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乳时期的羊-看窗外的羊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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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车正在荒凉的包兰铁路线上穿行,火车发出的呼啸声冗长而又雄浑。我的样子在旁人看来一定很傻,因为我自始至终盯着车窗外的大片荒凉,无论什么人准能一眼便看出我的见识贫乏和初出茅庐。荒凉有时也算是一种美丽吧,它同样会令人心驰神往感慨万千。我不是在刻意欣赏这片景致,说实话我的确是在发呆,透过时空的悠长隧道,我忽然感到有许多东西正被记忆的手笔渐渐地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来。

    并没有谁向我走来,我知道那只是我的幻觉而已,但有一种东西却很温顺地出现在直觉中,这些家伙洁白、柔软、肥壮、温和又憨态可拘。有了这样的记忆,竟发觉乘火车算是一件好事,它至少可以让你在漫长的旅途中海阔天空地任意遐想而忘却暂时的别离与伤感,甚至你会觉得你就是一位思想者,你此行的任务是将那些浓缩于记忆深处亲身体验过的往事碎片一一进行解压。

    于是,我变得有些激越起来。车在贫瘠的土地穿行,我在浮想联翩。偶尔会有一团一团云状的东西正隔着玻璃窗在远处徐徐滚动,想必是美丽的羊群。

    羊在父亲的眼中一定是神圣而又珍贵的,要不他怎么可以和它们靠得那样亲那样近呢,实际上因为有了它们父亲的生活才有了真实和不凡。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父亲对羊的仁慈和关爱超越了他对我们和母亲的感情。母亲的眼神中永远是道不尽哀怨和无可奈何,母亲庇护我们而父亲却嗜羊如命。父亲几乎把全部的精力都倾注到他的羊群里,他经常站在羊圈里静静地看着羊们吃草、反刍,并为它们诊断病情、碾药灌药直至深夜,他对待牲畜的耐心和情感是众所周知的是超越平常人的,凡是和父亲有过些许交往的人大抵都会说,老张对羊真他妈的比对老婆娃娃还亲。

    我在这里必须承认的是我是家里兄弟中最调皮捣蛋的一个,很少像大哥他们那样循规蹈矩服服帖帖父亲说一他们不二。我通常会说不定在某个时间做出一件异常出格的事情而惹得父亲暴跳如雷,当然每次我是少不了受一番皮肉之苦的。

    父亲对待孩子显然没有对羊那样温和慈善而富于耐心,这也正是我们包括母亲在内的人所不能理解的事实。他的那只有力的手掌曾无数次地击落在我身体上,在体验无助委屈惧怕和痛楚的同时,真的无法洞悉父亲的情感世界。

    当大地呈现出一片耀眼的金黄与丰硕时,父亲从千里迢迢的山东郓城赶回了他平生最大的一群小尾寒羊。那年秋天我正痴迷于小人书的奇妙世界,从小人书里知道郓城出了个黑宋江带领一百单八位好汉轰轰烈烈上了梁山泊,至于郓城县还能产如此高大肥硕的羊只,我实在没有什么兴趣。

    父亲和他的羊群很快吸引了全镇的人,他们纷纷奔走相告簇拥而来,一时间我家的院子超负荷地接纳了前来围观的人。父亲就站在他的羊群中,向大家悉心讲解有关这种小尾寒羊的一切情况,实际上他已经在羊群里这样讲了好几天了。

    我想说的是随着父亲和他的羊群的回来,我大量的时间被这些讨厌的大个头羊占有了。我不得不帮着父亲干这干那而放弃玩耍和阅读小人书的时间,要知道那时我对小人书的情感超于一切,那里面有董存瑞、刘胡兰、杨家将、岳飞、保尔、森林大帝……还有许许多多让人痴迷忘返的人物和故事。于是我变得魂不守舍,从父亲侃侃而谈的语气中我大概明白他的心思--他想让那些人都来买他的羊,而且他打算长期饲养这种羊。我觉得自己像是被父亲抓来受奴役的童丁,我一边拿筐一趟趟地朝羊圈里运送草料,一边在设想如何改变自己的这种境况。我必须重新和我的小人书呆在一起,我不能这样下去,否则肯定会憋出病来。

    后来我先后想出了几个点子,比如父亲让我等羊把槽里的草料吃尽了再添加新的,而我却一次就把所有的准备好的草料都添进槽里,父亲便一脸的怒气,他说做什么都没有耐心将来咋能有啥出息,往后你一次就把一天的饭全吃进肚里行不行!

    我没有理会父亲的愤怒和警告,反而觉得有些初战告捷的快感,实际上内心里残存着小觑父亲的思想,觉得他才是没有出息的人,整天就知道和那些傻乎乎的羊呆在一起,看书难道有错吗?大多的孩子都不愿意被大人们牵着鼻子走,孩子有自己的内心世界和思维方式,一味地逆来顺受只能导致个性的泯灭。

    父亲规定我每天下午放学后必须给羊饮水,要求我把水桶放在羊圈中还要用眼睛看着它们喝完了水再把桶提出来。我觉得这样做简直是对牛弹琴浪费时间,于是我继续采取投机取巧的策略,我把水桶撂在圈门口便逃之夭夭了,那时裤兜里随时揣着一两本小人书,我才没有那么多闲工夫陪着这些蠢家伙呢。

    事情就是在不经意中发生的,有一只捣蛋鬼在喝水的时候不小心将脑袋塞进了水桶里,结果水桶就整个扣在它的头上怎么也拔不出来,它像疯了一般恐惧地在圈里挣扎奔跑。这惹得羊群中的骚货羊(即头羊或种羊,头顶有坚硬弯曲的犄角)勃然大怒并异常凶猛地向这只头戴铁桶的怪物发动了进攻,而此时我正津津有味地窝在院外的某个旮旯看小人书呢,怎么能想到羊群里竟有如此好管闲事的家伙。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听到父亲扯着嗓门一遍遍地呼唤我的名字,从他凄厉的声音里我隐隐感到一种难以言状的不祥袭击过来,我蹑手蹑脚地向家里摸索着。在黑暗中隐约听到父亲无比惋惜地连声长叹,真是作孽呀,好端端的一只羊羔子……等他回来,我非揭了他娃娃的皮不可!

    星星幸灾乐祸地朝我眨着亮闪闪的眼睛,我仍旧躲藏在一堆草垛中,不知道那只羊羔出了啥事,却冥冥中感觉到一股冷风直往脑后勺吹。

    当晚事实就证明了我的预感:父亲在我回来之前找到了小人书纸箱并一气之下一把火焚烧了它,我看到它们时早已飞灰烟灭。一定是母亲告密的,因为她从来不敢违抗父亲的命令,她除了暗地里怨恨之外别无良策。母亲从来不能充当我们的保护伞,她只是父亲的出气筒,有时间也充当不光彩的帮凶。

    当然,做梦也想不到那只愚蠢的家伙怎么就会被活活地抵死。它的血将圈棚的地面浸红了好大一片,父亲揪着我的耳朵去看时,我几乎立即停止了宰杀般的痛嚎,因为我被躺在地上已奄奄一息的羊羔吓傻了。它身旁的食槽墙壁和沙土地面血迹斑斑,一股厚重的血腥夹杂着粪便的骚臭味在我和父亲之间回旋。那只羊羔就躺在一滩殷潮的血泊中,鲜血仍从它的头颅涔涔而泻,洁白的羊毛失去了那份坦然就像美丽的天鹅折断了曲颈。其它的羊们分明已目睹了这场残虐的战争和杀戮,它们的眼神惊惶而凄惨,各个盯着我咩咩地叫,似乎正在竭力恳求父亲千万别饶恕我这个罪魁祸首。有一只年长些的母羊竟然泪眼涓涓,它在死者的身边倍显哀伤和不安。那只尚未成年的羊羔死了,死后它的头上还扣着那只变了形状的水桶。

    父亲极为难过地蹲下身体,他默默地抱起羊羔的尸体朝圈外走了,几滴粘稠的血淌在了他脚下的沙土上。我依旧站在原地,耳朵火辣辣地疼,我无法分辨自己究竟是在反悔或是在发呆。后来的许多天里,只要我走近那群羊的身边,就感觉被无数只含恨的眼睛死死盯着,幸亏羊是很温顺的动物,否则难保它们不会向我兴师问罪的。

    有些错误的酿成并非你故意的,那只可怜的羊羔的不幸遇难绝非我的本意,我没能预见会有如此的恶果却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而父亲残暴地焚毁了我的小人书妄图使我得以铭戒,这却也是我无法宽恕的,因为作为父亲他忽略了孩子最起码的情感甚至粗暴地践踏了我美好的童心。

    我相信父亲并不知道我从此对他耿耿于怀,我恨他烧了我视若至宝的小人书,这也不难理解,父亲看重的是他的那些羊群而我在乎的却是内心的感受。我甚至开始讨厌母亲那副甘愿投降的嘴脸,我觉得她就是宋江--她的懦弱和无条件投降害了我的那些小人书。

    我也由此变得怪僻,逆反心理日益强烈,一个人的心理受到某种伤害或抑制必然会导致对周围事物的陌生、恐惧与戒备。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讨厌同父亲多说一句话,觉得自己始终在隔着一层东西看父亲和他的羊群。父亲既然那么爱那些不通人性的牲畜,他为什么还要娶母亲然后生下我们呢,他索性就化身成一只羊整天呆在羊群里守护它们算了,免得我们当替罪羊。

    现在我的身体依然坐在颠簸的车箱里,和所有南来北往的旅客一样,被这条飞速疾驶的家伙拖着向一个遥远的地方奔去。我的忧伤也变得马不停蹄。车箱里的每个人都在想各自的心事,唯一不同的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感受肯定千差万别,他们不知道我此时的所思所想而我也无从知晓他们的内心世界。

    我的目光抛向远方,并很快聚焦成一个模糊的黑点,父亲便在这个点的位置上频频出现,他的身体被一团一团的云彩烘托着,想必那里一定有洁白的羊群。我始终在审视父亲和这些年来我对父亲的态度,渐渐地我离父亲越来越远,远得就像隔着无数个星球和一个广袤的宇宙。

    我的生命中总涌溢着一股芬芳的气息,那是草叶的香醇。我曾在夏日的田埂上割过青草在深秋的路旁扫过树叶在阳春烂漫的原野里陪父亲一同放牧,我看见父亲的汗水就洒在田埂路旁原野和每一片草叶上。或许我是牧羊人的儿子,总能聆听到父亲与羊群的窃窃私语。一直以来,我认为他一定能够听懂它们语言的,他懂得它们的喜悦哀愁一如大地知道河流绿树知道蓝天。

    成长给予人的或许是觉醒和反思,就如同一株被刻上字的小树,即使长成参天,可那记刀痕依旧残存。我主观上和父亲僵持多年,可父亲并没有因此变成其他什么人,父亲依然是父亲,我依然是他的儿子。父亲饲养着一群羊,还支撑着一个家。

    父亲不甚言笑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该怎样谈笑自如,他通常保持着朴素的沉默。但他的沉默是留给羊群的,或许羊是不喜欢听人多讲话的,在羊群中他一站就是个把钟头,几十只羊在旁人看来无法区分彼此,而他却能准确地掌握它们每一只的习性、体重、牙龄、交配和分娩的日期。

    一场白皑皑的大雪使新年的脚步踩着咯吱吱的声响朝我们静静走来。虽然时下的天气变得日见反常,厄尔尼诺现象使全球的气温像流传着某种瘟疫,西北的冬天不下雪已不再是什么奇闻,但那年的冬天还是很正常的,雪花一如既往地飘下来,我便被某种幸福和憧憬包围着。

    我是一个爱好过年的人,新年给人很多新的希冀和遐思。在这个家中更是让你觉得如此,因为父母可以在这一天稍停劳碌而想方设法让大家安心过个好年。母亲通常会在大年初一吃过饺子便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整天,仿佛这一年的瞌睡都要攒拢到今天来补偿的。当然更令人庆幸的是父亲在年中很少去使唤我们几个做这做那,因为他在年前早就抓紧时间将大多数膘肥的羊出售了,也许年前的买卖最划算。

    年三十这天我家的伙房里便接连传来叮叮当当和滋滋啦啦的声响,这种声音往往会产生极大的刺激和诱惑,冷冽的空气也仿佛经不起这种挑逗,因为弥散于院子里肉陷和香油的混合气息已然让我们渐渐忘却了腊月的寒冷。

    这一天家里最忙碌的人依旧是父母亲,我们则垂涎欲滴地等待着。母亲赶着炸油饼、剁肉陷、包饺子。而父亲在操心完他的羊群后也要加入到母亲的行列,他最拿手的是烹制红烧肉,多少年来这一直是他在大年三十这天必做的工作。经他亲手烧制出的肉色鲜味醇十分诱人,不管他在这一年中对我们要求多么苛刻多么不通情理,而当我们在年初一能吃上他亲自烧制的肉就算是被他暂时收买了,总能或多或少地淡忘一些他平时凶神恶煞般的模样。

    我早就说过我一直都不是盏省油的灯,即便读到初中依旧难改恶习。记得三十那晚偷吃了父亲烧肉用剩的半罐蜂蜜,后来我觉得自己的嗓子像被什么东西给糊住了似的,于是便大量地往肚子里灌水。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能清清楚楚地听见那些水在肚子里稀哩哗啦地流淌,小腹涨得厉害,我不得不爬起来冒着严寒去院里解手。

    我只穿了身秋衣秋裤,瑟缩地站在院里酣畅淋漓地朝一堆积雪扫射,一股长长的白气在眼前升腾起来,不过它们很快就被寒冷的空气吞噬掉,尿液穿透积雪的声音沉闷而欢畅,我边聆听着那种声响边不停晃抖自己的身体,体验着一种释放的快感。

    就在转身回屋的一瞬间,发现院子东头竟然亮着一盏并不光明的灯,我知道那是父亲的羊圈,我想或许是父亲晚上忘记了关灯,但直觉却告诉我那绝非父亲所为。

    慑于冬夜的寒气彻骨,便无暇顾及那盏亮着的灯,说不定真的是父亲疏忽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在这个年里便已经犯下了第一个致命的错误,白白浪费了电母亲自然会与他理论,有了这种隔岸观火的想法,便觉得偷吃点蜂蜜实在算不上啥,再说蜂蜜本来就是买回来给人吃的。

    可就在我的一只脚刚踏进门槛里,却被一声很凄厉的嘶叫怔住了,凭着多年家中养羊的经验,我能准确地断定那绝对是羊的叫声,但又觉得那叫声未免太过于凄惨和痛苦了些,于是我在稍做思索之后又狐疑地朝羊圈摸去了。

    直到现在我依然坚信,那是平生头一回被这种场面深深震动。

    父亲披着夹袄蹲在冰冷的圈棚里,他的眼神焦虑不安,双手沾染着某种晶亮的液体,正滴答着往下流淌。一只即将分娩的母羊惊慌而又痛苦地蜷伏在沙土地面上,它的蹄子不断在潮湿的地上疯狂地刨动像在试图得到某种救助。看得出来那只母羊已经这样挣扎了很久,因为圈里的沙土像是新垫上的,而它的身下却已浸湿了一大片。

    父亲的手在羊的下身镇静地摸索着,在他和羊的旁边有一只破烂的脸盆,里面是熊熊燃烧的木柴。父亲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明明灭灭地闪耀着,他的表情显得庄严而难以捉摸,他深锁的眉头随着母羊的痛苦呻吟而不断颤抖着。

    我屏住呼吸靠近父亲身边,一股很浓烈的腥臊味在嗅觉中来回萦绕。我慢腾腾地说,我能……帮你……干点啥?实际上我知道自己的问话是多余的,就凭我学过的那点儿动物和生理知识,对此肯定一窍不通爱莫能助。

    父亲根本没有理睬我,他的鼻孔接连不断冒着白气。他用手背抹一把额头的汗,那些泌在他额头上的细小水珠就连成了一片。他的手十分谨慎地在羊鼓凸的腹部轻轻地揣摸,他按摩时的速度把握得非常平缓,就好像母亲的手滑过孩子细嫩的肚皮儿。

    看着父亲的手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很想被人抚摸的冲动,说实话我从来不记得父亲这样温和地对待过我们,我的记忆当中甚至没有被他拥抱过的一丝痕迹。从母亲年复一年的埋怨中,我多少能明了她的苦闷和无奈。听说父亲年轻时曾做过镇食品厂的会计,他的算盘打得精湛,而且还能写一笔镌秀的好字,可他最终缘何放弃了原本闲舒体面的工作,这一直是漂浮在我心中的一团疑云。反正从此,父亲孤注一掷,昼夜迷恋着他的羊群,这些年他还通晓诸如给羊看病、配药、打针,甚至替它们接生,简直像个专家了。

    此时,父亲冲着我喊了一声,你快进屋端盆开水——越热越好!

    像是得到了某种神圣的召唤,我来不及答应就撒腿朝屋子跑。

    原来人在黑暗与寒冷中站久了,也就自然会忽略环境的恶劣,甚至在短时间内感到有所适应。那时的心里如同注入了某种奇妙的活力,它迅速在体内蔓延、流动,有一股暖热的气流正把我的心脏包裹得严严实实,我的情感变得脆弱和敏感起来。父亲沾染血水的手和紧锁的眉头竟然成为一种瞬间的永恒,他忽然有种高仓健式的深沉魅力开始吸引住我。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令我不可思议,因为许多年来我对父亲几乎没有什么好感,我和他平日少得可怜的交流仅仅是为了应付而已,那几十本小人书曾完全焚烧了我们之间的一切,它致使父亲和我几乎走向陌路。

    我忘记了自己是怎样跑进屋的,只觉得自己正在配合父亲做一件极其善良而又充满希望的事情,至少有两只以上的生命就血淋淋地摆在我们的面前,在这个寒冷的寻常年夜,有一种叫做内疚的情愫快速在心中翻滚,那只扣着铁桶惨遭厄运的羊羔正清晰地躺在我的回忆之中--虽事隔多年却让我渐渐地羞愧不已。

    我在推门进屋时惊扰了母亲,她肯定误以为我就是父亲。她愤懑地唠叨,你索性就睡在羊圈里吧,年三十都不能让人消停消停……我的命就这么苦呀。

    热水的哈汽在我的面前形成很宽的雾带,母亲的一番怨言渐渐地朦胧不堪,我理解母亲,但我们都曾忽略过父亲的感受。我端着脸盆,水汽把我也完全笼罩住了。

    我说水来了。父亲并没有看我,他却命令似的说,你急忙回屋去睡吧,穿那么少--过年可不能得病!我忽然失望起来,刚才的那股火热劲儿仿佛被浇上了冷水,我是应该留下来帮忙的,至少我不能自私地离开,而父亲的那种惯用的口吻是不容申辩的。

    这时,父亲正小心翼翼地从那只母羊的下身轻轻往出拽一只湿漉漉的东西,它看上去并不是只羊倒更像是某种畸形的怪胎。它的前肢先出来,紧接着是头部、腹部和后肢,它的身体上裹着一层晶亮的黏液和血污,幼小的身体颤抖地如筛糠一般。父亲深深地喘了口气,他很笨拙地用手掌不停捋去它面部的那层黏液,我想那层液体一定影响羊羔的呼吸,果然当父亲再次捏弄它细嫩的鼻孔时,小家伙竟然发出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声。

    我忽地感到内心跌宕起伏,一个幼小生命在这个寒冷的冬夜在父亲的手中在我的眼里就这样奇迹般地诞生,尤其当你目睹整个接生过程就会为生命的伟大和神奇而感动不已。小羊羔那声咩咩的叫一定是在哭喊呢,这和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我们每个人都不可能记住自己出生时的情景,但我们第一声清脆的啼哭一定会永远地停留在父母的记忆中。

    而与此同时我听到的却是父亲的一声遗憾的哀叹,他说真糟糕羊水破了。我不大懂他的意思,却也惊恐地看到那只母羊的四肢剧烈地抽搐起来像是中了风,不过它很快就停止了这种挣扎,它的瞳孔张得很大,而四肢也伸展得像一匹跨越中的马并且僵硬在地上,终于在这个寒冷的冬夜耗尽了全部精血。我不知道它的眼睛里最后是不是还映留下父亲无奈而又痛心的脸庞。

    父亲仰起脸,脸上已有斑斑血迹,他说把水给我吧,一种不像是水珠更像是火花样的东西在他的眼里幽幽闪烁。身旁的那盆火最后跳跃了两下就熄灭在眼前了,使人顿感凄凉。

    不过,父亲并没有试图放弃,他的手依旧停留在母羊的腹部,他谨慎地伏下身来倾听着,即而阴郁的脸庞闪过一丝喜悦。他异常果断地大喊起来,快去拿刀,它们还在肚子里动弹呢!快去!

    我怔住了。

    这次我的大脑里一片迷茫,惊惧和寒冷猛然间从脚后根儿爬上来,我战战兢兢地拎着那把母亲用来杀鸡剁肉切菜的刀从伙房跑出来,耳朵里隐约听到母亲白天在井台边把刀磨得霍霍作响,月光喜欢一切锋利有光泽的东西,此刻它的脸就明晃晃地贴在刀刃上。我的脚踩得院里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响,雪地立刻亮起一道银光——触目惊魂。

    父亲在接过那把亮光光的菜刀后很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他欲言有止。他像是命令我回避,又似示意需要帮助。我惊栗地无所适从,我最终还是把住母羊的两条后腿,立即被一种痉挛的余力牵扯着。母羊仍旧在垂死挣扎。父亲脸部的肌肉随同牙齿的咬动显露出异常的坚定。菜刀划裂肚皮时的声音又脆又急势如破竹。父亲的呼吸局促而凝重,刀刃在我的眼前从容地切开那片柔软的肚皮儿,血流出来的时候,父亲额头的汗珠早就连成了线。

    父亲的手果断地伸进血泊中,他满眼的憧憬和焦灼在激烈晃动。我的心在嗓子眼里直扑腾。父亲的脸部表情在那一瞬间悲喜交集,血腥和袅袅的白气纠缠着父亲的目光。

    父亲的眼眶终于藏不住那些银光了,泪水是个奇怪的东西,它刚从父亲的眼眶里涌泻出来的时候并不急于流淌而是先静止不动,即而它才像个调皮的孩子用湿嫩的小手摩挲着父亲的脸颊缓缓流下来。

    一个人坐在火车里事实上并不能完全静下心来,除非你是耳聋或目瞎。这时,火车强烈地震动了一会儿,很像一匹跑累的高头大马站在铁轨上喘着粗气,我们就停靠了下来。这里是内蒙的一座重镇,单凭从车门里推推搡搡挤进来的那些身体魁伟面色黝黑的旅客,你就能感受到某种来自大草原的浓烈气味,这种气息距离我始终并不遥远。

    一直坐在我身边的老人蹒跚地下了车。我依旧靠着车窗向外张望,我看到老人正颇有耐心地跟小贩讨价还价,看着他的背影我忽地想起了朱自清先生的一篇文章,后来他大包小包地提溜着三五种食物回到车箱。他很真诚地让我吃他的东西,我笑着摇摇头。他就很细致地将那些诱人的烧鸡咸鱼之类的食物收藏在他的一只空旅行带里,他一边折腾一边低声唠叨,再有个把钟头就到了,给娃娃买些吃头带上……念书也苦呢!

    我觉得我似乎被老人的什么东西感染了,我便不敢再去看他,因为他让我又清楚地看到父亲孤独地站在月台上朝我挥手告别的情景。于是我又很执拗地将目光投向窗外,我很清楚自己在有意逃避他甚至于他的一个眼神或一声不经意的叹息。

    父亲在看过我的录取通知单后脸上有一种很深刻的情志,他好久没说一句话。我无法想像通知书上的“广州某某学院”对于父亲会是怎样震撼,我能够想像到的有两层含义:一是儿子即将要到一个他想也不曾想过的大城市去读书,这是令他无比欣慰和激动的;另一方面这也将意味着一笔不少的生活费用要按月支付而且期限是四年。于是父亲静默着,他的内心肯定是复杂而难以名状的,但他最终留给我的是他难得一见的笑容,是那种权衡了生活而又果断做出抉择的笑,一如他曾果断地剖开母羊的肚子救出那只可怜的幼小生命。

    那段时间有很多事情要去做,比如转户口、办粮油关系、到母校拿档案,还有师生之间简洁的离别聚会等等。这些事情大多都是父亲领着我东奔西走地去办理的,在这个过程中父亲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和耐心就像对待他的羊群,他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这说那,惟恐我一到广州就会被人劫持或拐骗了似的。

    同学聚会那晚我回来时已近深夜,我的心里正被师生别离和浓烈的酒精占据着,几年朝夕相处的情谊为何直到分手的今天才变得甘醇和难以割舍,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

    父亲没有睡,但他也并非像往常那样蹲在羊圈里看那些羊。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着纸烟,看样子他是在等我呢。

    父亲问我是不是喝酒了,我连忙窘迫地泯着嘴唇,我的舌头有些痒酥酥的感觉,我知道那是我的男性特征已露锋芒。

    父亲静静地在鞋底上熄灭了烟蒂,他用一种少有的温和语调开始了与即将远去的我谈话。父亲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停留在我的脸上,你是你们兄弟里头最有出息的一个,你从小调皮捣蛋打没少挨,可我一直认为你将来是最有指望的!父亲的情绪渐渐地激动起来,他的眼神里有种想抚摸我的冲动。他接着说,你的两个哥哥念书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你姐将来迟早是外面的人,你弟弟性子又太缓了,只有你像我年轻时候,所以我对你管得过于严厉……

    我到现在时常会想起父亲的这番话,或许它会影响我整个一生。其实这很好理解,我在此之前一直认为父亲是最看不上我的,而我终于明白他的煞费苦心。我因此而感到父亲早在许多年以前便已为我储存了一笔不小的财富,一位父亲如果很真诚地告诉自己的孩子你是有希望的,或许这个做儿子的一定是幸运的。

    事实上,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理由,那就是父亲和我的这次谈话竟然成为最后的一次。

    而我被火车拉着从包兰线转到京广线上时我浑然不觉,从北京南下的47次特快列车上,地理环境的转变斗转星移,几乎使我的眼睛变的迟钝和疲倦起来,因为窗外的一切如诗如画令我目不暇接,我再也看不到那片孤寂的荒凉和蠕动的羊群了。

    家中在我走后发生了重大改变,父亲毅然放弃了他热爱的羊群,实际上在我临行前他已经着手处理他的部分羊只为我筹集一切费用。我是在父亲给我写下的唯一的一封长信中获悉的,父亲说他决定不再养羊了,他想用这些年积攒下的钱再想法贷些款买辆卡车跑运输,他还在信里说他一定要赶在我毕业前带着母亲去趟广州看看我的学校呢。

    父亲卒于车祸。灾难就像一列装载着噩耗的火车朝你呼啸而来,而你正如一位蹒跚行走在铁轨上的老人,你根本无法逃避。父亲的不幸让我开始重新追忆他的生前往事,我无从知晓父亲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是否透过明亮的车窗而弥留远方美丽的羊群,要知道父亲原本可以衷爱他的羊群一生的,可他却做了殉难的牧羊人。

    我时常能梦见父亲,他依旧保持着对我们朴素的牵挂和对未来富裕生活的殷切期盼。然而他真的老了--苍老得让我不禁涕泪涓涓,我急忙握住父亲曾经迎接过无数只羊羔的手,我说我们都过得很好,生活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们家门前的马路拓宽成六十米、有了上下水、听说很快就要统一盖楼了,还有你最放心不下的小弟已经成为天鹅饭店的一名手艺精湛的青年厨师。

    就在此刻,梦境就要幻灭。父亲转身离去。几朵白云正一团一团地在他的身边萦绕,它们皓洁无瑕、温柔祥和。而我却莫名地惶恐起来,因为我忽然想起少年时曾诅咒过父亲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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