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得浮生一日凉-旧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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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是多么有力    肩上驮着弟弟    背上背着我    双手抱着生病的姐姐

    十里长的灌溉河堤    只有父亲在走    灰色的天空被撕开一条口子

    远在闽南的母亲    像光线落下    照在父亲的前额

    逆着河流的方向    我感到

    父亲走得越快    水流得越急

    朱文《1970年的一家》

    充满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气息的一首诗!匮乏,分居,早熟敏感的心灵……七十年代特有的不安,还有微薄而易满足的欢乐。

    那个年代,一个生活在三线省会城市的孩子有怎样的童年形态?

    某次席上有好几个世代的人,从60后至90后,说起少年往事,几个世代间的记忆竟如此殊异!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出生的Z“说资”最丰富,那些厂区生活──介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的地带,既灌注工业文明又有农耕文化的浸染,缩影着一个时代的吃力与每户家庭的勤勉。

    Z是三兄弟中的老大,住造纸厂,宿舍后是厂子弟学校,楼前是一方小水塘,装着连夜蛙声、满天星斗。水塘连接另一口大塘,上面浮着许多用于造纸的木头。六七岁时,他和小伙伴在冬天去划木排,在木头上跳来纵去。长期浸泡在水中的木头滑如青苔,很易掉进水塘,还没学会游泳的他们却不觉危险,玩的天性胜过一切,哪管死亡暗处的窥觑。有一年,邻居孩子在塘中溺死,但这丝毫不能阻挡后来孩子贪玩的勇气,所幸之后没再出过事,似乎那死去的孩子化作了守护神,护佑后面的孩子免予死神召唤。

    Z和弟弟闲不住,趁父母上夜班时,他们带上电筒和用自行车钢条磨制的叉子到塘边叉鱼。须脚步很轻,出手极快,否则鱼儿就溜了!父母一旦发现他们溜去过塘边,必定斥责,但同时,餐桌上的杂鱼又使他们的斥责有了迂回余地──物质的供应紧张而宝贵,除了三个小子,家里还赡养着同住的婆婆。吃是日子里最大事体。人们见面的问候语总是“吃了吗”,这个问候透露出隐伏在食物背后的绵长焦虑。

    作为长子,早熟的Z已有了分担父母压力的使命,即使是玩乐,也含有觅食的潜在诉求。除了叉鱼,他们到附近水田捉黄鳝,去河边摸螺蛳,到菜地钩青蛙──从柳树上弄下些虫蛹或捉几只蚂蚱,装在细竹竿前端用大头针弯的小钩上,把饵不停晃动,青蛙以为是飞动的活物一口吞掉,就此上钩。

    煤是那个年代家庭的重要燃料。Z领着弟弟们捡煤核儿(在厂区燃过的煤堆中淘出尚未烧尽的煤),在工业垃圾中寻找稀少的废铜烂铁,收集牙膏皮与一切可兑钱的物质,在磅秤中完成着数学发蒙。在厂区孩子们心里都分布着一幅“废品地图”,这幅地图使厂区闪闪发光,它的工业气味与暗旧完全可忽略,在那之下藏匿着可折换的糖果、棒冰、汽水……他们还去厂区菜场拾大蒜须与萝卜缨。这些孩子,他们的母亲都有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这双手撑持着一家老小的穿用,短的接长,旧的翻新,甚至能化“乌有”为有!

    如果某天能得到父母的奖励,到小吃摊来上五分钱一碗的猪血汤,啊,那加了姜末胡椒的鲜辣无比的汤!味觉近乎沸腾!这碗汤保持了Z至今味觉中的记忆峰值。还有两毛钱一袋的冬瓜糖。据说它制作时要用石灰水浸泡数小时,直至透明,再加糖熬煮晾干后呈现雅致的玉色。

    两毛钱不是个小数字,Z偶然得到一个机会。他母亲所在的纺织厂女工统一组织结扎,家里给了一毛钱让他去看望住院的母亲。他和同学一起去的,同学母亲也是结扎女工中的一员,也得到一毛钱车资。这笔加在一块的“横财”等于一袋冬瓜糖,前提是他俩得在酷暑天走趟来回,从家到纺织厂医院来回要走两个多钟头,他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步行。两个小少年顶着烈日出发了,路前方是晶莹澄亮的冬瓜糖,每一步,都通往甜……

    一年中物质相对丰盛的日子是春节,Z努力克制住一部分欲望,把花生糖果之类的零食抓些在袋里扎紧,藏到床下,等年后的日子里和弟弟们慢慢分吃──小小年纪的他已然有危机感、储备意识与长兄风度。

    五六岁时,Z头回吃到香蕉,他十分讶异:世上居然还有这么甜美可口的东西?这甜美的味觉令他刻骨铭心。后来上初中,地理老师在描绘美国什么样儿时说,美国人民边看电视边嚼牛肉干──这幅画面简直像个神话!Z至今记得这位地理老师的名字(作为牛肉干的后缀),几年后地理老师考去了美国,Z第一个念头是:他一定是被那幅由电视与牛肉干同构的壮丽画面召唤去了!

    没有网络游戏,没有电玩,他们啸聚创造游戏,自制弹子车,玩冲城,滚铁环,玩梭板,玩老虎洞(有些类似现在的高尔夫),骑单车,不是像电影《十七岁的单车》中北京学生们玩的山地车,是辆二八的旧单车,他把它玩得出神入化,骑行捡物,反向上车,手插在裤袋里脱把骑──迎着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风,他从这个吊儿郎当的洒脱姿势里找到渐来临的成年的骄傲。

    再大些,他们模仿大人抽烟,剪一段丝瓜藤点燃,烟味浓,有点苦,像真的香烟。袅袅升起的烟雾中,朦胧的男女之情开始萌芽,他们在课桌上狠狠地画“三八线”,给心里喜欢的女生取促狭外号,用轻蔑和不屑来表达最初最纯洁的爱恋。

    我要怎么描述我的童年呢?它远不及Z的那么蓬勃、野性。相较起来,这段岁月如此缓滞而寂静,虽然也在发生着事情,但生活的内部干燥,扁平。父亲长年在空军部队,偶尔回来探亲。母亲边在机关上班,边拉扯我和姐姐,工作繁忙,她向来忧戚的性情使我们的生活一直处在某种规限内。

    在母亲看来,一切日子的“花边”(比如零食,比如衣服上的装饰)都会销蚀正当生活的能量,使人去向享乐主义的歧途。

    可回忆的玩具只有万花筒与铁皮青蛙。

    黑绿条纹的铁皮青蛙,像安徒生童话中那个笨拙忠诚的独腿锡兵。那时的玩具和“启智”都没什么关系,在这些玩具中长大的人,好像也没发生普遍的弱智现象。

    还有盐水棒冰,那最古老的凉与甜,安慰了许多个单调漫长的夏天。

    五年小学,我读了三所。第一次是从外公家回到母亲身边,第二次是因为搬家,频繁转学使我的成绩与人际都愈呈破碎状。第二所小学是以严格闻名的重点小学。入学那天,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和我在操场有个简短对话,“明天有个入学测试”,她冷淡的神情表示她有维护一所重点小学声誉的责任。第二天,哦,噩梦般的考试!它验证了从街道小学转来的我并不具备成为这所学校的学生的资格。我还是留下来了,从此生活在班主任宽幅的投影中,从此惧烦功课,惧烦数学。

    我每天极不情愿地去学校,忍受差距、孤单。我更爱飞舞的雨水、泡桐花、紫云英,院里楼下种的鸡冠花、美人蕉,窗台的指甲花,墙上的水渍,它们都能参与进来成为日子仅有的欢娱的一部分。

    我还必须坦承一个残忍的游戏:把毛茸茸的鸡崽儿从三楼窗口扔下,看它会不会摔死。这个游戏包含着好奇与人性恶两部分。好奇是因为我想对一切长翅膀动物的飞行功能做个测评,结果以这种方式下坠的小鸡,无一例外地都未振翅飞起,而是直接摔落在地……好奇中涌动着“作恶”带来的刺激──不知道这是否属一种暴力转化:对父母急躁方式的模拟与转化,孩子的宣泄对象只能转向更弱小的动物。

    我的童年记忆涵括着三幕场地。

    半部街的外公家。住了十几户人家的有天井的大院落。近旁的江水,沙滩,江上往来的驳船(有时它们朝远方霞光驶去,像随时要消失在那光中)……每得知父亲要回来探亲的消息,我总在江边尽可能地磨蹭,以免被要求背乘法口诀表。

    豫章路。七岁半回父母家后的省委大院,机关食堂。因触高压电线夭亡的同学。瓷缸内的红茶菌(据说延年益寿,家家户户都有一缸)。雨天落了一街的紫色泡桐花。留长发,围花披肩的省委女干事。

    半边街。小学四年级再次搬家后,附近火车深夜驶过铁轨的震颤。有时傍晚经过,会看见奔驰的发亮车厢。一列火车的现身是这般不可思议!车厢内的陌生人,可能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路经此地。在那短短几秒内,火车飞快驶出视线,有什么噎住我的喉咙,我开始领略到难以捉摸的命运……

    这也是迄今父母的家址,关于此地,还有许多更芜杂的记忆。假期我开始生吞书橱里各类图书,囫囵阅读中,幻象开始参与世界的构建,它飞旋着,飘进外物世界,化作“我”的一部分,使淤塞有了抒情的可能性,令虚无在折射中变得蓝。还有那些冷得嘎嘣脆的冬天,院里的积雪,炭盆,在二氧化碳中缓慢升温的空气,窗外冷硬的风刮过,像要禁止一切生长,包括鸟儿啼啭和看不到的未来……

    多年后读到一句诗,“我成熟得就像一个我很想卸下的包袱”。就像那些旧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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