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阿道夫:雷·布拉德伯里短篇自选集-巴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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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收录于短篇集Quicker than the Eye

    1996年

    陈小红 译

    回想过去,很难记起来有什么时候巴哥是不跳舞的。当然,巴哥就是三十年代后期人们对吉特巴舞的简称,当时的我们马上就要结束高中生活,步入社会找寻根本就不存在的工作机会,而吉特巴舞就是在那会儿风行一时。我记得毕业班最后一次礼堂集会时,爵士乐队演奏得正欢,突然,巴哥(巴哥真名贝特·巴格利,称呼他巴哥也颇为合适)跳出来,走到礼堂前部走道的中间位置,与并不存在的假想舞伴跳起舞来。这一跳博得了满堂喝彩。我们从未感受过那么激烈的欢呼、那么热情的掌声。乐队的指挥深受巴哥忘我而陶醉的舞蹈的感染,指挥乐队又演奏了一遍,巴哥也跟着音乐又跳了一遍。整个人群都炸开了。舞蹈之后,乐队演奏了一曲《感谢回忆》,我们大家跟着一起唱,眼泪顺着脸颊肆意流淌。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没有人能忘记当时巴哥在礼堂走道上跳舞的样子:双眼紧闭,双手伸出,拉住他的假想女友,双腿似乎抽离了身体,只与心相连,只随心而动。一曲终了,所有的人,就连乐队,都不想离开。我们就站在那里,站在巴哥为我们创造的世界里,不愿走出去,不愿再走进那个等待着我们的世界中。

    再次见到巴哥是一年后。当时巴哥在路上看到我,他停下跑车,招呼我到他的住处来份热狗加可乐,于是我跳上了他的跑车。我们一路狂飙,车篷敞开着,风在耳边呼啸,巴哥扯着嗓门对我说起生活,说起时代,还说想让我看看他住所前廊摆放的东西——“前廊”,老天,还有餐厅、厨房、卧室。

    他想让我看什么?

    奖杯。大奖杯、小奖杯,刻着他名字的纯金、纯银、纯铜奖杯。舞蹈奖杯。它们到处都是,床边的地板、厨房的洗碗槽、浴室,随处可见,会客室里尤其多,放眼望去,就像遭了蝗灾。壁炉架上,书橱上(不放书),地板上,到处都是奖杯,如此之多,以至于我们举步维艰,时不时就要踢翻几个。他歪着脑袋闭着眼睛计算着,说大概有三百二十个。这也就意味着,在过去的一年里,他几乎每晚都能拿回一个奖杯。

    “所有这些,”我倒吸了一口气,“都是在高中毕业之后赢的?”

    “我算不算才艺超群?”

    “你真是个绝世奇人!这么多个夜晚,你的舞伴是哪一位?”

    “不止一位。”巴哥纠正道,“三百个不同的夜晚,三百个不同的舞伴,误差最大不超过十二个。”

    “你去哪儿找来三百个女人,三百个有天赋的、跳得够好、能帮你获奖的女人?”

    “她们不都有天赋或跳得好。”巴哥瞥了一眼自己的收藏,“她们只是普通的、和善的、每晚都跳舞的女人。赢得那些奖杯的是我。我把她们变成了好舞伴。然后我们一起去跳舞,横扫整个舞池。所有人都停下来,看着我们陶醉地、无休止地舞蹈。”

    他停顿了一下,面色通红,并摇了摇头。“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吹嘘。”

    他并不是在吹嘘,看得出来,他讲的都是大实话。

    “你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吗?”巴哥说道,一边递来一份热狗和一杯可乐。

    “你先别说,”我说,“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巴哥问,仔细盯着我看。

    “在洛杉矶,高中最后一次礼堂集会。我记得礼堂里演奏了《感谢回忆》,但是在这首歌之前——”

    “是《滚啤酒桶》——”

    “——啤酒桶,对,当时你在上帝和大家的面前,跳了起来。”

    “我一直停不下来。”巴哥说,闭着眼睛,思绪回到当年。“一直跳,”他说,“停不下来。”

    “你前途一片光明啊。”我说。

    “除非,”他说,“有什么意外。”

    当然,那意外就是战争。

    回想往事,我记得在校的最后一年我有点傻气,列了一张清单,上面写了一百六十五个最要好的朋友的名字。你能想象吗?一百六十五个最要好的朋友!幸亏当时我没把这张清单给任何人看,否则我该会在一片嘘声中被赶出学校吧。

    反正,战争来了,然后又走了,带走了几十个我列在清单上的朋友,剩下的人要么不知踪迹,要么去了东部,要么定居在佛罗里达的马利布或者劳德代尔堡。巴哥也在我的好友清单上,但直到过了大半辈子之后,我才知道我其实并不了解他。这时,我已经沦落到只剩下六七个在必要时可以求助的朋友了。也就是在这时,一个周六的下午,我走在好莱坞大道上时,听到一个人喊:“来一份热狗加可乐怎么样?”

    是巴哥,还没转身我就知道是他。没错,就是他,他正站在好莱坞星光大道上,左脚底下是玛丽·碧克馥和李嘉图·科迪斯的星印,右脚脚尖指向吉米·斯图亚特。巴哥掉了点儿头发,增加了些体重,但他还是那个巴哥。我万分欣喜,可能有点太过了,而且还显露出来了,因为他似乎对我的热情有些尴尬。我发现他的西装还没有半成新,衬衫也磨破了,但是那条领带很整洁。他握了握我的手,然后我们快速走进了一间小店,要了热狗加可乐站着吃。

    “你仍然想成为全世界最伟大的作家?”巴哥问。

    “还在努力。”我回答。

    “你会成功的。”巴哥微笑着说,很是真诚,“你以前就很不错。”

    “你以前也是。”我说。

    这话似乎微微刺痛了他,因为他突然停止咀嚼,喝了一大口可乐。“是的,先生。”他说,“我以前确实不错。”

    “神啊,”我说,“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看到那些奖杯的情景。那么一大堆!它们后来究竟——”

    我还没问完,他就给出了答案。

    “有一些放仓库了,一些留给我第一任妻子了,剩下的都捐给了慈善二手商店。”

    “抱歉。”我说。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巴哥冷静地看着我。“为什么抱歉?”

    “妈的,我不知道。”我说,“只是,那些奖杯似乎是你重要的一部分。过去的几年时间里,我并不经常想起你,但是,老实说,只要我想起你,脑海里就浮现出你在你家客厅、厨房,他妈的,甚至车库里,双膝淹没在奖杯中的情景。”

    “我该下地狱了,”巴哥说,“我都给你留下了什么记忆啊。”

    我们喝完了可乐,该走了。可即使看到他这些年里长胖了不少,我还是忍不住要问。

    “什么时候——”我开口,又打住。

    “什么时候什么?”巴哥问。

    “什么时候,”我艰难地问,“开始不跳舞了?”

    “很多年了。”巴哥答。

    “可具体是多少年呢?”

    “十年前,十五年前,可能二十年前吧。对,二十年前。我不再跳舞了。”

    “我不相信。巴哥不跳舞?疯话。”

    “真的。晚上外出穿的漂亮鞋子也捐给慈善商店了。总不能穿着袜子跳舞吧。”

    “能,光脚跳舞都行!”

    巴哥只能勉强一笑。“还真有你的。不过,谢谢你的好意。”他开始一步步慢慢走向门边,“保重,天才——”

    “别跑那么快。”我陪他走到大马路上,他左右查看,仿佛此时正值交通高峰期。“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亲眼见识一下,你知道吗?你吹牛,说你带过三百个普通女孩进入舞池,每一个女孩三分钟之内就会被你变成金格尔·罗杰斯那样的传奇舞者。而我只在1938年的礼堂集会中见过你跳舞,所以我不相信你说的。”

    “什么?”巴哥说,“你见过那些奖杯!”

    “有可能是你造的假。”我穷追不舍,盯着他起皱的西装和磨损的衬衫袖口。“任何人都可以走进一家卖奖杯的店铺,买个奖杯,然后刻上自己的名字。”

    “你觉得我这么做了?”巴哥吼道。

    “我就是这么想的,对!”

    巴哥扫了一眼马路,目光回到我的脸上,又看向马路,然后又转回我的脸,犹豫该朝哪里跑、该把我往哪里推、该对我怎么吼。

    “你中了什么邪?”巴哥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上帝啊,我不知道。”我承认,“只是,我们可能不会再相遇了,我或者你可能再也没机会来证明这件事。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看看你曾经说过的场面。我很想看你再次跳舞,巴哥。”

    “不行,”巴哥说,“我已经忘记怎么跳了。”

    “别这样对我。你可能忘记了,但你的身体知道怎么跳。打赌你今天下午能到国宾酒店,那儿的下午茶时间还有舞会,到那里你能像你说的那样,横扫整个舞池。你一上场就没人跳了,大家都停下来,看着你和她跳舞,就和三十年前一样。”

    “不,”巴哥说,向后退了两步又走回来,“不,不。”

    “到人群中去,随意挑一个陌生人,任何一个女孩,领她出来,挽着她,带她从舞池地面上飞掠而过,好像你们是在冰面上。送她进入梦中的天堂。”

    “你要这么写东西,你的书永远都卖不出去。”巴哥说。

    “我打赌你行,巴哥。”

    “我不赌。”

    “好吧,那么,我赌你不行。上帝啊,我赌你已经失去了这能耐!”

    “好了,打住。”巴哥说。

    “我说真的。你永远失了这能耐,永远。我敢打赌。想赌一把吗?”

    巴哥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脸颊发红。“赌多少?”

    “五十美元!”

    “我没——”

    “那三十美元。二十!你输得起这个数目,对吧?

    “该死的,谁说我会输?”

    “我说的。二十。就这么定了!”

    “你这是拿你的钱打水漂。”

    “不,我百分百是赢家,因为你连个屁都不会跳!”

    “你的钱在哪儿?”巴哥吼叫道,他被这话激怒了。

    “这儿!”

    “你的车在哪儿?”

    “我没有车,一直没学会开车。你的在哪儿?”

    “卖了!上帝,没车。没车怎么去下午茶的舞会?”

    我们去了。我们招了一辆的士,我付了钱。趁他还没来得及平息心中的怒火,我拖着他进了酒店大厅,到了舞厅。那是一个美好的夏日午后,天气是如此怡人,舞厅里挤满了人,大部分是中年男士带着妻子,也有少数年轻一点儿的带着他们的女朋友,还有三两个看起来与这场合欠协调的大学毕业生,似乎正因为舞厅里放着另一个时代的老歌而窘迫难耐。

    我们坐到了舞厅里剩下的最后一张桌子旁。当巴哥张口想要做最后的抗议时,我往他嘴里塞了根吸管,用玛格丽塔鸡尾酒堵住了他的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再次抗议。

    “因为你正好是我一百六十五个亲密好友中的一个!”我说。

    “我们从来就不是朋友。”巴哥说。

    “嗯,不管怎样,今天这里放着《月光小夜曲》,我一直很喜欢,可从来没跳过,我是个手脚迟钝的笨蛋。劳你的双腿代舞了,巴哥!”

    他已动起脚来,身体缓慢摇摆。

    “你要挑哪个?”我说,“要拆散一对?或者那边有几朵壁花,一整桌子的壁花。敢不敢挑个最不可能被人邀请的,教她跳舞,嗯?”

    这一招奏效了。向我投了一道纯粹的轻蔑目光之后,他就纵身投入华丽的舞裙和光鲜体面的男士中去了,他寻找着,直到目光落在了一张桌子上:一位难以判断年龄的女士坐在那里,双手交叠,面容清瘦苍白,略显病态,头上的宽边帽遮住了半张脸。她坐在那里,好像在等待某个永远都不会出现的人。

    就那个,我心里想。

    巴哥看着她,朝我瞄了一眼。我点点头。他走过去,朝她鞠了个躬,接着开始谈话。她似乎不跳舞,不知道怎么跳,也不想跳。他似乎在说:啊,来跳。她回复:啊,不行。巴哥转身,挽着她的手,意味深长地盯着我,朝我眨了眨眼。接着,他甚至不用看她就抓着她的手和胳膊,将她举起,然后又放下,天衣无缝的一个滑步,他们进了舞池。

    我能说什么,还需要证明什么?多年以前巴哥没有吹嘘,说的全是大实话。一旦女孩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她就没有了重量。到了他走叉形步、转圈、领着她在地面滑行的时候,她就几乎要飞起来了,他好像不得不拉住她,以留她在地面。她简直就是一缕游丝,与握在手中的蜂鸟最接近的东西——蜂鸟握在手中时,你感觉不到它的重量,只能感受到它的心跳。她被送出去,绕圈,又拉回来;巴哥指引着、移动着、诱导着、后退着。他不再是五十岁,不,他现在是十八岁,他的身体记起了大脑早已忘记的东西,他的身体现在也脱离了地心的引力。他领着自己舞蹈,也领着她舞蹈,就像一位恋人,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一种漫不经心的情绪,好像对接下来一小时乃至夜幕降临之后的一切都胸有成竹。

    事情真发生了,正如他所说的那样。一分钟之内,最多一分半钟,舞池里只剩下了他们俩。当巴哥和他的陌生女伴瞥眼之间飞转而过时,舞池里的每一对都停了下来。乐队指挥几乎忘记了手里的指挥棒,管弦乐队的成员也同样着了迷,他们抱着各自的乐器尽力向前探出身子以一睹巴哥和他新欢的风采,看他们如何凌空飞旋转身。

    《月光小夜曲》终了之时,有一瞬间整个舞厅静寂无声,然后雷鸣般的掌声响了起来。巴哥假装掌声是送给他舞伴的,帮她行屈膝礼,然后带她回到座位上。她坐在那里,双眼紧闭,无法相信刚刚发生的一切。这时巴哥早已进了舞池,手里挽着另一位从邻近桌上借来的舞伴。这次,没有一个人走进舞池。巴哥和他借来的舞伴在舞池里一圈又一圈地跳,这一次,巴哥自己也闭上了双眼。

    我起身,把二十美元放在桌上他能找到的地方。毕竟,他赢了这场赌局,不是吗?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能把他抛弃在高中的礼堂走道上让他独自舞蹈吧,我能吗?

    往外走的时候,我回头一望,巴哥看到了我,朝我挥手示意,他和我一样热泪盈眶。穿过人群时,我听到有人在悄声低语:“嘿,快看,看这个家伙!”

    天哪,我心想,他会跳一整个晚上的。

    而我,我只会离开。

    于是我走出酒店,一直走,直到我又变回五十岁,直到太阳下山,直到六月提前到来的低矮雾气弥漫整座洛杉矶城。

    那晚睡前我许了一个愿,希望第二天早上巴哥醒来的时候,他的床四周都摆满了奖杯。

    或者,至少他一转身就能看到一个安静而善解人意的“战利品”,她的脑袋枕在他的枕头上,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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