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得浮生一日凉-一曲微茫度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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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将至,行人匆忙如回巢的蚁群。上班路上,忽闻一阵幽咽口琴,一个衣衫敝旧的男人背着行囊,边走边吹。口琴声时断时续,像老电影中的背景伴奏,喧哗市声里,琴声如洗。他的样子,看上去像俗世所定义的“江湖游民”,没职业,居无定所。与他须臾不离的,大概只有这把口琴。

    想起朋友说的一则事。也是春节前夕,天黑得早,年即将到来的闹热与户外的冷与萧瑟形成偌大反差。行人归心似箭,步履匆匆,朋友骑车路过师大近旁一座空旷的立交桥,一个男人拢手跺脚立在桥下,地上搁副棋盘。是个找人下棋的人,大概靠赢资维持些生计。

    朋友的车未停下,他只是出于好奇望了地上的棋盘一眼,在他的自行车快越过那人时,那人招呼他:“朋友,下盘棋吧,御御寒!”

    朋友骑过去了,却被他的话一惊。

    下盘棋吧,御御寒──棋子难道是可御寒的吗?这应是一句脱口而出,毫不刻意为诗意而说的话。肮脏的立交桥下,行人赶赴回家,这个人和他的一副旧棋盘,等着有人来对弈一局。棋盘于他,既是谋生,也是谋能说说话的朋友。

    说说话,也是御寒的一种方式。

    然而,这样的“朋友”,在这样的天气,大概是近于无望的等待。

    又有谁和他未卜的命运对弈一局?就算他棋艺不俗,也只是艰难生计的一部分。同时,我再难以忘记朋友转述的这一句:“朋友,下盘棋吧,御御寒!”──那于生计的辛苦中,一个孤独的人对“朋友”的热望。

    每周有几晚送乎乎上课,路经广场,确切地说是广场与中山路口接驳处,听到飘荡的二胡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弓背低头,坐于路边拉琴。

    有次秋夜,下课带乎乎去吃了些东西,路过广场时已快十点,二胡声仍在飘荡。在空旷下来的广场,车声人语似都消失了,只有二胡如泣如诉。是《红楼梦》插曲中的一阕,老人最常奏的一曲。我和乎乎停了下来,像以前若干次一样,乎乎走过去,把零钱轻轻放在老人面前的小碗内。也像以前若干次一样,老人未抬头,兀自拉着。

    我们很慢地离开,想要在这旋律里多待一会儿。那仿佛自秋风最深处吹来的悲郁二胡声,弦上秋意深浓。

    另一次听二胡,是多年前陪母亲去看一位木匠师傅的活儿。师傅据说手艺不错,攒了笔积蓄后,在较偏远处盖了幢小楼,做木匠之余又做起了房东。

    因租金便宜,木匠师傅的房客多是些漂泊的手艺人或小贩。楼里光线昏暗,楼外马路上不时传来车鸣喇叭,人坐在房内,像坐在摇晃的货车厢中。

    母亲在二楼的木匠师傅房里参观家具做工,我无聊地立于窗口,突然,有二胡声飘来。

    熟悉苍凉的《江河水》!

    一“指下呜咽悲人心”,二胡本是褪去火气的乐器,满腹苍凉,无尽忍耐,在这偏僻地听来越发寥寂,像把夜里最深的黑都聚拢了。是呜咽,是倾诉,是人世辛酸,二胡的乐声中有一副浪迹的瘦骨!

    见我听得入神,木匠师傅随口说起这房客,妻子受不了困顿,早带孩子跑了。他索性一把二胡从老家拉到一个个陌生城市,靠卖些竹笛胡琴之类为生……

    我想象那是幅如何的场景:风霜满面的男人,背捆乐器,手持一柄二胡,在喧闹街市慢慢走着,并不急于兜售·──只有解语者才愿弹拨的丝竹声,不是灭鼠药,不是灵丹散,招徕顾客不易。日暮回到逼仄租房,卸下背上那提沉甸乐器,倒上杯便宜白酒,几杯下肚,拉响二胡,《江河水》在房内徐徐回转,这苍凉音符,羁旅中忠诚的寄托!

    多年前,读《约翰·克利斯朵夫》,其中有位舅舅高脱弗烈特,一个内向的民间歌者。克利斯朵夫有次听见他在黑暗中唱起歌来:

    “他的声音很轻,有点儿嘎,像是闷在心里的。又慢又简单,又天真,歌声用着严肃的、凄凉的、单调的步伐前进,从容不迫……它仿佛来自远方,可不知往哪儿去,清明高远的境界掩饰不了骚乱不宁的心绪,恬静的外表之下,有的是年深月久的哀伤。”

    心上有划痕的人发出的歌声。我想象那在划痕之上行进的歌,有着凹凸不平才具有的抓力,浸着咸涩,那是殿堂内的光滑“艺术”不能抵达的。

    下楼时,一楼左边的一间小房开着门,桌上有几袋方便面,一只旧暖瓶,没有灯罩的灯泡摇晃出暗淡的光,一张床占去房间小半。墙上挂了把二胡。

    “一曲微茫度此生”,那在飘零中奏响的二胡,为生计摆下的棋局,他们,民间的身怀一技者,游走在城市的边缘,在那里,依然有无法断绝的旋律,有向命运遥远的致意。像石头里开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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