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片回来,有个女人躺在诊椅上。闪亮的刀钩钳镊摆在托盘如十八般武器。女医生手脚麻利,她无疑富于经验,但她还是被面前这个女人的牙弄得心烦,牙质很脆,不好处理,她拔了许久,对探头进来的我说,你再等等!
已近正午,她喊了个男牙医过来帮她处理这牙。血团,药棉,躺在那的女人很秀气,虽然不年轻,但白净朴素,看上去像厂里的女工。她配合地躺着,一动不动,尽可能地将嘴巴张到最大,像在呼喊,男牙医身量孔武,但这也没让进展变得更快,她那么柔弱的人竟长了那么顽固的、难以对付的牙!
我差点等得失掉耐心,总算,女医生让我进去,她花了一分钟看了眼口腔,“你这颗牙要预约,拔起来很伤元气的!”是她伤,我伤,还是两个人都伤?不确定。
预约了两天后。两针麻醉针下去,还好,可以忍受,射灯下,牙龈和面颊渐渐麻木,放弃对疼痛的抵抗。我准备一场艰巨工程的开始。
女医生的小锤和榔头一记记落下,另一名女医生托住我的腮帮,然后是钳子,我的口腔里像进驻了一支高效装修队。女医生的手劲大,用她在职业生涯中积攒的经验准确使用着那些工具,不管牙齿对牙床的依恋有多深。
有关拔牙,印象很深的是美国作家保罗·哈丁的小说《修补匠》中的一幕:货郎霍华德(为赚外快,他还兼接生、救火、拔牙、理发、打捞死者)有次为住在密林中的隐士吉尔伯特拔牙──“霍华德怎么也想象不到这个瘦得只剩下一个躯壳的老人,这个看去只是一团发臭的头发和一团破布的隐居者,嘴里居然还有一颗牙在疼。”他把钳子伸进老人嘴里,使尽全力往外拔……老人仰面倒在地上,以致使霍华德确信他的顾客已死!当他终于把口腔里这颗顽固的牙拔出时,老人脸上、胡子上沾满血,又一次昏了过去。
两周后,霍华德在月光下的自家门外看到一本天鹅绒包着的《红字》,上面是书的作者霍桑赠给吉尔伯特的题字,“为了风华正茂的年轻人共同的记忆……”之前老人说自己曾是霍桑的同学,大伙都当他是吹嘘。
次年冰雪融化时,老人变作了苔藓上的一具尸骨。
这是一次多么原始、壮烈的拔牙!因为现实中的作家霍桑的加入,亦真亦幻。老人拔除了这颗脓肿的牙,像清除了最后一处障碍物,去向了另一个世界。
相比密林中的这场只动用一柄钳子的手工拔牙,我置身的这间牙科诊室充满科技之光!闪亮的器械游走在口腔,勘测着每个微小的龋洞与神经──因准确、深入而抵达得格外凛烈。
出乎意料,牙迅速拔出来了!迅速得令女医生吃惊,也令我遗憾,我忽然觉得和一颗牙齿斗争的过程是有趣的,虽然它艰巨,充满血腥。像上回那个女人,我甚至有些羡慕她,拔牙的难度和拔出后的轻松是成正比的,它会使一颗牙显得重大,像一次小型手术,拔完后的当事者可以当作又完成了一件人生之事,但没想到,我的牙如此快地离开了身体,它像早在此待腻,急于换个地方。
女医生把牙包起,“你做个纪念吧”,我接过,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纪念,它不是我第一颗乳牙,也不会是我最后一颗脱落的牙齿。只是颗多余的智齿。没什么好纪念,虽然一分钟前它还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走出诊室,我把纸团丢进了垃圾桶。
中国台湾诗人夏宇写过一首诗,“为蛀牙写的一首诗/很短/念给你听:拔掉了还疼/一种空洞的疼/就只是这样/仿佛爱情。”
下楼,口腔里塞着厚实药棉,医生嘱咐分泌的唾沫要吞下去,喉咙散发着淡的血腥气。半小时后,吐掉药棉,那颗拔掉的地方空洞,但不疼──像有些人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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