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乳时期的羊-灯影戏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那伙人直接去了队长家。惹得我们队里的大大小小的狗不识好歹地叫了好一通。许多人都簇拥着跟在戏班的屁股后面。大人们主要是想知道戏班子这次带来了些啥戏目,而我们这帮碎娃娃则跑前窜后地撵着看他们手里拎着的那些稀罕的锣鼓家什。

    这个戏班每年都要来一回,村前庄后美美地唱上十天半个月才撤走。只是,这次他们显然来得要比以往迟了些时日。胡队长很受活地跟老戏班头搭讪,乖乖!一到这个农闲时节呀,天是一天比一天黑得早,总算把你们盼来了!说着,胡队长就扯住其中一个班头的手臂。来了就安心住下,好好地给我们吼上两天,免得这帮狗日的黑球了没事干,要么偷鸡摸狗,要么像下猪娃子一样一个连着一个净给我往出弄些小碎狲。

    好些人就都跟着戏班头嘻嘻哈哈一搭里傻笑。笑完了,胡队长就严肃起来,他一严肃那张驴脸就黑得跟锅底一样了。他对站在院子里的大人们说,好像前年戏班住在老七家里的,去年住在我这旮了,我看今年咋也该轮到你家才对!他的眼光和唾沫星子就一起落在勒羔他爹的脸上。

    人们很艳羡地盯着勒羔他爹看,但眼神里有多少有点诡异的名堂。胡队长接着往下说话。我看就这样弄吧,你抽功夫找出纳去队部背上半袋子米和半袋子面,让你家婆姨一日三顿三晌地把饭做好,黑里唱乏了给沏壶俨茶送过去让喝。

    胡队长的命令一下,我们几个立刻过年似的雀跃欢呼起来。

    这回戏班子住在勒羔家实在太好了。勒羔和我们是一伙的,我们可以随时去他家,这样就能见到那些我们都视为稀罕物的锣鼓胡琴和小灯影子了。

    勒羔他爹早已长长地应了诺,便惟命是从地领着戏班的人朝自家颠颠地去了。

    戏班住谁家是由胡队长一手指派的,全凭他一句话。平日队长看不上的就得靠边站。勒羔他们家娃娃多担子重,全队人是知道的。别看勒羔爹一副窝窝囊囊的蠢相,他婆姨却是生得白皮粉肉的受看着呢。家里娃娃养多了分的粮食自然是不够数的。勒羔他爹平日上工也算是勤快。人们知道队长这是有意照顾他,咋说这一回戏唱下来也落个十来斤粮食呢。再又说是给戏班做饭,做好了自家人也是要吃的。

    这边大人们一散,我们这伙捣蛋鬼照旧跟一群馋嘴的麻雀包围着戏班的人。

    今天顶数勒羔最活跃,毕竟这回戏班子住在他们家,他当然甭提有多激动了。他皮包骨头的扁胸脯也装模作样地鼓了起来仿佛是充足了气的球,让人觉得戏班的人似乎就是他们家的一门远方亲戚,他清瘦的小脸也顿时有了超常的血色和光亮,就跟刚刚吃了一顿肉饭一样鲜活。

    看着勒羔兴高采烈地走在了我们的前面,而且距离我们越来越远,大家自然就不太高兴了。

    勒羔!你他妈的是不是想把我们大家甩掉?

    勒羔不屑地回头朝我们看看。接着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得赶快回家帮我妈烧火做饭去。说完就蹦蹦跳跳地跟匹撒欢的小马驹一样跑远了。土路上泛起了一层白烟包裹了我们的视线。

    我们几个被很尴尬地撂在了他的身后。

    起初我们并没有太在意,依旧屁颠屁颠地跟在勒羔的后面疯跑。要知道我们连做梦都想亲手摸摸那些能弄出响声的物件呢。

    可偏偏这个时候,勒羔却回过头说,你们不回家老跟着我干啥呀?

    我们都被勒羔这副骄傲的模样激怒了。

    我们大骂他是个忘恩负义的臭狗屎、大公鸡、是最可耻的叛变头子。

    勒羔你最好别牛逼得太早了……接二连三地骂过一气还不解恨,见人家勒羔根本不理睬我们,倒觉得没啥意思了。正决定散伙各自回家,却见他又很奇怪地跑了回来。我们就有些得意了,看来这家伙是个贱驴胚子,骂他两句多少还是管点用处的。

    哪里知道勒羔一本正经地问大家,你们想不想知道今黑唱啥戏?我们面面相觑,以为他是要告诉我们这个来将功折罪的。勒羔却撩拨似地笑笑,我知道——可我就是不告诉你们!谁让你们先头骂我呢。

    说完,他真的扭头昂起脖颈马一样地颠了。

    我们几个全都傻了眼。

    是可忍,孰不可忍。

    勒羔这句气焰嚣张的话把我们几个再次惹火了。我们觉得自己的肚子也开始跟发面馍一般倏地鼓涨了起来。

    狗日的勒羔也太气人了!他妈的你有啥了不起的,还不是胡队长看上你娘的肉屁股蛋子了!

    一气骂完,我们心里好歹舒坦些了。

    临时戏台子搭在队部的场子里,一面泛青的白幕帐子把唱戏的和看戏的分隔开来。戏还没开演呢,很多人的脖子都抻得有些酸痛了。

    附近的几个庄子上也有人三三两两过来赶场子。胡队长老早就站在场子中,吆五喝六地指挥着那些搭台子的人。他见人越集越多,脑袋都连成了黑黑的一片子,才裂开胡子巴茬的大嘴乐起来。

    胡队长跟身边的人打哈哈说,今黑怕是没人闲球地窝在家里弄那号事了吧,嘿嘿嘿。他的驴脸一笑比哭还难看。他还用手指头比画了一个十分淫亵的穿插的动作,惹得身旁的几个婆姨也跟着难为情地嬉笑不止。

    我们几个早就匆匆忙忙撂下饭碗赶来按原计划汇合了。

    其实,我们娃娃对唱戏这事并没有多大兴趣,一多半的戏词我们是听不懂的。只是觉得来看戏很热闹很好玩而已。当然,今天我们还有另一个重要目的,这是我们在下午前就早已商量好的。为此我们感到异常兴奋。

    这时的勒羔爹完全像个体面的仆人,恭恭敬敬地引着那伙唱灯影子的踢踢拉拉的走来了。场子里立刻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牵引着,每个人都试图将自己的脖颈抻得更长一截才好,以便看清楚那些操外乡话的艺人。

    勒羔就尾巴似的跟在他爹的身后。他的小胸膛比先前挺得更欢实更有劲了,因为每一个人的目光都会从他的身上滑过,他似乎也感觉到自己在今晚会成了一个什么重要人物。这也正是我们看不顺眼的地方。

    队长向四下里望了望,见人来的人差不多了,就站在戏台前高声发号命令,大概的意思是看戏归看戏,各自把家里先安顿好,尤其是你们的那些个碎籽郎仔*。

    一记清脆的锣鼓声使头顶上的天空像是接受了某种命令,刷地闭了眼静默着了。那些逼真的小灯影儿便很清晰地浮映在发黄的白色幕布上了,咿咿呀呀的古老腔调就在人们的耳边响彻起来。

    而我们几个也和幕布上的那些小人儿一样,在人群的后面很阴谋地活动开了。

    我们的目标自然是勒羔。我们绕着看戏的人堆一点一点向他靠近。仿佛我们早已为他布下了一个天罗地网。

    勒羔依旧一脸的欢快,对此浑然不觉,就跟电影里的某个英雄人物即将面临被捕的厄运。而这种方式本身就带着一种刺激的游戏性了,也使得我们每个人心跳加速,血液沸腾。

    让我们感到麻烦的是该死的勒羔一直在戏台前后进进出出,好像故意在跟我们磨蹭时间,死活就是不到场子中来。

    看来,下午预谋好的方案恐怕要落空了。我们几个干着急,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头顶上黑得只剩下几只慵懒的星子耷拉着银亮的眼皮。戏场的气氛逐渐地高昂起来。锣鼓愈敲愈响,唱腔也更加有板有眼铿锵有劲。戏班的人看来是吃饱了饭来的,他们唱得格外下力气,嗓门都快吼破了。

    勒羔他爹是个戏迷子。他扎在人堆里有滋有味地咂摸着唱腔,脑袋晃悠得快要从自己的肩膀上掉下来了。这会儿他看得正入神,却被胡队长冷不防地从人堆里薅了起来。大家都以为他犯了啥事情。胡队长把嘴贴在他的耳朵上像要咬他一口似的。我们听见他嚷,别忘了让你婆姨送茶!光知道看看看。

    勒羔他爹温顺地连连点头,可他并没有动步,而是慌忙扯着嗓门喊勒羔。

    不一会儿,勒羔就从台子前面跑过来了。勒羔他爹说,你急忙跑回去把茶给提过来。快快跑!

    我们几个立刻兴奋起来,机会终于等来了。

    勒羔极不爽快地离开了热闹的戏场。我们就悄悄地紧跟在他的身后。

    他照旧一点儿也不觉察,一路小跑着往家里去了,边走边还一个劲儿地嘟囔他爹的不是呢。

    躲在黑暗里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我们就像一群奸猾的小狐狸或狼崽子,既阴险又诡秘。我们重新商量着如何对付可恶的勒羔。比如吧,逮住他狠狠地揍他一顿,打得他哭爹唤娘;也可以从后面装神弄鬼地吓唬吓唬他;或者,干脆用土壳郎趁其不备发动突然袭击。

    可最后,这些办法又都被大伙一一否定掉了。我们觉得这些把戏有点儿土气,而且还很危险。勒羔是他们家惟一的一个男娃子,是命根根。就说他妈吧,为了生他没少挨勒羔爹的拳头和巴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就闯天祸了。

    不过,我们也不愿意就这样随随便便轻饶了他,咋说也得给他长长记性呀。我们最讨厌牛逼哄哄的家伙。倒是有人很快就献出了一条妙计,简直就是活诸葛亮。我们听了险些笑出声来。

    我们一直非常谨慎地在黑暗中逡巡。

    黑暗中的一切都变得既陌生又神奇了,就连行走的声音也和白天截然不同。这种脚步声很明显带着一种激奋的节奏,带着扑扑乱颤的心跳声,让人产生某些幻想和冲动。我们就踩在祖祖辈辈耕种过的土地上,却体验着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和自如。我们不需要躲躲闪闪,行走的动作也极似某类卑鄙的四足小兽。就连我们的手指也羽毛般地轻轻滑过墙壁和每一棵老树的粗壮的腰身。手指在碰触这些东西的时候产生强烈的热量,这无比汹涌的热量几乎就要燃烧了我们自己的身体。手指早已不再是我们自己的了。它们变成一根根黑夜的触角。

    我们虽然行走在黑夜里,但前面确实是有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目标——那就是可恶的勒羔。我们发誓,一定要让他尝尝苦头。黑暗中的目标原来是极其重要的,它让我们学会有条不紊循序渐进。

    现在,勒羔就是我们众人的靶子,我们手里没有枪却时刻瞄准了他。我们甚至能够想象到勒羔被我们拾掇以后的种种惨状,鼻孔出血,屁股肿得像面包,眼泪鼻涕流过黄河。对于我们而言,只有他是非常迷茫地在我们的视线里移动,他绝对不会料想到即将发生什么。我们能看清他的一举一动,惟独他不能。黑夜简直太好了。黑夜让人不隐自蔽。我们从来没有感觉到人在黑夜里会如此舒畅和惬意。

    路过队里的那孔菜窖时,我们便悄然停住了脚步,我们很像电影里的一伙小特务,按预先设计好的方案自动隐蔽起来。我们不需要再跟踪勒羔了,因为他家就在前头。况且,守株待兔的滋味也不错呢。

    秋夜已经很凉人了,空气中有种潮湿的颗粒神秘地往下坠旋着,掉在人脸上麻飕飕的,有种微痛。我们几个匍匐在菜窖附近的一片杂草丛中。

    夜里的草丛不再那么柔软了,蒺针蒺藜枯枝败叶不时戳刺着我们尚且细嫩的皮肤。草尖上也落了一层薄薄的霜花,趴在上面湿漉漉的让人难受。有人就嚷嚷着想尿尿了,却被领头的人严厉地制止住了。

    我们有必要重新明确一下纪律:谁都不准尿!谁坏了大事就开除谁!

    于是,每个人都得努力憋着,以至于悄不作声地拿手紧紧捏住自己的鸡牛。

    等我们静下来,那边唱戏的声音便清晰多了,锣鼓和胡琴声将前后的庄子都巧妙地连接起来。黑暗变得无限宽阔。事实上,我们已经分辨不清哪里是东西南北了。夜色中的村落不知怎么都变得森然恐怖起来。房子不是房子,树也不像是树,它们一个个跟黑色的棺材和一群张牙舞爪的妖怪差不了多少。一切都黑得不露半点声色。

    说实话,我们各个都胆战心寒。已有人开始打退堂鼓了,嘀咕着放下好好的戏不看,偏偏要受球这号罪。还有人说他隐约听见不知是谁家的公鸡在打鸣。于是,我们便都机警地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果然听见了,而且声音传得很响。这让我们不由地联想起了流传在村子里的关于公鸡是不能在夜里打鸣的说法。据老辈人说,这种情况十有八九是一种不祥的征兆。

    难道今黑真的会有啥日怪的事情发生!我们才不信呢。

    但我们真的都惶恐起来。狗日的的勒羔咋还不过来呀,都等了这么大工夫了。大家开始七嘴八舌,怀疑勒羔或许根本就不会来的。万一是他妈去送水或他和他妈一起出门,我们不就成了瞎子点灯——白费蜡了,说不定他已经上炕展展地脱了衣服睡着了。

    后来,不知又是哪个坏家伙出了这样一个主意,干脆猜升级留级吧。升级是继续等着,留级就急忙撤退。我们连续抓住几只长短不同的胳膊一下一下卡捏过去。这样升级留级地折腾了一番,结果无一例外,捏到最后都停留在升级上。看来我们只好听天由命了。

    就在此刻,似乎有个黑影正轻轻地朝这里飘移过来。黑影边走边向身后回望,步子迈得挺大的。我们都能断定那不是勒羔,勒羔没有那么高大。勒羔瘦得像根秫秸。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瘦得跟秫秸秆子一样。家里分到的粮食根本不够我们吃的。大人都骂我们是吃死爹娘的闲货。我们也没有办法,肚子里总是感到空瘪瘪的。肠子肯定比塑料管子还干净。

    黑影很快就到了我们眼前。我们的身体都贴着地面或草丛。一双大脚板快要踩到我们的身体上了。千万别踩到我们呀!总不会是鬼吧!我们还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呢,可心却提到嗓子眼里了。难道我们的秘密被别人给洞察到了?

    影子终于在我们前面的菜窖门口停了下来,他再次回头向四周张望,即而闪电般推开门(那门竟然是虚掩着的),身子泥鳅一样灵巧地钻了进去。幸好他并没有发觉什么,我们稍稍松了口气。

    不过我们很快就醒悟过来——因为这时间去菜窖的会是谁呢,出纳的身影显然没有这么高大魁梧的。那个出纳一年四季都佝偻着个扁腰,唯唯诺诺的样子。

    我们不想为此多动脑筋,一动脑筋就感觉到肚子里空空的。何况更深夜半的,我们几个不去看戏却贼娃子样地窝藏在这里,要是让什么人当场逮住准没有好果子吃的。

    我们急忙向身后一点点退缩,惟恐暴露自己。

    好像又过了一会儿,黑影又狗熊样地从窖口子那里爬了出来。奇怪的是,个头好像忽然就矮下去一半,连走路时的脚步声也和刚才不太一样了,沙沙的响,很好听。还隐隐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朝我们鼻孔飘来,是香气,可香气只有那些爱骚情的婆姨身上才有吧。这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怪事。也许,我们真的撞到鬼了。鬼是可以忽大忽小的吧,还有,狐狸精才能发散出迷幻人的味道。我们全都吓蒙了,平展展地趴在草丛里,谁都不敢再睁开眼睛看。

    后来,竟又有一只黑影从里面钻出来了,它似乎又变得那么高大了,那么脚步响亮。胆大一点的终于还是睁开了一只眼,发现黑影的后脊梁那儿多出了一只鼓鼓囊囊的东西,黑影像是在用眼睛朝四下里扫寻,随后才大步流星地消逝在清冷的夜色中……

    天哪,我们总算是能自由地呼吸了。

    目标终于出现了。

    我们每个人的小手心里都攥出一把热汗来。

    勒羔果然和我们几个原先设想的一样,他独自提着茶壶信马由缰地朝我们的埋伏圈里走来。他走得不紧不慢,袅袅的白气正从壶嘴里一截一截往出窜着,仿佛一个老汉在幽幽地吸着烟锅子。勒羔的小胳膊明显地力不从心,茶壶在他的两只小手里换过来又换过去。壶里的水看样子很烫,勒羔的身体必须与它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一来他整个瘦弱的身体就被扭得快要折断了似的。

    我们几个再也忍耐不住了,一拥而上包围住他。

    我们按照事先布置好的方案一步步向他逼近。要知道我们早就等着这一刻呢。

    勒羔显然吓了一大跳,他有些哆嗦地拎着茶壶,仿佛预感到某种危机到来。他的脸上早已没有先头那份骄傲和神气。他似乎有些想哭的夸张模样,他语无伦次地说,你们想干啥,我还要给戏班师傅送水去呢。

    看着勒羔此时狼狈不堪的熊样,我们就快要乐出声了。我们急忙上前友好地解释,你千万别害怕,咱们都是一伙的,就是想来帮你提提水,胡队长那头该等不及了。

    勒羔将信将疑地看过我们每一个人的脸,我们都在对他友善地笑呢。

    于是,他变得不再那么惊慌了,他把手里的壶放在地上。他问我们,真的,你们不骂我,也不打我?

    我们几个异口同声,谁要是骗你谁是孙子!我们还朝地上吐了口白唾沫,谁要扯谎嘴就要烂掉。

    见勒羔不怎么怀疑了,有人便佯装热情地提起地上的茶壶说,那么我们快走吧。接下来我们按计划行事。专门有一个人揽着勒羔只顾向前走,其他的人轮流提着茶壶在后面慢慢地磨蹭。我们把壶里的水先倒出一些,这样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往茶壶里酣畅地尿尿了。憋尿的滋味真他妈的难受,尤其是在这种冰凉的夜里,所以我们很快就将茶壶灌满了。

    快到戏场的时候,我们把茶壶转交给了勒羔。

    狗日的勒羔依旧没有丝毫察觉,他倒显得怪难为情的,接连给我们每个人道了谢,才提着壶摇摇晃晃走开了。

    那头有人又开始扯着嗓门嚷了,大概嫌水送得太迟了。勒羔爹的脸阴阴的,活像个吊死鬼,他一个劲贬骂自己的儿子不顶事。

    勒羔哆哆嗦嗦地将茶壶递了过去。我们听见勒羔气喘吁吁地冲他爹说,爹你怪我干啥,水烧在火上,死活找不见我妈,我又不知道茶叶放在哪里。勒羔的样子委屈极了,像是快哭了。

    当他们爷俩奴仆一样一前一后往戏台里面走去的时候,我们几个的眼珠子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们,惟恐错过了即将上演的那一出“好戏”。

    实际上我们很快就失望起来,我们并没有看到意料中的结果。戏照旧在不停地唱,那些灯影子照旧在幕上晃动。我们无法知晓那些唱戏的喝下那壶里的“茶”会是个啥滋味。勒羔整个晚上就像幕布上的小灯影子一样,被我们暗中牵着鼻子走来走去,可现在我们都没有如愿以尝地快乐起来。快乐并不容易。

    不过事情很快就发生了变化,这丝毫不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

    我们看见胡队长背着双手出现在人群中,他大大咧咧地去了后台。他的背影让我们忽然觉得眼前一亮。眼睛尖的开始悄悄嘀咕,菜窖!菜窖!刚才,那个人,多像是他……我们有点迷惑不解了。胡队长还用去菜窖背东西吗?都知道胡队长是不干活的,他就会两手叉腰地在田里转来转去吆五喝六。难道他还会变戏法,把自己一忽儿变大一忽儿又缩小,他还能弄出香香的味道?鬼才知道。或许,只是我们看走了眼。

    胡队长从戏台后面出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个大磁缸子,还冒着些微的热气呢。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往下灌,看样子他渴极了。他喝水的模样使人想起饮驴时的情形。

    但我们几个全都吓傻了,胡队长可不是好惹的,一旦让他发现了肯定会追究到底的,到时候勒羔要是提到我们那就完了。我们都下意识地用手捂着各自的小鸡牛。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越快越好。

    就在我们掉头鼠蹿的同时,分明听到黑夜中的一声愤怒的吼叫和哇哇地呕吐声。我们预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与紧迫性了。我们全乱了方寸,脚步东倒西歪。

    他妈的究竟是谁出的这个馊主意呀!

    那晚,胡队长古怪的吼叫声始终在夜色中追赶着我们每一个人。

    我们一边撒腿狂奔,一边回头惶惶张望。眼前总有一张异常狰狞的驴脸张开愤怒的黑嘴朝我们扑来。我们各个如同惊弓之鸟,没了命地朝最黑暗的地方逃窜。

    凌乱的脚步敲打着坑坑凹凹的土路,声音混杂无章。路旁的树更加地狰狞邪恶,仿佛是胡队长指派来捉拿我们的帮凶,一个个横眉冷眼双臂叉腰,脑袋大得能遮住天空了。奇怪的是,我们在跑树们也在跑,可它们始终不靠近我们似乎有意吓唬我们。我们能跑多快树们就追多快。我们能清楚地听到树枝树叶嚓嚓的响声刮摩着我们的耳朵。

    谁也闹不清这究竟是怎么啦。

    反正,我们一口气跑出了半里多地。最后实在跑不动了,才虾米样弓下腰来大口大口地喘气。胆子稍大一点儿的故作镇定地回头向身后看,连个鬼的影子都没有,根本就是虚惊一场。

    那个最能出点子的坏家伙帮大家分析了一下形势,就算胡队长查问起来,也不关我们的事,茶是勒羔他妈烧的,又是勒羔亲自送过去的,跟我们有啥关系呢?万一要问起来,我们全都说不知道。

    一想也对。心这才渐渐平静下来,反正死不承认谁也不能拿我们咋样。说话间这才发现我们竟然又跑回到那孔菜窖边了。

    我们准备在此分手各自回家睡觉算了。有人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他提醒我们,刚才那个黑影子从菜窖爬出来的时候好像根本就没有锁门。

    我们几个也恍然大悟。现在是秋收时节,菜窖里的好东西多的是,山药蛋、地皮出溜子、青萝卜……说不定还有苹果和大鸭梨呢,想到这些我们的口水就禁不住直往肚子里淌了。

    大家相互对视了一会儿,我们稚嫩而狡黠的目光手电筒似的向广阔的黑夜里胡乱扫射。这样的好机会恐怕再也碰不上了。我们决定留下一个人在外面望风,其余的人便耗子一般钻进了黑洞洞的菜窖里。立刻,有一股夹杂着难以分辨的蔬菜气味阴潮、浓烈地朝我们扑来,每个人都能听清自己咚咚的心跳和窖下的老鼠四散逃窜的吱吱声。

    等我们从窖里爬出来的时候,个个的小屎肚子都凸得像怀了娃的孕婆,谁也说不清究竟狼吞虎咽下了多少好吃的东西。

    我们接二连三打着饱嗝,蔬菜果子的香味四处弥漫。我们的胃被填充得十万个不乐意了。而我们的手仍旧揣摩着塞在兜兜里的苹果、萝卜或番薯。

    翌日早晨,队里便开了锅。

    听说,是胡队长第一个发现菜窖的门没有上锁,重要的是里面还丢了半麻袋胡麻籽和一些数量不多的果子蔬菜之类的东西。好多人都赶去菜窖围观。胡队长的驴脸吊了老长,那个可怜的出纳一脸的晦气和迷惑。

    我们几个也夹杂在人群里装模作样地起哄,却没有见到勒羔的影子。

    据说他的屁股被他爹揍了个稀巴烂。胡队长的脸色铁青,他将出纳从头到尾骂了个狗血淋头。我们只听人说喝了童子尿会治百病,却不知道它还会把人的脾气变成这副样子。眼前潮湿的地面上那些凌乱不堪的碎脚印,使得我们又莫名地慌张起来。

    大人们你一言我一句地发表各自的看法,都认为这事八成是娃娃们干下的。可也有聪明人提出疑问,那么百十斤胡麻籽磨油怕也能磨出不少呢,几个娃娃咋能搬动?

    我们几个心里明明白白的,就是不能张嘴,否则昨黑的事就要露馅了。

    这时,就听见胡队长黑着老黄瓜脸说,算算算算球了吧,茶壶壶里头都能给你尿尿呢,还有啥事情做不出来的!他又转身冲所有的大人们训话,都回家把你们那些碎籽郎仔管球紧,不然的话,今黑老子就把戏给你们停掉!看你都再日能!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