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得浮生一日凉-结婚四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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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结婚四十周年纪念日,红宝石婚,有朋友说,你爸要送颗红宝石表示表示吧!朋友不知道,对他们来说,装饰品永远不及日用品贴心。

    四十周年纪念日的这天,他们分居两城,为了我和姐姐,他们候鸟般游走,各守一方。我让驻扎我方的父亲对在上海的母亲电话发表下纪念日感言,他羞赧拒绝。他们,老夫老妻了,本不习惯浪漫。母亲表示对父亲的亲昵时,会把平日的“老陈”改为他名字的后两字,最亲热时,叫最后一个字“霖”,不过这种时候不多。父亲呢,从没简称过母亲,他一直全须全尾地叫她的名字,后面随时可加上“同志”二字。他们从没互赠过礼物,没当我们的面互诉过衷肠,我以前觉得他俩最大的默契就是在修理我和姐姐这事上。

    他们,全然是两样人。父亲开朗,万事不疑,热忱——昨儿元宵节,公司电话退休人员去领汤圆,对方与他并不熟,但不影响他用一贯的大嗓门说,我在女儿家呢,正好离公司近,一会儿去领,昨天我就吃过汤圆了……

    我在一旁听着,只怕他会介绍吃的什么馅。若是我,说声“好,谢谢”就完了。父亲从不惜言,他对陌生人仿佛担负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义务,熟人更不消说,掏心窝子是家常便饭。

    “他有颗水滴般透明的心”,小时作文里的话原来是有真人原型的。

    我母亲,她也不是不开朗,她在单位里人缘挺好,活络,有说有笑,但那只是她公开的一面。骨子里她性情消极,对万事有疑,任何事第一念就是奔最坏的地方去──像这是她为了杜绝更坏而用的必杀技。我真挺烦她,因为在她身上我看到肖似的自己。

    父亲爱生活,心灵手巧,修修补补,他做菜公认是家族里的“一哥”,他也当仁不让地接受此称号。他的做菜宝典是油须足,料要齐,和我三十岁后因贪生而奉行的养生法完全相悖。家里味精用完后我有阵没买,他一进厨房就懊恼地问,“还没买?”我咕哝,不用也行,都是化学调味品。

    “瞎说!味精是粮食发酵的!”他斩钉截铁地说。

    母亲常为他做菜的手法起争执,他喜煎炒,她爱白煮。她总希望生物界能公布一份有关素食动物比肉食动物寿命更长的检测报告,在报告没出来前,她坚持兔子的食谱是最适合人类的。父亲觉得,一个人如果吃得像兔子,那还不如不活。

    父亲会做各种小吃,带馅料的就有若干种,饺子更是招牌,我屡劝他买现成的饺子皮,他不肯,非要从买面粉开始完成饺子的制作过程,不厌其烦。他对生活有这种劲儿。还有次他用卷心菜菜叶切成长方形,包进馅料,一枚枚扎好上笼蒸,色如青玉──我觉得要考验一个人是否热爱生活,看他愿不愿意做带馅的食物就能测个差不离儿,我母亲就不愿,她觉得一切馅都不必包进皮中,单独吃多省事,反正吃到嘴里还得分开。

    父亲豪爽,他虽是浙江人,做派却完全是东北那旮旯儿的。就说包饺子,他一包几百个,送亲友,送同事,送邻居,最后塞满冰箱。他烧菜的大盆大钵之风被母亲多次数落,还是照旧,他是个性情阔绰,愿酬天下客的人,他喜欢分量足的人生。他平生好看武侠小说,没有金庸的,古龙的也行,没有古龙的,金庸的也凑合。

    我母亲,她也不是不爱生活,但她是以“你好,忧愁”的方式爱的。她无时无刻不在忧愁中,这也许与她孱弱多病有关,从我有记忆起她身体就不好,药是日常食粮。她对饮食、服装这些全无兴趣,那种母女逛街把衣试的场景在我的经验中是向来缺席的,对邀她上街这事我简直口都不用开,难度相当于要我主动追求一位心仪的男士。

    那么她有没有爱好呢,似乎没有,啊,她喜欢听老歌,喜欢跳舞!有时她忍着腿疼去公园学舞,回来津津乐道老师跳得多好!听见老歌,她便跟着一块哼唱,尽管有时不在调上。

    父亲的爱好相对丰富多了,军事、打牌、象棋、钓鱼……他俩的共同语言是什么?我发现以前我对“共同语言”的理解狭隘了,共同语言不是特指兴趣上的共同语言,是广义的共同面对生活的语言,有后者就够过了,它涵括了责任。

    两人都是急性子,我母亲是有事没事起急,父亲是集中急一次大的。母亲对我父亲万物不疑并吃亏上当多次恨其不争,恨也无用,她最后寻求的自我安慰是:哪怕钱被骗光了,我父亲人在,就好。没准,那些钱就是为我父亲消灾的。钱去人安嘛。

    当年,父亲从戎,调驻江西樟树空军部队时,经人介绍认识在南昌工作的我母亲,两人对上了。母亲年轻时形容秀丽,她没看中此前任何一位追求者,相中了我父亲。那时,外公外婆在远郊上班。定下婚期后,大雪天,父亲步行十几里路,去向外公外婆禀报申请,那是段多么寒冷遥远又滚烫的路途!我相信,父亲是怀着一步步丈量幸福的心情走到那的。

    一九七二年二月九日,他们开始婚姻生活。当年十一月,有了第一个女儿,两年后的炎夏,有了第二个。父亲在部队,母亲边上班边拉扯我们。她和我们说起过的一件事是,有回单位发了电影票,她领我和姐姐去看,坐在旁边的一位男同事趁黑去握她的手,倾诉对她的爱慕,母亲起身领着我们就走了!那年月,看场电影不易,浪费一场电影对母亲来说一定心疼,可她毫不犹豫地走了。

    我对父亲在部队最深的记忆是,他永远吃最便宜的伙食,小学假期我去他部队小住,食堂有人与他打招呼:“陈参谋长,今天总要加个菜吧!”省下的工资,父亲贴补两边家里。

    他和母亲似从没一起逛过一次街,即使后来经济条件不是问题后。他们好像只有最基本的生活,在这最基本的生活里,吵吵闹闹地,儿女成人了,他们老了。

    要多年后我才明白,他们之前太克制自己最基本生活之外的一切兴味和欲望,克制久了,就成了他们自己以为一开始便是那样的形状。

    “相敬如宾”这词是不适用他们的,前些年架吵得不少,至少不像他们如今以为的那样少。尤其逢年节,特别年三十,好像皇历上写着“除夕宜吵架”似的。因为年节涉及花销,父母是两边家里重要的经济支柱。口角升级,父亲犟劲儿上来后,母亲反过来,对他好言相劝,笑脸堪比“海底捞”。我看着气,早干吗去了?非把父亲惹火。因着他们固定的吵架模式,战火再升级也升不到哪去,隔几日我母亲声音在家中渐渐又高起时,意味着战火的彻底平息。

    近年因家里第三代的问世,他们没来得及在退休后的日子里好生喘匀辛苦一辈子的气,又忙活上了。我的孩子和姐的孩子相差一岁,三岁前两孩子都在沪,由他们一手带着。三岁后,他们分驻两城帮忙,聚少离多。母亲有次伤感地说,年轻时,你爸在部队,我们分居两地,现在年纪大了,又分居上了。

    春节,他们聚了十天。那十天,他们在自己家,两孩子还常在那,他们都想和平日没在身边的另一个孩子多亲近,家里仍然闹哄哄。

    那些天,父亲每晚半夜起来为母亲端水递药,他睡眠差,母亲一咳他更没法睡,也不止那些天,多少年就这么过来了。半夜里睡不着,两人说说话,主要是围绕我和姐的生活,批评,失落,恨其不争,最后大概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为相互的劝慰收尾,我这么猜。

    纵使我父亲这样天性的人,被母亲多年熏陶,也有些钻牛角尖了,他这样性情的人一旦钻起牛角尖来比我母亲还难开解,这是我所不愿的。但父亲是顾大局的,对儿女再有气,仍是为仆为父,任劳而兢兢业业。

    四十周年纪念日,截至晚饭时,父亲和母亲各收到二舅的贺电一次,他俩相互通电话两次。我问,妈说了什么呢?

    “还能说什么。”父亲答,“你妈让我少喝酒,还说,今天各自庆贺吧。”父亲午饭是在战友家吃的,母亲第一个电话嘱他少喝,第二个电话问他有没有喝醉。

    以前看王朔写给女儿,嘱她和妈妈在美国注意安全,他说:“现在的太平像画在玻璃上,你们那边稍一磕绊,我这边就一地粉碎。”亲人间就是这样,我父母也这样。母亲让我父亲少抽烟、少喝酒的话唠叨了至少有几吨,她自己也知道这几吨的内容物是空气,可还是锲而不舍地说下去,有时当着一桌人,不管父亲是否难堪。她急他不爱惜自己。

    除此之外,他们还说什么呢,反正不会是儿女情长。即使今天是结婚四十周年纪念日,母亲说的也不过是买了冬笋,12块一斤,父亲说他买了米粉和洋葱。就这些,两个城市的菜价、天气、孩子,从分别说到下次见面。零碎至极,只是,这些零碎以四十年的规模呈现,还是挺了不起!

    两个不同地域的陌生人,在时空的某一点遇上,组成一个家,从无到有,养育儿女,帮带儿女的儿女,送走各自的父母……两人互为归途。这途中,没有甜的形式,只有盐一样的平淡可靠。夜半起身,有人递杯水,拿颗药,说几句话,天色在窗外一点点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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