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间餐馆有关。

    近桥头，开了有十几年吧，也许有二十年，也许还会存在二十年或二百年以上也未可知。它是这城里我所知开张时间最长的餐馆，脏乱差──这三个字通常也是本地口味的代言，一张打印过塑的单面菜单上永远是那些菜，几十年如一日，熟客无需菜单即可点菜。

    这间餐馆，完全和“与时俱进”背离，不装修，不设包厢，不开分店，不更新菜品，以一名上年纪的村叟对祖屋怀有的那种坚执固守，包括简陋餐具：一色儿摔不破的铝碗铝杯。然而生意兴隆，多为熟客，进得门来，屁股还没坐定，菜已报出一串。待菜上了桌，顿时风卷残云，吃得嘴不够使，那是一副忠诚的本地肠胃撞见地道的本地口味迸发出的酣畅。

    这餐馆，是味蕾无须冒险的一处所在。

    以不变应万变，这间店的老板无疑是这一理念的践行者，他严格维护着它多年来良好的“生态”：客人与餐馆间建立的信赖关系（这关系中包含散漫随意的环境，几道招牌菜：粉蒸肉、啤酒鸭）。那张单面打印过塑的脏兮兮菜单可视作与客人订的契，五十年或更长时间有效，仿佛一份具有合同效力的文书。

    也许老板可以把它更名为“老地方”餐馆，它守在原地不动已匆匆数年，不管本地客或外省漫游归来者，来了总不会落空。

    服务员永远是邋遢而不耐烦的中年妇女，客人叫第三遍时才应一声。老板永远坐在进门处一张旧桌旁收银，菜金用圆珠笔涂在随便小半拉白纸上。刷卡？开什么玩笑！

    有时你离开这城市数年，再回来，不说沧海桑田，多少有些物是人非，坐进这餐馆，当一笼与十几年前形色一致的粉蒸肉热腾腾戳在桌上时，岁月似从没开溜，像肉上四季铺陈的黄豌豆。

    这间脏乱差的餐馆充当了时空坐标中的某一原点：那时你还在恋爱，那时你还没孩子，那时你还没丧失某位亲人……

    每回去，弥漫口腔的熟悉味道像在确认一些什么──是什么呢？一时说不清，确认潜伏于那熟稔味道中的“我在”？确认在许许多多的“变”中执拗的一些“不变”？

    世界日新月异，唯粉蒸肉和啤酒鸭如初。

    和一家影院有关。

    庐山，有一家著名的“庐山恋电影院”，这家电影院，每天从早到晚只放映《庐山恋》一部影片。从一九八〇年七月十二日首映《庐山恋》开始，迄今这家电影院大概放了近万场《庐山恋》，因此创造了“放映场次最多”、“用坏拷贝最多”、“单片放映时间最长”等多项纪录，这些纪录每天还在不断增长。

    我在这家影院看了两次《庐山恋》，一次是白天，一次是夜晚。这部摄制于一九八〇年的电影至今看来仍有种青涩的美好。由于意识形态的破冰，它有了中国银幕的初吻。禁锢年代片中青春的欢乐、腼腆与对爱情满怀的憧憬，那个年月特有的理想光辉，像林中射进的第一缕晨曦。

    庐山长年的雾霭中，这座建于一八九七年的建筑犹如一座“时光电影院”。外部时光汩汩奔跑，流动，它兀自驻扎时间深处，像山中那些蓊郁苍劲的树木、岩石，不绝的溪流，冬天的冰凌与雾凇……

    游客来往川流，走进时间礼堂的入口。张瑜、郭凯敏在这家影院永远年轻，他们在观鄱亭上凭栏远眺，用英语放声呼喊：“我爱祖国，我爱祖国的早晨！”那种新鲜的激情像每一次日出──单纯，却是一切的开始！

    这家电影院，除了剧情，还在放映时间本身，以它的缄默、专注，在雾霭中与时光浑然一体。

    和一架机器有关。

    前几日傍黑穿过省府大院，整条路寂然，冬天的阴冷微雨将路做了全面清场。一架古老的炉（乌黑的炉体，内藏火光）和一个同样古老的操作者，正在十字路口。

    昏黄雨丝中，炉膛内兀自孕育着一个魔术：坚硬的米就要变成滚热蓬松的米花喷涌而出！只有一个顾客，候在炉前。老头不断摇动手柄，风箱越来越炽烫，魔术正在接近高潮，再有一小会儿，伴着闷钝而壮丽的一声呐喊，米花将鼓荡着惊天动地的香气迎向冷冽空气。

    许久没吃过米花了，那带有消融一切的松软温存的热米花！入口清甜，平日木讷的米浴火之后突然有了轻盈、梦幻般的质地。爆米花，它早已从我生活中消失，但那架古老乌沉的炉子还在都市偶尔出没，每一次，它的出现就像一部默片的到来，周围景状顿时变成倒叙时的黑白。

    那架乌沉有如弹膛的古老机械带着终有一日势必失传的最后的镇定，现身街头巷尾。操持它的人，我总记不清他的面目，他似与机子是一体的，像作为爆米机的一个延伸部分而存在──他们，出现在任何地点的爆米花手艺人，同样寡言，记忆中他们像做过消声处理的画面。是长期与这架炉子待在一起造成的吗？黑铁的寡硬传染了他们。他们，不像其他门类的手艺人那样活泛、巧舌如簧。他们持重，怀有秘密般坐在炉膛边，不停摇动手柄，等待焰苗的升高。就像今夜，我匆匆经过这条路上的这簇炉火，旋即，身后传来──犹如地心深处鼓荡的一声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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