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阿道夫:雷·布拉德伯里短篇自选集-报丧女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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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刊于《画廊》(Gallery)

    1984年9月

    阿古 译

    这是那些夜晚中的一夜。从都柏林出发,驶过爱尔兰的大地,穿过一座座沉睡的小镇。一路上雾气扑面,在细雨中氲散,郁结成涌动的缄默。沿途的乡村寂静寒冷,静伫着。这样的夜晚,适合在空荡荡的十字路口遭遇飘飘荡荡的鬼蛛网,可方圆几百里却没有一只蜘蛛。草场另一头的大门吱嘎作响,窗户上反射着明亮月光。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报丧女妖出没的天气,我能感觉到。出租车嗡嗡响着穿过最后一道门,我抵达考敦庄园,这里离都柏林那么远,即便那座城市在夜间死去,我也无从知晓。

    我付了车费,看着出租车掉头驶回那座活的城市。我孤零零站在这里,口袋里装着二十页剧本定稿,我的电影导演和雇主就等在里面。我站在午夜的静谧里,吸进爱尔兰的空气,呼出灵魂中的湿气。

    接着,我敲了敲门。

    门立刻大敞开。约翰·汉普顿站在那儿,把一杯雪利酒塞进我手里,把我拽进门。

    “上帝啊,孩子,你真让我好奇。把外套脱了,把剧本给我。定稿了,嗯?你真让我好奇。你从都柏林打电话过来,我真高兴。这屋子空荡荡的,克拉拉带着孩子们去了巴黎。我得好好拜读你的剧本,喝上一瓶,熬到两点再睡觉——那是什么声音?”

    门依旧开着。约翰踏出一步,歪着头,闭上双眼倾听。

    风在草地上呼啸,云层簌簌回响,仿佛有人正躺在一张巨床的床单上来回翻滚。

    我也倾听着。

    黑暗田地里传来轻柔的哀叹声。约翰依然紧闭着眼睛,小声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孩子?”

    “是什么?”

    “待会儿告诉你,快进来。”

    关上门,他一个转身,带着庄园主的气派,大步走在前面领路。他穿着伐木外套、健身长裤,脚踩锃亮的半高靴,发型和往常一样,仿佛刚迎风吹过一阵,仿佛刚和陌生的女人在陌生的床上厮混完。

    他站定在书房的壁炉边,不时爆发一阵大笑,笑声如灯塔上突如其来的光亮,雪白的牙齿一闪一隐,如灯光一闪而过。他从我手里抓过剧本,又给我倒了一杯雪利酒。

    “让我们瞧瞧,我的天才、我的左脑、我的右臂,瞧瞧你到底创造了什么。坐下,喝酒,别说话。”

    他双腿叉开,站在壁炉前烤后背取暖,一页页快速浏览我的手稿,脸上阴晴不定,同时也察觉到我把雪利酒喝得太快了。每次他任由一页稿纸滑落到地毯上,我都揪心得紧闭双眼。当他读完,最后一页落下,他点起一支小雪茄,吞云吐雾,仰头紧盯着天花板,由着我苦等。

    “你这狗娘养的,”他终于发话了,呼出一口烟气,“太棒了,真活见鬼了,孩子,棒极了!”

    我浑身的骨架顿时向内塌陷,我没指望赞扬会来得这么凶狠。

    “当然,需要一点小修改!”

    我的骨架重新开始自我搭架。“当然了。”我说。

    他弯下腰,拾起纸页,转过身,仿佛一头迈步的黑猩猩。我感觉他想把剧本扔进火里。他望着火焰,攥紧稿纸。

    “有那么一天,孩子,”他平静地说,“你必须得教教我怎么写作。”此刻他放松下来,语气里满是真正的赞叹。

    “有那么一天,”我大笑道,“你必须得教教我怎么拍电影。”

    “《野兽》这部电影是属于咱们的,孩子。咱俩是多棒的搭档啊。”他站起身和我碰了碰杯。

    “多棒的搭档!”他换了个话题,“你的妻子和孩子们可好?”

    “他们在温暖的西西里等着我。”

    “我会把你送到他们身边的,送去太阳底下,立刻!我——”他戏剧般地定住,歪着脑袋倾听。

    “嘿,怎么回事儿……”他小声嘀咕道。

    我转过身等待着。

    这时,只听古老的大屋外面传来一线细声,像是有人用指尖划过一幅油画,像是有人沿着树根边的干土坡滑下,滑进阴湿的草地里。接着是一声轻柔的呜咽哀号,一声抽泣。

    约翰身体前倾,摆出一副极其夸张的姿态,像极了哑剧里的一座雕塑。他嘴巴大张,仿佛要把声音吞进身体内部。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假装出来的惊恐,瞪得像鸡蛋那么大。

    “要我告诉你这声音是什么吗,孩子?一个报丧女妖!”

    “一个什么?”我大喊。

    “报丧女妖!”他用吟咏般的声调说道,“那是一个老妇人的恶魂,在人临死前一个小时,她就会出没在附近的路边。这个声音就是报丧女妖发出的!”他走到窗户旁,拉起窗帘,向外窥视,“嘘!也许它是冲着……我们来的!”

    “得了吧,约翰!”我轻笑了两声。

    “不,孩子,我得说完。”他目不转睛地望进黑暗中,继续他的闹剧,“我在这里住了十年了,死神就在外面晃荡,报丧女妖总能预知。我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他就这样一句话打破了刚才的诡异氛围,大步走回壁炉旁,冲我的剧本眨了眨眼,仿佛这是一个崭新的谜题。

    “你有没有意识到,道格,《野兽》的原型多么像我?那个主人公纵横四海,趟过女人的河流,周游世界,从不停歇。也许这就是我拍这部电影的原因。你是否感到好奇,我究竟有过多少个女人?好几百!我——”

    他停了下来,我写的对白再次吸引了他。他体会着我的字句,脸庞因激动而红润。“妙极了!”

    我等待着,心神不定。

    “不,不是那个!”他把我的剧本扔在一边,从壁炉架上抓起一份《泰晤士报》。“是这个,一篇针对你新小说集的绝妙评论!”

    “什么?”我跳了起来。

    “放轻松,孩子,我来把这篇评论读给你听!你会喜欢的,评论得棒极了!”

    我的心泡在了水里,又沉了下去。我能看到又一场玩笑冒了出来,或许更糟,这是一个假装成玩笑的真相。

    “听好了!”约翰举起《泰晤士报》读了起来,“道格拉斯·罗杰斯的短篇小说也许称得上是美国文学的巨大成功——”约翰停下来,冲我无辜地眨了眨眼。“听到这里,感想如何啊,孩子?”

    “继续读,约翰。”我哀叫一声,一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雪利酒。一股厄运判决滑下喉管,与消沉的意志撞在一起。

    “——但在伦敦,”约翰念道,“我们对故事讲述者有更高的要求。罗杰斯极力模仿吉普林的创意、毛姆的风格、伊夫林·沃的智慧,却不幸溺毙在大西洋中央。书中故事皆蹩脚不堪,绝大多数都是高级抄写员水平的劣作。道格拉斯·罗杰斯,滚回家去吧!”

    我跳起来扑了上去,可约翰手一挥,懒懒地一丢,就把《泰晤士报》扔进了炉火中。报纸像一只垂死扑腾的鸟儿,在怒焰火星间即刻死去。

    我猛地蹲下身,瞪视着火焰,想把那张该死的报纸从火里抓出来,但最终还是庆幸它已化为灰烬。

    约翰快活地琢磨着我的表情。我的脸颊发烫,牙关紧咬,手抓着壁炉架,像一只冰冷的石拳。眼泪迸出我的双眼,因为我哆嗦的双唇之间已经迸不出任何话语。

    “怎么了,孩子?”约翰盯着我,眼神里满是真切的好奇,活像一只捣蛋的猴子捱近另一只关在笼中的病兽。“你感觉不舒服?”

    “约翰,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爆发了,“你非得这么干吗?”我狠狠踢了一脚炉火,堆叠的木头散开,一阵火星腾起,涌进了烟囱。

    “怎么了,道格,我没想到——”

    “你没想到才怪!”我勃然大怒,扭头用泪水迷蒙的双眼瞪他。“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见鬼,没事了,道格。这是一篇很好的评论,很棒!我只在最后加了几句,消消气!”

    “现在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我大喊,“你看!”我一脚把那团灰烬踢得四散。

    “明天你可以在都柏林再买一份,道格。你会看到的,他们爱你。上帝,我只是不想让你太自满,好吧,玩笑结束了。亲爱的孩子,你刚刚写出了你迄今为止最棒的剧本,将要成就一部真正了不起的电影,这难道还不够吗?”约翰伸出手臂搂住我的肩膀。

    这就是约翰,他总是用一堆胡话把你轰得晕头转向,紧接着又是一罐子香甜野蜜劈头盖脸浇上来。

    “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儿吗,道格?”又一杯雪利酒塞进了我颤抖的手指间。

    “出在哪儿?”我深吸一口气,像一个哭哭啼啼的孩子重又活了过来,想再次开怀大笑。“哪儿?”

    “问题出在,道格,”约翰学着催眠师的样子,努力让脸庞放光,眼睛紧盯住我的双眼,“我爱你那么深,你对我的爱却不及一半。”

    “拜托,约翰——”

    “不,孩子,我是认真的。上帝啊,孩子,我愿意为你出生入死。你是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作家,我爱你,全心全意。正因如此,我觉得应该让你受点儿小小的捉弄,看来是我错了……”

    “不,约翰,”我抗议道,“没事。”我真恨自己,现在他居然能让我向他道歉。

    “我很抱歉,孩子,真的抱歉——”

    “闭嘴!”我一声大笑,“我仍然爱你,我——”

    “这才像话!现在,”约翰转身伸出手掌,像个老赌棍玩牌似的把剧本稿纸灵活地插来插去,“让咱俩花上一个小时,把你的绝妙佳作好好裁剪裁剪,然后——”

    他的脸色突然又变了,这是今晚第三次了。

    “嘘!”他眯紧眼睛,在房间中间摇来晃去,像一个淹在水下的死人。“道格,你听到了吗?”

    风摇撼着屋子。一根长指甲划过顶楼的窗格。一阵喃喃哀泣的阴云擦洗着月亮。

    “报丧女妖。”约翰点点头,等待着,又猛地抬起头。“道格?你跑出去看看。”

    “我才不去呢。”

    “不,你出去看看吧,”约翰催促道,“不然今晚会沦为误解之夜,孩子。你怀疑我的话,你怀疑报丧女妖的存在。拿上我的外套,就在大厅里。快去吧!”

    他一把推开大厅的衣橱门,抓出那件花呢外套,腾起一股好闻的烟草和威士忌味。他两只干瘦的手抓着外套,像斗牛士摇晃斗篷。“嘿,公牛,来这儿!”

    “约翰。”我疲倦地叹了口气。

    “你难道是个胆小鬼吗,道格?你就那么胆怯?你——”

    这是第四次了,我们两个都听到了一声悲叹,一声哭喊,冬夜前门外一声模糊的咕哝。

    “她在等着呢,孩子!”约翰得意扬扬地说,“出去,为了咱们俩,跑起来!”

    我穿上外套,承受烟草和烈酒气息的熏染。约翰做出一派皇家的高贵架势,替我扣上纽扣,抓住我的双耳,吻了吻我的眉毛。

    “孩子,我会在看台上为你欢呼。我本该和你一起去,可报丧女妖很怕羞。上帝保佑你,孩子,要是你回不来了……须知我对你视如己出!”

    “老天。”我吐出一口气,猛地推开门。

    突然,约翰一下子跳到我和冷冽的月光之间。“别去那儿,孩子,我改主意了!要是你被杀了——”

    “约翰,”我推开他的双手,“你变着法儿想让我去那里。你很可能是让那个马厩女孩凯莉躲在那里,发出怪声,好让你的大玩笑——”

    “道格!”他大叫一声,一副假装受辱的严正腔调,双眼圆睁,双手紧抓住我的肩膀。“我向上帝起誓!”

    “约翰,”我半是愤怒,半是疑惑,“再见。”

    一走出门我就后悔了,可他已经关上前门,上了锁。他是在笑吗?几秒钟后,我看到他的身影闪现在书房窗户上,手里端着雪利酒杯,往外窥探夜剧场中这幕他既是导演又是观众的戏剧。

    我暗暗咒骂一声,转过身,耸起双肩,顶着如刀割的寒风,跺着脚走下砾石车道。

    我打定主意要在屋外待上十分钟,这足以让约翰担心,把这玩笑开回他身上。然后我要跌跌撞撞走回屋,衣衫被撕坏,鲜血淋漓,再来上一个胡编乱造的故事。没错,上帝见证,我也要以牙还牙。

    我停下了思绪。前面一丛矮树下,我仿佛看到一朵大纸鹞花一晃,被吹散在树篱间。乌云飘过来,遮住那一轮几近圆满的冷月,沉沉幽暗向我威压而来。

    又来了,更远处仿佛有一大簇花朵突然爆开,如雪花般纷纷飘散,洒向幽暗小路。同时,一声若有若无的啜泣响起,随后是一声模模糊糊的门轴转动声。

    我畏缩了,向后退去,抬头望向屋子。约翰的脸活像一盏南瓜灯在窗后狞笑,他正暖洋洋地啜着雪利酒。

    “哦……”一声哭号响起,“……上帝……”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个女人。

    她靠在一棵树旁站着,身穿一件月色长裙,肩披一条垂到大腿的厚重羊毛披肩,那披肩仿佛是活物,随风波动起伏。

    她似乎没看见我,或者看见了却并不在乎。我吓唬不到她,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吓到她。她的全部身心都投射成一道坚定不移的目光,注视着那栋宅子、那扇窗户、那间书房,注视着玻璃窗上那个男人的剪影。

    她脸庞雪白,似由冷酷的大理石雕刻而成,一个最完美的爱尔兰女人。那长长的脖颈如天鹅般优雅,丰满的嘴唇微微悸动,柔和嫩绿的眼睛闪烁着光彩,棕色树枝映衬出她侧脸的轮廓。我心里似有什么东西辗转,痛苦,死去。美人一遇,再无芳踪。你想要大喊:留下,我爱你。但你说不出话来。夏日已逝,如她飘然远去的鲜活肉体,永不再回来。

    但现在,这个美丽女人只关注远处那间屋子的窗户。“他在里面吗?”她问。

    “什么?”我不由反问一句。

    “是他吗?那头野兽,”她压抑着怒气说,“那个怪物,他本人。”

    “我不——”

    “那头禽兽,”她继续说,“衣冠禽兽。其他野兽都已经消失了,他仍然留在这里。他在肉体上擦拭双手,姑娘是他的纸巾,女人是他的消夜。他把她们储存在酒窖里,知道她们的年份却记不起她们的名字。上帝啊,那是他吗?”

    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向草坪对面,看向窗户上那个影子。

    我想起这位导演平日的放纵生活,在巴黎、罗马、纽约、好莱坞,约翰趟过女人的河流,踩着她们的身体,仿佛漂行在温暖海面上的黑暗基督。一群女人在桌子上如野餐会一般跳舞,渴望约翰的赏识,他却心不在焉地说:“亲爱的,借我五块钱,门口那个乞丐看着真可怜……”

    我看着面前这个年轻女人,她的黑发在夜风中飘荡。我问道:“那是谁?”

    “他,”她说,“他住在那儿,本来爱着我,现在却不爱了。”她闭上双眼,任由泪水淌下。

    “他已经不住在那里了。”我说。

    “他就住在那里!”她猛地转身,仿佛要打人或者吐唾沫,“你什么要骗我?”

    “听着。”我看着她白皙如新雪的脸庞,“那是以前的事情了。”

    “不,就是现在!”她作势要冲向那间屋子,“我依然爱着他,我可以为他杀人,为他下地狱!”

    “他的名字叫什么?”我挡住她的去路,“他的名字?”

    “怎么了,当然是叫威尔,威利,威廉姆。”

    她又想冲过去,我举起双臂,摇了摇头。“现在里面只住着一个叫约翰的。”

    “你扯谎!我能感觉到他在里面。他的名字变了,但那就是他。你看!感受一下就知道!”

    她高举手臂,触摸着吹向屋子的风,我转过身,和她一起感受着。那是另一个年份,另一段时光。风这样说,夜也这样说,那扇窗户上的反光也如是说。

    “那就是他!”

    “那是我的一个朋友,”我轻柔地说,“他和附近其他人都没什么交情!”

    我紧盯着她的眼睛,暗想,我的上帝,这情形已经持续很久了吗?永远都有某个男人住在那栋宅子里,四十年前,八十年前,一百年前……他们并非同一个男人,但全都是黑暗的孪生子,这个迷失的姑娘徘徊在路边,伸出落满冰雪的双臂渴望被爱,怀着霜寒般的心期盼慰藉,却只能不停地轻语低吟,哀诉呜咽,在日出时分停歇,在月升之时重又开始。

    “住在里面的是我的朋友。”我又说了一遍。

    “如果真是这样,”她压低声音狠狠地说,“那你就是我的敌人!”

    我低头看了一眼路面,风裹挟着尘土向墓场大门吹去。“你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吧。”我说。

    她望向同样的道路,同样的尘土,声音低了下来。“难道我就不能安息?”她哀诉,“我非得一次又一次地来这里,难道他就没有报应?”

    “如果住在那里的男人真的是你的威尔,是你的威廉姆,你想让我做什么?”

    “把他叫出来见我。”她平静地说。

    “你要拿他怎么样?”

    “和他一起躺下来安眠,”她喃喃说道,“永远不再起身。我会把他封冻起来,像冰冷河流里的一块石头。”

    “啊。”我应道,点了点头。

    “那么,你会把他叫出来吗?”

    “不会,因为他并不是你的威尔。他们很像,非常相似。他们把女孩子当早餐,在她们的丝绸衣服上抹嘴,这世纪叫这个名字,下个世纪换另一个名字。”

    “他心里从来就没有爱?”

    “他随口乱说‘爱’这个字眼,就像渔夫把网撒进海里。”我说。

    “啊,基督啊,可我被网住了!”她一声大喊,引得大屋里那个影子重又回到窗户后面。“今夜我会一直待在这里,”她说,“他肯定会感觉到我在这里,他的心会融化,不管他叫什么名字,不管他的心是多么冷酷。今年是什么年份?我已经等待了多久了?”

    “我不会告诉你的,”我说,“这会让你心碎。”

    她转过身仔细打量我。“你是不是那种好人,那种绅士,你从来不撒谎,从来不伤害别人,从来都坦坦荡荡?上帝,真希望我先认识的是你!”

    起风了,风声在她喉咙里涌起。田野对面的沉睡小镇里传来钟声。

    “我必须进去了。”我深吸一口气,“什么办法能让你安息呢?”

    “你办不到,”她说,“当初扰乱我心的并不是你。”

    “我明白了。”我说。

    “你不能让我安息,但你尽力了,非常感谢。进去吧,你的死期还早。”

    “你呢?”

    “哈!”她大叫一声,“我的死期很久以前就已经过了,死亡再也不会找上我了。你回去吧!”

    我满怀感激地走了,心里满是寒风冷月,旧日时光和她。风推着我走过枯草虬结的缓坡。在门边,我转过身,只见她仍然站在雪白的路上,披肩被风吹起,一只手高举着。

    “快,”我仿佛听到了她的低语,“告诉他有人找他。”

    我狠狠砸门,闯进屋里,跌跌撞撞走过大厅。我的心脏狂跳,大厅的镜子把我映成一道苍白的闪电。

    约翰正在书房里喝另一杯雪利酒,他给我也倒了一些。“有一天你得学会这一点,”他说,“听到我说的任何话,你都得多留点神。上帝啊,瞧瞧你,冻得冰冷。喝下去,喝完再来一杯!”

    我喝完,他倒酒,我再喝。“这么说,这真是个玩笑?”

    “还能有啥别的?”约翰大笑,又停了下来。

    低吟声又在屋外响起,若有若无,月光洒在屋顶上。

    “你的报丧女妖还在外面。”我说道,看着手中的酒杯,无法动弹。

    “当然,孩子,当然,啊哈,”约翰说,“喝你的酒,道格。我会把《泰晤士报》上那篇了不起的评论再念一遍。”

    “你已经烧掉了,约翰。”

    “没错,孩子,但我能回忆起来,就像耳边这呜咽声一样清晰。喝吧。”

    “约翰,”我说道,视线盯着壁炉中的火焰,报纸的灰烬正在热流中轻轻摇摆。“那篇评论……真的存在吗?”

    “我的上帝,当然了。事实上……”他停顿片刻,留给听众很大的想象余地,“《泰晤士报》知道我对你的热爱,道格,他们邀我评论你的书。”约翰伸出长胳膊,帮我斟满酒杯。“我照做了,当然用了一个假名。我这么干,是不是挺了不起的?但我必须公平,道格,不能偏私。所以,我写下自己的真实感受,你书里的故事有些好,有些不怎么样。要是你拿来一个蹩脚剧本,我当然会让你回去重写,这回我也批评得毫不留情。这样的我难道不算……有理又有节?嗯?”

    他靠向我,伸手抬起我的下巴,久久注视着我的双眼,眼神专注。“你没生气吧?”

    “没有。”我说,但声音发颤。

    “上帝为证,你不生气才怪。抱歉。那是一个玩笑,孩子,只是个玩笑。”他在我胳膊上友好地敲了一下。尽管很轻,却仿佛一记重锤。

    “我真希望你没开这个玩笑,我真希望那篇文章是真的。”我说。

    “我也是,孩子,你看上去很糟。我……”

    风在屋子四周盘旋,窗户窸窣作响。突然,我没来由地说了一句:“那个报丧女妖,她在外面。”

    “这是个玩笑,道格。你不能当真。”

    “不,”我看向窗户,“她就在外面。”

    约翰大笑。“你真看见了,啊?”

    “她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寒夜里披着一条披肩。一个年轻女人,黑色长发,绿色大眼睛,面容皎白,鼻梁细挺,像骄傲的腓尼基船艏像。听着像不像某个你认识的人,约翰?”

    “上千个,”约翰的笑容变淡了,仿佛看出了我玩笑的分量,“见鬼……”

    “她在等着你,”我说,“就在车道尽头。”

    约翰犹豫地瞥了一眼窗户。

    “我们听到的就是她的声音,”我说,“她描述了你或某个像你的人。把你叫作威利,威尔,威廉姆。但我知道那就是你。”

    约翰有些着迷了。“你说她很年轻,很漂亮,这个时候还待在外面?”

    “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手里没有拿刀?”

    “没拿武器。”

    约翰长吁一口气。“好吧,那么我觉得自己应该出去和她聊一聊,你说呢?”

    “她在等你。”

    他向前门走去。

    “穿上外套,外面很冷。”我说。

    他正在穿外套时,我们又听到外面的声音,这一回非常清晰。哀号,悲泣,然后又是哀号。

    “上帝啊。”约翰抓着门把手,不愿在我面前露出怯意,“她真在外面。”

    他强迫自己打开门。风吹进来,又带来一声隐约的哀号。

    约翰站在冰冷的夜色里,视线沿着长长的小道向黑暗中眺望。

    “等等!”我在最后一刻喊道。

    约翰等待着。

    “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我说,“她是在那儿,没错。她能走路,但……她是个死人。”

    “我不怕。”约翰说。

    “你不怕,”我说,“但我怕,怕你永远回不来了。尽管我现在这么恨你,但不能让你出去。关上门,约翰。”

    又是一阵哭泣连着一阵哀号。

    “关上门。”

    我走过去扯他的手,但他把黄铜把手抓得牢牢的,抬头看着我,叹了口气。“你很棒,孩子,几乎和我一样棒。我会让你出演我的下一部电影,你会成为一个明星。”接着,他转身踏进冰冷的夜色里,静静关上了门。

    我等待着,直到他的脚步声在碎石小道上响起。然后我锁上门,快步走遍宅子,关掉所有灯。当我穿过书房时,风呜咽着俯冲进烟囱,吹散了壁炉里《泰晤士报》的灰烬。

    我站在那里,眨着眼,盯着那堆灰烬看了好一会儿。我摇了摇头,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推开我的塔楼房间门,狠狠关上,脱掉衣服钻进被窝里,拉起被单盖住脑袋。远处小镇的大钟敲响了子夜一点。

    我的房间位置那么高,迷失在这大宅和天空中,不管是谁来叩、敲、砸下面的门,不管是什么在低语、哀求、尖叫——我又怎能听得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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