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乳时期的羊-蓝色鸭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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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没亮透就把人给热醒了。

    真闷啊!跟躺在蒸笼边上没什么两样,浑身流水,连床板都有点打滑了,一不小心人就会从床沿边滑跌到地板上。家里凡是能打开的窗户全敞开着。这也没多少用,房内依旧溽热难耐。

    最先醒来的又是小鹏爸。

    家里数小鹏爸胖,眼看奔100公斤了,夏天最不经热,冬天呢又最怕冷。按理说胖人该能抗点寒的。可小鹏爸偏肾又不太好,腰椎间盘还往外凸起着,稍微凉着冻着就吃不消了。连着几天高温不下,他三番五次闹着想睡地板,小鹏妈死活不乐意。小鹏妈反问你行吗?你那腰!唏,你还是给我老老实实躺在床上吧。热不死人的。

    小鹏爸实在睡不着了,早就想起。可小鹏妈的一条腿正粘着他的身体,小鹏妈的一只手臂也粘糊糊地爬在他的胸肋上。这让他更觉得身上火烧火燎的。没办法,这是小鹏妈睡觉时的老习惯,即便在这样酷暑的季节里也不会炎热而改变。如果不这样黏附着他,小鹏妈说她睡不塌实老做噩梦。

    他不忍心把小鹏妈的手和腿挪开。他知道那样做她也就会醒来了。他希望她能多睡一会儿。她其实睡得比他还晚。晚上她得等小鹏做完作业背过功课签上家长的名字(现在的老师真好当啊,什么事都可以交给家长去做),她还得照顾小鹏洗脸刷牙,准备好小鹏第二天早晨的早点才能睡下。

    小鹏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的时候,她总是站在旁边手里不停地摇着一面扇子。家里的那台长城电扇根本不敢用,年头久了,扇叶会哗啦哗啦乱响,像是要从圆圆的网圈中一片一片蹦出来去削谁的脑袋,而且,电机的噪音巨大像吸尘器那样响亮。小鹏嫌吵,家里就一直不开。她只好给小鹏一晚一晚很卖力地摇蒲扇。

    每回他看着她摇蒲扇的样子,心里总是很暖,又有点愧疚的意思。他说要不我拿去修修吧,兴许还能凑合一个夏天。可小鹏妈却说,你没听人说老吹风扇会偏头痛的,弄不好还会中风呢。他听她说“中风”两个字的时候语气格外重,咬着牙关似的,他确实被吓了一跳。中风多么可怕,小鹏的外公就是有天夜里突然中风而弄成半身不遂的,现在连身也翻不过来,更别说吃喝拉撒了,样样都离不开人伺候。那就算了吧!他无奈地说。其实,小鹏妈要是不提中风的事,他原想说干脆重新买一台新的用吧,天那么热,这台长城还是以前他跟小鹏妈结婚时添置下的,十来个年头了,该换了。再又说了,天底下哪有不坏的东西呀,就算万里长城不倒,可长城风扇还是要坏掉的,大活人都有三长两短的时候。当然,他不能跟小鹏妈瞎说这些,这只是他脑子里的念头。小鹏妈不爱听这种悲凉的不着调的话,她对这些尤其敏感。小鹏妈最恨说死呀活呀的。他知道小鹏妈那都是被老人的病给吓的。

    他还是艰难地爬起来了。蹑手蹑脚,做贼似的。起来直接去了卫生间,撒尿,很长的一泡宿尿,快把他憋疯了。完事后径自把身上惟一的短裤剥掉,开始冲凉。水一点儿也不像自来水,冲在身上没有那种清凉透彻的感觉,像是有人恶作剧似的把自来水管接在热水管上了。水压又很小,小孩尿尿似的漫不经心滴流着。没办法,凑合冲冲吧,谁让天这么歹毒!他哪天不冲几次凉啊,冲了也是白冲,汗比自来水来得还快还多。他不想吃早点。也根本吃不进去,连喝凉水都要冒汗,胖人真是要命!眼下这种天气对胖人来说简直就是地狱。比地狱还可怕,地狱不会有这么热的。一般说来,那种地方应该比较阴暗潮湿。

    他出门前小鹏妈像是已经醒了。含含糊糊问他吃了没有,叮嘱他一路上小心,车骑慢点。他像以往一样哼哼哈哈答应着——小鹏妈说什么他都会这样哼哈着,然后拿了摩托车钥匙走人。

    小鹏妈也该醒来了,得侍弄着小鹏起床洗漱吃饭上学。然后她还要简单地收拾一下房间,才出门去。早市上的菜便宜,通常早市就摆两个来钟头,小鹏妈卡好时间,赶在七点四十五分早市散摊前一刻出现在那里。那时的菜尤其贱,西红柿,黄瓜,豆角,茄子,这些好一点的菜都会塌价卖。小鹏妈喜欢去早市。小鹏妈喜欢早市上的所有东西。小鹏妈有时候觉得早市简直就是她的天堂。她不清楚天堂里到底是怎样的,可这个天堂里有她喜欢的新鲜的蔬菜。关键问题是,东西实惠。实惠就好,天堂里的东西就应该跟想象中的那么好才对,你要什么就应该有什么,你想用多低的价钱买它就出多低的价钱买。

    小鹏起床每天都要用去半个钟头,他先翻身,揉眼睛,掏鼻孔,哇哇地打哈欠,然后又侧过身迷糊着了。小鹏妈只好再去推他,他又是一遍翻身揉眼睛掏鼻孔打哈欠,但这回她不能再由着他的性子,她硬把他从床上拽起来,让他靠墙坐上那么一小会儿,醒醒神,并帮他套上T恤的一只袖子。等她收叠好自己的床,简单地洗脸刷牙后,小鹏还靠墙发呆呢。她就佯装生气,并警告他再不抓紧时间要迟到了。小鹏这才回过神似的朝窗外看看,天空果然又明又亮了,蓝得像电影里的大海。小鹏当然没有看见过真正的大海。可小鹏班里的很多同学,都跟家长去过大连青岛海口这样的海滨城市旅游。小鹏只知道天空蓝得像大海一样。小鹏再也赖不住了,小鹏不怕爸妈唠叨,可他怕老师瞪着眼睛批评他。小鹏就磨磨蹭蹭穿好衣裤鞋子上卫生间了。

    早市离家不远,穿过一条大马路再拐进一道闹哄哄的窄巷子就是。她和小鹏一起出门,快到市场时小鹏要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她从后面看着小鹏的背影,总是觉得小鹏的书包太大,大得像一只木箱,里面鼓鼓囊囊的,背在肩上快把小鹏压垮了。她似乎终于明白了小鹏总是不长个头的原因。那些老师也真是的,干嘛非要让孩子每天背那么多东西,又不是去行军打仗。

    等她刚转过身要去市场,小鹏忽然又抓着双肩上的宽背带刷拉刷拉地跑到她面前,小鹏的脸蛋涨得通红,嘴里吁吁喘热气。小鹏松开一只手摊开在她眼前。小鹏的手没有刚生下来那会儿白了,甚至有点黑瘦了,可那时真是又白又胖啊。

    小鹏说妈天这么热。

    她当然知道他想干什么。可她故意不理,反问道,就热你一个人吗?

    小鹏把伸在她眼前的小手有力筛了筛,好像里面掬着什么宝贝。

    小鹏皱着眉头长长地喊了一声,妈——妈。

    她的一只手拎着空菜篮子,另一只手始终插在裤兜里,里面是她买菜的钱。小鹏的目光自然也落在那里。小鹏又抬头盯着她看,眼睛似很邪恶的翻出一块白。她立刻伸手拍了一下小鹏的脑袋,冲谁翻眼睛呢你!小鹏的头发又长长了,该带他去理发店了。随即,她从兜里捻出一枚钢锛儿,是一元的,想了想,再看看,还是给了小鹏。

    小鹏接过去,掂了掂,人却没有立即走开的意思。

    她猛地恼了,想挨打了是不是,快滚!小鹏显然不怎么怕她。小鹏陪着天真的笑容说妈再给点,真的不够。

    当然,她不可能再给了。脑子里早就下意识地将两元钱转化成西红柿黄瓜或几只绿油油的青辣椒。她极力朝早市那边望了一会儿,那里冒起了薄薄的烟尘,她知道他们已经开始清扫街道了,早市就要散摊了。她有点着急,想转身走开。可小鹏依旧摆出一副无辜的可怜相。她非常生气,若不是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角,她真想狠狠地收拾他一顿。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这样一想,她就有点生小鹏爸的气了,她觉得小鹏爸太惯这个孩子。

    小鹏爸本是一脉单传,到小鹏这里又是守着小鹏这独苗一棵。如今家景是紧些,可小鹏该有的东西样样都依着他的。上学的孩子总好互相攀比,穿穿戴戴文具零碎,一样也不能差,而且,兜里还得经常塞几个零花用,大人可以无所谓,可孩子的自尊心很容易受到伤害的。前段时间,小鹏突然闹着要让他们给买电脑,小鹏说现在班里就咱家没有,别人都有了,别人成天上网聊天玩游戏,不信你去问我们老师。她和小鹏爸就有点惶恐。他俩自然也知道电脑的种种好处,可那毕竟不是一个钱两个钱的事情。小鹏外公几次住院家里没少拿钱出来,小鹏妈是娘家的老大,不但出,还得比其他几个弟妹多点才行。要不,别人该说闲话的。再有,小鹏爸的一双老人也都在乡下,都年迈体弱了,时不时他们也要寄钱过去帮衬一下的。他俩不是那种不愿出血的人,问题是身上得有血可出,而且造血功能得强啊。光出不进哪能行!但是,小鹏不管这些,小鹏毕竟还是个孩子。小鹏为得到梦想中的电脑,果断地采取小孩子特有的行为方式,不跟大人说话,不好好吃饭,不按时完成作业,甚至故意迟到缺课。老师就让请家长,小鹏妈硬着头皮去学校,老师说小鹏同学最近总不能集中精力,还跟同学搞不好团结,你们做家长的要多关心他啊。她回家把小鹏的情况跟小鹏爸原原本本说了,小鹏爸半天不吭气。她说你倒说话呀,怎么哑巴了。小鹏爸冲她皱了皱眉头说要么就给他买一台,孩子嘛。你说得轻巧,用什么买,把十根手指头挨个砍下来人家会要吗。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算计家里仅有的那点存款。显然,如果买了电脑,家里万一再有个大事小情急用,就得抓瞎了。她知道好钢得用在刀刃上的道理。

    最终,还是又多给了小鹏一块钱,小鹏才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她的视线。

    她觉得小鹏也真是怪可怜的,那么小点个子,还要背那么老大的一个书包。不像他们小时候,上学就两本书,语文和算术,夹在怀里就走了。上学路上甭提多快活了,一边走还一边唱。“小鸟在前面带路”、“我们在树下读书”,还真是有这样一些朗朗上口的好歌子。小鹏上学从不唱歌,回到家也不唱,像个哑巴,总是趴在桌子上不停地写啊写的,就这样经常到睡觉时作业还完不成。

    早市说散就散,她匆匆忙忙地赶去只买到了一把葱,一捆发蔫的油菜和几颗生得别别扭扭的土豆。

    离开的时候她看见卖袜子和鞋垫的,就蹲下来给小鹏爸挑了两双丝袜和一双竹子鞋垫,说是透气能治汗脚。小鹏爸脚汗大得很。统共才五块钱,倒也不贵。可给摊贩掏钱的时候,她一下子就傻眼了,两只裤兜里空空的,买菜剩下的钱一分也没有了,她记得清清楚楚,兜里一共有四十七块两毛钱,两枚一元的钢锛刚才都给了小鹏,买菜又用去了五块三,因为只有两毛零钱她还少给了人家一毛。人家卖菜的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说算了吧。但她还觉得挺高兴的,像是赚了一笔。

    现在,钱丢了。

    小鹏妈感到晦涩,沮丧,想哭。半个月的菜钱说话就没了。她只好抱歉地放下已经选好的袜子和鞋垫,站起身时头有点晕,她有气无力地提着那几只塑料袋,别别扭扭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了。头始终低垂着,目光压在脚下的路面上。

    天真热,头顶心豆大的汗珠子坠下来摔在地上。她不在乎天气有多热,丢钱总是让人痛恨懊恼的事。她寻寻觅觅走着,她想天这么热大概不会有人注意地上的东西。她想早知道会丢掉还不如都给了小鹏好呢。

    一路想着,抱着一线希望,目光不放过脚下的任何一片地方。当一辆洒水车奏着呜呜哇哇的电子音乐,迎面开过来并将水喷洒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才如梦方醒地抬起头来。

    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她浑身已透湿了,很久没有这么凉快的感觉了。她木木愣愣地站在路边腾出一只手抹着脸上的水,猛然,她发现很多路人都在好奇地看着她呢,似乎所有过路人都看出来她确实丢了家里买菜的钱。

    腰里的呼机哇哇哇地叫他,小鹏爸刚好扛着一桶水吃劲地爬楼梯。五楼,他得慢慢爬上去。这个地方小鹏爸已经来过无数次了。天热自然是好事,喝水就像洗澡一样费,他几乎每天都要给这里的住户送过几捅水的。有求必应。这是公司的口号。小鹏爸脚步腾腾地走进去,霍地一下把空水桶拔下来,再将满的水桶咣地倒扣在饮水机的脖子上,就算完事了。小鹏爸乘机取下呼机查看,是他家前面小商店里的公用电话,号码很熟,就知道是小鹏妈呼的他。

    小鹏爸往腰里别呼机的时候接连打了两记喷嚏,声音很响。小鹏爸忽然想起来小鹏妈有时会奇怪地问他在外头有没有念叨过她,因为她在家里好端端地就打起喷嚏来了。一定是小鹏妈一边打电话一边念叨了,所以自己才打这么响亮的喷嚏。小鹏爸这样想着,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尽管他讨厌热。主人大概上另一个房间取水票,小鹏爸吸溜着鼻子站在客厅门口处等。他脚上套着海蓝色的保洁鞋套,看上去笨笨的,有点滑稽,像一双巨大的鸭蹼。这是公司的规定,进客户家里都得这样做。

    这家房子真大。客厅的面积快赶上小鹏家整套房子了。前阳台是整面的玻璃墙,眼光一览无余,甚至可以看到外面平整宽阔的绿地以及更远处的喷泉交错迭起的银亮水柱。阳台和客厅之间也是打通的,没有隔墙。看着看着,小鹏爸忽然觉得自己变渺小了,像童话里的小矮子那样一忽儿矮下去。

    小鹏爸想收回眼光,可对面的黑白相间的几何图形的电视墙和大屏幕投影电视里的鲜艳画面还是死死地粘住了他的视线。他的喉咙滋滋响着,里面仿佛有一只诡秘的老鼠上下窜动跃跃欲试。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或者只剩下自己家那台很小很小的电视机,和眼前的庞然大物相比,自家的老电视机恐怕连人家的孙子辈也排不上。他坚忍地咽了咽吐沫。觉得口干舌燥,终于低下头,强迫自己不去看。但脚下光洁明亮的大理石地板分明又映出了小鹏爸的头像,非常清晰。他冲那张同样光洁的影像龇了龇牙,又做了一个连他自己也觉得很怪诞的鬼脸。接着,他让目光完全停留在自己的两只套了袋子的脚上,他轻轻地踮了踮脚跟。猛地发觉身上有点凉,针刺一样,身上的汗不知不觉间干爽了。他又打了一串喷嚏。天这么热,怎么会觉得凉呢?他想自己是不是得了热感冒,他已经连续几夜没有在身上盖任何东西了。

    这时,主人出现在他面前,递上一张崭新的水票,他恭谨地说声多谢,收下了。主人面无表情。小鹏爸转身欲走时,呼机又开始哇哇地叫他了。主人脸上立刻露出一种厌恶的神色,这跟呼机单调刺耳的喊声有关。小鹏爸却没看,因为他的目光再次被主人身后的某件东西所吸引。主人也许有点莫名其妙,瞪着他问你看什么?风,凉风,原来是从那里刮出来的。小鹏爸像在自言自语,目光依旧顽固地绕开主人投向电视旁边的落地空调机上。凉爽的风正从那里一缕一缕送出来。难怪这么凉快呢,小鹏爸笑着说,空调可真是好东西啊。小鹏爸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想,什么时候家里也能买这样一件东西就好了,那样小鹏妈再也不用一晚一晚地摇蒲扇了,他也不用老闹着要去睡地板了。由于不切实际的短暂遐想,小鹏爸整个人被某种状态包围着,脸上流露出一丝傻乎乎的痴狂相。

    看得出主人已相当不耐烦了。主人开始面色灰淡地下逐客令了,没事了,你可以走啦!小鹏爸本来还想随便问问那台空调的价钱以及好不好用,但主人早已经替他打开了房门,潜伏在楼道里的热空气像密不透风的塑料薄膜,立刻扑卷过来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一时间身上的所有毛孔又开始滋滋叫着往出冒汗了。小鹏爸只好转身意犹未尽地离开。

    下楼梯时小鹏爸才恍然省悟到,自己打喷嚏并不是谁念叨他,而是人家的房间太凉快了。凉快的地方真好啊,就跟天堂一样。可这个夏天没有那么凉爽的风可以刺激他多打几个喷嚏的。人刚一走到外面就跟猛地跳进了火海似的。小鹏知道自己又要开始在火海里挣扎了。

    他骑的摩托车的后座一左一右焊着两个筐架,一次可以放四桶水,中间再用橡皮带横着勒一桶,这样一次就能从公司领出5桶水。这些日子哪天少说也能送出六七十桶去。最多的时候他送过一百二十桶,有辆摩托车就是好啊。要是换了自行车,送这么多桶,非蹬断了腿脚不可。所以,小鹏爸对自己这辆二手的重庆80摩托车很上心的,一闲下来手里就捏把螺丝刀这里拧拧那里紧紧,脸上身上的汗可以不擦,可车每天都要擦洗得干干净净的。车拾掇利索了,心里舒坦,跑起来放心。

    小鹏爸不打算回电话的,他中午本来就要回家吃饭。现在才十点半,他至少还要到公司领两趟水。可是,呼机像哭似的又叫起来,他只好把摩托车停在路边,然后找一个书报亭给小鹏妈复机。他想小鹏妈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找他。他又想不出小鹏妈会跟他说点什么。反正女人总是婆婆妈妈的。这一点他很清楚。

    他其实也有话想跟小鹏妈说的,不过,他的话完全可以留到晚上回家睡觉前再说的。小鹏妈好像气得鼓鼓的,不光气,而且还很伤心,伤心透了。小鹏妈在话筒里劈头盖脸就嚷你为啥不回电话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啊你这个死人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受啊。他一言不发地听着。他清楚女人生气和伤心的时候说话声音总是很大,总是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总是像个泼妇似的张开嘴就要拿出老虎吃人的样子。直到她不说了,说累了,他才有机会插言。家里到底怎么啦?她好像根本没听他说。是不是小鹏又惹你生气了!对方依旧不说话。他接着问还是老爷子又犯病了要住院吧!你倒是说话呀,没见我还忙着呢。她似乎终于决定说话了。她带着一丝泣音说小鹏爸你先忙你的去吧,等你回家了再说吧。

    简直要崩溃了。既然是回家再说的话,还打什么狗屁电话。他暗暗发誓以后再给她回电话就不是个男人。扔下话筒就走。后面有人喊他,他没理,人家撵上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他听到衣服的某个部位刺啦一声响。他正待发作,却忽地想起来忘了付电话费。他忙不迭给人家说对不起。人家一直拿愤怒地眼神瞪他,丝毫不因为撕开了衣袖的针线而抱歉。而且,人家当然不会以为他是忘了,哪那么容易就想打霸王电话,除非你出门忘了穿裤子。他急忙摸出五毛钱,对方怒不可遏地接过去,大声说,不是五毛,是八毛,你超时啦。他只好无奈地再去掏。他早知道女人说起话来有多么罗嗦的。他有点心疼,扛一桶水能挣几个钱呀,不够他交电话费的。

    摩托车刚发动起来,头盔还没来得及戴好,一团黑大的影子就投到他眼前了。黑影自然要给他敬礼,自然面孔十分严肃,连黑影身上那件嫩黄色的马甲也闪着耀眼的荧光。小鹏爸一惊,不敢看,更不敢接受黑影的敬礼。他人差点从晒得滚烫的车座上滑下来。占道停车,罚款50。看得出来交警不想跟他说太多的话,天热得要命,傻子才愿意跟他瞎扯淡呢。所以,黑影当即就拿出小本子开始抄他的摩托车牌号。B4250。黑影似乎刻意将后面三个号念成二百五的。连他自己也觉得有点那个,特别是三个尾数。没办法,车买来的时候就带着这样的牌号。就像他自己一样,生来就是扛水的命。他还能奢望9呀8呀的好号吗。

    他不敢跟警察犟嘴。心虚。因为他还没有考到驾驶证。摩托车是去年从一个朋友手里买下的,朋友满不在乎地说根本用不着,谁管呀,又不是大奔,只要出门把头盔戴好,别跑正街,别在警察眼皮子底下晃,准保一点事也没有。他真想给警察敬根烟抽,可烟又没带在身上。该死。他总不能打开一桶纯净水让人家喝点吧。他缩缩地捧着罚款单,上面的字一个也看不清,阳光忒刺眼了,只有50他勉强认出来。他嗫嚅着,少点吧,能再少点吧。

    警察似乎一下子就看破了他的心事。请出示一下你的证件。警察的国字脸更严厉更威武了。警察是什么人,一看到他那副瑟瑟欲抖的样子就知道问题所在了。

    他傻眼了。

    他恨小鹏妈没事找事给他打电话。

    他想这次一定是在劫难逃了。

    他想起那句老话,人倒霉的时候就连喝凉水也会塞牙的。再说,这确实也怨不得小鹏妈。

    中午小鹏爸没有回家吃饭。

    小鹏妈蒸了米饭,只烧了一碟土豆丝。切第二颗土豆的时候一不小心切到了最小的那根手指,连指甲带肉皮削去一片儿,血水把土豆丝跟案板都染红了。她把土豆丝用水淘了好几遍。她怕小鹏和小鹏爸吃出血腥味。尤其小鹏平时很挑剔的。

    过了吃饭时间那爷俩也不见回来,小鹏妈就很生气,一趟一趟站到阳台往下面看。看也没有用,快1点钟的时候他俩也没有回来的迹象。小鹏妈只好自己盛了小半碗米饭,夹了几筷子土豆丝先吃了。她估计小鹏爸肯定是太忙了,他一忙,经常就顾不上按时回家吃饭。再说,天这么热小鹏爸根本就没有什么胃口。人胖真是遭罪。小鹏的老师有时候也会拖堂,或者把孩子留下来做别的什么事情。

    后来她又想起来早上小鹏向她要钱的事情,她想说不定小鹏已经买了他自己爱吃的那些零食,正一路走一路吃呢。等回到家肚子也该饱了。小鹏的学校门口经常站着那些兜售串串香的中年妇女,她们把土豆片啦红薯条啦豆腐干啦还有各种蔬菜叶子拿细小的竹扦子串在一起,在家就烫熟了,再蘸上那种鲜红鲜红的麻辣汁,然后卖给像小鹏这样的小学生吃。虽然她觉得那种东西恶心吧唧的,更谈不上有什么营养价值,可小鹏似乎很喜欢吃的。小鹏还说妈你不知道它有多好吃呢,我们同学没有一个不喜欢吃的。小鹏跟她要钱的时候总是这样赞不绝口。

    有一次她跟小鹏爸商量,她说自己也想出去摆那样一个摊子,多少能给家里添补几个。可是,小鹏爸不同意。小鹏爸说你还是好好在家待着吧,我多跑几趟那点钱就有了,再说,我们俩都出去了小鹏咋办。她想想也是,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每天负责一家人的吃吃喝喝洗洗涮涮,隔一两天到早市上买点菜,精打细算地过着简单朴素的生活。偶尔,她也去跟自己同一车间的某个女工家串个门,打问一下什么时间可以重新回去上班。她快在家里憋疯了。但别人跟她一样茫然,这些都是领导们考虑的事情,老百姓哪能说得准呢。她只好扫兴地回来,等待总是很折磨人的事情。半年前她所在的亚麻厂停产了,工人都放了长假,工资折子上每月只有不到两百块生活费,她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到头。

    吃完饭她坐在床上边给小鹏缝昨天上体育课划破了的裤子,一边等他们回来吃饭。小鹏只要一上体育,回到家就是一身脏,从头到脚,不是这里破了就是那儿开线了,小男孩总是很皮的。缝着缝着,眼睛有点花,头也晕,就扔下手里的活在床上躺下来。那时,小鹏好像悄悄地回来了,可他也没有吃饭,只上了趟卫生间就匆匆忙忙走了。她隐隐约约听到小鹏肩头的书包刷拉刷拉地响着以及小鹏轻轻关门的声音。她想喊住小鹏,但她的眼皮就是重得抬不起来,就放任自己继续昏昏睡去。

    这一觉睡得时间很长。她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反正,等她醒来时发现墙上的石英表的长短针已接近一条竖直的线了。她对自己整个下午的昏睡既感到迷惑,同时又有点紧张。她急忙下地,去卫生间胡乱擦了一把脸。浑身都是虚汗。她觉得自己睡得实在太久了。

    她急忙走进厨房,准备做晚饭。可她发现锅里的米饭几乎还没有动,而摆在厨台上的那碟土豆丝也显得干巴巴的,毫无生气。这种局面很快让她变得茫然和颓废起来。她有点生丈夫和孩子的气,那爷俩竟然一个个都不想回家吃饭。他们都不吃,她做饭还有什么意思。她心里不无埋怨,随手就将系好的围裙摘下来扔在一边了。好啊,晚上照吃剩饭。她悻悻地自言自语。而且,她想好了,要等他们回来后先好好说说,太不象话了。然后,再和他们一起吃剩饭。她一点儿也不饿,非但不饿,她甚至觉得肚子哪个地方好像还胀胀的,很难受。

    6点半。7点钟。直到新闻联播的音乐准时响起来,小鹏爸才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

    小鹏爸一句话也没跟她说,进门就把钥匙串呼啦一下撂到桌子上,然后在沙发上直挺挺躺下来,腰板里像撑着一块木头。小鹏妈本来也不想搭理他的,可一见他累成这样,心倏地就软了,她急忙关小了电视声音。新闻里正好说最近全国大部分地区和城市都处在高温酷暑中,希望有关单位部门做好防暑降温工作。她心里一怔,嘴里想骂点什么,可又骂不出口,就赶紧去帮小鹏爸端来一杯凉开水,自己用手端着等小鹏爸咕咚咕咚一气喝下去。小鹏爸连着打了两个水嗝,依旧躺在沙发上懒得动一动。

    这工夫她又从卫生间淘洗了一条湿毛巾走过来给他抹了把脸。他这才像缓过神似的看了她一眼,随口问饭好了没有。她说饭菜都在锅里,不知道他什么时间能回来,所以还没来得及热呢。他闷声说还热什么,这么热的天。接着,他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她那你跟小鹏吃了没有。她放好毛巾又走过来答茬,都没吃呢,还是中午的剩饭。说这话的时候她突然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具体是哪里不舒服她也说不清,反正觉得有点堵得慌。他慢吞吞地把身体立起来,后背靠着沙发,但坐姿势依旧显得很松散的样子。你到底急着呼我啥事?你不知道我忙得要死,那些要水的家伙一个个跟催命似的,稍微晚去一会儿他们就吹胡子瞪眼的!他气横横地对她说,又仿佛在自言自语。

    这当间她已经把饭菜都端来放在茶几上了,米饭和菜都是凉的,她本来想至少应该把土豆丝热一下的,可听见他一股脑地在外屋冲她说着气话,就木木讷讷地想偷懒似的将饭菜径自端来了。她想自己也许真的不该打电话给他的,她心里非常清楚,他扛一桶水本来就挣不了多少钱,况且,他还得去找电话复机,他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但是,听了他的一通话她觉得心里更堵,她本来是想把丢钱的事告诉他的,现在她已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反正钱又不会长腿,是不会再回来了,告诉给他已经没有丝毫的必要了。可是,上午那阵她是多么想把事情说给他听啊。人有时候真的非常奇怪,连自己也弄不明白。她下楼去给他打传呼的时候,想找一个贴心的人诉说一番的冲动异常强烈,简直无法自已。那一刻她觉得丢了几十元生活费对于她来说几乎是带有毁灭性的,事情的突发程度一点儿也不亚于别的什么重大灾祸甚至倾家荡产。以至于她接连呼了他三次,而且,每次呼完后她总觉得传呼小姐也许会出现一些操作失误,或者干脆弄错了被呼叫的号码。

    扒拉了几口饭,他忽然又抬起头问她小鹏还没有回来吗?她仰脸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8点了。往常这时候小鹏应该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了。她也不由忐忑起来。因为天黑得迟,总误以为时间还早得很呢。她联想到中午小鹏匆匆忙忙回家连饭也顾不得吃就跑了的情形,气就不打一处来,她暗里下定决心,等小鹏回来她无论如何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一顿,必要的时候可以揍几下他的屁股。她还是悄声去阳台朝楼下观望了一会儿,没有看见小鹏的影子。又打开房门,站在楼道里听了听,依旧没有听到小鹏那种跳跳跑跑上楼的脚步声。

    他打着个很不舒服的饱嗝,被饭菜噎着了似的,然后不无怪怨地瞥了她一眼,你今天究竟咋了,老心不在焉的!你成天呆在家里还用我来操心孩子的事吗?我他妈的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说到这里,他其实很想把白天的事跟她说说的,他要告诉她这个月他等于白忙乎了一场,可他终于没有说出来。

    她也没有吭气,悄无声息咽着最后一口米饭,她听见他把碗筷弄出很响亮的声音,肯定是故意的,她想。她几乎没有动碟里的菜,就慌忙撂下碗筷出门去了。

    刚走到楼下的时候,不知怎的,就涌出一串泪来。她拿手背轻轻抹了抹。

    天还没有马上要黑的样子,却有一些静静的黄晕在天空中停留。巨大的热浪从水泥地板从整面墙壁从稍远一些的马路从马路上呼啸过往的车辆那边汹涌扑来,她立刻感受到那种近乎让人窒息的灼热迅速包裹了全身。

    家里完全沉浸在昏暗中了,可她一眼就看见小鹏爸横躺在沙发上,很龌龊的样子。她忧心忡忡地冲里面唤了两声小鹏,除了丈夫雷打不变的鼾声,没有人回音。很明显,小鹏并没有如她想象中那样已经先回家了。她走得太急了,其实来回的路上她都是不停地小跑着的。

    她很想冲小鹏爸发点火。可嘴角嗫嚅了一会儿,喉咙里始终也没有喊出什么来。那股因焦急而在胸口猛地燃烧起来的火焰,似乎是被一层潮湿的雾气团团笼罩住了,转眼间一切都悄然熄灭了。

    昏暗中,她盯着丈夫裸露出来的臃赘的肚皮和沉睡中展现出的憨相看了几秒。她的目光平静地从他的头脸慢慢移过他的整个身体,最后,停留在两只从沙发上耷拉下来的脚上。她的心头顿时泛起一股强大的酸涩的滋味。丈夫显然没有顾上脱鞋就睡着了,她发现那种蓝色的塑料鞋套居然还包裹在丈夫的脚上。她抿着嘴唇,仿佛要极力忍住什么。

    她没有去弄醒他,也没有帮他脱掉脚上的鞋,她想就让他那样好好睡一会儿吧,这些天来他难得能这样安详地睡熟。

    这样想着,她就轻轻地锁好房门又脚步匆忙地跑下楼去了。

    外面很黑了。不知怎的她眼前老闪着一双很大很大的脚,忽忽生风,样子有些怪诞。当然是那种蓝唧唧的颜色。

    这天下午放学以后,小鹏没有按时回家,而是跟班上的几个同学小耗子似的一起钻进学校附近的一家网吧。据说他们在里面玩一个很刺激的网络游戏。实际上,那天中午放学小鹏已经去过一趟那家网吧了,因为钱不够,小鹏后来溜回家把自己存钱罐里的所有零钱都悄悄拿走了,他跟另外两个同学约好下午放学再去那家网吧玩的。

    那家网吧有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好像叫做蓝色生死恋,谁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反正,它后来之所以出名,全是因为一场大火和两名被活活烧死的中小学生。

    火是天黑以后突然烧起来的,火一烧起来就停不下来了。熊熊火光一下子就将附近的天空映红照亮了。那时候小鹏妈正好在学校附近徘徊,但她肯定还不清楚她家的小鹏就困在那片冲天的火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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