚明生也去做事了,留下锦绣一个人,在院子里洗被单被套,还有婆婆的夹衣夹裤,五月天了,天气说热就热起来了,这些衣物都要洗了晒了,收起来,好来年用。那个对门的老太太也在一边洗着,洗她儿子媳妇床上的东西,老太太年纪大了,又个子小,那么大的床罩,她拧不动,锦绣看不过去,接过来,三下两下就给她拧干晾到了晒衣绳子上。这个老太太姓陈,锦绣听别人都叫她陈婆,她似乎和余金枝关系不太好,因为两家虽在一个院子里住着,锦绣从没有看见她们互相走动过。余金枝总是和院子里另外一个姓韩的胖老太来往。锦绣从前和这个老太太从来没有搭过什么话的,锦绣本不是个多话的人,又初来乍到,和一个与婆婆分明有过节的老太太,能说什么说呢?但这一次,老太太却想和锦绣说说话了,衣服晾好了之后,又拿把野蕨菜出来,站在锦绣身边,磨蹭着不走。老太太说,还是余金枝有福气呀,要是姚明生娶了沈美琴,她能过现在这么享清福的日子?怕不和我一样,被小贱货作践着。沈美琴是谁呀?锦绣忍不住扭头问。是谁?姚明生的青梅竹马呗。人家可是这榆树巷子里有名的大美人,两人从中学时就好上了,有年头了,都以为他们要结婚的,最后呢,沈美琴却突然嫁给了一个外乡人,那个人说是上海人,其实大家都知道,他是上海那边过来的乡下人,在城北开一家叫“大上海”的馆子店,有钱哪!不过,姚明生也绝,沈美琴还没嫁多久呢,他也娶了你。想当初余金枝还做张做致地反对,嫌你是乡下人,可结果,因祸得福,她余金枝倒因祸得福了。
锦绣一时有些懵了!之前她也拐弯抹角地问过姚明生为什么会看中她。姚明生嬉笑着说她是美女,说她长得像电影《卧虎藏龙》里一个叫章什么的女演员。锦绣心里是不信的,但嘴上什么也不说。后来有一次姚明生真带她去电影院看那个章什么演的电影了,让锦绣吃惊的是,她和那个演员果真是有几分像的,都是薄削脸,薄削唇,还有那种总爱寒着脸的神态。她这种面相,瞎子说过,是薄命相,且命里注定要嫁二夫的。锦绣记得那次娘不但没有给那个瞎子算命钱,还把那个臭瞎子骂了一顿,骂他胡说八道骂他老了嘴里要生蛆而死。那个瞎子可不要生蛆而死吗?人家女演员,总是命好的,不也是这种长相?锦绣本来就是个有心气的妹头,除了长相,她从没认为自己配不上姚明生,看了那场电影之后,心里更是有底了,原来即使长相,自己也是不输姚明生的。可没想到,这个老太太给她的却是另一个说法,尽管她知道这个陈老太太这么说,有些不怀好意,有挑拨是非的意思,可那又怎样呢?这个世上有个沈美琴总是真的,她锦绣是乡下人总是真的。如果这样,她锦绣就是被算计了——姚明生娶李锦绣原来不是因为李锦绣,而是因为沈美琴,她只是一个巴掌,是姚明生在气头上甩向沈美琴的一个大巴掌,她还是一块石头,是姚明生和沈美琴打架时随手在地上捞起的砸向沈美琴的一块大青石。
沈美琴眼冒金星了吗?沈美琴头破血流了吗?锦绣不知道。锦绣只知道这块石头现在又砸到了自己的头上,一下子就把她砸醒了过来。这半年来,她一直是晕的,晕在姚明生那狭小昏暗的房里,快活的时候,她对姚明生甚至是有些感恩的,是他让她知道了枕席之欢,知道了自己身体的好处。她以为姚明生是迷恋她的,所以他们几乎夜夜不空,但天晓得,原来他们黑咕隆咚的房间里还站着个美人沈美琴,所以,他姚明生其实一直是在做戏,所有的这些都是做给边上的沈美琴看的,或者她李锦绣就是沈美琴,反正房间黑,他姚明生一闭眼根本就可以把李锦绣当沈美琴来要的。
这样的结果简直让锦绣哭笑不得。这算什么回事呢?这家人家本来是要拨姜的,却莫明其妙地拨回了蒜,本来是要捋麦的,却因为赌气捋回了黍,这样的拨这样的捋自然有几分勉强,有几分不甘不愿,所以,无论是捣蒜也罢,熬黍也罢,就不免来气,不免心猿意马。可这怨得了蒜怨得了黍吗?人家本来清清白白地待在地里,是你们多事。现在好了,蒜已经被他们捣成了蒜泥,黍已经被他们熬成了黍糊,回不了头了。
锦绣本来是应该伤心的,应该哭一回或者找个由头和婆婆和姚明生吵一架的——村里的女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如果男人因为赌钱彻夜不归,如果男人在外面偷腥,如果自己的小鬼被别家小鬼欺负了,那些没用的女人就可以坐在家门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大哭一回,然后再躺到床上饿几顿,而厉害的女人呢,就寻上对家,去生事去撒野,然后再披头散发地回家。但锦绣什么也没做,她不是个娇惯自己放纵自己的女人,自小到大,她就没哭过几回的,再说,眼泪有什么用呀?还不如一泡尿,屙到地里去,还能肥几棵青菜。锦绣也不想撕破了脸和他们吵架,不是锦绣怵,怵什么呢?锦绣和别人吵架还没有输过呢,在村里也罢,在街上也罢,个头大的也罢,个头小的也罢,都是锦绣的手下败将,但锦绣不是那种没事生事的人,不像姐姐绫罗,屁大的事就先跳起来,嗓门扯得破锣似的,可最后呢,总是被别人打得鼻青脸肿,或者被别的女人把脑后的头发扯下一大把来,锦绣之前从来都是不动声色的,等到别人过分了,指手画脚地骂到眼前了,她才瞅准机会动手,她不动手就罢,一动起手来,总是比别人狠的,村里的妹头其实没有几个敢惹她的,背后都叫她青蛇精。所以,锦绣现在不会找茬和他们闹,闹什么?她才结婚半年,不能走来就落下个打公骂婆的坏名声,也不能让对门的老太婆看了笑话去,以为她这个乡下媳妇没脑筋,好挑拨,三言二语,就和自家的婆婆干上了,这不合算,她不能随了那个老太太的心。余金枝的驴马脸自然让人看了来气,可好歹她们是一家人了,是在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屋檐下进出的,里是里,外是外,这一点,锦绣分得清清的。
但这不意味着锦绣要忍气吞声,锦绣这样的人,什么时候吃过哑巴亏呢?她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的人,哪怕恩是芝麻大的恩,怨是绣花针尖小的怨,都不能稀里糊涂地过去。一个人活在世上,连个好歹都分不清,那和四只脚的猪狗畜生有什么区别?锦绣先收拾的是姚明生,因为这简单,不用闹多大的动静,天下的女人收拾男人不都是用同一手吗?夜里锦绣就不让姚明生挨自己的身子,他动手,她就把他的手拨拉开,他动脚,她就把自己的身子从他的脚下挪开。这样做其实是要有牺牲精神的,要有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决心的,要知道,锦绣自己此刻也是想要的,说不定比姚明生还想要,可想要而又能不要,这才叫有志气。锦绣从小就是有志气的妹头,有一次,娘因为什么事错打了她,她躺到床上去,不吃不喝,娘做了葱油炒饭,搁在桌上,自己躲出去,以为她会和绫罗一样偷偷地起来把那碗葱油炒饭吃掉。葱油炒饭不要命地香,香气一缕一缕地,透过篱笆隔墙,钻进她的鼻子里,她肚子里像有一百条虫子在爬,眼泪鼻涕都被憋出来了,可最后如何呢,她到底还是忍住了,娘也从此下马投降。所以,锦绣是有牺牲的习惯的,也知道牺牲的意义。但姚明生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葱油炒饭,也不知道锦绣已经晓得了沈美琴的事,他只是觉得这个晚上锦绣有些莫明其妙,但他不愿意为此花什么脑筋,不让动就不让动好了,那就睡觉,反正白天干了一天活,累得很,再说,莫说你李锦绣这样的女人,就是当年沈美琴,他姚明生也从没有低声下气摇头摆尾过。
接下来的若干个夜晚都是这样井水不犯河水般过的,头两夜姚明生还会习惯性地试探一下,后来就有些负气,试也不肯试了,也懒得问为什么,姚明生不问,锦绣更不主动说什么,两人一下子疏远了起来——其实也没真正近过的,两人除了身体做了夫妻,其他方面,跟陌生人也没有什么两样。姚明生不知道锦绣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他也不想知道,他只要找个沈美琴以外的女人就可以的,他只知道,沈美琴现在躺在那个上海来的乡下人身下,那么,他的床上就也要有个女人的,不然,他受不了,他会因为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而得神经病的。锦绣呢,也不知道姚明生到底是怎样的男人,她倒是一心一意的,没存什么杂念嫁了他,可她那样的性格,又太沉得住气了。这两人,倘若命运不生什么变故,让两人把床上夫妻一直做下去,天长地久,便也会生出一些情意。多少夫妻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就算从前有过相好的,日复一日,那也渐渐成了隔夜的月光了,没有一丝温热的,抵不得身边热气蒸腾的身子。但这有个禁忌,就是不能提过去,提了就阴魂不散,就沾了阳气,从此成形,成精,就有了勾魂摄魄的法力,提它干什么呢?找个坛子,赶紧把这个不干净的东西封了,再念几道咒语,找个僻静处深埋了,它就死了,再也不能生;而且,你也不能使什么性子,人家是大病之后的身子,要吃药,要料理,要不离左右地侍候一阵,他才会痊愈,不然,你一撒手,他又回去了。人活在世上,不就是图个当眼前的快活吗?你管他从前,你管他今后,都是枉然的。
但锦绣就是不要眼前的快活。自己不要,也不让姚明生要。这是锦绣一贯的作风。只是,没有了夜里的快乐做底子,锦绣在这个家过的日子其实是让她有些难以忍受的。余金枝那个老太婆,作得很,一天到晚,什么也不做的,除了买买菜——可买菜算什么活?买斤毛豆衣,不过走过两个巷子的事,那余金枝也要邀上张三叫上李四,然后坐在院子口的弄堂里,剥一上午的。锦绣猜她买菜是一定要买到死的,因为看样子余金枝是喜欢买菜的,是把它当乐子来耍的,不仅如此,买菜还可以掌握经济,像他们这样的小家小户,平日主要的开销还不就是那张嘴?所以,拎菜篮子就像皇帝老儿带玉玺一样,是权力,是身份,算不得受累。姚明生一个月能嫌几多钱?交了三四百块伙食费,剩不了几个子,他还要抽烟,还要和朋友打打牌,还有什么给锦绣呢?从前锦绣是不吱声的,尽管这些事情也看在眼里,也觉得有些看不惯,可因为心里高兴,轻易地也就带过去了。从前的白天虽然也是一个人在家,可依然是满盈盈的、沉甸甸的,一边干些手头活,一边想想夜里的事情,上午想想头一个夜,下午想想后一个夜,一天就像抽鸦片一样过去了。可现在呢?头一个夜是空的,后一个夜也是空的,不想倒好,越想人却是越烦的。人一心烦肚燥,看什么就不顺了,从前那些流光水滑的事情,落在现在的眼里,就都生毛毛刺了。可余金枝还不知道呢,依然还在摆她城里婆婆的谱——她一星期要吃两次桂圆炖肉饼汤的,买了里脊肉来,让锦绣剁得细碎,和了藕粉,再剥几颗干桂圆,放在锅里隔水蒸,她说这是治心口痛的药方。余金枝总是有这样那样的药方的,有治心口痛的,有治胃痛的,有治头晕眼花的,稀奇古怪,但药引无非都是鱼肉虾鳖。锦绣想,这老太婆分明是嘴馋,装什么样呢?当了儿子姚明生的面,就做出一副病模样,说话是有气无力的,走路是一步三摇的,那样子,简直是百病缠身,活不了多久了。可锦绣知道她什么病也没有,一餐吃两碗饭的人能有什么毛病?有时半下午还加上一碗弄堂口小店里的馄饨,或者一碗酒酿汤圆。锦绣觉得余金枝真是把自己看得忒金贵了,你也不是电影里的慈禧太后,也不是大观园里的贾老太太,摆什么脸呢?也没有家财万贯,儿子也没有得做高官,不过是个住在破院子里的老寡妇,偏要做出那金枝玉叶的姿态来,不让人见笑?如果只是这些,也还罢了,或许她余金枝从前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媳妇,如今破落了,但花落叶不落,藤倒架不倒,往日的荣华没有了,一些富贵习惯还在。可她哪里是?看见锦绣洗菜时多扯去了两片老菜叶,也要嘀咕几句,看见淘米时掉了几粒米在水池里,也心疼得不行,赶紧地捡起来,那小气样子,比乡下的锦绣娘都不如,还凭什么嫌弃她锦绣是乡下人呢?这些且都不说,还有更寒碜的。一个蜂窝炉煤饼,不过一毛七分钱的事,即使是锦绣娘家,一天也是烧四个的,早饭一个,中饭一个,晚饭一个,再换一个过夜,省得第二天起来重新生火,麻烦。可余金枝呢,却要锦绣每晚把炉子都熄了,第二天再把炉子拎到院子里去生火,这样早晚折腾锦绣的结果,就是为了能省下一个煤来。这让锦绣瞧不起。锦绣觉得,你穷也好,你富也好,总要靠一边,穷有穷的过法,富有富的过法,小姐是小姐的日子,丫头是丫头的日子,都要守本分。不能明明是丫头的命,却去装腔作势地扮小姐,那算什么回事呢?
看不过的锦绣不侍候了。锦绣买来了一台补鞋机,放在弄堂外的街口上,补起鞋来了。补鞋这活计看起来有些脏,有些不体面,但其实是门好生意,之前她看过城东的那个老头补鞋,不过抹胶水呀,缝线呀,钉掌呀,都是些手头活,难不到哪里去。而且每件活儿都要收个几块几毛的,遇上手头阔绰的,还不用找零,比卖水果强,卖水果又担心天下雨,又担心水果烂;也比到街上的店里替别人站柜台强,那样赚的钱太少,一个月站下来,不过二三百块钱。而补鞋没有什么担心的,进的鞋钉鞋掌,不会烂,也不用担心没有生意,锦绣看那老头的脚下总是堆满了破鞋的,现在这世道,什么东西不是越来越差?就是人的身体,也常得些奇怪的病痛,所以做这些缝缝补补的生意,就和在医院里做大夫是一样的,还能没钱赚?锦绣看生意,那是不走眼的。不过,赚钱只是锦绣扔石头要砸的其中一只鸟,另一只稍带要砸的鸟呢,则是余金枝。锦绣现在是不做什么家务了,不做饭,也不洗衣,每天要早出晚归,披星戴月。
余金枝的肺都气炸了。这个闷葫芦一样的乡下女人,之前没有和她言语一声,就撂下家务不管了,衣服也不洗了,饭也不做了,灰也不抹了,挑个修鞋担子,屁也不放一个就出门了。开始老太婆以为姚明生一定是知情的,两人夜里躺在一张床上,这么大的事情,能不合计合计?所以她就在姚明生面前哭,哭自己命苦,哭老头死得早,哭儿子媳妇卯起来欺负她。姚明生不理她,皱着眉沉着脸兀自吃他的饭,洗他的脚,完了,没好气地说,家里死人了?你这样哭。
其实,姚明生这样恼怒不单是对余金枝的。这些天,他心情不好,不仅牌桌上不顺,而且还看见了沈美琴那婊子。那天,他从东家屋里刚干完活出来,一身灰扑扑的,满脸满手都是涂料,这时劈面就走来了沈美琴,还有她那个王八老公,一条一米左右宽的弄,想躲都没法躲,他甚至闻见了沈美琴身上的胭脂香,还有她发梢上掠过的那种海飞丝洗发水的味道,还有她腋下那种若有若无的半香半臭的体味。这半年多来,他一直都绕着她走,绕过她娘家门,也绕过她婆家门,有时情愿多走几条巷子,也不想撞见她。可到底还是撞见了,而且还是这么没有余地的几乎是擦身而过的撞,而且还是在这么难堪的情况下——他穿着工作服,灰头灰脸,而他们却红光满面,衣物光鲜,早知道有这样的时候,他躲什么呢?不如就事先打扮体面,在他们常进进出出的地方来回走几遭,若论长相,他姚明生比谁差?还怕和那上海来的土王八单挑。现在倒好,他这样子等于给她上了一课,让沈美琴从此义无反顾的了,没有什么后悔的了,后悔什么?明显的,他的样子也就是她的样子,他的生活也就是她的生活。她一定在想幸好当初没嫁给姚明生,不然,她现在过的也是这种卑贱日子。这种乱七八糟的念头折磨得姚明生神魂颠倒,牌桌上几乎不认得牌了,该吃的时候不吃,该碰的时候不碰,甚至都和牌了,却跑了马,又给别人放一铳,混子,无宝,一把就去了十多块。把在后面看牌的刘勇那小子都急死了,拼命要把他扯下桌来,要替他几把。可姚明生就是不让,他不能从牌桌上下来,他的手上眼里现在总要忙些什么,不然,沈美琴那婊子就会跑出来,在他的面前晃荡。他本来以为他已经忘记她了,可就在那擦身而过的几秒钟的工夫,过去又都铺天盖地地回来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沈美琴,有什么爱不爱的,男人和女人,不就是那么回事,之所以忘不了,只是因为从前的快活日子都是和沈美琴一起过的,电影院里,公园里,中学后面的那片樟树林里,那些角角落落的黑暗处,他们都偷偷摸摸地在那里亲热过,这些岂是好忘记的?更别说沈美琴还伤了他,一个没心没肺的男人或许会忘记一个女人从前对他的好,可伤害呢,背叛呢,却是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说到底,男人最在乎的还是自己。至于锦绣呢,更不要说爱了,她不过是他的戒烟糖,之所以把它含在嘴里,不是因为他爱吃,只是骗骗他的嘴,让他忘记烟的味道,可戒烟糖到底没起什么作用,他的烟瘾还是犯了。所以,姚明生这些天的心思全在沈美琴的身上,根本没有管锦绣的事情。没想到她竟然出去摆摊补鞋了,这是什么意思呢?嫌他没有钱养她?他妈的!女人怎么都这个样子?先是沈美琴嫌他,现在又轮到这个乡下女人了,没有钱怎么啦?没有钱怎么啦?没有钱的男人就不是男人了吗?连出门去摆摊这样的事都可以不和他商量一下。姚明生的心里那个气呀!夜里锦绣一进房门,他什么也懒得问,冲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光,锦绣的脸顿时红艳艳的,如开了一朵五瓣的喇叭花。锦绣有些被打晕了,她完全没有想到姚明生会和她来这一手,这是她锦绣的风格,突然的,让人猝不及防的。好在锦绣对打架是有经验的,不慌,也不怕,挨打了就挨打了,她不会像别的女人那样去护脸,然后哭几声,骂几句,有什么用?锦绣不这样,锦绣反手猛地朝姚明生的脸上一把抓去,锦绣个子高,又是蓄了指甲的,这一抓,姚明生那张好看的脸更好看了,像白芙蓉花上栖了一只红蝴蝶样。姚明生也没料到,只觉得脸生生地痛,一时真恼恨起锦绣来了,之前他的爱恨,其实本来都和锦绣无关的,他那恶狠狠的一巴掌,与其说是打锦绣,不如说是打沈美琴。可这个女人竟然朝他的脸下手,就算他没有钱,就算他没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可那终究是一张男人的脸,是能破的吗?恼恨中的姚明生一脚朝锦绣的下腹踢去,锦绣没站住,一下子跌倒在床头柜边,床头柜上有一个姚明生夜里用来喝茶的蓝花茶杯,锦绣想也没想,一把抓过来,用尽了气力朝姚明生的脑壳砸过去。
锦绣没回娘家。按说她是该回娘家的,夫妻打了场恶架,就如地里收割了一茬庄稼一样,伤了元气,需要一段时间来休养生息,要施施肥,翻翻土,再把烂菜叶子菜梗子统统埋到地里去,好下一季再种东西。村子里的女人都是这样,在婆家和老公打架了,就包裹一卷,回娘家,男人多是熬不过女人的,要不了三五天,总会低着头来丈母娘家接老婆,有理没理的,让丈母娘骂几句,让老婆骂几句,有什么办法呢?娶个老婆,不容易,无论如何,也是不能弄丢的,莫说老婆,就是家里走了头猪走了只鸡,不也要去寻吗?碰上猪和鸡被一些难讲话的人家牵了关了,就算你寻着了,别人不也要反咬你一口,找碴儿数落你几句?那有什么呀,笑嘻嘻地受着就是了,反正猪寻回来了,鸡寻回来了,就是好事,至于口头上当当别人的鳖崽子,不打紧的,乡下男人的处世哲学,和女人倒是没有什么区别的,都是务实的,都是要赢就赢在骨子里的,不在乎让别人讨那点嘴上的便宜。当然也有些性子倔又有别的女人撑腰的男人,不开窍,拧住了不去接老婆,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七天八天过去了,女人在娘家也就待不住了,惦着家里的母猪要喂,惦着家里的浑小子和人打架,惦着隔壁的那妖精趁自己不在会和自家那没良心的男客勾搭,还有娘家兄弟媳妇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没有办法,只好收拾包裹趁夜色灰溜溜地回去,这一回,女人的身份从此就低了,因为没有了退路,以后,任男人再打,再骂,娘家是不好回去了。可锦绣一开始就没回娘家的打算,她结婚也不过半年多,就因为夫妻打架回娘家,丢人!再说,又不是姚明生打伤了她,倒是她把姚明生打得头破血流,她回去干什么?难不成还指望姚明生会去李村接她回来?那真是瘌痢头梦里戴桃花,想得美!李锦绣这般伶俐的人,不做那样睁着眼屙屎尿在褥子上的蠢事。
锦绣在这个家里现在成了一个旁人,姚明生不理她,余金枝也不理她,她早上出门也罢,晚上回家也罢,厨房里都是冷锅冷灶,什么吃的也不会给她留下。锦绣倒也不生气,气什么?她不侍候余金枝,人家余金枝自然更不肯侍候她李锦绣。这没什么,她李锦绣也不是三岁小鬼,能让人饿死?只要兜里有钱,哪里不能买到吃的,街上到处都是小吃摊。她早上吃一碗稀饭,或者两个包子,中午吃碗凉拌粉或者汤面,晚上呢,买几个糯米粑回家,一天就打发了,这些钱加起来,也不过三四块,她花个把时辰替人钉几个鞋掌也就回来了。有时她回来的稍微早些,炉里的煤还是红的,余金枝还在灶上用通壶烧着水,她就把壶拿下来,用钢精锅焖上两把米的饭,拌些酱油,就着一些有辣味的腌萝卜或柚子皮,一个人坐在厨房里慢慢吃了。厨房里的灯泡是二十五瓦的,上面还积着一层油垢,有些暗。相比起来,外面的院子似乎是更亮的,因为水池边有盏灯,而且对门那个媳妇房间里的灯也明晃晃的,能照到外面来。那个女人看来是极爱热闹的,隔三岔五的,她家就会有一桌麻将,那些上她家打牌的男男女女都像是吃了火药的,时不时的,就用麻将把桌子敲得噼啪响。不打牌的时候,女人就折腾电视,她家电视的声音也大,吵吵闹闹的,让人半夜不能安生,有时不光是电视的声音,还有那个女人和她男人做那种事的声音,那种声音夹杂在嘈杂的电视声音里,本来是有些含糊的,但余金枝似乎老马识途,每次总能听得出来,因为每到这个时候,余金枝就细声细气地骂开了,骂那个女人是堂子里出身的货,骂那个女人不要脸。余金枝的骂是断断续续的,说书一般的,只是一句比一句脏,让人入不了耳,和隔壁女人咿咿哦哦的声音没什么两样,都让锦绣听得两腮绯红,连耳根子都是烫的。以前和姚明生好的时候,姚明生每次也会被那些声音撩得忍不住,气咻咻地爬上锦绣的身。但自从他们打了架之后,他就再也没有那样过。姚明生现在几乎都是后半夜回家的,那时,院子里的各种声音都肃静了,他一个人,在厨房里,哐当哐当地舀水洗面洗脚,再窸窸窣窣地摸进房来;有时,他喝了酒,就什么也不管,把房门一踹,往床上一倒,死人一样的。
锦绣现在的日子完全颠倒过来了。从前她喜欢夜里,现在倒喜欢起白天了。那些来补鞋的人,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又空闲,又话多,拿个小竹椅往锦绣面前一坐,就不舍得走了。锦绣对他们,态度总是殷勤尊重的,这是自然,他们是她的生意,是她的衣食父母。尽管这些几毛块把的生意,在别人看来,没什么了不得,可对锦绣而言,那就是一斤半斤白花花的大米,一两二两通明透亮的菜油,都是能活人性命的东西,能不像对佛对仙一样弯腰屈膝揣着敬意?再说,人怕老,钱怕积,赚这个几毛,赚那个几毛,一天下来,算算也有二三十块,一个月呢,竟然不比姚明生赚得少。这让锦绣觉得踏实,本来她在城里是没有根的,有些浮,有些飘,像人疾走在荒郊野外的大风里。可有了这些沉甸甸的钱在腰包里揣着,就有些不同了,那就如船有了舵,如秤有了砣,稳重了,不怕了。锦绣现在甚至有心情听那些老头老太扯闲话,他们什么都知道,见得人的见不得人的,说得的说不得的,他们都不管,哗啦哗啦的,全给抖出来——人一上了年纪,又开始往回活了,活着活着,倒又活成了三岁的小孩,上下都没了把门儿的了。锦绣现在知道了这个城里的许多秘密,比如对面那个金铺的王老板,他是有两个老婆的,大老婆在家里侍候他娘,那个天天坐在柜台后面的年轻女人是他的小老婆,听说那个小老婆跋扈得很,几乎不准王老板和他大老婆同房的,有时,王老板实在想那一头了,就偷偷摸摸地溜回去,三下两下把那事做了,再急匆匆地赶回来,不然,若被小的看出了些蛛丝马迹,就饶不了他。还有街斜角的“花样红”酒店,那个老板娘从前是在广州做小姐的,赚了一大笔钱,回来就开了这个店,其实“花样红”哪里是什么酒店?分明就是个堂子,每天在那儿进出的都是些不要脸的货。锦绣院子里陈婆的媳妇,结婚前就是在那儿做的,即便现在,有时她还会从那个地方进出,想必还在那儿赚零花钱,反正女人一旦做了这行,就舍不下了。上算哪,又不用本钱,又不用力气,只要往那儿一躺,银子就来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要搁在以前,锦绣是不要听的,莫说没时间,就算有,也不想脏污了自己清清白白的耳朵。但现在锦绣不在乎了,她是结过婚的女人,做都做过了,还怕听?再说,她也是为了生意,那些寂寞的老人,有的根本就是为了来这儿说说话才找几只破鞋来补的。他们的话,流水一般,从东街到西街,从南街到北街,几个月下来,锦绣对这个县城也了如指掌了。本来都是些不相干的人,可因为知道了他们的秘密,他们的家事,倒生出几分知根知底的亲了。
要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锦绣就会把这样的日子往下过的。虽说姚明生还在冷落她,可锦绣有钱撑腰,不怕这样的冷落——她可不是绫罗那样的女人,一天也离不得男人,即使打了架,还哭着闹着往男人的怀里钻。要锦绣成这样子,除非母鸡打鸣,除非公鸡下蛋,除非三伏天,天上能落下大雪来。不就是男人不理自己吗?有什么了不得,把心一横,就当他死了,就当自己是个寡妇好了。村里年纪轻轻就当寡妇的人也不是没有,村东头李树贵的老婆不就是吗?新婚不过三个月,树贵就去浙江做泥工,想赚钱还结婚时欠下的债,可结果呢?人却从六层高的脚手架上掉了下来,树叶一样,说没了就没了。树贵的老婆上哪去找树贵?就是半夜想找,隔着阴阳界,隔着奈何桥,也够不着呀。锦绣现在就当她和姚明生之间阴阳阻隔,他看不见她,她也看不见他,各人过各人的,也好。可谁叫锦绣那天中途回家一趟呢?本来锦绣都是早出晚归的,中间从来不回去,可那天偏偏生意特别好,带出来补鞋的轮胎皮竟然到半下午就用完了。锦绣只好让隔壁卖米糖饼的老头帮她看了摊,自己回家去取轮胎皮。就在她急匆匆抬腿要跨上院子的石门槛的时候,从院子里突然出来了一个女人,两人差一点撞上了。锦绣这时还不知道这个女人就是沈美琴,她以为又是陈婆媳妇那帮狐朋狗友中的一个。所以,锦绣就一点也不客气,站在那儿,等着那个女人给她让路——别看锦绣是乡下人,可她照样瞧不起那些好吃懒做,大白天到处浪荡的城里女人。锦绣不让,那个女人只好侧身往边上避。就在女人侧身的那一下,锦绣闻到了一点点桂花香。这让锦绣觉得奇怪,又不是八月,怎么会有桂花香呢?但锦绣没多想,径直往自己家门前走。那只旧轮胎就放在门口一堆红砖上,她打算割一块轮胎皮就走的。托别人看着鞋摊子,不好耽搁久的,人家有自己的生意要照看,再说,万一有哪个性急的人来补鞋,见没有人,说不定就去找街那头的老头补了。可就在锦绣转身要走的时候,却瞥见自家的门是虚掩的,这不对,余金枝这些天都待在她女儿那儿,她女儿做了阑尾炎手术,她到医院侍候去了;姚明生这个时候也应该不在家,那是谁呢?难道余金枝回来了?可她说了要在那边待上个把星期的,要不然就是家里来了小偷。这么一想陡然让锦绣紧张了起来,她这个月攒的几百块钱还没存呢,都用手巾卷着,藏在箱脚柜的一个角落里。锦绣屏住了气息推门蹑手蹑脚往里走,对于捉小偷,她锦绣可是很有经验的,从前她的杂货店,也来过小偷的。乡下人捉贼,不真捉的,喜欢开门赶贼,夜里听到门口有动静了,就把灯扯亮,或者咳嗽一声,表示屋里的人知道外面来事,请他换个地方。可锦绣却不这样捉贼,她听到外面有人拨门,就悄悄地起来拿个鱼叉,在暗中往门边一蹲,专等小偷进来。倒霉的小偷千辛万苦地才把杂货店的门拨开,才刚把半个身子仄进门,冷不丁的,大腿就挨了一鱼叉。现在锦绣手上也拿着割轮胎的短刀,这是为了壮胆,倒不一定真拿来捅人的,但万一那小偷要钱不要命呢,那就也怨不得她李锦绣狠。屋里倒是没有被翻动过的样子,但自己的房门是半开的,锦绣贴着门檐往里觑,没觑见小偷,却见姚明生半裸子身子躺在床上。这有些不正常,但锦绣这时还没有把姚明生和门口遇到的那女人联系起来,她的心思还全在箱脚柜里的那几百块钱上,她想,好在刚才屋里没有来小偷,万一自己回来之前真的有小偷来过了,那几百块钱肯定就不姓李而改和别人姓了,既然回来了,干脆就取了去银行存了,省心些。姚明生的脸这时是朝里困的,锦绣放轻了手脚,想拿了钱就走。可没想到,她还没把箱脚柜的门打开,那边的姚明生却说话了。他问,怎么回来了?锦绣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耳惊了。自从上次她把姚明生的头砸破了之后,有几个月,他都没有和她搭过腔,进进出出的,他看见她眼皮也懒得抬一下,就当她是个隐身的女鬼一样。可现在,他却突然和她说话了,而且那语气懒散得很,亲昵得很,仿佛他们刚刚还有过肌肤之亲。锦绣一时就有些感动,眼泪都差点掉了下来,别看锦绣平日面上那是铜盔铁甲刀枪不入,可心里呢,也有像花朵一样柔软的地方。这些日子,她在这个家,无依无靠,孤魂野鬼一般,这样的日子有几苦,也只有锦绣自己知道。有时半夜里醒来,锦绣看着躺在身边的姚明生,甚至都有不管不顾地要去抱住这个男人的冲动,管它要脸不要脸呢?管它下贱不下贱呢?就学一回绫罗,就学一回陈水花,又如何呢?也不会死的,可一个女人真要学另一个女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别以为只是潘金莲做不来王宝钏,其实呢,王宝钏也做不来潘金莲。做好女人难,做坏女人又哪里容易呢?难不成是个女人就可以做潘金莲吗?笑话!那不仅要有如花似玉的身子,还要有翻云覆雨的手段,要能屈能伸,要能丫环能小旦。硬的时候要如刀剑铿锵,软的时候要如流水蜿蜒。但锦绣呢,却是只能伸不能退,只能小旦不能丫环。生就的相,酿就的酱,有什么办法呢?剩下的只有等,只要耐心,有什么会等不到呢?是条鱼儿就有嘴,有嘴的鱼儿就会饿,锦绣不信,它能不咬钩?果不其然,姚明生先开口了。犟赢了的锦绣此刻心头十分欢喜,但她不想让姚明生看出来,所以,依然背对着姚明生冷冷地说,我回来拿点东西。姚明生接下来的反应却有些莫明其妙,他突然转过身来“咦”了一声,那声音不是平调的,而是有些乍,有些陡,似乎大白天碰到鬼一般。锦绣的疑心就是这个时候生起的,他“咦”什么呢?莫非刚才那话不是问她的?那又是问谁呢?女人一生疑,就变成了一条狗,所有的感觉都来了。锦绣一下子就闻到了从床那边飘过来的隐约的桂花香,也一下子意识到刚才在院子门口差点相撞的女人一定是姚明生的相好,姚明生之所以大白天裸着身子躺在床上,肯定是两人刚刚困过觉了。明白过来了的锦绣就如遭了五雷轰顶,身子全散了,足足有四五分钟的时间,她蹲在箱脚柜前一动不动。怎么办呢?按锦绣的脾气,她应该跳将起来,拿那把割轮胎的短刀去和姚明生拼了,不就是不想和自己过了吗?行,就成全你!但这种念头也就是持续了几秒钟,几秒钟之后它就烟消云散了。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就凭姚明生那声奇怪的“咦”,房间里和那女人身上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就能说他们姘上了?那些玩意儿就像屁一样,当时放过了就放过了,不留下什么的。乡下人捉奸和捉贼可不一样,捉贼是捉贼,一个袋口捉一个袋口放,只要家里没丢什么,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姑且放人一马,因为这些贼都是乡下的二流子,说凶恶也凶恶,说仗义也仗义,给他们留条路,也是给自己留条路。但捉奸却是要实在的,在乡下,当王八并不稀奇,也没什么难为情的,难为情的是当睁只眼闭只眼的王八——那样的人也是有的,有些是因为贪利,有些是因为懦弱,总之都是让人看不起的。只要有本事把两个光溜溜的狗男女赌在床上,再嚷起来让别人来看了,就是眼里揉不得沙子,就是有血性。对方要么从此服帖,要么卷包裹走人,铁证如山,翻不了案的。但如果没捉个现形,仅仅凭些捕风捉影就生事的话,那就只是图个嘴上快活,落不下什么好。遇上厉害的主,不依不饶起来,自己反倒被弄得下不了台。村后的艾艾就做过这样的蠢事,老公和人家大白鹅搞上了,半村的人都晓得了,她却不晓得,还和大白鹅姐呀妹呀的来往,一向爱管闲事的三凤看不过,就把这事对艾艾点破了。这下好,性急的艾艾丝毫证据也没捏到,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跑到大白鹅门口去叫骂了,大白鹅是能让别的女人在门口胡乱撒野的女人?上前就给了艾艾一个大嘴巴,问,你在你家床上捉到我了?你在你家菜园子里捉到我了?没捉到,就别在这儿嚼蛆。艾艾的嘴巴都给打肿了,可这还没完,大白鹅还要艾艾和三凤放个二百响的鞭炮上门赔礼,因为艾艾在吵嘴时牵扯出了三凤,三凤又哪里亲眼看到过大白鹅和艾艾的老公光着身子在一起呢?既然都没看到,那就是平白地往人身上泼大粪,污人清白,碰上个没用的女人,泼了也就泼了,污了也就污了,可大白鹅这个能用锅铲把婆婆的门牙敲下两颗的女人,肯轻易饶她们?没有法子,两个蠢女人只好灰溜溜地提了鞭炮去大白鹅家门口放。受了羞辱的两个女人下决心非要捉奸来雪耻,大白鹅却鬼得很,金盆洗手了,再也不沾艾艾老公的边。可怜两个女人整日里眼睛瞪得和牛眼一样,也没有了反败为胜的机会。但锦绣不是艾艾,她是个稳当人,没有十分十的把握,是不会出手的。再说,这样的事情急什么呢?有了一,自然就会有二,有了二,自然会再有三。只要不动声色,不怕没有瓮中捉鳖的机会。所以,当下里锦绣竟一声没吱,没事儿一般地,站起来转身走了。
姚明生那天也吓了一跳,他没想到那个时候锦绣竟然会回来。他和沈美琴是一个月前又好上的,是沈美琴找的他。那天他在城南一户人家刷涂料,一起做事的小王刚好那个下午有事,只是他一个人在那儿干活。沈美琴就来了,也不知她向谁打听的。来了也不说话,只是倚着门用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看他。看就看呗,姚明生不理她,只顾刷自己的墙。这样过了大概半个钟头,姚明生的一面墙刷好了,正要开始刷第二面墙。沈美琴突然扑了过来,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姚明生陡然就火了,这个女人,当别人是抹布吗?想用就拎起来直接用,不用就扔了。我呸!他猛一转身两手用力一推,沈美琴一下子被摔倒在地上,地还是毛坯水泥地,又糙又硬,地上还散扔着乱七八糟的各种边角料,所以沈美琴这一跤,轻不了。可谁叫她自己找上门来呢?活该!姚明生不心疼,她是人家的老婆,要心疼也是那个上海土王八心疼,轮不着他,所以姚明生依然只是刷他的涂料。但沈美琴此时,不怕疼也不怕死,在地上也就是躺了半分钟工夫,又爬起来软软地贴在了姚明生的背上。姚明生这下子没推她,因为这一次他感觉到沈美琴有哀求的意思,不像前面那样凶狠,完全是霸王硬上弓,志在必得似的。而且这一次他感觉到了她的两个木瓜一样的肥实的奶子——前面那一次太激烈了,也太快了,他什么也没来得及感觉,就把沈美琴推了出去。这一次却不同,一切都慢了下来,她的脸埋在他的颈脖子里,一左一右地来回蹭着,像极力讨好主人的可怜的猫儿狗儿一样,她的木瓜一般的奶摩挲着他的背。姚明生受不了了,背简直像着了火一样。他把手中的活什一丢,转身一把抓住了沈美琴的奶,沈美琴忍不住叫唤了起来,姚明生也忍不住叫唤了起来。已经好几个月了,姚明生过的都是没有荤腥的素淡日子,他的身子简直都荒了,荒得角角落落里都长满了虫子长满了草。即使和李锦绣打架之前,他的性生活也是有些将就的,是聊胜于无的性质,也可以说是望梅止渴的性质。锦绣的身子那是和沈美琴没办法比的,那是到了八九月里都还没有长熟的李子,看起来让人扫兴不说,吃起来还涩口。但更让姚明生不喜欢的是锦绣对那事的态度。姚明生是过来人,知道女人在那事面前的反应,沈美琴是株风情万种的桃树,手一碰,一朵又一朵的桃花就灿烂开了,而锦绣呢,那一刻是铁树,任你风也罢,雨也罢,她都岿然不动的。这让姚明生很沮丧,就像平日里有十分酒量的人却总是只能喝二分酒一样,不过瘾。所以,打从沈美琴一进这个门,他就知道结果的。他之所以把沈美琴推倒在地上,一半是为了志气,一半是做做样子,杀杀沈美琴的威风,他算定了沈美琴不会轻易走的,沈美琴也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女人,她既然进了这个门,就是要再拿下姚明生。她为什么又要拿下他呢?是她后悔撇下他了?是那个又矮又瘦的男人不能满足她了?姚明生不想管那么多。从她用她的身子慢慢摩挲他背的那一刻,他的旧病就复发了,他男人的志气也不翼而飞。两个人拼命似的,就在人家还没有装修好的房子里做了起来。窗户是开的,没有窗帘,对面的人家只要有人站在窗前,就看得见;门也是没有反锁的,房东随时有可能会进来看看施工进度,可姚明生不管这些,看见了就看见了,他是什么也不怕的,他只管用力地冲撞着身下的沈美琴,一点也不怜惜的,只图自己快活的,他看见了沈美琴腰下有根毛糙的木条子,还有个他用坏了的刷子,可他不愿腾出手替她抽出来,任它们硌着她。她看起来似乎也没觉得疼的,半闭着眼,嘴里哼哼叽叽的,像一只正在吃着美味饲料的母猪一样。这个婊子,为了钱嫁别人,现在又为了快活回头来找他,她倒是两头都不误的。不过也好,也给了他报仇雪恨的一个机会,这一次他一定也要抛弃她的,只不过不是现在,现在他还有些身不由己,身心正好是一对矛盾——尽管心里恨她,想让她滚得远远的,可身子呢,却还想要她——想得要命,但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厌了的,到时再踹了她,也不晚。至于是哪一天,他现在也说不定,总之要走在沈美琴的前头。
两个再次接上了头的男女现在是真疯了。他们差不多每隔一天就要偷一次情的。不,说偷情其实不确切,应该说偷欢的。两个人现在还有什么情呢?一见面,总是做得多说的少,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能说山盟海誓,也不能说柴米油盐,不能说过去,也不能说未来。他们现在是以做代说的,姚明生恨,所以他的动作就分外地狠,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放马过去,不收缰的;沈美琴内疚,所以就自轻自贱,有时干脆就把自己当作母狗了,叫她趴就趴,叫她立就立,有时自己还主动摇头摆尾地弄些新花样。他们现在真是彻底自由了,成了天上飞的鸟,成了河里游的鱼,两人都放开了手脚,每次都是大干一场的样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水泊梁山,落草为寇。他们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过一天算一天的,不用为天长地久的日子作打算。这样一来,他们反倒吃了上顿念下顿,没个完。他们平时总是在晚上八点钟左右的时候约会的,那时姚明生和朋友的牌局还没开始,而沈美琴的那个上海老公还在他店里张罗,没空顾上她,她偷偷地溜出来个把小时,一点问题也没有。姚明生有房东家的钥匙,每次他先去,坐在黑暗中等她,他们是不能开灯的,房子还在装修阶段,夜里应该是没有人的,灯一亮,别说房东会起疑心,就是自己的同事万一瞅见了也要上来看看怎么回事的。所以,沈美琴也只能摸着黑前来。有时为了省事,她里面就只穿件睡衣,再在外面罩件风衣就来了。南方三月天,其实还是寒气重的,沈美琴就那样穿着薄如蝉翼的丝绸睡衣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姚明生本来可以给她铺几张报纸的,可他不铺,他现在就是要糟蹋她,作践她。那天要来榆树巷家里做也是姚明生的主意,沈美琴开始时是不肯的,那样做太危险,院子里人多嘴杂,一不留神,说不定就传到了老公的耳里,那可不是什么好戏的。那个上海佬,别看他平日里笑嘻嘻的,真发起脾气来,沈美琴也是有几分怕的。和姚明生在一起是快活,可她要的快活是锦上添花的快活,而不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快活,她不想因为这有今天没明天的快活而丢了她现在锦衣玉食披金戴银的好日子。但姚明生现在却是和她唱反调的,她愈不想,他就愈想,谁叫她是个背叛者呢?背叛者的下场都是这样的。所以姚明生把脸一寒,说,谁会发现呢?我老娘去了姚明珍那儿,李锦绣在街口补鞋,院子里那些人,大中午的,不都还在睡午觉吗?谁有工夫来管你的闲事,吃饱了撑的。沈美琴一下子动心了,她本来就是个容易动摇的女人,加之又急着想讨姚明生的欢心,也就答应了。还有,沈美琴心里其实也是想的,要在另一个女人的床上和人家老公做那种事情,这事还没做,光是想想,就是刺激的。那种事情,表面看来是生理的事情,其实呢,还是意念作祟的。要说那个上海佬,这方面也是不差的,虽说天天在店里忙前忙后,可也总要忙里偷闲,一星期和沈美琴做上一两次的——他也是生意人,费不少钱娶个如花似玉的妻子,哪能不用呢?不用,那可不就亏了?但沈美琴却不乐意,开始时还有个新鲜,后来就觉得索然无味了,她原是偷偷摸摸做惯了的,一下子光明正大地合情合理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做,倒不习惯了,倒打不起精神了。沈美琴也觉着自己是被养坏了胚了,就像父母家门口的那株桃树,一开始枝丫就是斜着长的,开始时大家没留意,等时间一长,再也正不过来了。所以姚明生的建议虽然不厚道,可其实呢,也正挠到了沈美琴的痒处,于是她也就半推半就地去了一次。去时心里还存着侥幸,觉得不会有人发现的,她和姚明生也不是第一回了,虽然每一次都心惊胆战,可哪一回不是安然无恙?但常走夜路真遇到了鬼,没想到,李锦绣那天竟然回来了!在院门口撞上李锦绣的那一刻,她简直被吓得魂飞魄散,多悬呀!要不是几分钟前她接了个要紧的电话,她一定还一丝不挂地躺在人家的床上,那将会怎样呢?沈美琴不知道。看李锦绣那样子,似乎不是个善茬子。好在她运气好,已经到了院门口,也好在李锦绣不认得她,她才得以化险为夷,死里逃生。
李锦绣开始捉奸了。她是干净人,容不得这等龌龊的事,再说,这事儿也不公平,她这边辛辛苦苦地吃着斋,守着寡,他那边呢,却早就破了戒,七荤八素,大鱼大肉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本来锦绣要的是鱼死网破偃旗息鼓,可现在,她的网倒是破了,可那条鱼却还欢蹦乱跳的,又游到了别的水里;她这面鼓倒是消停了,可他的旗却不倒,依然在那儿迎风飒飒。闹了半天,姚明生既没饿着,也没干着,一直忍饥挨饿的原来只有锦绣自个儿。如果这样,锦绣的守还有什么出头之日?恼羞成怒的锦绣恨不得立时立刻把这对狗男女捉了。可捉奸这事说起来容易,真做起来,其实还是有一定难度的。首先她不认得那个女人,尽管她凭着女人的本能猜想就是沈美琴——女人在这方面都是天赋异秉的,城里的女人也罢,乡下的女人也罢,有文化的也罢,没文化的也罢,一到这个时候,没了区别,统统成了手握扫帚的巫婆,扫帚是下了咒语的,就像指南针一样,总有着自己固定的方向。但猜总归是猜,没什么用的,能凭这个闹上沈美琴的门?能凭这个让姚明生低头服罪?不能呀,关键还得有证据。所以,锦绣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想心思和沈美琴见一面,看看她是不是那天锦绣在院门口相撞的那个女人。可没等李锦绣费心思呢,机会就来了。不过就是第三天,院子里的陈婆拿了两只鞋到锦绣这儿来补,恰好沈美琴也在对面的金铺,锦绣其实没留意到——她正低着头给鞋纳着线呢,陈婆不经意间瞅见了,忍不住说,锦绣,你看对面那个穿绿衣的女人。哦,锦绣嘴里答应着,并没有抬起头来。锦绣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不喜欢一边干活一边东张西望。但接下来陈婆的一句话着实让锦绣吓了一跳,手一抖,钻子差一点没把手指钻一个窟窿。陈婆说,那个女人就是沈美琴呀。锦绣赶紧抬起头,果然,对面的女人就是那天她在院门遇到的那个女人。虽然那天锦绣没有正眼看沈美琴,可就是斜眼的工夫,也看了个大概——偏高的个儿,偏白的皮肤,眼睛是大的,胸脯也是大的。说良心话,是个美人儿。但锦绣却不喜欢女人这样的长相,因为不是个正经样子,天生就是个风流胚,摆明了要勾搭男人的,滴溜溜的眼睛,胀鼓鼓的胸,全身上下那都是勾。这样的女人总要生事的——能不生事吗,你手里攥着一大把钱,去招摇过市,或者弄一株结满了果子的树长在路边,还能太平无事?被人抢被人摘那不是迟早的事吗?锦绣此刻在心里把牙咬得咯咯响,恨不得冲上前去快意恩仇,和那个女人做个了断。但锦绣不是李村的艾艾,不会做那种自己上门找屎吃的蠢事——平白地去说人家偷了你老公,哪个女人能答应呢?所以锦绣依然不动声色地坐在那儿补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急什么呢?是鸭就改不了嘎嘎,是猪就改不了哼哼,只要自己不打草惊蛇,还怕没有掐住它七寸的机会?陈婆说,这个女人的命好呢,不然她就嫁给了你家姚明生,嫁了姚明生还能这么惬?还能整日打扮得花枝一般地逛金店?不定就和你一样,坐在这儿补鞋呢。那是啊,锦绣说,女人的命前半截由父母,后半截由老公,都不由自主的。可是,那由老公的好命是能长久的?如果半路上老公死了,或者老公喜新厌旧,又姘上了别的女人,或者因为女人作出了祸,那好日子不也到头了吗?但这后半句话锦绣没有说出口,要给沈美琴换命只是锦绣在心里打的毒辣算盘,成不成的,她也没把握,谁知道那个上海佬会不会为了一顶戴绿帽子而休妻呢?假如他舍不得休的话,那沈美琴就要继续过她的富贵日子。但就算上海佬能容她胡来,她李锦绣是不容的,真要给她捉住了,她一定饶不了她。不说让她伤筋折骨,不说让她全身皮开肉绽,但粉面开花是一定的,天旋地转是一定的。锦绣要用巴掌给这个女人上一课,偷人前不要眼里只看到男人,还要看到那个男人背后的女人。她李锦绣的老公也是好偷的吗?
接下来的一些日子锦绣白天都会回一趟家。时间是不定的,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有时早上刚出门,不到半个小时,她又突然杀个回马枪,但每一次她都无功而返,别说逮着光身子的姚明生和沈美琴,就是姚明生的影子,她也一次没碰上。她这种不寻常的举动让余金枝起了疑心,不知道李锦绣中间回来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是回来吃东西?余金枝白天一个人在家是会弄些好吃的。余金枝顿时紧张起来,一看见李锦绣回来,赶紧就到厨房去,守着不走。但看李锦绣的样子,又不像。她总是急匆匆地往房间里走,不到两分钟又出来,难道她房间里藏了什么东西?她要趁姚明生不在时偷出去拿回她娘家,那是什么呢?余金枝在儿子房间里仔细地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来。这就怪了。余金枝就去问儿子姚明生,姚明生自然知道锦绣在做什么,但他什么也不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回答了老娘的过问。
这样过了十余天,李锦绣一无所获。她想这对狗男女一定转移了地方。转移到了哪儿呢?转移到了沈美琴家?这是可能的,那个上海佬整天守在店里,忙得昏天黑地的,哪顾得了自家后院里红杏出墙的事。可沈美琴住在哪儿呢?锦绣不知道。锦绣决定跟踪姚明生。这事儿十分难,弄堂是窄的,没有树,也没摆什么摊,若姚明生回头,她连个藏身的地儿也没有;早上街道的行人也少,稀稀拉拉的,掩护不了锦绣。但事儿再难,能难倒一个决心捉奸的女人?她不远不近地身手敏捷地跟着姚明生,从榆树弄跟到豆腐弄,从东街跟到西街,一直跟到了姚明生做事的那户人家楼下,锦绣之所以知道那是姚明生做事的地方,不仅因为那是一栋新楼,而且她看到了刘勇,刘勇正往嘴里塞着包子朝姚明生这儿跑呢。锦绣是认识刘勇的,他来她家喝过酒。那一次她做了盘鲇鱼炒腌菜,一盘螺蛳,还有一大钵地衣鸡汤。刘勇大口大口地吃喝,狼吞虎咽,马不停蹄。坐在一边的余金枝的脸越拉越长,他也不管,依然满头大汗地吃着。最后余金枝看不过,干脆扭身出了门。之后好几天余金枝还心疼还念叨这事,说,没见过这种人,在别人家,吃成那个样子,前辈子没吃过东西怎么的?想到这事,锦绣觉得好笑,简直都忘记了她眼前的尴尬事。姚明生和刘勇有说有笑地进了楼,但锦绣还不想走,她决定守株待兔,既然千辛万苦地跟到了这儿,她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她一定要看个究竟,看看姚明生和沈美琴到底是怎样碰头的。她又细心又耐烦地躲在外面守了一天,从早上守到了晚上,期间姚明生出来过一次,锦绣看到他往远处走,紧张得要命,以为他要去沈美琴家了,可他只是到小卖部买了包烟,又上去了;刘勇也出来过一次,他中午下来买了两盒炒米粉。再后来两人就是一起出来的,想必是收工了。两人在楼下就分了手,刘勇往城西走,姚明生往城东走。城东是回家的路,锦绣觉得奇怪,难道姚明生就回家不成?才五六点钟的样子,怎么可能?果然,姚明生折身进了王胖子饭馆。锦绣此时也十分饿了,她除了半上午时吃了两个芝麻发糕,到现在几乎什么还没吃呢,她估计姚明生这顿饭的时间省不了,说不定还会喝瓶啤酒什么的,所以锦绣也在对面的馆子店要了个盒饭。馆子店的生意不太好,有些冷清,锦绣一个人脸朝外地坐在一张长条桌上吃着盒饭,吃着吃着,眼泪就落下来了,想着也就是一年多前,自己还在家里做着荣花娇女,饭桌上有爹娘有兄弟,大家七嘴八舌,有说有笑,可现在,却独自坐在一个陌生的店里吃盒饭,女人的命真是奇怪呀,像虫子一样,会蜕变的,前一半是一个样子,后一半又是一个样子。对面的那个男人是她的老公,可那个离她远远的男人真是她老公吗?他们真的曾有过枕席之欢吗?锦绣觉得有些恍若隔世。恍惚间她记起了从前那个算命瞎子的话,瞎子说过她锦绣命里是要嫁二夫的,莫非那瞎子真是金口玉言,算定了她和姚明生是过不到头的?难怪他们结婚都一年多了,而她的肚子还没有动静,原来老天还有另一层意思。如果这样,那还不如趁早呢。锦绣离婚的念头就是这样突然生起的。这样的念头一生起,锦绣想摁都摁不回去了,眼前立刻是雨过天晴柳暗花明——这半年多来她的日子多阴霾呀,又暗又沉,简直把她压抑得喘不过气来,虽然她是要强的,死命地扛着,对谁也不说半句——她不是绫罗,事大事小都跑回娘家哭一场。她原以为扛过一阵就会好的,可没想到,沈美琴又出来了,那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她心里苦哇,苦得像苦瓜,苦得像黄连,苦得她来生也不想要了。既然来生都不想要了,那今生还图什么呀?锦绣原是个能杀伐决断的人,一旦下了决心,就无意回头了——命里注定过不到头的夫妻,还思前想后干什么?还拖泥带水干什么?但离婚归离婚,奸也还是要捉的,她不能就这样便宜了沈美琴,也不能就这样便宜了姚明生,借斗米还斗米,借斗粟还斗粟,道理是这样的,她锦绣是个凡事要清清楚楚的人,容不得这样不明不白的事。
姚明生从王胖子饭馆出来的时候,天都擦黑了。锦绣本来以为吃饱喝足了的他现在一定会去沈美琴家,这个时候对他们来说也还是好时候,馆子店的生意正忙,那个上海佬肯定还在店里守着,他们想做什么事来不及呢?可这次锦绣又估计错了,姚明生竟然又杀回了他白天做工夫的那栋楼。他要做什么呢?难道要加班?可他上去了那么久,灯也没亮,摸着黑怎么做事呢?难道他想偷装潢材料?可上去这么久了,他也没下来。锦绣在楼下左想右想,百思不得其解。可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突然从一个巷子里朝这边走了过来,锦绣吓了一跳,赶紧躲到一堆废木料后面去。因为天黑,锦绣看不清那个女人的脸,可那女人一扭一扭的身段,还是让锦绣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就是沈美琴。锦绣一下子明白了怎么回事。原来这对不要脸的男女把捣弄的地方换到了这里,难怪她每回都扑空了。谁能想到呢?在别人家崭新的房子里做这种龌龊事,真是伤天害理呀。沈美琴熟门熟路地进了那栋楼,锦绣强压住心中的愤怒,才没有马上跟进去,她必须等,等到那对狗男女赤溜溜一丝不挂后再进去不迟。她在那堆废木料里挑了根不大不小的木棱子,是想用来打沈美琴的,她那身细细白白的肉,这糙木棱子打下去,还不得疼死她。可谁叫她偷别人男人呢?活该!可万一姚明生过来护她呢,怎么办?那情况说不定就反过来了。男人在这个时候,大多数可都是护姘头的,有的还会心狠手辣地朝自己老婆下毒手。隔壁村子里整日里给人家阉鸡阉猪的吴兽医,就是这样的男人。他姘上了妇女主任马如花,两人白天没有机会,只好夜里偷偷地去菜园子里做,没曾想,吴兽医的老婆竟也单枪匹马地尾随了去。结果呢,被那对黑心的男女给弄死了,就埋在马如花家的丝瓜架下。要不是她家的黄狗那个雨天多事,吃饱了撑的跑到菜园子里用爪子把吴兽医老婆白生生的半拉手刨了出来,这事儿除了天知地知他们知还有谁知呢?这么一想,锦绣的汗毛顿时根根竖起,觉得全身上下都寒嗖嗖的。楼里那么黑,她一个人摸进去,鬼晓得会发生什么事呢?真要被谋害了,那她不就成了第二个吴兽医老婆吗?说不定连吴兽医老婆都不如,人家好歹一条命拼了两条命,怎么说,不亏!锦绣这么念想后有几分怕了,怕了的锦绣在地上又蹲了半个小时后决定回娘家。罢!罢!罢!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娘今夜且饶了你们,但你们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五吗?你们就等着!锦绣当夜就这样咬牙切齿地回了李村。
再回来时已是两天后的黄昏。锦绣,绫罗,姐夫,三个人,杀气腾腾地守在那栋楼的边上。按锦绣的脾气,这事她原是不想告诉绫罗的,又不是什么有脸的事,说什么说?可她现在不是需要帮手吗?也就顾不了那么多,再说,她反正决定了要离婚的,瞒得了今天也瞒不过明天。姐夫手上拎了个黑布袋,袋子里有麻绳,有手电筒,还有把张小泉的剪刀,是绫罗放进去的。锦绣问,你放剪刀干什么?干什么?绫罗睁圆了眼说,剪那婊子的头发呀,把她剪成个光溜溜的尼姑,看她还怎么勾引别人的男人。绫罗的情绪有些激动,和不动声色的锦绣比起来,她显得更愤怒,因而也更像个当事人。她不停地来回走动着,每隔几分钟就会不安地问,怎么还不来呢?怎么还不来呢?这对狗男女该不会嗅着了什么今夜里不来了吧?可被情欲席卷了的男女除了能嗅出对方的气息还能嗅着什么呢?倒霉的他们到底还是一前一后地来了。来了就好,来了可就不容易脱身了。三个人,结成了一张网,齐刷刷地罩向那两个已经合二为一的男女。姐夫的麻绳三下二下就把姚明生捆结实了,不是姚明生不中用,而是那一刻他的力气全在下半身,手是绵的,头是昏的,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反应不过来。沈美琴呢?也被这几个天兵天将打懵了!绫罗用手电筒在她头上狠狠地敲了两下,锦绣的木棱子也是劈头盖脸地朝她打来。叫你偷人,叫你偷人,两个女人一边骂着,一边下着狠手。沈美琴满地界爬着,一面躲着打,一面想去摸刚刚被姚明生脱下的裙子。可裙子现在不晓得去了哪里,想必被姚明生扔到了阳台。她又朝阳台爬去,可绫罗以为她想跑,扯住她的头发一把又把她扯了回来。锦绣说,姐夫,过来把这个女人也捆起来,一起送到大上海饭馆去。对,把这个骚货也捆起来,让我来把她的头发剪了。绫罗把手电筒塞给锦绣,从黑布袋里掏出了剪刀。沈美琴吓得半死,剪头发也罢,送她到饭馆去也罢,都是要她命的事。这怎么行呢,她哭着喊,干什么?干什么?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求我们?现在晓得求我们,晚了!绫罗依然要去抓沈美琴的头发。姚明生虽然被绑着,可他倒还是镇定的。说,绫罗,别这样,你们有什么气,冲我来,弄她干什么。姚明生说这话表面是帮沈美琴,其实呢,是害了她,他本来也不想帮沈美琴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如果她当初嫁的是他,怎么会有今天?所以,他是袖手旁观的,他是幸灾乐祸的,甚至是有几分挑拨离间的。果然,绫罗更恼火了,冷笑着说,嘁,这时候了,还在护这条母狗。更加凶狠地去抓沈美琴。沈美琴双手护着自己的头发,死命地往左右躲闪着,锦绣的手电筒也跟着沈美琴的脑袋来回地晃。别剪,别剪,我给你们钱,我给你们一万块钱吧。情急之下的沈美琴突然想到了这个绝招。绫罗的剪刀停在了空中,问,多少?一万,一万,要不一万五?锦绣感觉姐夫的喘气声突然粗了,可不?一万五,一万五得让他在地里掏弄多长时间呀,二年?三年?有时市场上的菜贱起来,没个边,一板车的萝卜只能卖两块钱。一直吵闹的绫罗那边也突然没有了声音,黑暗中锦绣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锦绣知道她一定张开了嘴——她就是这样,一有什么意外的事,她的嘴就张得像白鱼的嘴,好半天不会收拢。锦绣知道姐姐姐夫都在看着她,等她拿主意。这毕竟是她的事,他们就是再想也不好做主的。可这个女人多可恨,放着自己荣华富贵的日子不好好过,偏要做这偷鸡摸狗的事,作出事来了,就想用钱来了结。我呸!你当你是嫖娼呢。意气中的锦绣真想缚了这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去大上海饭馆,那样的话,那个上海佬还有脸要这个婊子吗?只能把她休了。可那一万五呢?也就打了水漂了。说不定还不止一万五,看沈美琴那架势,似乎二万三万也是肯拿的。想到这,锦绣又有些软了下来,没办法,她锦绣是个生意人,怎能拗得过钱呢?她沈美琴不也是为了钱才嫁那个上海佬的吗?但即便这样想了,锦绣也不愿去和沈美琴讨价还价,这太那个了,不仅尴尬,而且不甘,锦绣有些做不来。结果呢,反而提高了声音要姐夫去捆沈美琴。她这一招完全是欲纵还擒,是虚张声势。但沈美琴没看出来,别看她是个城里女人,真要和锦绣斗起法来,未必是锦绣的对手。两万,我给你们两万。没了办法的沈美琴只好继续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反正她是不能去饭馆的,让她就这样去饭馆,她还不如一头撞死拉倒呢。绫罗这时开口说话了,她到底是锦绣的姊妹,知道锦绣的意思。我做主了,绫罗说,三万,三万就饶了你,不然,咱们就游完半条街后,再去你那王八老公的馆子店。一边的姚明生听绫罗开了价,却急了——他不是替沈美琴心疼钱,那是那个上海乡下人的钱,被糟蹋完了才好,他心疼什么?他只是不愿意事情是这个样子了结的,他不要风平浪静,他不要无声无息,他愿意和沈美琴一起被缚到北城去。惊天动地的,倾城而出的,他丑什么?又不是他的老婆被偷了,是他偷了别人的老婆!他正好借刀杀人呢,他正要一箭双雕呢,既给自己从前平反昭雪了,又让那个乡下人的脑袋从此要低到胯下去,解恨哪!可这样的好事竟然就要流产了,那怎么行?他赶紧劝沈美琴,慷慨激昂地说,你怕什么?上有天下有地,哪一日没有男女做这档子事儿呢,哪个人没见过男女身上那东西?就去你老公那儿,也就是那么大的事儿,羞不死人的。可对沈美琴而言,这哪里只是羞不羞的事儿呢?这是她锦绣江山保不保的大事。沈美琴不理他,兀自对绫罗说,就依你,就依你好了,三万。可三万不是个小数目,即便有钱人家里也不能放这么多现金。怎么办呢?没办法,只好有多少拿多少,剩下的打欠条。锦绣让姐夫在这里守着姚明生,她和绫罗随沈美琴去了她家里——她料她是作不了怪的,这个风流的女人除了会在男人身下哼哼叽叽外,没别的本事。沈美琴的家里现金只有一万一,剩下的一万九,锦绣让沈美琴写了张欠条。除了欠条外,还有一张交代书,交代她和姚明生通奸的时间,地点等。锦绣和绫罗都是正儿八经的小学毕业生,看明白这点东西,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只是一个月后,李锦绣和姚明生就离婚了。两个人都是能狠下心肠的人,又没有孩子的纠葛,又没有情意的纠葛,所以离起婚来倒是十分撇脱,没有一点儿藕断丝连。锦绣的嫁妆全让弟弟李根香用三轮车给拖回来了。两床大红花被褥,一个樟木大衣柜,一张水曲柳方桌,还有一个骆驼牌落地扇,都还是崭新的,几乎和去时一样。只是坐在三轮车上的锦绣略有些老相了,虽说做了一年多城里人,可其实呢,有半年多是待在街口上的,日晒风吹,和在乡下种田的妇人家也差不多。重回娘家的锦绣现在住后厢房,因为她原来的房间现在被李根香占了。这是自然的,根香是这个家唯一的儿子,又说了亲,自然需要一间正房。但家里只有东西两间正房,爹娘住了东面的一间,李根香住了西面的一间,哪还有锦绣住的?没奈何,只能住后厢房。后厢房其实算不得房,算过道,因为东边的人要到西边来,西边的人要到东边来,都要打这儿过。原来李根香住这儿,倒没觉得有什么不方便,他是男的,平日里又住校,即便周末回家了,人也多在外面晃荡。但锦绣就不同了,要抹个澡,要换个衣物,都要避人。厢房没有门,家里又没有卫生间,没办法,锦绣只好扯了块厚厚的蓝花布,在床前围个帘儿,算是遮挡。家里的杂货铺也没锦绣什么事了,根香没考上大学,就由他管了——这小子在学校别的本事没学到,倒是学会了轻视和憎恨土地,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肯做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母亲说,小满,要不你就歇两天,等哪天歇烦了,再说。跟你爹爹去地里也罢,帮我在家张罗家务也罢,随你。
但锦绣有自己的打算。村口上有条大马路,一头通向县城,一头通向韩家渡口,那是做生意的风水宝地,方圆几十里的乡下人,不论要去县城,还是要去渡口,都要打这条路上过。路口上有几株老槐树,树下原是一片供路人歇脚用的空地。可村里的九麻子把那里利用上了,在那里开了个纸烟铺,裁缝叶秀秀是个玲珑人,也眼疾手快地在他边上开了个裁缝铺。余下的边角地就只有巴掌大小了,别人再想插手,有些难。但锦绣的补鞋机摆过去却正合适,九麻子喜欢,叶秀秀喜欢。九麻子就怕再来个卖纸烟的,叶秀秀就怕再来个卖布做衣服的,现在锦绣只是个补鞋的,生意不纠葛,皆大欢喜。九麻子是个有意思的人,因为喜欢麻将,别人都叫他九饼。他做生意不是顶上心的,只要麻将搭子一来,他就赶紧把那张折叠小方桌提出来,说,摸一圈,摸一圈。有时别人捉弄他,突然喊一句,九饼,九饼,哑巴来了。哑巴是九麻子的老婆,厉害得很,只要看见九麻子打麻将,不管青红皂白,上前就是一个大巴掌。九麻子赤溜一下就蹲到了地上,泥鳅一样。可老半天,也没听见哑巴哇啦哇啦的声音,倒是那几个坏东西,在那儿挤眉弄眼,吃吃地偷笑,他这才明白上了当。下次再有人喊,九麻子就不理了,依然纹丝不动地打他的麻将。但有时偏偏又是真的,九麻子脸上就会挨上重重的一掌。哑巴是个老实人,不惜力的,一个巴掌抡过去,九麻子的脸上就开了一朵鸡冠花,红艳艳的,煞是好看。但九麻子是从不还手的,他心疼哑巴,怕一拳打过去,把白天给他做饭晚上陪他睡觉的哑巴打坏了。偶尔叶秀秀也使坏的,看到九麻子打牌得意忘形了,开始哼小调了,冷不丁地朝路那边喊一句,哑巴,你给九饼送什么好吃的来了?九麻子又被吓得魂飞魄散。锦绣经常被这群人逗得笑岔了气,她从前是个略有些严肃的人,什么事又爱较真,所以别人都离她远远的,没有谁敢和她开玩笑,现在才晓得,一群人在一起打打闹闹,原来也是很有意思的。
要不是根香的老婆芙蓉厉害,锦绣是不会急着再嫁的。锦绣是八月离婚的,在家才待了不过五个多月,根香就结婚了。弟媳是外人,比不得自己的爹娘兄弟,进进出出的,总把锦绣当根刺。先是巴结锦绣,她从多嘴多舌的根香那里知道了锦绣有三万块钱——其实只剩下两万了,借了五千给绫罗盖房子;又借了五千给娘办根香的婚事,她就开始算计那钱了,没事老姐姐姐姐地叫。姐姐,你尝尝这个。姐姐,你把那两件衣服拿过来,我给你一起洗了吧。锦绣有些不习惯这样的殷勤,虽说是弟媳,其实还是个陌生人,突然就这样没铺垫地好了起来,让人不自在,让人难为情。莫说是和初来乍到的芙蓉,即便是和朝夕相处了一二十年的绫罗,也不是这样好法的。清淡经长久,细水慢慢流。锦绣是个稳重人,喜欢不远不近的关系。芙蓉的嘴像涂了蜜,每次她一开口,锦绣都觉得自己身上黏糊糊的,有毛毛虫在爬。而且,芙蓉的好,是只对了锦绣一个人的,对其他人,态度却是有些目中无人的,这让锦绣生疑,也让锦绣起了戒备之心。果然,这样好了不到两个月,根香有一天晚上就期期艾艾地向锦绣开口了,要借钱,五千块,说芙蓉想买个大冰柜,好卖冰棒,卖冰啤酒。锦绣觉得奇怪,问,芙蓉那儿不是还有一万多我们家里给的彩礼钱吗?根香说,哪还有哇?早借给她哥哥做生意了。锦绣不高兴了,把脸一沉,说,哦,自己的钱借给别人做生意,又来向我借钱做生意,哪有这样做事的?再说,我的钱哪好动呢?都是存了五年定期的。芙蓉的脸第二天就不好看了,鸡走到身边也要踢一脚,猪走到身边也要踢一脚,骂道,这些瘟神,到处窜什么?养你们是要赚钱的,不赚钱只吃闲食不成?锦绣的娘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不晓得她的猪和鸡怎么得罪这个女人了,锦绣却明白她在指桑骂槐,但她只在边上听着,不接嘴——她不是怕芙蓉,她锦绣长这么大,还没怕过谁呢?只是觉得离了婚没奈何住娘家,再和弟媳打起来,没意思。
锦绣这种忍让的态度让芙蓉愈加地嚣张。原来锦绣中午的饭都是根香送的,从村口到村尾锦绣家,也有大半里路,走起来费工夫不说,还耽误生意;锦绣家的中饭又不定时,有时早,有时晚,锦绣也不好掐时间回来。再说,根香骑自行车送一下也方便,来回几分钟的事。但芙蓉不让了,芙蓉说,又不是叫花子,天天在路边吃饭干什么。回来吃呗,还能吃上热的,还能喝上汤。根香看看娘,又看看老婆,不敢送了,锦绣娘只好自己送饭。但锦绣如何忍心呢?再过两年,娘就六十了,又要和爹去地里,又要侍候一家人和畜生的吃喝,再让她每天给自己送饭,怎么行呢?锦绣就只好每天中午回来。回来锦绣其实也吃不上好的,回来晚了,桌上自然只剩下些汤汤水水,——娘第一天倒是给锦绣单留了一些菜的,可芙蓉硬是把它从橱子里又端了出来,说,咦,这里还藏了一碗好菜呢,娘便不作声了;锦绣回来即便不晚,也没有用——芙蓉在饭桌上,是极没有吃相的,一双筷子就只拣了那好菜挟。有肉挟肉,有鱼挟鱼,秋风扫落叶一般,无所顾忌。锦绣知道她是摆出那个少奶奶的架势给自己看,但她闭了眼,任她去。锦绣现在不但不理芙蓉了,就是根香,她也懒得看一眼——看他干什么?这个窝囊废,书都读到背上去了,读到床上去了,只晓得怕老婆。可理不理的这也不由她,她不理他们,他们却还是要找她的,找她要钱。只不过他们现在学滑头了,化整为零地来要,今天进烟进酒缺一百,找她借,明天进油盐酱醋缺二百,找她借。虽说是借,其实哪有还的时候?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锦绣想,这个家看来真是住不下去了。
三冬家就是这个时候来提亲的。之前其实也有两个,一个是下坡村一家卖豆腐的。那人老婆在卖豆腐时和人跑了,丢下一双儿女。家里经济是殷实的,人也长得魁梧,年龄呢,也相当。那男人到李村来看过锦绣之后,十分满意。差媒人天天往锦绣家跑,腿都跑细了,可锦绣硬是不答应,也不为别的,只是嫌他有两个孩子;另一个是隔壁桃村的老光棍,四十岁了,是桃村小学的看门人,那人倒是无牵无挂的,只身一人,可锦绣更嫌他。不仅嫌他岁数大,还嫌他看人时那色迷迷的眼光,那样的男人,别说嫁,连想一想都是恶心的——刚离婚时的锦绣,心气还是高的。不知道结二茬婚,就如进十月的果园,不由自己挑的。那些溜光水滑的果子早被人摘了,剩下的都是些长了虫眼的歪瓜裂枣。但三冬来的时候却正合适。当媒人说出是本村的三冬时,锦绣吓了一跳,怎么可能呢?他虽说也是离过婚的,虽说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可他才二十四岁,比她要小五六岁,看上去还是一个青皮后生。她和他怎么配呢?她做他的姐姐差不多。但媒人说,大几岁有什么关系呢,三冬家不嫌弃,大几岁的才稳重,三冬娘就想要一个稳重些的儿媳。这倒是老实话,三冬的前妻就是因为年轻,不懂事,说了些不知轻重的话,才落得婆家不容的。那个女的叫小青,锦绣是知道的,长得好看,嘴也伶俐,说起话来,十指拨算盘珠子一样,哗啦哗啦的,让人接不上嘴。结婚才一年,又生了儿子阿宝,一家人自然都是疼她的。她就有些骄傲了,有些翘尾巴了,有些不知好歹和天高地厚了。先是好吃懒做,家里的花生也好,冻米糖也好,只要是能吃的,都搁不住,全家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是长了嘴的,这且罢了,更过分的,是她还偷阿宝的奶粉吃——乡下人家,有几家舍得给小人吃奶粉呢,断奶后不过吃些米糊吃些稀饭对付着长大。可三冬家条件不是好些吗?一个孙子也看得重,所以就给买奶粉了。只是奶粉很不经吃,一包奶粉,十几块钱,几天就完了,三冬娘心疼,也觉得奇怪,一个才一岁来的孩子,怎么那么能吃呢?而且奶粉吃了那么多,孙子怎么也不见胖?三冬娘多留了个心,一留心才发现,奶粉原来都是被儿媳偷吃了,难怪孙子的脸还是一条扁豆而她的脸成了满月样。这还得了,气极了的三冬娘不管不顾了,当着许多人的面劈头盖脸地说了儿媳一顿。这惹恼了小青,但这事儿她理短,说不上话。可梁子却是结下了,之后就总寻衅生事。一家人在一起过要找个由头生事还不容易吗?扫帚倒了是个事,菜咸了淡了也是个事,没个完。三冬娘本来也不是盏省油的灯,无奈小青的嘴实在太厉害了,因此每每落了下风。三冬爹看不过去,就站出来护老婆,这不护还好,一护却护出事来了。小青丢下婆婆不骂,转身开始骂公公了。你这个老孱头,老畜生,每次偷看我胸脯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偷看我大腿以为我不知道吗?只要我衣服一撩开,你的眼珠子就不动了。当我不晓得?其实我一清二楚,不过让你看几眼,反正你看得见,够不着,馋死你这个老东西!天哪!这话能说吗?这话一说出口,一家人还怎么做一家人哪?三冬爹的眼睛从此没处搁了,三冬爹的脸从此也没处搁了,莫说三冬爹,就是三冬娘,别人看她的眼神打那以后也是不对头的,有些暧昧,又有些幸灾乐祸,总之让人不清爽。这样的媳妇只能休了,三冬娘下了决心,三冬爹也下了决心,三冬本来有些舍不得——正是身强体壮的年龄,哪能舍下花朵一样的老婆?但他是个懦弱的人,一向由父母安排惯了的。小青也逞强,又还年轻,当下不晓得留恋孩子,两人的婚说离就离了。他们家的事全村人都是知道的,锦绣娘怎么也没想到他家会相中了锦绣——三冬是独子,年轻,人又老实本分,家里的经济也好,两父子除了田地种得好,还在城里棉纺厂扛棉包挣现钱。房屋又宽敞,东西两大间,有前院有后院,前院种了月季花栀子花,后院种了桃树李树。这样的人家要再找个条件相当的人做儿媳,按说不难,怎么会相中锦绣呢?看来他们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锦绣娘的心思活动了。但锦绣还是有些忐忑,不是她没看上三冬,而是觉得这事儿有些荒唐,有些好笑,她和三冬,除了都是二婚的之外,除了一个是母的一个是公的之外,再没一样是相配的,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怎么做夫妻呢?还有小青和三冬的那个儿子,也是果子上的一个虫眼。但锦绣顾不得了,锦绣现在真是很想嫁人——芙蓉那张脸,她是一天都不想看了,后厢房那间又昏暗又逼仄的房,她是一天也不想住了。管他呢,反正是要再嫁的,不如就嫁三冬!世上的事,谁说得清?说不定没一样相配的人,却正好样样相配,就像红配绿,就像青配白,本不相干的颜色,最后却成了绝配。
三冬和姚明生是不同的。尽管两个男人对锦绣都有些冷淡,但姚明生的冷淡,是居高临下的冷淡,是漫不经心的,不把锦绣放在眼里的冷淡;而三冬呢,却是有些拘谨的,客气的,有些敬而远之的。他眼里倒是有锦绣的,只是这种有还不如姚明生的没有,因为他总是要有意绕开锦绣的。锦绣又不是飞蛾一样的女人,又不是青藤一样的女人,何况年龄还大他一截,哪还有觍着脸去就他的意思?因能愈加地端庄自重。他离她一尺远,她就离他二尺远,他离她一丈远,她就离他二丈远。
可再远也还是一张床上的夫妻。再婚后不到半年,锦绣就怀了孕。锦绣的孕相不好,只要闻到一丝荤腥,就翻肠倒肚地吐,一天到晚只是靠吃些桃李梅子喝些稀饭度日,几个月下来,人黄成了九月的菜叶——而且还是长了虫眼的菜叶,因为脸上又布满了褐色的蝴蝶斑,一块一块的,人就愈发地显得老相。和三冬走在一起,就很有些老妻少夫的意思。芙蓉远远地看了,撇着嘴对根香说,你这个姐姐,真有福气,老牛吃嫩草耶。锦绣娘听见了,不吱声,只装作没听见。不然又怎样呢?对芙蓉这样的女人,她这个做婆婆的真是没奈何的,她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要用你,就不计前嫌,低声下气;可一转身,就变了脸。你硬也硬不过她,你软也软不过她。和这样的人吵,落什么好?那些难听的话,她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倒,不气死你不算。再说,这件事,就连锦绣娘自己,毕竟也有几分心虚,看人家三冬那样子,还像刚从地里拨出的青萝卜,连着叶,带着泥,而女儿锦绣呢,则像是晒了几个日头丢了水分的萝卜干,皮色又黄,又干巴。锦绣娘现在就求菩萨保佑锦绣赶紧生个儿子,女人生了儿子,才算安营扎寨,才算平了天下。
可世上的事情多是不如人意的。第二年五月栀子花香满院落和屋子的时候,锦绣却生下了一个女儿。女儿是端阳节那天生的,所以就取名端阳。端阳长相随了锦绣,细长脸,单眼皮,性子呢,也随了锦绣,安静,不爱哭闹。锦绣娘有些讪讪地——在乡下就是这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是女儿一到婆家头胎就生个儿子,娘家人脸上也沾光的,要婆家去喝酒走路就咚咚的,也可以说几句骄傲的话;要是生个妹头呢,娘家人就成了挨墙脚走的猫,有些灰溜溜的。但三冬家其实是无所谓的,他们家反正已有了个孙子,再添个孙女,也好。可那是他们的意思,对锦绣来说,这怎么能一样呢?小青的儿子是小青的儿子,和锦绣如何都是不相关的。她锦绣怎么能借了别人的屁股来做自己的脸面呢?
锦绣做不出那样的事。锦绣打小就是这样的脾气,别人的东西再好,那是别人的,锦绣正眼也不瞧它一眼;自己的东西再不好,那也是自己的,也得百般珍惜。一块破手绢,她用香皂洗了,方方正正地折好,压在自己的枕头底下,最后呢,破手绢比绫罗那皱巴巴的新手绢看上去还体面。态度是决定身份的,锦绣知道。所以锦绣带端阳,那是十二分的仔细。决不让她饿着了,也不让她凉着了,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要扑爽身粉,要洒花露水,金枝玉叶般的。有时三冬娘刚喂完猪食,又要过来抱端阳,锦绣就不让;阿宝偶尔也会走到摇箩边,想用他的脏手摸摸端阳妹妹,锦绣也赶紧把他弄走,仿佛他是个麻风病人一样。三冬娘看见了,便有些不高兴,她是邋遢惯了的,觉得锦绣这个样子简直是拿腔作势,再说,阿宝是他家的香火,是他家的根基,这是在百姓家,若生在皇家,阿宝就是太子,哪能容锦绣这等轻慢呢?真要论起来,妹头端阳算什么?可她锦绣偏要拿粒鱼眼睛当珍珠,拿只野鸡当凤凰,她这个做婆婆哪能由她?于是她不客气地说,妹头家贱,好养活的,马虎些就是了。
这话伤了锦绣。没生儿子的乡下女人骨子里总是自卑的,即便是锦绣这样傲慢的女人也不例外。欢笑其实是强颜欢笑,清高其实是假作清高。都是桌边上的瓷碗,一碰就哗啦啦碎了的。有些女人碎了就碎了,认命,从此破碗破摔,把怨气不分青红皂白地一股脑地都撒在自己的妹头身上——和公婆拌嘴了,也是打妹头;丈夫有二心了,也是打妹头,妯娌生儿子了,也是打妹头,不打她打谁呢?要不是她腿贱,跑得快,说不定自己也是个生儿子的命。但锦绣不这样,冤有头,债有主,平白地乱来干什么?锦绣从不把怨气撒在端阳身上,而是任了它,让它在暗处生根发芽。不然,又如何呢?别人骂了你一句,你骂回去,别人打了你一巴掌,你打回去。可现在和别人无关,是自己生了个妹头,你要打谁的巴掌?没道理。锦绣的这种怨气没有出路。
没有出路的东西都是危险的,三冬娘并不知道她那句话已种下了祸根。她是个快言快语的人,从前的儿媳小青也是个快言快语的人,都是一言不合,就大动干戈的,你来一刀,我还一刀,你来一箭,我还一箭,都在明处。所以,她看锦绣没有接嘴,以为事情就过去了,照样前后左右地张罗。但锦绣却不让她插手了——她要去抱摇箩里的端阳,锦绣连忙先抱了;她要捎带着把端阳的尿布洗了,锦绣也说,先放那儿吧,回头我自己洗。三冬娘隐隐地觉得有些不对头,锦绣似乎有意要和她分清白了,不让她碰端阳,她自己也不招阿宝了——之前她对阿宝还好的,替阿宝洗澡,替阿宝剪指甲,偶尔还会牵了阿宝的手去杂货店买根棒棒糖什么的,可现在,阿宝一近身,她就避开了。为什么呢?只为那天她的那句话?但看锦绣的脸,风平浪静的,也实在看不出什么名堂。
满腹狐疑的三冬娘就去试探三冬。三冬是个孝子,从小到大都喜欢和爹娘磨磨矶矶在一起的。别家的后生爱在外面游荡,总是不到半夜鸡叫不归家的。可三冬从不出去瞎混,白天就随爹去地里或棉纺厂,早晚呢,就待在家。娘做饭了,他就在灶间生火;娘喂猪喂鸡,他就蹲在边上看猪鸡争食,一边和爹娘扯些村里的家里的闲话。从前的小青最看不惯三冬这样子,一是因为她喜欢把三冬吊在她自己的裤带上,二是担心婆婆背了她会教唆丈夫,所以,只要他们一拢身,她就在房里开始三冬三冬地大叫。三冬娘恼了,咬着牙狠狠地说,又在发贱呢,又在发贱呢。但现在锦绣是从不叫的,他蹲在他爹身边也好,他蹲在他娘身边也好,她都随他去。不但不叫,而且还有意避开他们,他们在厨房,她就待在堂屋,他们在后院,她就到前院。所以现在三冬娘想和三冬说些私心话,容易。三冬娘问,三冬,锦绣为什么不高兴了呢?你惹她了?三冬吓了一跳,心下想,不会吧?这么快就东窗事发了?几天前,小青刚来棉纺厂找过他,他当时正在厂门口的水龙头下喝自来水,一抬头,竟看见小青从大门外伸进头来朝他招手。他赶紧偷偷地溜出去,一出门,小青就拉了他的手朝远处走。小青的眼圈红红的,她说她想三冬,也想儿子,想得要命。她现在的老公是个生意人,有两个钱,可一喝起酒来就成了畜生,死命地打她,有时还去发廊和小姐勾勾搭搭。她后悔同意离婚,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三冬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但他也是心疼小青的,他们曾经是少年夫妻,是恩恩爱爱过来的。尽管后来小青和公婆闹得水火不容,在他们面前小青也骂他,也啐他,可一关上房门呢,小青又是另一个样子的,挑他,逗他,很风流的。三冬本来以为女人都是那个样子的,可娶了锦绣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女人原来可以像花朵,也可以像木头。所以三冬其实也是很想念花朵小青的。两个想念中的人四目相对,望梅止渴。小青到底忍不住,软软地说,三冬,我们去看录像吧。三冬也是很想去的,可怎么去呢?爹爹还在那边等他去扛棉包呢。小青说,你个猪头,你就不会扯个谎,说你拉肚子?三冬因为爱喝生水,常常拉肚子的。果然,三冬爹一点也没怀疑。两个人坐在黑咕隆咚的录像厅里看录像,小青胆大,不停地在三冬身上摸来摸去,摸得三冬又想喝自来水了。但录像厅里那么多人,他们能干什么呢?只是过了把干瘾,还是意犹未尽。没办法,两人只得又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和地方。难道这事就被锦绣知道了?不能哪!锦绣在家里,他们在城里,她也没长千里眼,她也没长顺风耳,如何知道呢?可老话也说了,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夜里躲在被窝里剥个卵,别人都能晓得,何况大白天还和小青在街上走呢?或许真有人打眼了。怎么办?三冬在肚皮里打着官司,最后决定不去和小青见面了。不管怎样,他和小青已经离婚了,再偷偷摸摸地在一起,让人捉住了,不划算,也在锦绣那儿交不了差,三冬其实是有几分怕锦绣的。
但小青不怕。耐不住的小青竟然跑到李村来了。她没有直接去找三冬,而是躲进了村边上的白梨家。白梨是木生的老婆,也是个排场的风流女人,和小青是朋友。白梨抱着女儿摇摇摆摆地进了三冬家的院子,阿宝,阿宝,白梨一边叫着阿宝的名字,一边朝蹲在台阶上的三冬使眼色。三冬木讷,竟然没会过意来,看白梨频频地朝他乜眼睛,还以为她在卖弄风情,一时倒红了脸。但这些都没有落在锦绣眼里——她一向是不喜欢白梨这个女人的,所以还没和白梨敷衍上两句话,就抱起端阳去了后院。这下正好,白梨赶紧附着三冬的耳朵说,小青来了,在我屋里呢。三冬吓得魂飞魄散,好半天回不过神来。白梨急了,抬脚在三冬的屁股上踹了一下,三冬这才起身朝外走。婶子,婶子,我带阿宝去戏了。白梨朝屋里喊了几句之后,一手牵了女儿,一手牵了阿宝,也跟着三冬出了院门。
这事儿锦绣第二天就知道了,是叶秀秀告诉她的。叶秀秀的表姐夫在城里开了家布店,想邀叶秀秀合伙。叶秀秀就想把她现在的裁缝铺的地盘让给锦绣——锦绣补鞋的机子一直就存放在叶秀秀的铺子里,那块遮阳避雨的绷布也一直没收起来。所以,叶秀秀盘店第一个就想到锦绣。朋友一场,我也不多要,叶秀秀说,当初做这个铺子时材料和工钱用了一千多块,你就给一千。锦绣也没多话,一口就应承了下来。两人接下来扯些关于九麻子的闲话。叶秀秀说,说到九麻子,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当不当告诉你?什么事呢?锦绣问。九麻子说,昨天摸黑时看见小青从白梨家出来。锦绣的心里咯噔一下,但她极力稳住了脸上的颜色,慢慢地说,这件事我倒是晓得的,她只是过来看看阿宝。叶秀秀说,那就好,那就好,我只是怕小青想吃回头草,害你吃亏。
锦绣又一次身陷绝境。头一次在姚明生家还好些,有娘家做退路,现在呢,根香娶了芙蓉,这条路算是彻底断了;公婆也指靠不上,他们虽然表面上和小青断了恩义,可心呢,却还在阿宝身上,在阿宝身上就等于在小青身上,他们之间就是叶黄枝青,就是藕断丝连,和她锦绣就有了嫌隙,就分了彼此;至于三冬,虽说夜里也同床共眠,虽说面上也相敬如宾,其实呢,和前夫姚明生没什么两样,都和她隔得山高水远。前一次隔着沈美琴,这一次隔着姜小青。这算怎么回事呢?当初你们如果恩爱,就莫分手,就莫离婚,就学那交欢的公狗母狗们,任那些青皮小子们用石头砸,用树枝戳,拼了性命也要做到底,那倒也是好汉。可既然各自西东了,又何必鬼鬼祟祟地回头偷嘴?别人嘴里的东西,再好吃,不也沾了别人的口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没脸没皮了,还活什么?锦绣打心里瞧不上这些不要脸的男女。
但这次锦绣先要收拾的不是姜小青,也不是李三冬,而是木生的老婆白梨。说到底,姜小青和李三冬,总归有阿宝,总归有旧情,可她白梨,凭什么呢?明明知道三冬现在是她锦绣的老公,竟然还去学那戏里的王婆,做那拉皮条的事。难道当她李锦绣是武大郎,好欺负?呸!不给她点颜色看看,还当她李锦绣是唐僧,吃素的。但如何收拾白梨呢?最好是等下一次到她家捉奸,到时铁证如山,容不得她红口白牙的抵赖。可锦绣怎么好意思再捉奸呢?前一次捉姚明生和沈美琴,因为芙蓉的多舌,村里已经有些风言风语了,再捉,那些人的嘴里怕飞不出一群乌鸦来?或者借个别的由头,修理她一顿,可白梨和她,素不相干,能找出什么碴来呢?要么干脆些,就这样杀上门去,什么也不说,劈面抽她几个嘴巴,让她以后少管些闲事。她白梨自然瞎子吃馄饨,心中有数。可她的老公木生呢,那可是个二愣子,不好惹的。无凭无据地跑到他家打他的老婆,他能肯?怕打不下锦绣的几颗门牙。怎么办呢?桃树下的锦绣左思右想,一时也没想出个好法子来。
阿宝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锦绣的眼皮底下跑出院门的。这是伏天的大中午,是乡下小孩最容易出事的时候。锦绣本能地想开口把阿宝叫住,可不知为什么,光是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阿宝的脸长的实在太像小青了。院子里这时没有一个人,三冬父子去了棉纺厂,三冬娘正在西厢房的竹床上睡得昏天黑地。树上的蝉声不歇,像五月大河里的水,一波一波,此起彼伏。锦绣的心扑扑地跳,有汗从唇上细细地渗出,但手脚却冰凉了。也就是迟疑了几分钟的工夫,锦绣放下手里的蒲扇,一把抱起摇箩里的端阳,闪身进了自己的东厢房。
这时,西厢房的三冬娘正在做梦,梦见阿宝坐在一朵硕大无比的花上,呜呜地对她哭。她打了一个寒噤,醒了过来。转身去摸身边的阿宝,却摸了个空。三冬娘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赶紧爬起来去寻阿宝。屋里没有人,前院和后院都没有人。三冬娘撒腿就往桂子塘跑——那塘就在村边上,是口有些邪的塘。塘里开满了蓝色的花,有红色的蜻蜓在绿叶蓝花间盘旋。村里人都说那红蜻蜓是水鬼变的,专门变成那好看的样子来引诱小孩,好找个替死鬼,能让它再投胎做人。村里的大人都不让小孩靠近那塘,可腿长在小孩身上,哪禁得住?偏偏挑了没人的时候往那儿跑。因而,那塘每年都要都要淹死一两个小孩的。惊慌中的三冬娘跌跌撞撞地沿着塘边跑,叫一声阿宝,又叫一声菩萨,叫一声阿宝,又叫一声菩萨。但菩萨这个中午看来也打瞌睡了,阿宝的一只红色的小拖鞋竟然孤零零地躺在塘边的一块青石下。三冬娘的两条腿立时绵软了,叫声陡然间变得撕心裂肺。
从城里赶回来的三冬爹疯了,像打一条狗一样追着打三冬娘。三冬娘一边躲闪,一边呼天喊地地叫骂隔壁富贵家的女人——那个女人和三冬娘是冤家对头,她孙子去年就是在桂子塘溺死的。三冬娘认为一定是这个老巫婆托梦给了她孙子,让他来勾走了阿宝的魂,不然,大中午的,她阿宝在竹床上睡得好好的,一个人跑到桂子塘去干什么?但富贵家的女人说,这干我家什么事呢?你真要怨,也得先怨你自家人。怨我自家人?你打屁呢。三冬娘骂道。我打屁?你去问问你家锦绣是不是我打屁,富贵家的女人说了半句,又吞了半句。
但那天中午发生的事三冬家后来还是知道了。富贵家的当时站在楼梯上晒茄子,把一切都看得清清的。三冬也好,三冬爹三冬娘也好,谁也没有开口责骂锦绣——骂又有什么用呢?就是骂破了嘴也不能让他们的阿宝起死回生,再说,这种恨是骨子里的恨,远不是言语所能化解的。但恨依然是要表达的,也依然借的是语言这种形式。只是他们是反其道而用之,是以不言语为刀剑的。锦绣抱着端阳,在屋子里进也罢,出也罢,他们都当她隐身人一样。锦绣呢,也从不主动搭讪的,兀自板了脸,做自己的事。
村口上的铺子是李拐子帮锦绣收拾的。李拐子虽然拐了一条腿,却是个能干人,不光会剃头,泥工瓦工也会来一手的。李拐子把西面的一堵墙拆了,往外移了几尺地,再砌上。这样一来,原来逼仄的裁缝铺子就有些像模像样了。锦绣在里面放了一张椅子床,又在床边放了一张方桌,一个蜂窝煤炉子,以及其他一些过日子的零碎东西,带着端阳住了进去。端阳一岁多了,已经会摇摇摆摆地走路,锦绣怕她趁自己补鞋的工夫,走到车来车往的大路上去,就在她的腰间系了根布条,拴在铺子的门框上。布条不长,因此端阳就走不远,最多走到九麻子的纸烟摊前。有时九麻子闲了,就会拿个小零嘴逗逗端阳,若正巧被哑巴赶上瞅见了,哑巴就会哇啦哇啦地大叫。
锦绣头也不抬,只扯扯手边的布条,小小的端阳就撇撇嘴,一扭一扭地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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