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乳时期的羊-青羊过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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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也许忽略过一个事实:那就是在事情发生之前,我和海涛有着一种很特殊的关系。至少,我是这样以为的。海涛的母亲是我们学校的数学老师,她的课讲得很好,在大家看来,一个数学教师能把课讲得让学生如此爱听,而且可以用一些生动形象绘声绘色深入浅出之类的好词来形容,这的确不容易。

    海涛和我同级,却不在一个班里,我们俩似乎恰恰相反,或许是有一个教数学的母亲的缘故,海涛的数学真的很棒,考分通常是全年级的前三名,可语文就远不是这样了,在我看来,那时他的作文水平给我拾鞋我都不定能看得上。当然,这只是我内心曾经稍纵即逝的幼稚伎俩,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可笑。事实上,充其量我和他只能打个平手,我的数学成绩在海涛面前也是残骸毕露羞于启齿。

    不知从哪天起,海涛的母亲开始用另一种目光看着我,或者,她并没有想到我竟然是个如此有心的学生,而那篇作文只不过是来自她很随便的一次辅导,要知道,一名教师日常给学生补习功课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我却用自己独特而细腻的笔触记录了那一刻的真情实感。

    这以前,只知道数学老师有个儿子也在我们年级,听说他很孤僻,几乎不爱与班里的同学交往,走起路来总昂着个头,从来不主动跟旁人打招呼。

    海涛母亲想让我每周去她家补习三次功课,这件事情对于我来说无异于天上掉馅饼,所以,不等她说完我就点了老半天头。

    这样一来,我和海涛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学友,除了去海涛家里补习,我们几乎每天放学都一起回家,我知道自己对数学的学习劲头正与日俱增,我在课堂上也变得活泛起来,海涛的母亲总用一种像关切自己儿子一样的目光温暖地注视着我,每一个概念或例题讲完后,她必定要用眼睛询问一下我的,学习通常就是这样的,你越是感觉轻松就越能够平添信心迎刃而解。从某种意义上说,信心是学习的关键,而这信心既来自你自己,也来自于教育你的老师们。

    我能记住这一刻,因为这对于我和海涛都很重要。

    也许,我给海涛的印象并不好,他觉得他母亲的这种善意安排根本是多此一举,或者有些可笑。所以,海涛的脸上始终冷冷的,刚开始他几乎不拿正眼瞧我,或者,他只是用一种嘲笑与轻蔑的目光审视着我,同时,他也在冷眼旁观着自己的母亲。我相信他对我写出的作文肯定嗤之以鼻,因为他的数学成绩足可以够他骄傲的。

    海涛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我并没有刻意去研究过他,但我觉得他是有值得骄傲的本钱的。首先,他的母亲是乡中学的正式教师(非民办的),海涛自然是随他母亲的城镇户口,他与我们这些纯粹的农村学生截然不同,我们必须参加各种各样的劳动;其次,当时盛行一句话,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不害怕,而海涛的数学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数学学好了,理化自然也不会成问题;当然,更为重要的一点我当时也许并不曾了解,海涛是个性情变化无常的人,他在和我共同学习的过程中,越来越表现出异常。

    语文课上恰好学了一篇有关父亲的散文,老师便布置了下了作文题目《我的父亲》,这篇作文对于我们来说很容易写,我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便一挥而就,单从我发烫的脸颊就能感觉到自己又写出一篇可以被当作范文念的好东西。

    海涛迟迟没交作文,当他母亲询问他的时候,我看见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的漫不经心还夹杂着理所当然的神情,他说,反正这狗屁作文我不想写。

    海涛母亲停下手里的活,你难道比别人特殊吗?

    海涛仰着头,他的姿态很容易让我想起家里羊群中某只不驯的小公羊,它总是一副不听使唤的嘴脸,而我在家可不敢这样牛逼哄哄的,否则大人们准会拧烂我的嘴。

    我听海涛像是说,我本来就比别人特殊,让我怎么写?我还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呢!随后,海涛不羁的眼光直逼他的母亲,并发出一串似笑非笑的声音,让人听了很不舒服,那笑里不无怨恨,我不习惯他那样跟他母亲讲话。

    果然,海涛母亲整个人就僵住了,她用一种近乎愧疚而惊诧的眼神看着海涛,这种眼神很像一次觉醒,半晌她才慢慢地说,你还可以写一写《我的母亲》的。那时,她正在埋头批改作业,她通常是把学生的作业带回家,那里面也有我和海涛的,海涛母亲的目光最后就落在桌上厚厚一摞本子上,沉甸甸的,连我也不敢再多看。

    我不知自己是处于一种怎样的心理,竟从书包里取出那篇作文的底稿悄悄地递给海涛,我想,也许他看过我的作文就能写出来的,要知道海涛是顶聪明的人,而我的想法简直是幼稚,甚至有些愚蠢。

    海涛狠狠瞥了我一眼,他也许是在怒视我,就在我感到有点紧张的时候,他突然将我的作文本一把抓过去撕成碎片,他说,拿走!谁稀罕看!

    我傻了,雪片一样的纸屑纷纷扬扬地落在面前,海涛转身头也不回地跑出屋,门被奋力推开又迅速合上,屋里顿时安静地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只有海涛母亲很失落地注视着满地纸屑若有所思,片刻后,她终于放下手里的笔,她静静地伏下身体去捡地上的东西,一片一片地捡,我觉得她像是独自蹲在雪地里,周围白茫茫的。

    说到这就不能不提及海涛的父亲。实际上,那时海涛已经没有父亲了,至少在他的家里从未听到这样的称呼,海涛是他们家中唯一的男性,他和他母亲相依为命,也许是我错了,有些东西是不可以模仿的,比如感受一个父亲的爱,所以,我应该原谅他——一个丧失父爱的人,尤其是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年,大抵是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的。

    海涛的父亲或许是在海涛尚咿呀学语的时候就离开了他们,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离开和去了哪里,海涛的母亲一定为此流过许多眼泪,以至于她眼角至今还有很明显的泪痕,我曾隐约听到过有关数学老师不幸的经历,但那些东西对我而言真的相当模糊。

    和我截然不同的海涛就成了我的学友或伙伴,我在他家里总能感觉到一种很陌生的气息隐隐回旋,它诱发着某个陈年往事的片段,时常令人感到忐忑,我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已然夹在海涛和他母亲之间。

    渐渐发现了一个秘密,海涛学习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用功,事实上,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看看书或做习题,看上去跟应付差事没什么两样,这足以见得他的确是聪明的,大多时间都用在发呆或想别的什么事情上,比如:他高兴的时候会偶尔问一些很突兀的问题,然后自己又神经质般地快速摇头否定,说问你也白问,你什么也不懂!

    我便越发觉得海涛这人很奇怪。

    那时,我并不知道他心里是有一个不可告人的愿望的,谁也不可能知道,包括海涛母亲在内,除非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有件事情我逐渐有了一个相对清晰的轮廓,海涛母亲让我到她家里补习功课,肯定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她也许不愿再看着海涛这样郁郁寡欢下去,她很想给海涛找个伙伴,陪伴海涛一同成长,于是,她选择了我,她大概觉得我比较合适,我基本上具备一个农村学生的好品质。

    而一旦意识到这些,我竟然变得茫然起来。

    我家的确养了一群滩羊,就是打小宰了后能得到二毛皮的那种,爷爷说上好的二毛皮有九道弯呢,毛皮薄若牛皮纸,质地坚韧柔软丰盈,毛穗色泽晶莹剔透洁白如雪,可这九道弯的毛皮并不容易得到,羊羔子必须在生下来30天之内杀死取皮方可,而且不能有半点杂毛。

    我并不喜欢大人们乐此不疲地做这件事情,相反,我对此有种恐惧感,杀死一只仅活了30天的幼小的生命,只是为了得到一张空洞无谓的毛皮,我觉得这是很残忍的事情,而据说吃了这种羊羔肉是可以滋补身体的,这更令人恐慌。

    爷爷的年纪大了,所以逢他去集市卖羊的日子,家人总让我跟着,生怕哪只羊半途犯了犟,爷爷腿脚又不灵便,辇不上它们。

    其实,去集上卖羊,并不是我跟着爷爷,通常我在前面牵着栓好绳索的羊,倒是爷爷跟着我悠闲地走。

    等要卖的羊成交后,我通常是可以得到一些好处的,比如可以喝瓶汽水吃根冰棍,遇到大方的买主,爷爷心里自然高兴,还会赏给我些零花钱的,我经常会将这些钱谨慎地积攒起来,然后抽空到新华书店买些好看的小人书,一次能买很多本呢,但有些书是分集出版的,像《水浒传》一套大概就有39本,就得一本一本等着买,心急可不行。

    印象最深的是莫过于卖那只小青羊,它是只性情乖戾的羯羊羔子,总也卖不掉,好像牵着它只是为了去集上凑凑热闹的。说是青羊,倒不如说它是只花羊,因为它生下来就注定不招人喜爱,它的浑身上下有十几处青黑色的杂毛,这令它在洁白的羊群中显得很突兀,像只大花猫,和大伙格格不入,爷爷骂它是个小杂毛,在集市上,我也听别人叫它什么杂种,我觉得这种叫法很难听。

    可爷爷似乎一直对小青羊的来历感到头疼,他回想了千百次,但始终觉得不可思议,好端端地怎么偏生出这么一只花里胡哨的怪物呢?他也许开始怀疑是那只母羊在配羔之前就偷偷作了孽,才生出的小青羊。

    所以,小青羊从小就受到人或同类的冷落和蔑视,它站在羊群中有点鹤立鸡群的架势,它黑白相间的皮毛总让其它的羊感到不舒服,看着碍眼。

    不过,也许正缘于此,小青羊才得以保全性命,那些比它晚出生的羊都先后做了刀下冤魂,它们鲜嫩的肉填进了人们的胃里,而它们洁白的皮被剥下来晾晒干后又送到了皮毛厂进行深加工,之后,又在服装厂的车间被制成暖和的二毛皮衣,惟独这只小青羊,因为它古怪的外表却侥幸地活了下来,这不能不说是因祸得福吧。

    海涛的作文水平并没有因我的出现而有所提高,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想去好好写,倒是我的数学有了很大进步,海涛的母亲经常夸我是个有心的人,大凡有心人想做好一件事情想必是不会太困难的。

    有一天放学,海涛说他实在不想这么早回家,我问他想去哪里,他说,就去你家吧!

    这是海涛第一次去我家,和他家相比,我总觉得有些捉襟见肘,海涛的母亲那么有学问,海涛家的书摞得有墙那么高,可我有什么呢,除了一圈傻乎乎的羊、十几只芦花鸡和一头哼哼唧唧的猪以外,有什么值得给外人炫耀的呢?所以,海涛提出要去我家的要求,我立刻大吃一惊,也许觉得很突然。

    尽管我说出了种种理由来阻止海涛的念头,可他还是去了,海涛除了聪明之外,便是固执。我不知道这样说是不是有些夸张,但我真的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更无法预料这件看似简单的行动会影响海涛的一生。

    礼拜天从集上回来,小青羊的命运就发生了重大变革。

    这次赶集,我和爷爷一共赶去两只羊羔子,和前几回一样,小青羊依旧无人问津或者出价太低,它被很孤单地挑剩下来,我看见爷爷的脸色很难看,他不无怨恨地骂了句,你这没人要的宰货。

    在回来的路上,小青羊却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或者说是我一手导致了这次意外的发生。

    我和爷爷还有小青羊无精打采地行走在乡间小路上,这是我们赶集回得较晚的一次,也许是爷爷太想卖掉这只羊的缘故,我能感受到爷爷对这只羊的厌恶情绪日益深重,一个原本可以顺顺当当卖掉的羊羔,却因为皮毛上的污点费尽周折,在爷爷看来,它多在家呆一天,只能多浪费一堆草料罢了。

    其实,我并不很讨厌这只小青羊,相反,我倒是觉得它的确很可怜也很可爱,它跟其它的同类不大一样,它总是很拘束地在羊群中行走或站立,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惟恐稍有不慎而招惹祸事。

    通常,它是挑别的羊吃剩的草料胡乱吃上两口,或者,它是有意等别的羊吃过之后,它才敢把有着一圈黑毛的嘴唇贴近食槽,吃的动作也非常腼腆,大姑娘似的,细嚼慢咽着。遇上饮水的时候,它就更加的小心戒备,不到圈里的羊全部喝饱之前,它是断然不能下嘴的。因此,造成它骨瘦如柴的原因或许与上述有关,卖不出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谁愿意花钱买一个一无是处的东西呢。

    也许,小青羊打一出生就饱尝了被排斥和凌辱的滋味,我有几次见它的头被别的羊抵得血肉模糊伤痕累累,于是,它必须学会保护自己,在那样一个崇尚种族的群体中,没有什么会比出身卑贱更让一只羊感到痛苦和焦虑的。

    要卖的羊一般是不给喂太饱的,多吃草料无疑是浪费,那天小青羊一定是饿极了,所以,它必然是捱不下去才那样做的,至少,我应该原谅它。

    它从我的身后悄然溜走时,我并未觉察,和小青羊去赶集已经好多次了,它同我很熟的样子,我以为根本不需要牵着绳子,它就会乖乖地紧随在我的身后。

    等我发现小青羊不翼而飞时,爷爷落在很远的地方跟过路的熟人扯话呢,我几乎看不到他,而我和小青羊恰好穿过一片绿地,地里的玉米叶已经没过了膝盖,风从四面八方缓缓地往地里吹,整个田野发出一种很响亮的奏鸣,犹如地里站满了学生正在不停地翻动着书本,哗啦啦地,好听极了。

    小青羊一口气至少啃坏了二十几株玉米苗,它的嘴角露出某种欢畅和舒心的笑容,这顿丰盛的美餐对于它有着划时代意义,也许,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放心大胆地吃过东西,它一定清楚地看见碧绿的汁液正顺着它青黑色的唇淋漓而下,这该是怎样的欢乐与轻松?以至于地里的主人向它猛然举起冰凉的锄头时,它依旧沉迷于玉米叶的甘甜与清爽之中。

    我想自己一定是被小青羊一声凄厉的呼喊震惊了,等我神色慌张地顺着那叫声飞奔过去时,小青羊已经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中,它的嘴咩咩地一张一翕,鲜血将它身下的黄土地浸湿了,土的颜色变得森然恐怖,小青羊的身体上也沾满了血,这让它看上去更显得古怪异常。

    小青羊没有死,但它落了残疾,它的一条后腿被锋利的锄头当场砍断,血一直在汩汩地流,那条断腿被很小的一块黑色的毛皮连接着,让人不忍心看。

    那主人依旧不肯罢休,他愤怒地拉着爷爷的胳膊挨个清点了所有被啃过的玉米苗,他说这可是一年的庄稼呀,你得赔我!

    小青羊是爷爷扛回来的,一路上他再没说过一句话,我能听见爷爷厚重的脚板踩在曲折的路上乓乓的声响,它让我处于恐惧与自责当中,知道家人必然会收拾我的,但更为小青羊悲惨的遭遇感到揪心,我对那个狠心的农民产生了咬牙切齿的痛恨,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样对待一只羊,它也是个生命呀。

    现在,我只担心一件事情,小青羊会不会被宰了吃肉?

    海涛在提出要去我家的时候,我并没有预料到事情的复杂性,我只是为家境的寒酸感到不安,可我没能阻止他,于是,他就来了,他自然看到了那只刚断腿不久的小青羊。

    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我原先以为像海涛这样的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对那些小动物不会有太在意,可海涛却对我家的一切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那只可怜的小青羊。原本家里是决定杀死它的,可母亲说它瘦得只剩下骨头了,好好喂两天再杀不迟!我对母亲便产生了某种敬仰与感激之情,不管怎么说,小青羊算是因她的一句话而暂时活了下来。

    在我看来,小青羊再次因祸得福,它不但没有被立刻杀死,相反它却获得了另一种解放与自由。它不再同那些羊关在一起了,断了一条腿的它,从此可以无忧无虑地在院子里转来转去,这多少有点革命功臣的架势,至少也是因公负伤。我为它准备了一只旧木箱,里面装满了草料,而且我通常会有意挑些上好的草料给它,有时,还乘爷爷不备偷些玉米面或大豆之类的好饲料喂它吃,开上小灶的小青羊渐渐地恢复了平静的生活,它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了。

    海涛静静地蹲在小青羊的身旁,我不知道他是在看羊的残肢或是那身不一色的皮毛,我说它是个杂毛货,卖了好多次都没人愿意要!

    海涛就伸手去触摸小青羊的毛,他问什么叫个杂毛货。我便不太好意思地说,就是杂种!不值钱,我爷爷说小青羊可能是母羊偷偷跟哪个黑骚货羊配的羔。

    出乎我的意料,小青羊在陌生人的面前并没有表现出小家子气,海涛将它孩子般地搂在臂弯里,它就开始用毛茸茸的感觉系统安静地领悟来自海涛的爱抚。海涛不无怜悯地问,那你知道小青羊的父亲是谁吗?

    海涛的这种浪漫而又贴切的问法竟把我搅懵了,说心里话,我实在没有闲心思考这种问题,若真有多余的时间,我只想多看一页书或多做一道习题。所以,我的回答肯定让海涛很失望,我说,鬼才知道谁是它的父亲!家里除了它再没有第二只像它这样的怪物,也许它父亲是个胆小鬼干完事跑了!也许……也许它早就被宰死吃肉了!

    果然,海涛的表情发生了某种深刻变化,他的目光不再那么单纯温柔了,或者,变得悲凉和恍惚起来,他久久凝视着小青羊孱弱的身体,仿佛连他自己也看成了小青羊的一部分。

    我犯下的最严重的错误或许是告诉了海涛有关小青羊的所有故事,我知道自己有种以此卖弄的嫌疑,因为我除了夸夸其谈地讲述这些牲畜之外,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对他讲的。

    海涛听得相当仔细,或者,他是在用心聆听一个故事,这在我看来,海涛终于也会用心去做一件事情,而许多事情就怕“用心”二字,海涛恰恰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这上面。

    海涛的眼里从此有了一种叫做忧伤的东西,这可怕的情绪一直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像起起落落的潮水,把海涛推向迷茫的深渊,或者,更像一团幽幽的蓝色火焰,它将海涛燃烧又将他化为灰烬。有时,你会清晰地看见,那些起伏跌荡的东西正纠缠着海涛,它们在海涛的脸上滑过一道道清晰的水痕,凄迷而又美丽。

    期中考试后,在海涛家里看到了一向温和的数学老师气愤的神情,那时海涛被罚站在她的面前,他也许并没有去听他母亲的抱怨和批评,他只是将略带忧郁不羁的目光瞥向窗外,外面一定有什么东西深深吸引着他。

    无意间发现放在桌面上的那张数学试卷,上面被红笔划得斑驳不堪,更令人惊讶的是,我看清那居然是海涛的名字,它的旁边是非常醒目的58分,这跟海涛很不相称,你能感觉到划在分数下面的两道红线是带着震惊与不可思议。

    我原本打算逃避这种尴尬的场面,可已经来不及了,海涛母亲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她试图将海涛的姿势改变过来,她的声音带些沙哑的企求,她说你为什么就不能把心思全部用到学习上呢?你这样能对得起谁!

    海涛的脖子扭得很厉害,就像是一匹在躲避鞭子的马驹,他不无轻蔑地反驳了一句,你敢说你对得起自己吗?说着,早将他母亲的手粗暴地推向一边。

    小青羊的伤口早已经愈合了,它的个头蹿出一截儿,体骼也慢慢矫健了许多,毛色润泽光亮,行走起来虽然跛得很厉害,但这丝毫不影响它的日常生活,它每天中午都会安静地伏在树荫下睡会儿午觉,然后一瘸一拐地在屋子前后散步。它同院子里的那堆芦花鸡处得很友好,我经常看见鸡们打盹似的蹲在小青羊软绵绵的背上,而那时,小青羊正眯缝着眼睛反刍,或者,它是在回想往事呢。

    羊的心事我很难全部猜透,就像海涛的变化,我真的不清楚他的数学成绩怎么会一落千丈,就连他的情绪波动也实在不可理喻,有一点可以肯定,海涛的母亲除了惊讶之外,或许她也百思不得其解。

    一只羊如果完全脱离了群体,不把自己当羊看,那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比如小青羊,我觉得它在受伤后,就有这种迹象,而且变化令人担忧。它跟院子里的鸡、猪还有狗都混得很熟也很融洽,猪可以借助小青羊的后背来挠挠痒,偶尔偷些羊的食物吃吃,而拴在门口的狗见了小青羊也不闻不问,任凭它四处闲逛,而小青羊惟独不去靠近羊圈,生怕那些羊吃了它似的。

    渐渐地,小青羊的胆子大起来,它有好几次都悄悄地走出了院子,它在家门外的街路上漫步,也许它觉得一个人呆在家里实在是太憋闷了,它必须得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看一看。况且,它一直有个小小的愿望,可它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那些很亲密地蹲在它身上休憩的鸡们。

    小青羊有几次是打算跟鸡们唠唠嗑的,不过它还是觉得那些芦花鸡的嘴巴太碎太不牢靠,整天叨叨呱呱地跟婆姨一样,肚子里像是放不住任何一件小事,就连下个屁大的一个蛋,也要扯着嗓门叫上老半天,生怕别人不知道。至于那头讨厌的蠢猪,小青羊根本不打算理的,那胖家伙假装同自己套近乎,不过是想混水摸鱼地骗些食吃罢了。

    所以,小青羊始终把心事窝在心里,它觉得不到关键的时刻,它是不会随便将这些告诉别人的,可它做梦也想不到,它的心思可能已被我洞察。

    这天,小青羊刚走到路口,就被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吸引住了,它急忙闪在一旁猫着腰身观望,一群羊浩浩荡荡地从远处走过来,它们的脚下浮悬着一团茫茫的白烟,像是腾云驾雾而来。

    小青羊有点惶遽不堪,正当它准备夺路而逃的一刻,那些羊已经白花花地来到它的跟前,其中有一只青黑色的羊靠近了它,羊的鼻子很亲密地搭在小青羊的身体上嗅来嗅去。

    小青羊能感受到它均匀的呼吸和湿热的气流正充斥着它,它突然感到一阵心悸和温暖,这温暖让它手足无措,它也许蓦然发现,这竟是一种久违了的关爱,渐渐地,小青羊的防备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略带犹豫的迎合,它闻着那只羊身体里所散发出的青草的芬芳与柔媚,这感觉立刻让它痴迷忘返。

    那时,小青羊的确是暧昧地叫了一声,虽然声音很小,或者它的声音被那群羊给淹没了,但我还是感觉到它的呻吟与呼唤,也许它在倾诉什么,要知道它的心里一直是很苦闷的,它需要找个亲人或朋友来说说。

    幸好我及时地抓住了它,否则它可能会被那只母羊带走的,因为那群羊已经从我家门前穿过,它们正朝一个不知名的方向而去,我看见小青羊满眼的失落与惆怅,或许,这眼神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晚上,海涛的母亲神色匆匆地来找我,数学老师的造访令我们全家人受宠若惊,心里却都有些担忧,仿佛是我在学校里闯了什么天祸,个个不拿好眼光看我。

    然而,海涛母亲一进屋,我就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因为她的脸色实在是很难看,清白如蜡。

    她说,你看到海涛了吗?海涛今天一整天都没去上课,也没有回家,这孩子不知去了哪里?

    说着,海涛母亲再也压抑不住自己,也许她应该找个人诉说的,她就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由于长期捏粉笔的缘故,她的手早就变得皴涩不堪,而此刻我感觉到的却只有惊慌与冰凉,一时竟有种种歉意,如同是我自己没悉心看好海涛才让他走的。

    我心里一阵难过,回忆起前两天看到海涛试卷的情景,也许是海涛母亲对海涛的期望太高了,海涛是她唯一的亲人,更是她的寄托,她有理由使海涛成为最优秀的学生,将来可能的话考上某个名牌大学,可海涛的数学竟然只得了58分,这对她的打击一定不轻。

    但我又觉得,若海涛仅是因母亲批评他几句就不辞而别,这未免太草率了,我越想越觉得糊涂,冥冥中,或许想到些什么,午后小青羊魂不守舍的样子又浮现在我的面前,顿时,我感到心惊肉跳起来,海涛注定有太多困惑,他不平静的心灵历程随着年龄愈见分明。

    海涛确实是在这天早晨走的,他家离学校不远,他是和往常一样背着书包上路的。他的脚步在远离的时刻必定带着某种犹豫不决,他在回望家的方向时,或许热泪盈眶过,他看到一排整齐的白杨树在晨曦中微微摆动着,树叶的背面被风吹的很好看,雪一样的白。

    海涛的眼睛就有些控制不住的冲动,他扭头朝另一个方向眺望,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甚至连那里的空气也是新鲜的。路过学校门前时,他有些改变主意的踌躇,成群结队的学生正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向校园。海涛终于在片刻后做出了抉择,这个早晨和平时有太多的相似,可他的心情已经完全不同了。

    他就一路走下去,路在他的脚下总是新的,总也走不完。

    后来,海涛就从书包里取出一封写好的信,他在往路边的一只绿色邮筒里塞信的一瞬间,还是流出了一滴泪。

    海涛曾问过我一个问题,他说如果你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你该怎么办?

    我没有回答过海涛的问题,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但我相信,海涛就是带着这个奇怪的问题上路的,也许,任何一个行路的人都会带着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那些问题是他们信心和憧憬,他们独自一个人走着,也许,答案就在前面的路上。

    爷爷的怨气越来越重,在他看来,母亲的袒护只能是瞎饭喂死狗——白糟蹋粮食,如果按他的脾气,那次赶集回来就应该宰了那只小青羊的。也许,爷爷的怨恨不无道理,小青羊啃坏了人家那么多玉米苗,害得爷爷硬是赔了许多冤枉钱。

    小青羊已经足足三天没有吃一根草或一把玉米面,放在它身前的一只旧脸盆里的水,它竟也没有喝一口,水被蒸发的痕迹很清晰地附着在盆的边沿,一圈又一圈,像快要干涸的水塘。

    那天,爷爷终于有了足够的理由,他满脸堆笑地从外面请来一个杀牲的阿訇,我们这里,只有请阿訇们宰的羊肉才可以上市场去卖的。

    小青羊活着的时候虽然很让爷爷失望和恼火,但宰杀的程序是必不可少的,阿訇杀羊要很虔诚地念上了几句经文,这样,小青羊死得会很庄重,也许还能免去一些痛苦与罪孽。

    而我正坐在课堂上,我无法看到小青羊最后被杀死时的情景,我想如果我看到了一定会流眼泪的。那节原本是数学课,海涛的母亲没来给我们上,这两天学校都在议论有关海涛离家出走的消息,而在我看来,海涛的出走也许跟考试成绩毫无关系。

    小青羊的皮剥下来一直挂在院里的一截矮墙上晾晒,毛色看上去比活着的时候顺眼了许多,倒惹来一群苍蝇成天在院子里追着打架,真叫人心烦。

    听母亲说等皮晒干了要给爷爷缝张羊皮褥子铺炕,反正这花皮也卖不了几个钱。

    我爷爷终究没能铺上羊皮褥子,因为有一天家里的狗挣脱了绳索,硬是把小青羊的那张皮咬了个乱七八糟,像有深仇大恨似的。

    按理说,狗是不吃羊皮这类带毛的东西的,鬼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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