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得浮生一日凉-遥远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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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饭时,父母说起一些老邻居,这些名字对应的面孔我几乎都记不起。那时我上小学二三年级吧,旧日子如潮退后的滩涂般空旷,只搁浅依稀的贝类。

    却脱口而出一个名字,“隔壁邻居家的大女儿叫丽娃吧?”父亲从酒杯边抬脸,有点诧异,“是,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啊。”他和母亲说起“老胡家”,说起老胡当时在一家商业部门,常可买到些内部紧俏物质。说起丽娃的母亲对老胡不好──她有外遇,楼里都知道,可老胡一直没和她离。

    在他们的描述中,老胡,一个戴眼镜的消瘦男人从记忆中浮出些影廓。

    “老胡为什么不和她离婚呢?”父母没接我的话,只说老胡死得挺早。我们搬家后几年,听说他就走了。

    我常觉得自己的大脑就像有上限的U盘,超过存储限度,便会自动格式化,清除掉若干内容,以容纳新的记忆。却有一些总难以格式化掉的东西,比如“丽娃”这个名字!在这名字背后,有一首歌,《心中的玫瑰》,丽娃常在走廊或水房哼唱起,“在我心灵的深处,开着一朵玫瑰,我用生命的泉水,把它灌溉栽培……”

    那是夏季,她嗓音动人,在那个旋律匮乏的时代,这首充满“流行”意味的歌在我听来不啻天籁。比起同时代那些歌曲,它折射出动人心弦的光。

    后来知道这是一九七九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出品的影片《泪痕》的主题曲,李谷一原唱。这部影片“把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全国范围的拨乱反正工作浓缩到了一个基层县,是当时拨乱反正题材影片的代表作品”,多年后我搜到电影介绍,觉得难以和主题歌联系起来!我一直以为,这是部爱情电影的主题曲。只有那个年代才能开出的玫瑰,纯挚,忧伤,充满女性气息。由丽娃把这首歌带进这幢机关宿舍的楼道,再合适不过了!她像她母亲,个头不高,丰润,五官分明。有一阵子,她常常哼唱:“在我忧伤的时候……”啊,这是种多么动人的吐露啊!在那个时节,“忧伤”这个词本身象征着无穷诗意!它像那时的其他语词,譬如“理想” “星空”一样,尚未泛滥,还保有一个汉语原初的光。八九岁的我,因为父母的严厉已可以感受这个词的意味了,当它被赋予旋律,以歌声形式定格,这也意味着“忧伤”从粗糙的日常中离析,具有了某种诗性结晶。我又是否能说,这个词也奠定了我一生的美学基调?

    每当隔壁的丽娃唱起这首歌,我屏息静声地倾听,她的歌声为薄瘠生活注入了玫瑰色泽……这暗中的启蒙!毛姆曾说,人都不仅仅是他们自身,他们也是自己出生的乡土,学步的农场或城市公寓,儿时玩的游戏,私下听的“山海经”等等。这一切把他们造成现在这样。这一切中,自然也包括图像、声音,许多的粒子构成了成年后的人。

    我甚至从未与丽娃说过话(小学二年级,从外公家回到父母身边生活后,我从“人来疯”性格走向了另一个拘谨的反面),不过不影响我对她的关注──是不是每个女孩成长路上都有几个让她难忘的“大女孩”形象?像丽娃,她即使哼唱“在我忧伤的时候”也并不忧伤。她的样子明媚,有光。她还有两个妹妹,在我薄如曦雾的记忆里,似乎最小的妹妹倒像她形体瘦削的父亲,更适于忧伤。我今天才知道,在她家,有那样一桩重大事体,已非秘密,是“人尽皆知”了。她父亲如何承受邻里目光?直到临死,他和丽娃母亲也没离婚。在“外遇”的性质远比今天严重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他们如何将婚姻的名分维系到了他生命最后?作为长女,或许,丽娃的忧愁在更深的我所不能见的地方。她那时恋爱了吗?一定有不少异性喜欢她,她有一种十分女性化的气质,歌声又把这气质放大了。

    这个中午,我又搜了《心中的玫瑰》来听,不是李谷一版本,她的歌声太亢亮了,她唱出的不是忧伤玫瑰,是向日葵。是刘紫玲演唱的,前奏悠扬的小提琴颇有那个时代的袅袅余音,丽娃的脸又一次从歌声中浮现。五官愈模糊了,明媚仍在,像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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