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多数人来说按部就班的生活对他却是玩票,是手段,他终极的人生目标是探询隐藏在星空中的人类精神的奥义!对人家问起“你究竟打算做些什么?”他总是答,“晃膀子”,这词代指务虚的无明确实用目的之生活。他满不在乎世俗的一切,决不被某些“潜规则”驯服,他从开头就清晰坚定地在精神的修行之路上跋涉。他还五官端正,体格健硕。在某次与已婚的前未婚妻同车时,以致她盯着他的手臂,眼里露出可怕的情欲的目光。
总之,拉里,这是个无法不让人爱上的家伙!
毫无疑问,不管是《刀锋》中的拉里或《月亮和六便士》中的“高更”,都是塑造他们的作家毛姆本人十分激赏的,虽然小说中的“我”一直淡定地充当旁观者,但“我”,也即毛姆对这两人物的喜爱再明显不过。
不同的是,“高更”追求理想有股勇士的野蛮姿态,拉里则更温和地践行信念。他随遇而安,并无惊人之举,默默地边“晃”边追问生命的意义。在“晃”中,使灵魂趋向化学的质变。哪怕在最底层生活,他也另有种“超现实生活”──灵魂的在场使一切都不肯混沌,不肯就范。
许多人的生命感受只到食色性为止,拉里却要追问人是粒子还是波段。许多人的生活是完成时,无论做什么,都随上一秒的嘀嗒而就此隐没,拉里却要使经历的一切贯穿,互不脱节,像一节黑夜中奔驰的车厢,驶向意义所在。
他是标准文青,爱阅读,爱思考,即使刚和一名女画家完事,他也会马上拾起一本先头看的书继续看下去,像刚才只是有个女人进来送了杯牛奶。一切,于他只是外物,真正的“内”藏在书页与他的脑中。这个“内”到底是什么呢?参照,证据,隐伏在河床与潮汐背后的永恒……宇宙如此广袤混沌,微如尘芥的人想探询在其间“存在”的意义,不啻以卵击石,但也正在此中诞生了可贵又悲壮的诗意。
“这种遥远,这种偏执的遥远,这种与逃避无关而与深入有关的遥远,让我眷恋。”这个世界,到处是“当下”,到处是可归类的“现实”,到处是“去他妈的,活下去最要紧”!不问究竟,不明就里,活一天算一天,但拉里,他非要向“空”的深处找意义。
他四处行脚,却与那种后天修行培养的忍耐力不同,他有着一股天生的劲儿,做什么仿佛都不特别用力,坚定,驯良。
他本还打算和一名被众人视为堕落不堪的女人结婚,大家包括他的前未婚妻都认为他是奉献,是为挽救那女人,可他似乎是出于一种讳莫如深的爱──往前看,他怎么可能与前未婚妻伊莎贝尔结合呢,甚至恋爱也显得不真实。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她明媚,现世,中产阶级女人典型的精致理性与虚荣。她在“占有”中找安全感,他却要从舍弃中寻意义。他们是两股道上的人,相比倒是那个“堕落”女人更有可能与拉里发生爱情,他们身上,都有着绝对而边缘的气质。
毛姆当然不会让拉里陷入家庭,那个“堕落”女人临阵脱逃了,拉里继续独自“晃”下去。
若是拉里结婚了呢,若他当了父亲呢,就像童话总在“王子和公主结了婚”处戛然而止一样,小说家毛姆不会让一个有着高蹈信念的单身青年就此陷入婚姻的沼地。
一旦拉里的耳边每日回荡着孩子吵闹与太太唠叨,他的“星空”是会破碎瓦解,还是会从奶瓶尿布里找到“意义”的另一重意义?他会不会认同“意义”也可能只是东方禅学里的平常无事,屙屎撒尿,饥来吃饭,困来即睡?
拉里这个人物的理想化是毋庸置疑的。和自幼丧父母的毛姆本人一样,拉里也孑然一身。他不用夹在烦琐的家庭关系中,只需边打工边专心修行。“他本人始终抱着无我和无求的态度,走着一条通往自我完善的道路”,是的,如果不成家,他可以一直这样不慌不忙地度日。哪怕满地都是便士,他只需抬头仰望高悬的月亮。不用养家,任物价涨跌,不用考虑学区房等等一切俗世羁绊──而俗世生活又是多么消耗人啊!在那消耗中不一定有硝烟,却另有惨烈,能把一个婚前的英雄变成一具庸常肉身。因此“高更”宁肯舍了中产阶级的一切,也要从这消耗中逃向画布上的远方。
悬在拉里头顶的月亮,那有信念加持的明晃晃的月光,它的实质是黑暗的火山熔岩大海,中间夹杂着古老地壳的高地和突出的各种陨石坑──在“月亮”这个浪漫的词背后,是变幻莫测的月相变化。但毛姆没有带领拉里深入月亮的背面,他只让月光轻缓地打在拉里身上,追光灯一般,使之像中国神话中逐月的人物。
有一双深陷的庄重而微笑的眼睛的拉里,在印度待了五年的拉里,在咖啡馆里可以谈几个钟点的上帝和永恒、绝对和轮回的拉里,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他是青年的释迦牟尼,一心要成为觉悟者。三十五岁时,释迦牟尼证了道,而三十几岁的拉里还在尘世混迹,他之所以没去修道院,是因为“我要生活在世界上,爱这世界上的一切,老实说不是为它们本身,而是为了它们里面的无限”。然而,这无限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多少是祛魅的,无菌的,他甚至打算像印度哲人主张的那样,不再近女色,以增强精神的力量,最高程度地追求“自我完善”──这个在嚣世里寻找空门之径的人,灵魂修行的行为艺术者,最后能找到他要的答案吗?
小说最后一章有一句提到“我”再未见到拉里,他也许在美国一家汽修行上班或当卡车司机,也许他空余会写一本书,阐述他的人生体会,“他有的是时间;岁月在他身上没有留下痕迹;不管从哪一方面说,他还是个青年”,这一句耐人寻味,毛姆自己也未意识到──“不管从哪一方面说,他还是个青年”,拉里因此仍以青年式的激情、纯粹,向活着要个“灵”的说法。
不知为何,我想起傅雷先生说的,“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过磨难的超脱是轻佻的”,独自藏身于这个混乱人世总归是轻松的,只有身处更复杂的关系,负携更多责任时才是面对真正的“战斗”!俗世中的生活并不比密林深山里的苦行更轻松,那需要调动更坚忍的意志以应对碎片般的袭击。拉里,如果有天当他成为丈夫拉里,父亲拉里,总而言之成为一名真正的中年人拉里,会怎样进行他的生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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