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乳时期的羊-蚂蚁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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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伏天。

    天气溽热。四眼子花狗中了暑,平展展地趴在院里老梨树的浓阴下。晶莹的口水顺着它长长伸出的舌头滴滴答答地往下掉,狗嘴下的土地潮湿了一大片。花狗的眉眼紧紧皱成两团。

    几只无聊而又快活的苍蝇在花狗的眼皮前晃来晃去、嘤嘤嗡嗡,它们时而落在花狗黝黑的鼻尖上,时而又撩拨似地站在花狗的粉红透血的舌苔上。花狗无动于衷,它只是一味地连续喘息,任由大量的汗液从它微微颤动的长舌排泄到地面上。

    我们看见泉娃这时从屋里踉踉跄跄捂着肚子冲出来的。他跌跌撞撞朝院门外的土圈跑去。没等他褪下蓝布裤子,早就觉得裤裆里一股湿热倏地传遍浑身。

    你这个婊子娃娃,让你干一把营生就讨工钱,真格懒驴懒马尿屎多哩!

    泉娃蹲在圈里的两块土坯上无心顾及他娘的喝斥,他痛苦而又快感地呻吟着,肠腹之间的痉挛一阵一阵洗劫着他单薄的身体。他或许在想,准是昨晚偷吃嘎愣子家的西红柿才弄坏了肚子。到现在连他自己也记不清,究竟黑灯瞎火地吞下了多少个半生不熟的西红柿,是五个还是十个,或者更多一些。

    我们依稀听到泉娃他娘嘟嘟囔囔地怨骂了好一通,声音才逐渐地消失了。泉娃勾着头静静地蹲着,他舒坦地吐了口气。这时,他清楚地看见刚才自己的尿液将脚下的沙土冲渗出一个小深坑,一群碎蚂蚁正在它的附近惊惶地爬来爬去,那架势很像遭受了百年不遇的山洪。

    泉娃抬头看看天,天蓝得耀眼。他想今天不应该下雨的。可是,他的脑子里很快浮现出语文老师美丽的样子。她是村里的民办教师,二十多岁,模样很受看,苹果一般清秀的脸上时常会掠过一丝羞涩的笑容。听说前些时候她想往乡中学调呢,可调着调着又没了动静,大概指标又让乡里的那个头头给占了。不过我们都挺高兴,村里能有个像她这样既漂亮又会教书的女人可不容易呢!若她真的走了,我们可这群娃娃就惨了。所以此刻,泉娃会很自然地联想起语文老师曾教过的一篇课文,蚂蚁搬家是要下雨的。我们都记得老师在讲这篇课文的时候,还点名让泉娃朗诵,她说泉娃学习最认真,还希望我们都能向他学习呢。

    腹内又是一阵绞痛,这让泉娃感到多少有些对不起老师。她经常在课堂上教诲我们,不能偷吃农民伯伯辛辛苦苦种下的瓜果蔬菜,也就是说不能随便将别人的劳动成果占为己有,否则一定会遭受惩罚的。泉娃就明显地后悔起来,老师说的多么灵验呀!现在我们都知道,这家伙的肚子正饱尝着难言的疼痛。

    我们就幸灾乐祸起来,活该!谁让他不听老师忠告呢。

    泉娃起身时,忽然觉得眼前一片耀眼的白色扎刺着他的眼睛,他慌忙定睛朝面前的圈墙上张望。

    “马电鸡(机),大六(流)王(氓)爱和女人水(睡)大叫(觉)”

    我们都觉得很可笑,写在土墙上的两行字歪歪扭扭,竟有一大半全是别字。泉娃双目紧盯着黄土墙上的白色粉笔字,仔仔细细地念了好几遍。他混沌中略有所悟,这是骂他爹的话。

    谁写的?敢骂俺爹!

    泉娃也许忘记了自己腹泻尚未终结。他气乎乎地从地上捡起一块土克郎,在尻间使劲蹭了几下,然后他站起身,气急败坏地把手中的土克郎连同秽物一并奋力掷到土墙上。“嘭”的一声,他看到土克郎顿时开花,并正好击中了墙上他爹的名字,湿土斑斑驳驳地沾在墙上。

    泉娃边往上提裤子,一边又反复琢磨着墙上那两行龌龊的字,样子古怪而又狡黠。他连声问我们几个,快说是谁干的?我们都笑着摇头。泉娃说谁笑就是谁干的。我们都严肃起来,把小嘴抿得瓷瓷的,一点缝也不留。我们跟泉娃关系不错呢,怎么会做这种没有名气的事情,再说,那几个字我们是不会写成错的。

    泉娃将信将疑,很快他的眼睛一亮。

    保准是那家伙干的!哼!等着瞧吧。

    我们都有些迷惑,个个捂着鼻子说你屙的屎真臭。而泉娃群独自为他的这一突破性发现倏忽兴奋起来,他飞快地跑出了土圈。

    泉娃的爹曾是我们队里的拖拉机手,他家早在生产队刚刚分开时便承包下队里的手扶拖拉机。泉娃他爹名叫马殿喜,所以我们村里的老少就管他叫“马电机”。

    马电机现在手头有了活钱,生活过得宽裕了,在村里是响叮当的人物。前些年大家都喊他二流子,他死活不爱干农田的营生,识字也不多。可这两年开着铁牛跑运输,朝县城工地上送沙石、往乡里倒卖化肥拉农药、贩蔬菜,大把大把的票子塞进他的腰包,这人便横竖都有了威风。

    马电机的名誉不好。我们听大人说他早些年骚情过来插队的上海女知青,蹲过几天劳改。可如今他走南闯北见了大世面,自家的院里又新起了五间一砖到顶的瓦房。屋里十七寸的彩电、立体声收录机、席梦思床等应有尽有,就连他的黄脸婆姨身上也时常裹绸挂缎涂脂搽粉的,这着实叫我们村里的男女老少咂舌不已。

    人就得活出个模样,谁敢说人家不本分?

    这才叫浪子回头呀——金不换哩!

    现在,屋里没有人。

    泉娃知道他娘唠叨了一通后便去打麦场捆麦秸了,没人帮她的忙,连泉娃这家伙也在闹肚子,至于泉娃他爹更是看不上那几十捆麦秸,他说靠麦秸卖钱简直是指屁吹灯。

    院里空空荡荡,我们看到泉娃他爹的幸福摩托车照旧停靠在屋檐下,黑色的车胎上溅满了泥浆。几只燕子在房檐下的椽缝里座了窝,偶而会有几滴斑白的粪便掉落到地面上。花狗依旧静伏在树阴下有气无力地喘息。

    泉娃锁好院门。

    他当然没有去打麦场,而是径直朝渠坝边走去。他说,嘎愣子一定是在闸坑里耍水呢。

    伏天晌午的太阳歹毒地烘烤着村庄和田野。十步以外的地方人眼能够透过蒸腾的热浪看到远处的景物在扭曲抖动,像隔着一层纱。村里多数人都在歇晌午,惟独娃娃们精力充沛而又无忧无虑,活像一群活泼调皮的鸭子,他们成群结队地跑出家门,然后扑通扑通地一头扎进门前的渠里,在清凉的水中自由自在地凫来凫去。

    我们很快就听出了水里传来的傻呵呵的嬉笑声,泉娃知道自己要找的人正在渠里徜徉着。他用近乎仇恨的目光向浮在水面上的人头扫视了一遍,然后他开始单独行动。他让我们躲得远远的,他自己悄悄地掉头朝那伙人褪下的衣裤堆爬过去。我们不知道他究竟想干社么。

    约莫一顿饭的功夫,水中的人终于游不动了,他们接二连三精溜溜地从渠里爬上岸来。随后,他们一个个如同死鱼一般平躺在渠坝边干燥松软的沙土上面,太阳暖烘烘地抚摸着他们沾满沙土的脊背和四肢。

    我们都知道嘎愣子经常会从他爹那里偷上几只香烟塞进自己的裤兜里。此时,他也许很想薰上一只烟。于是,他赤裸裸地走到先前那一堆脱下的衣裤旁,他苦苦搜寻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的衣物,他恼怒起来。

    他妈的,谁把我的衣服藏起来了!是谁干的?

    躺在岸边沙地上的鸭子们看上去年纪都比嘎愣子小,当然他们谁也没有胆量更没有可能去做这件事,因为他们一直陪着嘎愣子泡在水里。此时,他们各个面面相觑如坠云雾。

    嘎愣子忽然发现泉娃竟然独自坐在渠坝的水闸旁边的一块青石上。太阳把石块晒得白花花的,嘎愣子觉得很刺眼。马泉而正冲水里很有兴致地抛着卵石。他愣了一下,便立即像只落水狗似的疯狂地朝泉娃扑过去。

    喂!快说是不是你干的?赶忙把我的衣裳还给我!

    泉娃异常镇定地转过身,他用极其厌恶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嘎愣子沾满泥土的身体,尤其当他的冷傲的目光停留在嘎愣子肥胖的双腿间的小物件上时,泉娃鄙夷不屑地朝地上的青草堆里吐了口唾沫。我们都看见嘎愣子很突兀地站在马泉面前,他裆里的东西早就缩成一截虫子了。而让我们感到惊奇的是,马泉并不打算理睬对方,他只是低下头聚睛会神地注视着自己脚下的蚂蚁洞穴,成百上千的小蚂蚁正疯狂地进进出出。

    马泉,你少给老子装洋蒜,快把衣裳还给我。要不,今天有你娃娃好看的!

    泉娃一声不响,他轻轻地从地上捏起几只蚂蚁塞进嘴里,随后他一边咀嚼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嘎愣子,咱们打赌来,我敢担保今天要下雨,可能还是场大暴雨呢,你信不信?

    泉娃说完,又抬头漫不经心看看天,然后哈哈笑着起身向渠坝下头的村庄跑去。他没跑多远又忽然回过头说了句,老师教过蚂蚁搬家要下雨的,你这个大傻瓜!

    嘎愣子的确被马泉这种莫名其妙的举动和言语搅昏了头,就连我们也有些迷惑。嘎愣子天生不是块念书的料,二年级勉强读完就跟他爹务劳地里的营生了。

    于是他百思不解地掉头问躺在沙堆里的另外几条死鱼。

    那狗日的刚刚叽里咕噜说球些啥?

    他说“蚂蚁搬家要下雨”,是语文老师教的!嘻嘻——

    下不下雨关我屁事!这小狗日的成心是想耍我。你们还躺着做啥?急忙爬起来帮我找衣裳去,要不我非把你们的破驴皮全部撂进渠里让水冲走!

    我们几个全笑傻了,难怪人家老师经常夸马泉呢!等好容易回过神来,马泉却早已不见踪影了。

    傍晚的时候,泉娃像一只迷失了群体的羊羔,他百无聊赖地在村东头的碎石子路上游荡。他不时地从路面上捡起一两块卵石,然后斜仰着身子朝路旁的排水沟里抛去,他听到咕咚的响声,排水沟的绿色水面顿时泛起了银白色的晕圈,几只胆小的青蛙伴随卵石击打水面的声音相继扑通扑通地跳进水中,就连停落在水中的芦苇枝叶上调皮的蜻蜓也受惊似地振翅飞走了。

    泉娃望着水面出神,他的耳畔隐约传来拖拉机突突的响动,他无可奈何地朝依旧晴朗泛着金黄的天空眨着眼睛。

    奇怪,为啥还没有下雨呢?

    泉娃思忖着,难道语文老师也会骗人吗?

    泉娃百思不得其解,他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难过。他原以为这场雨很快就会飘落下来,他仿佛已经亲眼看到嘎愣子浑身赤裸地在暴风雨中狼狈地四处找寻他的衣裤,然而嘎愣子终究未能如愿以尝,他只好像条丧家犬精溜溜地逃回家。可随之即来的是嘎愣子他爹毫不留情的一顿臭骂与拳脚相加,嘎愣子在暴雨中瑟缩着哭爹唤娘、连滚带爬。可是现在,泉娃的梦想几乎落空了,一切并没有像他想的那样一幕一幕地发生。

    我们找到马泉的时候,他脸上一点快乐的意思也没有。他说你们别再缠着我,我该回家了。

    路那头突突的马达声越来越近,泉娃漫不经心地朝远处张望。他吓了一跳,隐隐约约看到他爹开着拖拉机正从前面不远处驶来。

    泉娃慌忙让我们躲进路旁的一棵柳树身后,我们凭借着柳树的遮掩窥探着碎石子路,他爹很快就从我们的身边经过。

    那一刻,泉娃迅速捕捉到他爹脸上那份得意而又夸张的喜悦。他知道他爹今天买卖一定做的很顺利,此时他爹的嘴里还美滋滋哼唱着“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的曲调。车厢里围坐着三五个搭便车回村的人,他们也正兴趣盎然地熏着纸烟或不知疲倦地聊叙县城的所见所闻。

    泉娃的眼前似乎又闪现出圈墙上的那两行龌龊的字,凝望他爹和拖拉机远去而留在身后的淡淡的烟尘,他自感窝火地叹了口气。我们想,他大概是为自己没能如愿以尝惩罚污蔑他爹的人感到难过。

    而与此同时,我们听到一阵七嘴八舌的喊叫声,那些声音很像是一群凄慌的麻雀在叫唤。

    马泉,你出来!

    马泉,你藏在哪里了?你他妈快还我的衣裳!

    泉娃知道是嘎愣子领了一伙娃娃来找他,他和我们继续躲在树后一动不动。后来我们听到有人说,马泉这家伙会不会藏在玉米地里,咱们去那里找吧。

    泉娃屏住呼吸,他清楚地窥视着嘎愣子那伙人穷凶恶极地朝村里的玉米地涌去,他们的样子很像一群饥饿的苍蝇扑向腐臭的粪池。

    看着嘎愣子那伙人如同无头的苍蝇四下里撞来撞去,泉娃忽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他也许觉得自己此时很有些小兵张嘎的感受——他正和一群愚蠢而又凶顽的鬼子在村子里兜圈子呢。

    有了这种念头,泉娃的心间便揣了只活蹦乱跳的麻雀似的,连我们都能感受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快乐在怀里扑腾开来。

    泉娃家的街门前,嘎愣子正和七八个娃娃站在那里叫嚣。

    泉娃远远便听到他家四眼子花狗声嘶力竭的狂吠,他急忙稳住脚步,藏在黑暗中偷偷观望。过了好大功夫,他爹气冲冲地从院里露出头来。

    喊叫个屁!都啥时候了,找他做球啥?马泉没在家。

    嘎愣子带头止住了吼叫声。他垂头丧气地说,我找你家马泉,他偷走了我的衣裳,我回不了家。

    胡说八道!衣裳穿在你娃娃的身上,他咋能偷走?依我看八成是你欺负我家马泉,看你长得人高马大的,不嫌害臊!你的破衣烂裤能值几个钱,谁稀罕?你娃娃也不撒泡尿照照去……

    不信你问他们,我身上的裤衩还是朝他们借的呢。

    另外几个赶忙提心吊胆地附和。

    我们立刻听到马电机愤怒的吼声,有钱人的声音就是比平常人大得多,连我们几个也听得有些害怕。

    滚!都急忙给我滚!再缠着不走当心我放开大花狗拾掇你几个,我可没工夫和你娃娃闲扯。

    之后,泉娃他爹愤然地关上了铁门。

    嘎愣子终究有些胆怯,他沮丧地回头看看另外几个伙伴,他不情愿地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走着瞧吧!

    说罢,一伙人紧跟在只穿着一条裤衩的嘎愣子的屁股后面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从泉娃家的院里传来四眼子花狗依旧不依不饶的吠叫,这叫声在暮色的村庄里显得恐惧而又单调。泉娃在黑暗中没敢挪步,他的心情似乎好了起来,他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他一直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但刚才他爹的一通臭骂还是让他稍感欣慰。我们听到他家的花狗猛然间发出几声委屈的惨叫,我们知道一定是狗的无休止的狂叫惹怒了他爹,每每这个时候他爹会毫不客气地踹上花狗几脚以泄心头的气恼。

    泉娃以前就告诉过我们,他最怕他爹发脾气,不过,他和他爹在一起的时候实在很少。他爹整天起早贪黑地一门心思挣钱,没闲工夫同他说话,甚至他也极少听到他爹对他娘多说上一句贴心的话。

    泉娃不知道,他爹一旦看到他家圈墙上的字会是怎样的表情?此时,泉娃的心情很复杂,他想他爹一定会暴跳如雷的,说不准还会一气之下将圈墙推倒呢。

    泉娃就这样乱七八糟地琢磨,不觉竟有些毛骨悚然,他不知道圈墙倒了会是什么。

    就在泉娃站在院门前犹豫不决时,我们听到他娘正絮絮叨叨地站在院子里谩骂,下不得力气的东西,叫他帮着老娘去捆麦秸,他倒好一道金光再连个影子也没了,我看他娃娃今天咋有脸回来吃饭……

    泉娃立刻委屈起来,他在黑暗中自言自语,活该!让他们写去、骂去!写满了整个院墙和街门才好!我往后要是再管你们的闲事就是大花狗变的!哼,我今天偏不回家吃饭!

    我们看见泉娃拿定主意,然后信步朝村西头的打麦场走去。

    打麦场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麦秸垛,像一笼笼刚出锅的蓬松的发面蒸馍,新鲜的麦秸在夏夜里释放着暖烘烘的太阳气味。此刻的打麦场显得孤独而又沉寂,大人娃娃和牲畜都去填肚子了,只有泉娃像个幽灵,漫无目的地在无数个麦秸垛间穿梭游荡。偶尔会有一群蝙蝠凄厉地嘶叫着从他的头顶飞过,然后瞬息便消逝在无边无尽的黑暗之中。

    泉娃终于找一处低矮的柴垛坐下来,他也许觉得有些疲惫。麦秸被压迫的声音又脆又响,仿佛整个村子都在悄无声息地跟着下沉。头顶的天不大也不小,像一顶深蓝色的草帽,轻轻地扣在泉娃的头上。风静静地摸着他的脸,夜晚的风也那么轻柔,生怕把娃娃的脸弄疼了似的。蝙蝠的叫声尖锐而古怪,但它们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它们在夜色里自由地飞来飞去,扁扁的身体像一块块黑绒布漂浮在空气中。泉娃长长地出了口气,肚子里的那股不舒服的东西整整憋了一天。于是,语文老师苹果一样清秀端庄的脸,又像夜空中的星星在泉娃的眼前闪烁起来。泉娃也是从老师那里才知道,蝙蝠只有在夜间才出来活动,而白天它们都倒挂在树枝上睡觉呢。这样一想,泉娃就快活了许多,或者,只要一想到能坐在教室里倾听老师传授知识,泉娃的心情自然会好起来。

    泉娃翘望夜幕中的蝙蝠,他忽地发觉一股凉风抚面而过,天空没有一颗星星,也看不到月亮,一切都黑得不露声色。

    泉娃感觉自己的腿脚实在有些发麻,他就势向后一仰,整个身体轻轻地飘了起来之后便深埋到蓬松的柴堆中了,黑洞一般的天空就罩在他的头顶,隐隐感到有一只张开无比巨大的黑嘴怪兽将他和麦场上大大小小的麦秸垛全部吞噬了。

    泉娃在黑暗中紧闭双眼,此刻竟然又有点惧怕,但很快他就睡意朦胧了。他似乎梦见一群小怪兽正穷追不舍一只白兔,兔子惊魂不定地拼命奔跑,眼看着小兔子就要落入魔爪,突然远处划过一道亮光,黑暗顿时被映染得一片炽艳。

    火。

    泉娃一骨碌从柴堆里爬了起来,耳畔充斥着噼噼啵啵的剧烈声响,打麦场早已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火!着火啦!

    泉娃惊惶失措地叫喊,而事实上,他的叫声几乎没有任何作用,火势早已覆盖了整个麦场。

    打麦场刹时亮如白昼,无数条火龙借着骤然刮起的风向四面八方蔓延,风愈来愈大,它不时卷起燃烧着的火球疯狂地抛向夜空,火把这无边无际的黑幕全点燃了。

    那时,我们早都回了各自的家里。其实,麦场的火光几乎照亮了整个村子。我们穿过窗户或院墙,惊奇地看见村西头上空正充斥着浓烈的红烟。

    我们村的人争先恐后地扛着铁锨、扫笊、提着水桶向铺天盖地的火海冲去,跑在最前边的人忽然惊恐万状地停住脚步失声尖叫。

    鬼!有鬼!

    火堆里出来鬼啦!

    很快,连我们也清楚地看到,从火堆里的确窜出两个似鬼非鬼、似人却难辩的怪物,它们正呼天喊地地在火海里挣扎,麦秸燃烧的声音像噼噼啪啪的鞭炮在叫。

    几个平时胆子大的探着身体向前靠近,半晌,他们终于分辨出火堆里挣扎的是人。他们便奔跑过去救援,可刚没走上几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怔住了,从火堆中跑出来的两个人居然都赤身裸体,虽然他们已被大火烧焦了头发、熏黑了皮肤,但是眼睛尖的人凭借着明亮的火光一下就辨认出来,他们竟然还是一男一女——男人是马电机,女的是村里的民办老师。

    人们霎时哗然了。

    这时,泉娃忽然感到有几滴清凉的雨水落到了他的脸蛋上。他急忙伸出两只小手仰面朝天,更多的雨点落到他的脸上、手上和全身。

    泉娃自言自语地说,蚂蚁搬家要下雨蚂蚁搬家要下雨!蚂蚁搬家真得要下呢…….

    大火在骤然降下的暴雨中很快就熄灭了,我们觉得这多少有些虚惊一场的味道,可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那么一幕,眼前的一切令人眼花缭乱,我们渐渐淡忘了白天所发生的事情。

    泉娃稚嫩倔强的小脸依旧被火光映照得闪亮而又滚烫。泉娃的脑海里杂乱无章,他也许实在无法想通从火堆里跑出来的两个人,怎么竟会是他爹和我们最心爱的语文老师——那个有着一张苹果一样清秀脸蛋的女人?

    泉娃独自一人离开了麦场,他的脚步带着某种神志不清的慌张,他也许早就忘了圈墙上的那些龌龊的粉笔字。

    我们看见他并没有朝他家的方向走,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那时,天空突然亮出几道雪白的口子,好像连老天也想睁开眼看看地上的人,但紧接着便大雨倾盆起来。

    于是,我们几个撵过去想拉住他,可泉娃仿佛根本不记得我们是他的伙伴,脸上一片迷茫。他将两只手翅膀一样地打开,然后在雨中奔跑起来……他似乎还在重复那句蚂蚁搬家要下雨。雨实在太大了,我们再也听不清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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