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两家步行十分钟,她家住在一幢三层楼的二楼。她幼年丧母,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父亲严肃高瘦,微秃,有商者派头。他的形象使我为“资本家”这个概念找到现实参照。和他们一起生活的还有她奶奶,一位谨慎整洁,看人目光总有些怀疑的老妇人。
去她家要经过一家机关食堂,一株粗大桑葚树。到了结果季,树的周遭全是被风吹落,踩得乌泱泱的一摊暗紫。或者,那竟不是桑葚,只是其他紫色果实的植株?从没看人采摘过。
七月季夏,中午,我穿过小马路,经过那棵紫色果实的大树,进到楼里,悄悄爬上二楼,唤她的名字。
她常穿浅色棉布裙子,愈衬得肤黑,是种皎洁的黑,不是日头晒出的黑,像月光漂出的。她眼眸乌沉,浓眉,面颊有一酒窝,唇上那层茸茸的汗毛衬得她愈发净好──没有那层茸茸汗毛,她的美倒像少了一种分量,就像朱丽叶·罗伯茨的嘴如果不那么大,就不能够抵达妩媚的最深处一样。
她出来了,我们扯些没名堂的闲话,玩些没名堂的玩意儿,有时到楼下跳皮筋。她长于此项,轻松地一级级跳上去,皮筋一头拴树上,一头抻在我腿上。她像蝴蝶穿梭──在学校,课间两队都想将她占为己有,她有复活权──她跳赢一次后,可“救活”一名跳输的队员。
轮到我,跳得七扭八歪,意识到“天资”这玩意儿的存在。
一些中午,我独自在空处练习。在班上,跳皮筋是女生间通行的社交方式,跳的水平往往决定该女生在圈中的位置排序。我无疑是下层的那个,常常,轮到我跳时就卡住了。那些动作,挑、钩、踩、绕……对我是门完全不得要领的技术。
那些中午,知了嘶鸣,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上半叶的这个华东城市正陷入昏睡的当口儿,我奋力在两棵树间徒劳地跳来蹦去,任汗水挥洒,如果有路经者看到,一定以为这小姑娘实在是太热爱跳皮筋了!答案正相反,我因为太不热爱了,所以才这般。与皮筋搏斗的结果是我发现我不可能跳得比现在更好,无论我怎样努力蹦跶!世上许多技艺并非勤学苦练就能达到,就像有人坐火车都晕,有人扔进太空舱也不晕一样。我的腿根本对付不了那副狡猾皮筋,我们之间电线般相互缠绕,却全然绝缘。
某个中午,我决定不再跳了。我在两棵树下做了个沉痛决定:不跳了!让皮筋见鬼去吧!令许多女孩如鱼得水的快乐皮筋并没给我带来快乐,我跳它,只因它是一种女孩的集体活动,我觉得自己必须参与,我希望课间有人叫上我,在操场一起排着队跳──跳出群体中的归属感。
那个放弃皮筋的中午,我沮丧地朝她家走去。在楼下闻到一种食物香气,这香气在岑寂午后闻起来铺天盖地!她从二楼木楼梯探出脑袋,小声告诉我,她奶奶正炖猪舌。
“炖猪舌?”我诧异地问。在我家,猪舌(父亲管它叫“口条”,母亲管它叫“招财”)这类猪内脏多用来卤食。在我家的烹饪守则上,那股膻味须用五香桂皮、料酒、酱油再三“陶冶”方能转成馥郁。
“不腥吗?”我表达了怀疑。
“不会!”她说。
她走下楼,走到我面前,张开嘴,“你闻!”我闻见了股醇酽的食物香气。她吹息中散发着与我的家庭迥异的气味,夹杂了一位正成长的少女气息。她的乌亮短发,深潭似的眸子,与肉食世俗的酽香融在一处,亦俚亦丽。
多年后我尝试过搜索她,重名的有许多。她消失在那个极普通的名字当中,因此永远都是我初见的少女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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