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得浮生一日凉-青春是危险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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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颓乱的街道,迷离的灯光,小太保们身上的紧身花衬衣和人字拖,这些充满‘草根色彩’的时代印记,带出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台湾的怀旧气息。”这是电影《艋舺》中的画面。

    一段中国台湾帮派往事和五个少年的暴烈青春。

    一位十七岁那年搬到艋舺的青年,因为一根鸡腿踏入黑道,认识了另外四位兄弟,五人结为太子帮,演绎了一段充满戾气的青春。

    在影视领域,黑帮与青春常密不可分,它们同样呛辣肃杀,有嗜血的倾向。

    看完《艋舺》不久,做中国台湾作家侯文咏的采访,他正好也有一部作品《危险心灵》,由中国台湾新生代女演员桂纶镁担纲主演。故事讲述了一个少年人小杰在学校的一连串的冲突事件──小杰在导师的数学课上看漫画,被罚坐在教室外,随后引发一连串意想不到的吵闹、对质、抗议,愈演愈烈,连锁反应般停也停不下来!但当时,他一点都不知道那只是灾难的开始。这位十五岁的学生不得不勇敢面对人生的第一场大挑战……

    书中有一段:

    “长大就是累积与拥有?或者,长大意味着不断地失去?当我们不再保有孩子的纯真时,青春、欢笑、自由与向往也就远离了,我们彼此责怪、相互憎恨,斗争、杀戮……是我们的平庸、冷漠、虚伪、贪婪让生命变成了一连串失去纯真的过程。这才是心灵所遭遇的危险所在。”

    之前,侯文咏因其医学背景(他曾任台大医院麻醉科主治医师)而写的《白色巨塔》(医院故事)颇受欢迎,然后一下转而写有关教育题材的《危险心灵》,有人觉得莫名,然而对侯文咏来说,这是酝酿已久的事。早在为联考奋力K书的日子,他立下心愿:“有一天如果我有能力,我要废除掉联考!”

    当然,这个心愿因为太巨大而没有实现,侯文咏的两个孩子仍要承受升学压力,在这期间,他过去的愿望忽然明晰起来──虽然他不太可能当中国台湾地区的“教育部部长”来实现这个梦,但他想,是该把它们写下来的时候了!

    他曾经在一本外文书上看到一个词“dangerous mind”,这个词立刻抓住他的某种心情。写这篇小说时,他一直想着“危险”这个意念,他希望整本小说的段落里,充满着危险心灵的讯息。

    在小说中,所有的角色,包括小杰、老师、家长、政治人物,每个人都把自己的心态、想法,逼到了一个悬崖边的位置,很可能一推就会坠落……

    小说以及现实中,很多安全、“乖乖牌”的心灵只是默默承受,只有像小杰这样具有对抗性格的人才可能把背后这一切暴露出来。

    与侯文咏通电邮,他说自己曾惊心动魄地体会过一段走投无路的青春……他还说起一个朋友的孩子,因数理不好,在中国台湾只念到专科学校,书读得非常挫折,大家都觉得这个孩子“完蛋了”。后来父母把他送到美国大学念书。在那里,这孩子充分发挥了自己在中国台湾时被认为“不务正业”的特质,组织同学、分配工作、讨论议题……他的组织能力及领袖魅力到了不同的环境很快凸显出来。大三时,他转学进入斯坦福大学,念到博士学位。目前他在英国的一所一流大学任教职。

    一个在中国台湾被视为“完蛋了”的孩子,为何能够变成英国一流大学的教授?重点不在这个小孩会不会读书,而是他如何,以及在什么样的评估标准之下,发展出他自己的生命。

    侯文咏说,那些你容易做好、容易有成就感,并让人肯定的能力和特质就是一个人的天赋──年轻的时候,再也没有比发现这个更重要的使命了。每个人都必须给自己的天赋一个机会,然后想办法发展它!

    他相信很多事情就算失败了,年轻时付出的代价都比较小。就算要跌倒,在你看得见的时候跌倒,都是比较令人放心的。

    曾经,儿子一直坐校车上学,一直到三年级的某一天,校车司机生病请假。他让儿子走路回家,结果这一趟原本应该是二十分钟的路程,儿子整整两个小时才到家!他和太太急得差点要报警。

    晚饭之后,他决定带着儿子重走一遍回家之路。父子俩拿着地图,在学校附近又绕了一两个小时,重新对照、印证每个可能的选择,儿子终于把从家里到学校的路完全弄明白了。

    这趟旅程他用儿子的视觉重走过一次,才发现──尽管同样的路程,儿子坐校车已走过无数次,但对步行而言,这条路是条完全陌生的路。

    在这样的情况下,每到一个十字路口,儿子面临三个选择。以五个街口的回家路途而言,就有三的五次方次选择──换句话说,在完全陌生的情况下,他猜中并且幸运回到家的概率只有1/243。光是这样已经很困难了,更何况,一旦在任何一个街口做了错的选择,之后他将面临的是更多、更复杂的选择,正如青春,是一趟多么艰巨且充满风险的旅程啊!

    但同时,侯文咏说,最大的风险就是年轻时不承担风险。

    从生物学角度,除了人类,没有其他任何一个物种拥有青春期。即使是我们最近的“亲戚”类人猿,也会直接从它们的少年阶段发育到成年时期。那为何人类要用一整个青春期来迷惘徘徊呢?

    “人,总是在意外中,方能成为真正的人,在崩溃、出轨、失序的时候”,事故多发期的青春,也是成为“真正的人”的契机之路。那兀自燃烧的过程,正是淬炼的必由环节。

    任性的人,青春期延展得更长,比如侯文咏,三十七岁这一年他放弃台大医师和医学院教授的职位,成为一名专职作家。人家问,你那么有信心吗,他答:就像你想追一个女生,你只是一直想怎样追她、怎么被她看到,不会一直想着失败了怎样啊!不过真正的转折或者说仪式是他母亲罹患子宫颈癌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病人家属,他更想以作家的身份走下去。

    他以中年的叛逆宣告了自己青春式的勇气。只是,青春的激烈随岁月转成更沉着的决定。那曾不可预料的,如暗兽蹲伏的懵懂危险变成另一种甘愿自担的风险。

    第十六章 火车快开

    1

    二〇一四年的七月,在加拿大的班芙镇或黄金镇,记不清了,总之是从温哥华去向落基山脉的旅途中,宿过的一个小镇。在酒店住下后,孩子们去游泳,我和姐姐信步在周边闲逛,一条铁路出现在面前,这是我们生命里再熟悉不过的一处景物!它的长度贯穿整个青春期。

    这异国的铁轨,沉默地在眼前展开,与我们曾经历的铁轨没任何不同,在黄昏中泛着同样苍茫的亚光,向远方,向不可知处延展。

    九岁那年,家里搬至一座立交桥的附近,立交桥的中段贯穿一条铁轨,和立交桥构成十字形。每天上学的马路离铁轨仅一墙之隔,汽笛从此进入我们的生活。夜晚,火车经过的隐约震颤一直传导到床垫下,使五楼的房间竟有火车开动的错觉,那个混杂烟草与体味,正行驶着的车厢。这震颤伴随两个女孩的成长,那种莫名的震颤也合乎成长的某些特质:彷徨、向往、不安……确切地说,合乎不顺利的成长的某些不明亮特质,没有比铁轨更能承载这些不可名状的情绪了。

    若干年后,在本市一所院校过住宿生活的我听到齐秦的《火车快开》:“火车快开/别让我等待/火车快开/请你赶快送我到远方家乡/爱人的身旁……”我脑海里泛起家近旁的铁路,车窗里或站或坐的乘客──“乘客”这一身份仿佛使他们有别于普通人,使他们成为皆有故事的人。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呢?/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后来读到《火车》一诗,眼前晃过那些陌生旅人在车厢内的身影。

    那一种延伸,正是彼时的我可望而不可即的。我渴望踏上开往南方的车──随便哪一辆,只要去向南方,那木棉花与理想一般热烈之地!通向南方,只需一张车票,但我从未独自乘过火车。之前每次乘坐火车都是和家人一起,往返故乡金华。

    毕业后次年,我果真独自踏上去广西北海(朋友告诉我那里有一面湛蓝大海和银光闪耀的沙滩)的火车,开始人生第一次远行。这对性格内向的我来说是一桩壮举,也更似一个仪式:从踏上火车那刻,我觉得才真正走向属于自己的路。

    从那一次起,我越来越多地独自上路。从少女到母亲。

    曾经,车站对我意味着离散、叵测、冲突、变故……火车既无比浪漫,又似一头铁皮兽!

    兵荒马乱,这个成语和火车站牢牢绑定。每班火车都像驶离沦陷区的最后一班。有若干年,我患着“火车站综合征”,主要症状是一靠近车站即心慌,腹痛,浑身发冷,但这症状随着独自上路的增多而逐步减弱,与此增强的是我对人世的把握,曾经那个极度敏感的女孩在纷纭世事里生出了一层保护的壳。知道外部世界没那么可怕,知道自我的力量并非想象中的羸弱。而火车,它既不浪漫,也非铁皮兽,它只是人类最重要的交通工具。

    2

    这条异国小镇的铁轨,近旁生满黄绿植物,夕照下近于一幅油画。比起其他建筑,铁轨的纵伸感在构图上拥有美学的先天资源,和教堂一样,都具有诗歌的气质。

    我和姐姐找了处地方坐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平时因分处两地,我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这次为期一月的旅行是这些年来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铁轨旁似乎是个特别适合聊天、谈心的地点。我们说到过去,说到成长,说到那些身下床板传来火车震颤的时光。“远方”那时多么隆重而遥远,它不仅是地理意义的远方,更喻示理想──青春期的乌托邦。一列从俗世驶出的火车似乎不是驶向一个物理世界,而是驶向某种开阔与神圣。

    “远方”,我相信这个深情的词里会派生许多无中生有的奇迹,就像魔术师的袖子会变出白鸽、金鱼和玫瑰。

    远方,它是作为现实的反面或者说对立面存在的,欲望、梦想必须在远方才能得以实现,而铁轨是通向它们的唯一道路!

    将“远方”朝向奇迹提升的努力,在去北海半年后中断,既因母亲担心的催促,也有某种程度的实地幻灭。这大概算第一次真正进入社会化的生存,呈现出的混杂盖过了大海与银滩的闪烁。

    北海之后,我去到很多“远方”,有工作生活了五年的上海,有不同经纬度的异域。“远方”落地了,它与现实之间那扇厚重的暗门被拆除,从一个光芒万丈的形容词变回了名词或动词。

    日益深入的中年,“远方”不再是一个虚无的目的地,它是行驶本身,是透过车窗看到的平原鸟群、田野滩涂,是金属轮辐摩擦铁轨持续发出的声响……

    远方其实布满了整个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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