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沿着西岸的这片树林一直往西走下去,估摸到天黑以后差不多就到沙漠里了。冬日里孩子们经常被大人使派到这里拾捡干树枝,然后捆成捆儿扛回自家去生火做饭。盛夏到来以后,孩子们大把大把的时间都是在这条不算宽阔的黄兮兮的河沟里度过的。他们一旦在水里泡够耍腻了,就会泥猴子样慵懒地爬上岸,然后钻进西边的树林里去歇缓一会儿。兴致好的话,就一起去掏藏在树林里的雀窝和野鸭子蛋。孩子们也会在林子里想办法生起一把篝火,将自己的小身子骨烤干,其间,一个个髭牙咧嘴地吃着那种半生不熟的烧鸟蛋,嘴唇舌尖烫出一串燎泡。
尽管头顶的阴云一片连着一片,天气还是又闷又热的。每年夏天都有这么几天,好像不把孩子们热疯了,雨点是不会轻易落下来的。这天晌午,那些热得没处躲藏的孩子刚刚跳进黄泥汤一样的水里,他们胡乱趴成一排:假如从岸上看,只能看到一绺儿黑黑的小脑壳,仿佛漂在水面上的几只没熟透的黑皮西瓜,又像是打渔人精心布下的一绺儿球浮子。因为听到了比打雷还要响亮几百倍的奇怪的声音——那种声响简直就是惊天动地的——孩子们才不得不无比惊愕地停止了在水中的游凫。他们都抬头观望着阴灰灰的天空,以为刚才的声响能给他们带来一场清凉透爽的暴雨。
随着那一通石破天惊般的巨响,孩子们才清楚地看到,一团浓浓的黑云在对岸的树林尽头很突兀地升腾起来。那种黑云升空时骄横霸道的姿态,是孩子们从来都没有见识过的。它们好像不是从地面升上天空的,而是从天上一个未知的高处猛不丁扑向地面的一只巨大乌黑的蘑菇,或者,又像一把巨型的黑伞自天而降。
总之,种种迹象都是前所未有的:那种惊心动魄的声响、那种经久不肯散去的黑的云团、以及它们停留在高空中的遮天蔽日、耀武扬威的样子,都让这群凫在水里的孩子感到无比震惊和好奇。
接下来,孩子们野鸭子一般飞快地爬上了岸,他们顾不得浑身湿溜溜地从头到脚往下滴水,便开始七嘴八舌地就眼前的景象发表各自的见解。这群孩子里最大的约莫有十二、三岁,最小的也仅仅五岁半。因此,他们对眼前怪异的情景充满了迷惑和不解。
马驹子是里面最大的一个男孩,他首先认为那是敌人的飞机在河对岸撂下的一颗炸弹;而另一个跟马驹子差不多大小的孩子立刻对这种观点提出了质疑。他说既然是飞机撂炸弹,那为啥没有看见敌人飞机的影子呢?
显然,这个孩子的疑问是很有说服力的。于是,大伙又一次把目光投向西面的天空,投向那团腾空而起的云。那团形状怪异的黑云依旧悬浮在那里,就像传说中青面獠牙的妖精那样狰狞地俯瞰着大地、和大地上矮矮的树丛,以及孩子们眼前这条并不算宽阔的河沟。
片刻的苦思冥想之后,又有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孩大胆地说出了他的想法。
你们说得都不对,根本就不是飞机扔炸弹!我爸以前好像给我讲过,那种云叫作蘑菇云,只有原子弹爆炸时才会看见这种样子的云。
立刻,其余的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再次从高远的天上猛地拽回地面,像行注目礼一样盯着正在说话的那个孩子的脸。
大伙之所以这样盯着他看,是因为这个名叫小柯的男孩子确实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他说话时的表情和语气总是一本正经娓娓道出的样子。他的眼神里也总是透着清澈和湿润的光泽,既不愚昧,也不急于求成,就像他的父亲那样(大伙都管小孩的父亲叫老柯,大约两年前老柯一家三口被一辆马车拉到进村子里来,马车上除了老柯小柯和小柯的母亲之外,还有两三只樟木箱子和捆得结结实实的几摞子书——估计村子里的所有的书加起来,也没有他们这么多!)有学问,而事先又做过一番细致精密的考察似的。
这种时候,小柯偏不把飞机撂炸弹说成是“撂”,而是很别致地说成“扔”。“扔”这个字村里好像只有他们一家人会讲。另外,跟原子弹啦、蘑菇云啦这些说法相比,炸弹一下子就被比下去了。如同胆怯的小鸡娃子,猛地遇见了十分厉害的老鹰,简直就缩在小旮旯里没了丝毫的生气。
喂,那你他妈的说说看,这到底是咋回事?
最先发表看法的两个孩子都有点恼火。在小柯来到这个村子以前,他们俩向来都是这群孩子里说一不二的权威,其余的人对他俩通常也是言听计从坚决拥护的。所以,一时语塞的他们都狠狠地冲那个孩子干瞪了几眼。
这时大伙还没有来得及穿上衣裤,身上都光溜溜的。又刚从水里爬上岸,被忽然刮来的一阵小风咝咝吹着,几乎每个人都瑟瑟地抖了几抖。
叫小柯的男孩没有马上做出一个回答。他把细瘦的双臂慢慢合拢,紧紧抱在胸前,又极力抬起头朝远处的天空观望着,像是要做出什么重要的判断。从前面看,他的额头比一般的孩子要突出一些,也很光洁。而他的身体明显偏瘦,肋条骨一根根清晰可见,但他的皮肤又比其余的孩子都要白净许多。甚至,连脚趾也是那么白的。
又过了一会儿,小柯回过头对大伙说,这不是原子弹爆炸,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大家早就没命了!他边说着边冲大伙露出很狡黠的那种浅笑,这种笑容多少有一点卖了关子以后的得意。
我爸说原子弹威力很大很大,它还有很强的辐射力呢!一颗原子弹,就能把小日本的一个岛炸进海里去。
很显然,小柯这通名词繁多的说法,搞得大伙越发得晕头转向,都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对方了。
你……你要是也不知道的话……最好把嘴闭上!
那两个大些的孩子一人一句,忿忿地说着他们心里早就想说的气话。
小子!我们可不想听你在这里胡诌八扯的!
小柯却跟没听见似的,他又慢慢转过脸,很严肃地看着大伙,然后一字一句地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我们应该游到对岸去看一看才对,我觉得好像有一架飞机从天上摔下来了。
这种说法乍一听起来,简直荒唐到可笑的程度了。它已远远超过了大伙最大限度的想象力范畴:飞机怎么可能从天上摔下来呢?有没有听说过鸟飞着飞着好端端从天上掉下来的?这绝对不可能!这纯粹是胡诌瞎编蒙骗大伙!
所以,一群孩子接连露出滑稽无知的笑容,有人笑得趴在沙子堆里直打滚。笑够了,又上一眼下一眼重新打量小柯,目光中充满了戏谑的成分,同时又有一种戳穿别人谎言的快慰在里面。如果说先前他们对小柯还是有一些期待和崇拜的话,此刻,这种情绪全部一扫而光——因为小柯说出的话实在太荒诞了。
这时,他们只想从小柯瘦弱而又缺乏劳动锻炼的身体和女孩子一样细皮嫩肉的脸面上找到不攻自破的漏洞。但是,又跟往常一样,小柯的目光里始终流淌着清澈和湿润的东西,他饱满的额头闪着永远不会磨灭的光亮。这种光泽性很强的东西,在村里其他孩子的身上是找不到的。就好比愚顽、邋遢和混沌不清,永远也不会写在这个叫小柯的外来孩子的脸上一样。
就在大伙愣神的工夫,小柯却撇下岸上的所有人,扑通一声率先跳进水里去了。
大伙看到他像一条机灵的小鲫鱼,晃动着尾鳍飞也似地朝着对岸游过去。其余的人眼看着水面上的一道道划痕朝四周一圈又一圈扩散荡漾开去。那只黑脑壳也渐去渐远了。
他们终于忍耐不住了,也一个一个摩拳擦掌地扑进水里。
一时间溅起无数朵大大小小的浪花。
孩子们在对岸的树林里折腾了多半天工夫。这是前所未有的一个炎热的夏天,因为一切正如小柯预测得那样,在树林尽头黑烟升起的地方,果然有一架飞机从天上掉下来了。
大伙暂时忘记了天气阴沉和闷热,他们战战兢兢地彼此拉着脏兮兮的小手,一步一步靠近了那架失事的飞机。
事实上,这种时候呈现在孩子们眼前的,只是一摊乱七八糟的破烂。无论从任何角度或部位都已经无法辨认出,这原先竟是一架牛逼哄哄能在天空中飞来飞去的先进玩意。
孩子们围着依旧发出滋滋啦啦声响、不时冒出青烟和火花的一摊破烂,有好长时间谁都没有吭气,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摆在他们眼前的这些看起来无比庞杂、笨重而又毫无生气的破烂货,跟大伙心中所想象和向往已久的飞机似乎毫无关联。
地上的这些东西看起来,倒是极像一群被凶猛的野狼叼得四分五裂的牲畜的尸骨。那些花花绿绿的电缆匝线简直变成一团染了血污和草汁的肠肠肚肚,正热腾腾地冒着白气,而那种滋啦滋啦的响声,更接近于滚开的油锅里突然溅进了些许生水,让人不由地会心惊胆战望而却步。
所有这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的惨不忍睹又令人失望!一场灾难顷刻之间就把那些原本有用有价值的东西变成一堆废物了。
也就是说,这摊破烂在孩子们眼里一下子就失去了光彩。有关飞机的种种神话和传奇都被眼前这该死的惨状打破了。这种时候,大伙更愿意相信,它根本就不是什么飞机,而是一堆从天而降的废铝烂铁。仅此而已。
等基本上断定,这些灰头土脸的烂东西,是再也不可能从地上爬起来或发生爆炸之类的危险事情,他们才开始试探着用长有几片树叶的棍子,不时地拨拉拨拉这儿,又煞有介事地撬一撬那里,好像一队探险家那样恪尽职守不遗余力。
很快,孩子们就从里面捡到了各自想要的东西。有人从中找到了几块圆形的有机玻璃;有人捡了一堆自认为非常值钱的薄铝片;有人从灰烬中划拉出几枚闪着银光的指针;也有人迷恋于收集那种千头万绪的红的、黄的或绿颜色的纤细的电线。
惟独小柯一个人两手空空。他长时间盯着其中一块最大的残片,然后突然冲正忙得不可开交的伙伴们喊话:
你们快过来看吧,这是飞机的翅膀!
小柯的喊叫声还是把大伙的目光牵引过来了。
因为直到这会儿,大伙除了各取所需地从地上拾掇一些破烂,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再对眼前的这摊东西是不是飞机,而进行必要的探究和考察。
有关飞机翅膀的话题发生了一阵比较激烈的争执。绝大多数人都认为,小柯发现的并不一定是飞机翅膀,也许是别的什么部位,至少仅从它残缺的形状和大小是很难判别的。而小柯却坚持着自己的观点,他说飞机翅膀是飞机身上最薄的东西,而他发现的这一块东西正好符合这个标准。其余人就问你怎么知道它就是飞机膀子,难道你亲眼见过真的飞机,还是坐过一次飞机?在大伙的一再逼问下,小柯的眼神倏忽暗淡了一下,像是被人发现了最隐秘的心事。他终于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颞颥着说,我也没有。
于是,大伙就理所当然地发出一片淅沥哗啦的嘲笑声。这种声音来得很凶猛,也非常刺耳。别看小柯虽然经常能语出惊人,但他毕竟跟大伙一样,既没有见过也没有坐过真正的飞机。这是问题的关键!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不过,也有人帮腔说话,难道没吃过猪肉就没见过猪跑吗?这种声音无疑又是赞同小柯的判断的,却又招来马驹子他们一通毫不客气的臭骂。
你懂个屁!飞机是飞机,猪就是猪,猪和飞机咋能扯到一起!
难怪你他妈的是个猪脑子!
接下来又重新陷入了沉默。大伙各自为阵,忙自己手里的事情去了。
可是没过多久,小柯似乎又有了新的发现。
小柯说飞机上没有人。
小柯说飞机摔下来前飞行员可能跳伞逃命了。
这一突破性发现,显然要比刚才的飞机翅膀更有价值。大伙本来还沉浸在自由搜寻破铜烂铝的快乐当中,听小柯猛地这么一讲,一个个都像青头黑脸的瓷罐子全愣怔住了,以至于都不知道拿在自己手里的那些东西,该不该乖乖地放回原处。
——因为,万一飞机上的人突然跑回来,看到大伙这样肆无忌惮糟蹋他们的飞机,恐怕会惹来大麻烦!况且,飞行员手里也许还有枪吧,不,他们肯定有枪!飞行员怎么会不带枪呢?那么,大伙可就遭殃了!
围绕飞行员能不能活着回来的话题,又进行了一场毫无意义的争论。一个个都脸蛋通红、脖筋乱颤。进而,他们又对飞机为什么会从天上掉下来这一事实,展开了新的讨论。
孩子们普遍认为,这架飞机八成是敌机,一架侦察机,也有可能是轰炸机吧。这种猜测既新鲜又刺激,再联想到刚才在水里听到的那一声巨响,孩子们几乎完全有理由相信:这架已经面目全非、粉身碎骨的飞机,一定是被英勇的解放军战士击落的。
这种大胆的结论,一下子就把所有孩子的心给撅住了。如果假设成立,那么,至少可以在这摊破烂里找到大伙最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弹壳。或者,还有手枪和望远镜之类。这些谁都说不准。
于是,新的一轮搜寻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了。所有在场的孩子,都让一种无形中的魔力驱使着。他们跟脏兮兮的耗子一样,脸蛋上抹满了黑的烟灰,两眼放射着狂热的亮光,完全不顾那些燃烧后的金属余热会烫伤手臂,更不在乎锋利的铝片随时会划破孱弱的腿脚,都执着地在其中翻来找去,乐此不疲。那些散发着灼热的氧化物气息的黑色灰尘,一股一股从那摊东西里冒出来直冲向天空,间或,也有一簇一簇璀璨的火星子在他们周围不停地飞溅闪耀。
就在这时,距离飞机爆炸现场大约一百多米远的地方,传来了一阵响亮的带着回音的喊叫。
快来快来,你们都快来呀!
正在埋头搜寻的孩子警觉地抬起头,透过已经淡化了的一层烟雾,他们看见一只很小的影子在远处孤单地摇晃。大伙都以为那里有了什么重大发现,立刻一窝蜂似地朝喊声的方向飞奔过去。
冲大伙招手的还是小柯。大伙跑过去时一眼就瞥见小柯的脚下躺着一只圆鼓隆冬的黑橡胶轱辘。这种类似车轱辘样的东西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因为它跟村里的所有马车啦板车啦的轱辘完全不是一回事:它笨重浑圆的样子和结实坚固的程度都再一次超乎了孩子们的想象。
一个胖墩墩的孩子当即青蛙样蹦跳到那只黑轱辘上,用光脚片子使劲跺了又跺,结果硌得脚底心都生疼了,那东西也没有丝毫反应。随后,又有三个孩子试图把它从草丛里抱起来,可他们显然低估了它的重量。这东西死沉死沉的,像一块磨得光溜溜的青石头,他们根本搬不动。
这时,他们听见小柯在一旁说话。
飞机轱辘是实心的,它从来不用打气。
大伙才醒悟过来,怪不得它会那么重啊!
到这时候,孩子们显然有些疲倦又无可奈何,他们围绕着黑胶皮轱辘蹲下身来。每个人都伸出手去摸了又摸,手指接触到上面的一道道细密的花纹和他们根本就不认识的外文字母,似乎已经感觉到了那种来自遥远异国的神秘。有人甚至还把鼻孔像狗一样凑到上面去,以确认它绝对是用胶皮制成的而不是别的什么物质。还有人跟瞎子那样用手里的木棍一下一下敲打着,孩子们听到轱辘发出的声音实实在在。这种异常沉稳而又闷头闷脑的声音,再次证明了小柯的说法似乎完全正确。马驹子才扭头问小柯飞机总共有几个轱辘。
小柯想了想回答,应该是三只。
马驹子立刻站起身朝四周看了看,然后他回过头对伙伴们说,小柯一个人留在这里看着,剩下的人都跟我找那两个轱辘去。孩子们都不无犹豫,目光茫然地朝周围发散开去,等马驹子再次急燥地催促时,他们才不得不起身跟了过去。
一直到了天快黑的时候,孩子们终于发现了第二只轱辘(它所在的位置离那堆破烂至少还有一千多米),而第三只却像石沉大海没有踪迹。其实,孩子们的时间多半都耗费在怎样才能把这两只飞机轱辘运到岸边去。
孩子们的力气太小了。面对这两只黑色的庞然大物,大伙几乎连吃奶的劲也使光了,可它们依旧死皮赖脸地趴在软乎乎的、甚至有些泥泞的草丛中。不停流出的热汗把每个人的身体都弄得像从泥塘里捞出的泥鳅一样溜湿和黏糊。
孩子们感到了某种绝望,肚子也饿得瘪瘪的,呱呱直叫,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了。恼人的蚊子很快就上来了,成群成群地追旋在人的头顶,嗡嗡叫嚣着,想要吃人似的。而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游到对岸,更没有可能穿上各自的衣裤以抵御蚊子的叮咬。
最后,马驹子临时做出一个开创性的决定,他让大伙先把这两个笨重的家伙就近挖坑埋藏起来。这样,至少不会被人发现或偷走了。后来马驹子告戒每一个人,谁都不准把这个秘密说出去,否则天打五雷轰,将来生了娃不长屁眼。于是,大伙又郑重其事地互相钩了钩手指,才作鸟兽散。
小柯远远就看见自己家亮着灯。在昏暗的灯光的映衬下,似乎有一只夸张的黑影儿,正在里屋的窗前一晃一晃的,仿佛电影里的阴险人物出场。
小柯的身上粘乎乎的,汗水浸透了衣裤,他急忙放快脚步地朝家的方向奔跑。现在,小柯对这个村子已经相当熟悉了。记得两年前刚来这个地方时,小柯的胆子跟女孩子一样小,整天瑟缩在母亲身后,见了村子的每一个生人都害怕得要命。天色稍一擦黑他就不敢出门去,连撒尿的工夫也要母亲陪伴着。村子一直没有通电,基本上一过黄昏,四周就黑漆漆的了。那些土屋大树草垛和院墙都被黑色笼罩着,一个个鬼怪样,张牙舞爪的确实怪怵人的。
一进家门母亲就把小柯拉到灶房里。母亲让小柯乖乖地坐在一只帆布马扎上,然后母亲从锅里端出一碗饭放在小柯手里。饭还热乎乎的,借着灶洞里的红火光,小柯看了一眼母亲的脸。母亲说快吃吧,愣着干什么。说着,母亲又往灶坑里添了几根柴火,璀璨的火星子像一群美丽耀眼的花蝴蝶,一下子从灶洞口飞涌出来,令人目不暇接。母亲的脸上光灿灿的,小柯就觉得母亲这时特别好看。其实,在这个村子里,小柯还没有发现有谁能比自己的母亲长得好看。
因为重新添加了柴火,不一会儿锅里的水就烧开了,咕嘟咕嘟叫了起来,灶房里弥漫着浓浓的白气。小柯往嘴里扒拉完最后一口饭,母亲的手从一团白气中伸过来,把空饭碗拿走了。小柯脸蛋涨得通红,他连着打了两个嗝儿,忽然又想起白天的事,他还没来得及跟母亲细说,母亲却很严肃地对他说你越来越不象话了,一出去就是大半天像个野孩子,你爸说从明天起要让我把你看紧点,不许你跟他们疯玩!
小柯学狗那样冲母亲吐了吐舌头,刚才想说的话就被堵了回去。母亲又给他端过一碗已经晾凉的开水,小柯也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了,用手背调皮地抹了抹嘴。母亲一边拉起小柯往屋子里去,一边又叮嘱道,妈跟你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小柯打了一串哈欠,嘴里含糊地支吾了两声。母亲给小柯脱鞋的时候,猛地叫了起来,天哪!你的脚脖子怎么流血了?你整天都在外面玩什么呢?看把腿上弄得尽是一道一道的血口子!明天绝不让你再出去!
小柯已经展展地躺下来。他懒洋洋地冲里面翻了个身,眼皮就沉甸甸地耷拉下来了。他像一条奄奄一息的被扔在岸上的鱼。小柯不想再跟母亲说什么话了,因为他知道母亲平时最喜欢小题大做,好像一个人身上稍微划个小小的伤口,就会死人似的。
恰好这时,从里屋传来父亲不满的说话声,听起来有些微弱,像是故意压低了嗓门怕让旁人听见一样。喂,我让你端的开水呢……你怎么总是磨磨蹭蹭的!母亲立刻如梦方醒地嗳了一声,我这就端……就来了!随后,小柯听见母亲脚步匆忙地去了灶房,很快又迈着细碎的脚步跑回来。里屋的门帘子扑啦一声被揭开又落下去,母亲像一只乌黑的燕子擦着地皮飞了进去,好半天也没有再出来。
平常晚上的时候,父亲总是一个人呆在里间屋点着油灯看书或在本子上记点什么,小柯是很少进去的,母亲总说父亲最讨厌别人打搅他读书了。小柯依稀记得,他们娘俩自从跟着父亲来到这个小村子以后,父亲脸上的笑容就明显比从前少了,而且,父亲也不怎么给他讲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了。小柯就想父亲肯定是白天干活太累了,所以才变成这样的。好在,小柯已经有了自己的一群玩伴,要不然他在村里会很寂寞很孤独的。
入睡前,小柯其实还闻到了屋子里流淌着一种异样的气息。那种气息有些凝滞,仿佛金属和血液、汗水混合在一起在屋子里横冲直撞,又好像肌肉突然被灼伤后的发出的腥臭味,总之让人觉得很不适。
母亲原来还想给小柯擦一擦身上的汗再让他睡的。可是,小柯的眼睛一点儿也睁不开了,瞌睡像汹涌泛滥的河水一股脑地将他吞没在黑暗中了。
马驹子和一群孩子站在门前,一声声呼唤着小柯的名字,已经是第二天上午的事了。天气依旧是半阴半晴,而燥热的空气一点儿了也没有减弱,看样子会下雨的。
那时小柯刚迷迷糊糊地穿上一只鞋,就被母亲抢先一步拽住了胳膊。母亲板着脸说你忘了昨晚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小柯仰起头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一副正在跟谁生气的样子。母亲生气的时候样子一点儿也不好看,好像谁欠了她什么东西。小柯只是觉得自己就跟一根猴皮筋似的,被母亲长长地扯在手里,欲罢不能。
小柯灵机一动,激动地说,妈你猜我们昨天看到了什么?但母亲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只是用手牢牢地抓住他生怕他跑了。小柯赶紧不打自招地把话说下去,飞机,好大的一架飞机!不过它从天上摔下来的。小柯这样说的时候,语气和表情都有点忧伤和失落的味道。他甚至暗想,那架飞机要是还完完整整的该有多好!
母亲怔了一下,眉头也似乎跟着紧锁起来。飞机,什么飞鸡飞鸭的?反正我不许你出去!然后,小柯看见母亲扔下他开门出去了,而且母亲几乎随手就把门关上了,像是担心他会插上翅膀飞了似的,又仿佛这间屋里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柯听见母亲在跟门前的伙伴们搭话。母亲好像说我家小柯病了,他有点发烧咳嗽,你们自己去玩吧。小柯听了心里觉得极不舒服。本来这些家伙就老说他弱不禁风像个小姑娘,母亲这样一说他们以后会更瞧不起自己的。因此,小柯真的很想冲出去,并且用自己健康的样子当众揭穿母亲的谎言。但是,他刚走到门口,母亲就返身回屋来了,正好跟他撞了个满怀。也许母亲被他撞恼了,她气乎乎地反手闩好屋门,说:你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吧,我已经替你把他们打发走了。
小柯几乎是凶狠狠地白了母亲一眼,他忽然发现大人说起谎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不过,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在大人面前小孩永远都是错的,没有道理可讲。而且,小柯也知道现在跟从前不太一样了,原先他们一家在城里生活得很好,他还经常可以吃到糖果,有时候父母礼拜天休息还可以带他到公园里看猴子爬杆。小柯还记得那个公园里就有一架飞机,父亲给他讲过那是解放军以前用过的,战争结束后专门捐献出来供人参观留影。
小柯呆在屋里实在觉得百无聊赖了。这种时候他非常向往跟马驹子他们整天在外面疯跑疯玩的生活。不过,这种感觉随着里屋忽然传来的古怪叫声便消失殆尽了。
怎么说呢,这种声音非常突兀,来得叫人猝不及防!通常白天这个时候,里屋应该是空着的,父亲肯定不会舒舒服服呆在里面,他每天几乎天不亮就要出去干活的,而且很晚很晚才能赶回家来。那么,刚才分明听到的那一声痛苦而又凄厉的嚎叫是从哪里发出的?小柯的脑子里装满了疑问,他稍微愣了一下,就迫不及待地朝里屋那边走去。
说是走,其实有点蹑手蹑脚和战战兢兢。小柯的心忽地就提到嗓子眼里。里面只是很小的一间屋,用旧门板临时支了一张单身床,旁边还有用土坯块搭起的一面土台子,上面铺了张薄木板,作为父亲的简易书桌。里屋没有安门,只是在门框的位置上挂了一张草帘子与外屋隔开。
等小柯满腹狐疑地掀开门帘子,整个人一下子就被躺在父亲床上的陌生人吓呆了。
乍一看,这个头脸伤痕累累的、蓝眼睛黄头发高鼻梁深眼窝的大块头,简直不像一个人,倒是更像一台被丢弃在仓库里落满灰尘锈迹斑斑的庞大的旧机器。此刻,这个人就四仰八叉地躺在父亲的床上不时呻吟着,像垂死的牲口那样喘着粗短的气,大大的鼻孔一张一缩仿佛严重缺氧,一副痛苦不堪的惨样。
最让小柯感到恐惧的,是这个大块头从被子里伸出来的那只手:它足足有父亲的脚丫子那么大,手背上毛茸茸的,而且还有几处鲜红的擦伤。显然,这个陌生人的脸面、脖子和手臂上的伤痕处都被涂了红汞。家里有这种红色的药水,那还是当初随行带过来的用品。小柯也依稀记得,就在昨晚他躺下以后,母亲还在他的脚脖子上涂了一小片这种清凉的红液体。
小柯几乎是无比惊讶地张大了嘴。他的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躺在父亲床上的人。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从高处一不小心摔了下来,脑袋晕晕沉沉,身体完全失去了平衡,腿脚一阵无助地摇摆。除此之外,小柯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母亲已经不知不觉走进里屋站在他身后了。母亲的手轻轻地落在小柯的肩膀头上,小柯立刻听见自己哇地大叫了一声,身体不由地在原地打了个冷战。
母亲顺手揽过小柯的身体,然后转过身朝外屋走。就在他们娘俩转身的一瞬间,小柯的目光不经意间滑过床前的空地。那里歪斜地躺着一双底儿和帮子沾满泥沙的靴子,一堆同样肮脏破烂不堪的衣裤,还有几团沾染了血水的皱皱巴巴的抹布片,它们龌龊得都像是刚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遗物。
小柯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没发出任何声音。他却听见母亲说不许你出去对外人讲……你爸一早再三嘱咐过我的!
小柯觉得自己像一只沉默的木偶,自始至终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有几次,他禁不住想再去里屋看上一眼,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没有进去。那一整天,小柯都心事忡忡的,又像一名被驯服的小俘虏,乖戾地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多半时间都爬在窗台上朝外面张望着,仿佛一心盼着谁能早点来解救他出去。
很多年过去以后,小柯已跟随着母亲一起返城生活了。
当初去的时候是一家三口,回来时就剩下他们娘俩了。父亲把自己永远地留在那个偏远的地方。母亲一有机会就在小柯耳边唠叨父亲的事,有时只要一提起父亲,母亲就悄悄抹眼泪。母亲说的最多的话好像只有一句,他就是不听人劝……那年头好人难做啊!
小柯的父亲年轻时学机械工业,是城里一家机械制造厂的业务骨干,还曾被派送到苏联进修过一年,正是那一段时间小柯的父亲跟苏联的朋友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可回国干了没多久,厂里的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小柯的父亲也不明不白地被革了职,随后就拖家带口地来到这个村子里。
其实,小柯的心里一直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只有每年到了父亲的祭日,小柯才会跪拜下来一边烧化纸钱,一边默默地说给父亲一个人听。但是,他从来也没有对母亲提起过。小柯知道有些话只能说给死去的人听,因为它们对活者无益。
小柯这辈子永远也不会忘记,他见到那堆飞机残骸的第二天傍晚。
那天父亲比往常回来得要早些。父亲进家以后几乎没有顾得上跟小柯的母亲多说一句话,就一头钻进里屋去了。小柯紧张地站在外屋,他听见父亲的舌头吐噜吐噜地像是在跟里屋床上的人询问着什么,而对方的声音却微弱到蚊子叫的程度,根本听不清楚。小柯当时只是觉得,父亲结结巴巴说出的肯定不是中国话。很快,父亲就从里屋出来,神色更加不安,而母亲已经把饭碗端过去让他吃了。父亲却随手推开了。
父亲说那个人浑身发热打冷战情况很严重,他想连夜送那人到镇上的卫生所去。母亲忿忿地说你这纯粹是没事找事!父亲说他现在需要人帮一把。母亲说你帮他谁帮我们?再说了我们跟他素不相识的,万一……父亲打断了母亲的话,万一什么?眼下还是救人最要紧!就这样,父母之间你一言我一语僵持了好一会儿。最终,母亲当然没能说服父亲。父亲还是连饭也没来得及扒一口,就回里屋把那个毛茸茸血乎乎的大块头背在自己身上了。父亲离开时,小柯注意到母亲的脸上滑下一串晶莹的泪,而盛给父亲的饭还端在母亲手上。小柯想那饭肯定还热乎着呢!
父亲默然地推开门闯进浓浓的夜色中了。与此同时,屋里忽然旋进一股很有劲的风,夹杂着潮湿的水星和呛人的土尘味,它们凉森森地扑到小柯的脸上身上,沙砾像鸟铳里射出的霰弹打得人脸生疼。小柯发现母亲接连打了几个激灵,身体一抖一抖的。小柯却兴高采烈地往门外跑,嘴里胡乱喊着,下雨了!下雨了!
那晚小柯跑出去的时候,母亲再也没有像白天那样管束他。小柯一口气跑到外面,雨水很快就把他淋湿了,小柯也猛地清醒过来。他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这时候小柯才明白,这一整天他惶惶不安的全部理由。随后,他顾不得雨越下越大,风把他吹得东倒西歪,就跌跌撞撞地朝马驹子家的方向跑去。小柯想自己必须得把目前掌握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给马驹子他们,因为那些都是自己的伙伴,对伙伴一定要诚实!小柯还记得父亲以前经常这样跟他讲的。
现在,小柯时常会想起过去发生的事,自己当时是多么幼稚和单纯啊!幼稚、单纯到傻乎乎的程度了。为了能让马驹子他们完全相信那个飞行员确实还活着,小柯几乎一股脑说出了父亲的事。小柯依稀记得马驹子当时站在雨中一怔一愣的表情,以及突然转过身撇下自己慌慌张张跑开的样子。那时,小柯的身体里却前所未有地陡增了一份大义凛然。
小柯后来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写道:
那年夏天,父亲在外面劳动时发现了那个奄奄一息的外国人,父亲就把他悄悄地背回家里。后来父亲又冒着雨挨着饿救了那人一条命,可他们都说父亲是通敌犯。那以后父亲就不能在村里劳动了,他们把父亲关到我跟母亲都不知道的一个地方,还不允许我们再见他。听说那里离村子很远也很荒凉,生活条件非常艰苦,父亲在那里染上了哮喘病和肺结核。母亲有时候说你爸活该,老苏都跟咱们把关系搞臭了,他还好心地去帮人家……也许母亲是对的。
……我和母亲回城那天也是乘一辆马车,那种感觉跟刚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后来到了小镇的汽车站上我才注意到,我们乘坐的马车的轮子,就是那年马驹子他们弄回村来的两只飞机轱辘,难怪它跑起来那么快,就跟飞一样,一转眼就把身后的村子扔得看不见影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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