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那年夏天在师大的画室认识他,高挺纯朴的一个男孩。他从一个小地方来,没有受过正统的美术训练,还未找到工作,在一些院校的画室游荡(那时的高校画室下课后管理宽松,各路在朝在野的美术青年们往来穿梭)。Z画得很不错。他说他最喜欢的画家是法国的米勒,一个诺曼底半岛农民的孩子,一个在痛苦悲哀中寻找灵感的伟大画家。
Z比我小一两岁,同样的年轻而敏感,我们除了彼此的名字及一点基本资料外,相互不知道更多,也从未问起。我们很快熟了,Z帮我削了一盒铅笔,削得比我画得更优美。每天晚上我们和一些画友聚在师大那间弥漫着油画颜料与调色油的四楼画室,满室响着四喇叭收录机传出的齐秦的歌声(他最早也最令人难以忘怀的《狼》专辑),Z总是用好听的嗓音和着,一句歌词都不错。
我们中有位画得最好也最沉静的女孩桦,是比我早毕业两年的学姐,她父亲在师大工作,家就住在师大对面的小区。她长我们一些,圆脸大眼睛,对谁都和气有礼,我们也都很佩服她。无论是画技还是性格,桦都像一位成熟学姐。Z也总向她讨教画技,桦耐心指导他,时不时还从家里带些吃食给他,有次是滚热的萝卜馅煎饼。
有人开始开Z的玩笑,和桦的。当着桦的面不敢,她尽管和气,但有种不可冒犯的气质。而且桦也不喜欢别人拿这种事开她的玩笑,她曾告诉过我,她爱着一位以前学画时认识的师兄,从未告诉过他,后来他去了北京,没了联络。桦说她常幻想,有一天在北京的街道上突然邂逅他,那将是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
七月是我的生日。那天去画室我并未提起,晚上出来走到湖边,Z不经意地像想起了什么,他说,给你。借着路灯我看清是盒磁带,张国荣的,我曾在画室说过非常喜欢他。我忽然就有点别扭,看了眼Z,他说,你看我干吗,又不是偷的,逛书店顺手买的,要不你请我吃刨冰?
我想只是种巧合吧,他怎么会知道我生日。可内心,又希望他是记得的。空气闷热得像能拧出水。
一段时间后,时至深秋,画室沉寂下来了。
许是因为美院高考已结束,考上没考上的都去放松了,此外画室的一对恋人刚分手,平日挺泼辣的一个女孩哀伤起来,让人觉得心情黯然。
再就是画室开始传一个凄美故事。说有次,一个男生因为不愿去看电影独自在画室画画。他画的是一个书店老板订的一组玫瑰油画。正画着,忽然发现身旁有位白衣飘飘的清秀女孩看着,那男生吓了一跳,不知她何时进来的,但也有些高兴,他同女孩搭话,可她不怎么作声,只是站在那儿看他画。
学校电影快散场时,女孩走了。那男生遗憾而又有点懊恼,还不知道她是哪个系的呢!正惆怅着,忽然惊出一身冷汗,那女孩分明一袭白裙。天哪,正是三九寒冬,他还裹着军大衣呢!后来跟同学说起,说前几届有个美术系女生因失恋跳楼了,那女孩名字中有个“玫”字。
这个故事突然就在那年的深秋画室传开了。除了那个叫玫的女生因失恋自杀是真的,其他的,应都是虚构的,但在深秋的夜晚,我们却都倾向相信这故事的真实性。
后来看陈果的电影《香港制造》,里面那个一袭白裙为失恋跳楼的年轻女孩让我想起那个叫玫的女孩,想起美好可同时也脆弱得不堪一击的青春。
画室只剩下桦、Z,还有我和不多的几个人,桦想今后出国深造,我是因为刚上班的无聊,Z呢,他已在一个厂区子弟小学找到份美术教师的工作,想再提高画技有机会考去美院。他住在厂区小学的宿舍,离师大很远,骑车大概要40多分钟,来得也比之前少了。
有晚从画室出来,刚到校门口,看见Z骑在车上,一只脚点地笑望着我。黄色的路灯光晕自他背后升起,我一下慌乱起来,说,你等桦啊,她马上就出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说,明明知道他们间只是份姐弟般的友善。
Z的笑一下有点凝固,我们推车走着。Z的手里拿了两听健力宝,他递了一听给我。我不停找话说着,都是些拉拉杂杂的废话,生怕会有停顿,会有让人心跳的危险从空气中蹦出来,而我,一切尚未准备好。
为了不绕个圈,我们把自行车提过马路中的围栏。Z一只手就把我的车提了起来,轻快得像提了个空旅行袋。我嗅到他身上皮夹克的气息,他的身影在夜色中那么年轻,那么有力,在我日后的回忆中一遍遍被定格放大。而我当时只想着怎么回避──我几乎不由分说地在拒绝他之前先拒绝了自己,自矜的本能胜过一切,生怕对方不知道自己无心,没想法,纯洁又凛然。
快骑到我家时,我像表明什么同时又装着无意地说,你以后别来了,那么远,不太方便。我这么说,也许是希望他立即反对,希望他用种轻松的方式消融我的矜持,表示他会继续来,继续一把将我的自行车拎起,放在围栏那边。但他没吭声,我说的不方便也许让他听出了不只是路途上的含义,健力宝罐被按得啪的一响,一切静下来。
那个晚上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过了几年,无聊的办公室上午,无聊的茶和报纸中,我突然想起了Z,他考上美院了吗?或者还在当美术老师。曾刻意屏蔽掉的许多事物,这刻毕现眼前。那时候,我为什么不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呢,我的急切拒绝其实是隐含了一种──希望从他的坚决里得到更有力的证明,但我忽略了他的处境,忽略了他的骄傲与敏感。
我打到114查到了那个厂区小学的电话,响了好一阵,一个声音粗哑的女人接了,我问她Z在不在,她说什么,听不清。话筒干扰声很大,我大声又说了一遍。她说没这个人。电话断了,唯一能联系Z的线索断了。
我其实只是想问候他一声。
那张题为“春天”的水粉画是Z离开画室前我问他要的。有朋友说不像春天的写生,是的,画面那座灰色老桥和淡如轻烟的调子都隐藏着点忧伤。可那才真正只喻示春天的来临吧。米勒说,“我所知道的最令人愉快的事物就是宁静与沉默。”春天并非一开头就生机勃勃,因为带着寒意才愈分明,像一段情感还未来得及展开就结束,才愈让人怀想。
桦没有出国,去了北京定居。她大概没能在北京的街道胡同邂逅师兄,因为听说她到北京不久后便结婚了,对方是外语学院的德语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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