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月1日
阿古 译
他们有一幢水晶柱支撑的房子,盖在火星空海的边缘。每天早上,K夫人采摘水晶墙壁上长出的金色果子,或抛洒一把把磁尘清洗房子,磁尘会带走一切污垢,吹散在热风里。下午,化石海温暖寂静,酒树直挺挺地立在院子里。这个偏远渺小的火星骨镇与世隔绝,没有人出门。K先生正待在他的房间里,读一本凸印着象形文字的金属书,他不时挥动手掌,仿佛是在撩拨竖琴弦。他的手指抚摸之下,书中响起一个柔和古音,开始讲述古老传说。那时的海还是红色的,古人率领金属昆虫和电蜘蛛上阵厮杀。
K先生和K夫人在死海边居住了二十年,他们的祖先原先也生活在这一幢房子里。房子会像花朵般转动方向,不停追逐太阳,转了十个世纪。
K先生和K太太还没老。他们有真正的火星褐色皮肤,眼睛如黄色硬币,嗓音柔和悦耳。曾经,他们喜欢用化学焰火作画,喜欢在畅饮酒树绿色汁液的季节去运河里游泳,喜欢坐在谈话室的蓝色磷画下,把悄悄话一直说到黎明。
现在他们不太开心。
这天早晨K太太站在水晶柱中间,看着炙热的沙漠融化成黄蜡,似乎在地平线上流淌。
有事情要发生了。
她等待着。
她望着火星的蓝天,仿佛下一刻天就会蜷曲收缩,然后把一个金光闪闪的奇迹吐到沙漠里。
什么都没发生。
她厌倦了等待,穿行在迷蒙的水晶柱间。水晶柱顶部洒落一阵细雨,冷却了焦热的空气,轻打在她身上。天热时,这就像走在一条小溪中。凉爽的涓流在房子地板上闪光。远处,她听到丈夫正稳稳地演奏他的书,他的手指从不厌倦那些古老的歌谣。她暗暗希望,有一天他会丢开那些不可思议的书,恢复从前的热情,像抚摸一架竖琴那样拥抱她,抚摸她。
但是,这不可能。她摇摇头,微微耸肩。她的眼皮轻轻合下,遮住了金色的双眼。虽然还年轻,但婚姻让他们觉得彼此熟识而衰老。
她躺在椅子上,椅子的形状能随她身形而改变。她焦虑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梦境来了。
她举起颤抖的棕色手指,向空中抓挠。过了一会儿,她惊恐地坐起身,大口喘气。
她迅速瞥了一眼四周,仿佛期待有人在她眼前现身。她似乎有点失落,水晶柱之间空荡无人。
丈夫出现在一扇三角形的门前。“你叫我啦?”他生气地问道。
“没有!”她大喊。
“我好像听到你在喊叫。”
“是吗?我刚才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大白天?你很少白天睡觉的。”
她坐着,仿佛被梦境迎面痛击。“真奇怪,太奇怪了,”她喃喃地说,“多么奇怪的梦境。”
“哦?”他显然希望早点回到书中。
“我梦见了一个男人。”
“一个男人?”
“一个高个子男人,六英尺一英寸高。”
“多么荒谬,一个巨人,一个畸形的巨人。”
“不知为什么,”她努力回想着,“尽管很高,可他看上去正常得很。而且他,哦,我知道你会觉得很傻,他有一双蓝眼睛!”
“蓝眼睛!诸神啊!”K先生大叫起来,“你下一步还会梦到什么?我猜他还有一头黑发?”
“你怎么猜到的?”她很兴奋。
“那是最不可能的颜色。”他冷冷地回答。
“好吧,正是黑色!”她大喊,“他的皮肤非常白皙,他真不寻常!他身穿一件奇怪制服,从天而降,愉快地对我说话!”她笑了。
“从天而降?你胡说些什么!”
“他乘着一架金属机器,在阳光下闪耀。”她回忆道。她闭上眼睛,又回想了一下。“我梦到天空中有东西闪闪发光,像一枚扔到空中的硬币,突然它变大了,一架银色的外星飞船,轻轻落在地上,又圆又长。银色飞船一侧打开了一扇门,这个高大男人走了出来。”
“要是你干活更卖力,就不会做这些无聊的梦了。”
“我非常享受这个梦。”她答道,仰面向后躺去。“我从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想象力。黑头发,蓝眼睛,白皮肤!真是个奇怪的人,但是,挺帅的。”
“想得倒挺好的。”
“你说话真不厚道。我没有特意去想象他的存在,只是刚好在我打盹走神时,他溜进了我的脑海。这场梦出乎意料,如此特别。他看着我说:‘我从第三颗行星乘坐飞船而来,我的名字叫纳撒尼尔·约克……’”
“一个愚蠢的名字,根本就算不上名字。”丈夫反驳道。
“这名字的确挺蠢的,要知道这只是一场梦,”她轻声解释道,“接着他又说:‘这是跨越太空的第一次飞行。飞船上只有两个人,我和我的朋友伯特。’”
“另一个愚蠢的名字。”
“他说:‘我们来自地球上的一个城市,我们那个星球的名字叫地球。’”K夫人继续说,“‘地球’,这就是他说出的那个名字,尽管他用的是另一种语言,我还是听明白了,通过我的心意。我觉得这是心灵感应。”
K先生转身就走。她叫住了他。“耶尔,”她平静地说,“你有没有想过,在第三颗行星上有人居住?”
“第三颗行星不能支持生命,”丈夫耐心地说,“我们的科学家说,它的大气层里氧气太多了。”
“但如果那里有人,不是挺奇妙的吗?他们乘着某种飞船跨越太空?”
“耶拉,你知道我有多讨厌这种情绪化的大呼小叫。让我们各自回去工作吧。”
当天晚些时候,她徘徊在水晶柱间窸窸窣窣的细雨中,唱起那首歌,一遍又一遍。
“那是什么歌?”她的丈夫终于按捺不住了,走过来坐在火桌旁。
“我不知道。”她抬头看向丈夫,自己也深感惊讶。她难以置信地伸手捂住嘴。太阳落下,房子正在自动关闭,就像一朵巨大的花,在天黑时合拢花瓣。有风在水晶柱间盘旋,火桌上的银色熔岩池正剧烈冒泡。风拂动她的赤褐色头发,在她耳边低吟。她静静站着,望向死海浅浅的广袤底部,仿佛在回忆。她的黄眼睛柔软湿润。“用你的双眸与我共饮,我亦将献上我的眼睛,”她唱着,轻轻地,悄悄地,慢慢地,“在杯中留下你的吻,我愿为此舍弃美酒。[4]”她哼唱起来,随风挥舞手臂,紧闭双眼。她轻轻哼完了整首歌。
如此美妙。
“以前从没听你唱过。你刚写的?”他问道,眼神锐利。
“不。是的。不对,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犹豫,“我甚至不知道这些歌词是什么意思!它们是用另一种语言写的!”
“什么语言?”
她漫不经心地往暗涌的熔岩中丢生肉块。“我不知道。”片刻之后,她捞出已烫熟的肉,盛在盘子里端给他。“也许只是我胡乱编造的东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看着她把肉淹没在嘶嘶的火池中。太阳不见了。黑夜缓缓降临,充满了整个房间,遮掩了水晶柱和他们两个,像一杯泼到天花板上又倾泻而下的黑暗浓醴。只有银色熔岩的光芒照亮了他们的脸庞。
她又哼唱起那首奇怪的歌。
他立刻从椅子上跳起,在房间里气恼地踱来踱去。
之后,他默默无语地吃完了晚餐。
他站起身,伸展了一下身体,瞥了她一眼,打着哈欠建议道:“今晚乘着烈焰鸟去镇上看演出吧。”
“当真?”她说,“你感觉不舒服吗?”
“这个提议很奇怪吗?”
“我们已经六个月没去看过演出了!”
“我觉得看演出是个好主意。”
“突然又变得那么殷勤。”她说。
“别这么说话,”他没好气地回答,“你去不去?”
她望向苍白的沙漠。那对孪生白月正在升起。冰凉的水轻轻漫过她的脚趾,她微微颤抖。她很想静静地坐在这里一动不动,直到那件事发生,那件期待了一整天的事,那件也许可能发生的事。一句歌词飘过她的脑海。
“我……”
“想好了?”他催促道,“马上就出发吧。”
“我累了。”她说,“改天吧。”
“戴上你的围巾,”他递给她一个小瓶。“我们已经几个月没出过门了。”
“你每周要去两次西城。”她看都不看他一眼。
“那是为了公事。”他说。
“哦?”她呢喃了一声。
瓶中泼洒出一抹液体,弥散成一团震颤的蓝雾,裹住了她的脖子。
一群烈焰鸟蹲伏在清凉柔软的沙地上,像一层煤炭。夜风轻拍,把篷车吹成白色的气球,一千条绿丝带把篷车系在烈焰鸟身上。
耶拉坐在篷车上,丈夫一声令下,群鸟燃烧,飞向黑暗天空。丝带拉紧,拽起篷车滑过细沙。篷车高高飞起,掠过蓝色山丘,把他们的家抛在身后,远离了洒雨的水晶柱、笼中的花朵、唱歌的金属书和窃窃私语的地板涓流。她并不看着自己的丈夫。她听到他冲着烈焰鸟大喊,它们越飞越高,像一万朵炙热火花,在天空中盛开成琳琅满目的红黄色烟花,篷车仿佛一片花瓣,在风中一燃而过。
她没去看那些废弃的古代骨城,没去看那条充满了空虚和梦想的老运河。他们就如一抹月影、一把火炬,从干涸的昔日河流湖泊之上飞过。
她只看夜空。
她丈夫在说话。
她看着夜空。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什么?”
他叹气。“你得专心点儿。”
“我刚刚在思考。”
“没想到你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人,你今晚肯定对夜空特别感兴趣。”他说。
“夜空非常美。”
“我在盘算,”丈夫缓缓说道,“今天晚上我想打电话给胡勒。我想和他商量一下,我们去蓝山住几天,一个星期左右。只是一个念头……”
“蓝山!”她一只手抓着篷车边缘,一下子转向他。
“哦,只是一个建议。”
“你想什么时候去?”她问道,浑身颤抖。
“我想明天早上就出发,既然决定了,就早点行动。”他尽量说得很随意。
“但我们从没在这么早的时节出去旅行过!”
“就这一次,我觉得……”他笑了,“出门一段时间对我们有好处。重获平静与安宁。你没有别的计划吧?我们一起去,好吗?”
她吸了口气,等了一会儿才回答:“不去。”
“什么?”他的吼声惊动了烈焰鸟。篷车被猛地拽了一下。
“不,”她坚定地说,“我决定了,不去。”
他看着她。她转过脸。之后他们没再说话。烈焰鸟仍在奋力飞翔,一万支火把随风飘荡。
黎明,阳光透过水晶柱,融化了耶拉身下的睡雾。入夜,当耶拉躺下休息时,水晶墙中会喷涌出睡雾,形成一层柔软的雾毯,支撑着她漂浮在地板上方。整个夜晚,她就睡在这沉默的河流里,像一艘小船轻漂在无声潮涌中。现在雾气淡去,雾床越来越稀薄,她搁浅在醒来的边缘。
她睁开眼睛。
丈夫站在她身旁。他专心注视着她,好像已经站了好几个小时。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敢看他的脸。
“你又在做梦了!”他说,“你不停说梦话,把我惊醒了。我觉得你真该去看看医生。”
“我没事。”
“你在睡梦中说了很多话!”
“是吗?”她吓了一跳。
黎明时分的房间里非常清冷。一道灰暗的光投在她躺着的地方。
“你到底梦到了什么?”
她不得不回想了一会儿,才记起来。“飞船又从天空降落,登陆,那个高大男人走了出来,和我说话。他讲小笑话给我听,真好笑,我们聊得很愉快。”
K先生在水晶柱上拍了一下。热气腾腾的温泉涌了出来,房间里的寒意瞬间荡然无存。K先生面无表情。
“然后,”她说,“这个人,说他的怪名字叫纳撒尼尔·约克。他对我说,我很美,他吻了我。”
“哈!”丈夫叫道,猛地一转身走开几步,下巴抖个不停。
“这只是一个梦。”她被逗乐了。
“那愚蠢的春梦还是你自己留着回味吧!”
“你就像个孩子。”她仰头躺回所剩不多的化学雾床上。过了一会儿她轻笑起来,坦白说:“我又记起来梦境的一些细节。”
“噢,什么细节,什么?”他大喊。
“耶尔,你脾气真暴躁。”
“告诉我!”他要求,“你不能在我面前保守秘密!”他脸色黑沉,僵直地站在她身旁。
“我从没见过你这样,”她说道,心情半是震惊,半是享受,“事情是这样的,纳撒尼尔·约克告诉我,嗯,他说他会把我带进他的飞船,带着我飞上天空,带我一起回到他的星球。这可真是太荒谬了。”
“荒谬,没错!”他几乎尖叫起来,“你真该亲耳听听自己的梦话。你对着他阿谀奉承,对着他柔声细语,和他一起歌唱,哦诸神啊,闹腾了一整晚,你真该听听!”
“耶尔!”
“他什么时候降落,他和他那艘该死的飞船到底降落在哪里?”
“耶尔,别嚷嚷。”
“我就要嚷!”他俯下气得僵直的身子,“在你的梦里,”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那艘飞船降落在绿谷,对不对?回答我!”
“怎么了,没错……”
“它会在今天下午降落,对吧?”他紧紧盯着她。
“是的,是的,我想是这样,是的,但那只是一场梦!”
“嗯……”他重重甩开她的手,“幸好你是实话实说!我听清了你的每一句梦话,你提到了绿谷,提到了降落时间。”他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在水晶柱间来回踱步,仿佛是被闪电耀瞎了眼。慢慢地,他的呼吸匀和了下来。她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可怜的疯子。终于她爬起身,走向他。“耶尔。”她低声呼唤。
“我很好。”
“你病了。”
“没有。”他挤出一丝疲惫微笑。“我只是孩子气发作。原谅我,亲爱的。”他随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最近工作太辛苦了,我很抱歉。我应该去躺会儿……”
“你这么激动。”
“我现在没事了。好了。”他吐出一口气,“忘了这个梦吧。昨天我听了一个关于维欧的笑话,我正想讲给你听呢。等你准备好早餐,我就讲给你听,我们不要再纠结这个话题了。”
“这只是一场梦。”
“当然。”他僵硬地吻了吻她的脸颊,“只是一场梦。”
中午太阳升高了,小山丘的尖顶在炙热阳光下闪烁。
“你不是要去城里吗?”耶拉问。
“城里?”他微微耸起眉毛。
“你总会在今天这个日子去城里的。”她转动了一下花笼。花朵们骚动起来,纷纷张开饥饿的黄嘴。
他放下金属书。“不,今天太热了,现在出门也晚了。”
“哦。”她喂完食,朝门口走去,“那么,我很快就回来。”
“等一下!你去哪里?”
她转眼间就走到了门口。“去宝儿家。她邀请我过去!”
“今天?”
“我已经很久没和她见面了。路又不远。”
“她家在绿谷,是不是?”
“是的,只是散个步,不远,我想……”她走得很急。
“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他说着,跑出门把她拉了回来。他耷拉着脸,仿佛非常懊恼自己的健忘。“瞧我这记性,今天下午我邀请了尼尔博士。”
“尼尔博士!”她又向门口溜去。
他抓住她的胳膊,坚定地把她往屋里拉。“是的。”
“可是宝儿……”
“让宝儿等等吧,耶拉。我们必须招待尼尔。”
“也就十几分钟的路……”
“不行,耶拉。”
“不行?”
他摇了摇头。“不行,再说了,步行去宝儿家要走很长一段路。一路上要穿过绿谷,走过大运河,继续往下走,对吧?一路上非常热。尼尔博士会很高兴见到你的,怎么样?”
她没有回答。她希望能挣脱他,跑出门。她想大喊大叫。可她只是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手,缓缓地把手指翻来覆去,犹如一头困兽。
“耶拉?”他喃喃地说,“你会待在家里的,对不对?”
“是的,”她过了许久才说,“我会待在家里的。”
“待一整个下午?”
她的声音很闷。“待一整个下午。”
天色渐晚,尼尔博士仍然没露面。耶拉的丈夫似乎并不惊讶。快傍晚时,他小声嘀咕着从衣柜里取出一支外形凶狠的武器。那是一根淡黄色长管,上面附着一截嗡嗡作响的波纹管,装着一个扳机。他转过身来,脸上戴了一个面无表情的银色金属面具。想要掩饰自己的情感时,他总会戴上这副面具。面具打造得极精巧,完美地贴合他消瘦的脸颊、下巴和额头。面具闪闪发光,他双手紧紧握着那支邪恶的武器。波纹管不停嗡嗡响,昆虫的嗡嗡声。一扣扳机,一声啸叫,一群金蜂会从长管中飞出。可怕的金色蜜蜂,蜇人,施毒,坠落,死去,像种子撒落在沙上。
“你要去哪里?”她问。
“什么?”他倾听长管发出的恐怖嗡嗡声,“尼尔博士还不来,我可不能就这么干等着。我要出去一会儿打个猎。我很快就回来,你会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对吗?”银色面具泛着光。
“我会的。”
“告诉尼尔博士,我马上就回来。只是出去打一会儿猎。”
三角门关上了。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山下。
她看着他走进阳光中,直到不见了踪影。然后,她继续干家务,撒磁尘,摘下水晶壁上新长出的水果。她动作有力而迅速,但有时也会走神。她望向水晶柱外的天空,不禁哼唱起那首令人难忘的奇怪歌谣。
她屏住呼吸,站着一动不动,等待着。
快了,快了。
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
这就像雷雨临近之前那阵突如其来的平静,然后阵阵微风,片片云翳,蒙蒙水汽拂过大地。你的耳中憋起一股闷压,你的心揪了起来,等待即将到来的暴风雨。你的身体开始颤抖。天空昏暗变色,云层增厚变暗,山峰黯淡铁灰。笼花轻轻叹息,警告风暴的到来。你的头发也随风飘扬。在房子某处,语音时钟唱了起来:“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是时候了,是时候了……”唱得如此轻柔,仿佛水珠轻打丝绒。
然后,风暴真的来了。雷电闪耀,黑暗笼罩下来,遮天盖地,直到永远。
此刻正是这样的氛围。风暴将临,但此时仍万里无云。闪电可期,而眼下仍天高云淡。
耶拉在这幢热得透不过气来的夏屋里踱步。也许下一秒闪电就会划过天空;一个霹雳、一阵烟雾、一片寂静,道路上响起脚步声,有人叩响水晶门,她会跑去开门……
疯狂的耶拉!她责备自己。你平平淡淡的脑子里怎么会有这种疯疯癫癫的念头?
这时,事情终于发生了。
一股暖流冲刷而过,仿佛空中划过一道烈焰。一声疾旋的爆音,天空中闪过一道金属耀光。
耶拉不禁大喊。
她跑过水晶柱,猛地推开门。她眺望群山。这时还看不到什么。
她正想跑下山,却又停下了脚步。她应该留在这儿,不能离开。尼尔博士要来拜访,如果她跑了,丈夫会生气。
她等在门口,呼吸急促,伸出双手。
她紧张地眺望绿谷方向,但什么也没看见。
傻女人。她走进门。你的想象力可真丰富,她暗想。那只不过是一只鸟、一片叶、一阵风,运河里的一尾鱼。坐下,歇着。
她坐了下来。
一声爆响。
清晰,尖锐,正是恶虫武器的声音。她的身体猛地一颤。
枪声来自远处。迅捷的金蜂嗡嗡叫个不停。一枪。又是一枪,准确,冷酷,遥远。
她的身体又畏缩了一下,不知怎的,她吓坏了。她尖叫,大叫,不可抑止地嘶声叫喊。她猛地跑到门口,再一次推开门。
回声渐渐消散,息止了。
她脸色苍白,在院里站了整整五分钟。
最后,她低着头,缓步走过一间又一间水晶室,手拂过一件又一件什物,嘴唇哆嗦个不停。最后,她独坐在昏暗的酒房里,等待着。她撩起围巾下摆,擦拭琥珀酒杯。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脚步声,嘎吱嘎吱踩在细小石头上。
她起身,站立在安静的房间中央。酒杯从她指间滑落,跌成碎片。
脚步在门外迟疑了一下。
她应该说话吗?她是不是应该大声说“进来吧,哦,进来吧”?
她上前几步。
来人走上了斜坡,一只手扭了扭门闩。她对着门口露出微笑。
门开了。她脸上的微笑溜走了。
是她的丈夫。银色面具上闪着迟钝的光。
他走进房间,只看了她一眼。他啪的一声打开波纹管,磕了磕,两只死蜂掉落在地上。他踩了两脚,把空枪搁在房间角落里。耶拉一遍又一边弯下腰,徒劳地想捡起酒杯碎片。“你干了什么?”她问。
“没什么。”他说着,转身摘掉面具。
“但是,枪声……我听到你开了火,两次。”
“只是打猎,我只是偶尔兴起打个猎。尼尔博士到了吗?”
“没有。”
“不对啊,”他不耐烦地打了个响指,“嘿,我突然记起来,他明天下午才会到访。我多蠢啊。”
他们坐下来吃饭。她呆看着食物,却不动手。“怎么了?”他夹起肉,浸入翻滚的熔岩,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
“不知道,我不饿。”她说。
“为什么不饿?”
“不知道,就是不饿。”
风扬起,刮过天空。太阳快要落山了。房间很小,突然冷了下来。
“我一直在努力回忆。”她说。房间里一片寂静,长着金色眼睛的冰冷丈夫直直地坐在她对面。
“回忆什么?”他呷了一口酒。
“那首歌,那首精致美丽的歌。”她闭上眼睛,哼了起来,却不是那一首,“我已经忘了。可不知怎的,我并不想忘记。我想要永远记住那首歌。”她轻挥双手,仿佛挥舞的节奏能帮她记起来。她向后躺进椅子里。“我记不起来了。”她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我很伤心,却不知道为什么伤心。我哭了,却不知道为什么哭,可我就是哭了。”
她伸手捂住脸庞,肩膀一下下抽动。
“明天你会好起来的。”他说。
她抬起头,没有看他,而是望向空荡荡的沙漠。明亮的群星闪耀在黑色天空之上,远处风声飞扬,冷冽水流在运河中潺潺搅动。她闭上双眼,浑身颤抖。
“是的,”她说,“明天我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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