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春
曹浏 译
“我们每一个人小时候都曾这样幻想……”凯利主教说道。
其他人点点头低声附和。
“每一个受过洗礼的孩子,”主教接着说,“都曾在某个夜晚异想天开:会是我吗?主终于再度降临于……我……我?哦上帝啊,如果我是耶稣……那该多棒啊!”
在座的有几位天主教神父、基督教牧师以及一位犹太教拉比。他们听主教这么说,回想起自己儿时的天真幻想,有些忍俊不禁。
“我猜,犹太小孩都会把自己想象成摩西吧?”尼文神父说道。
“哦,我亲爱的朋友,才不是呢,”尼特勒尔拉比激动了起来,“是救世主!弥赛亚!”
四下又传来一阵隐约的笑声。
“当然,当然,”尼文神父红光满面地回答道,“瞧我说的蠢话。基督并不是救世主,对吧?犹太人还在等呢。真是奇了怪。哎,又是多义词惹的祸。”
“要论让人摸不着头脑,还有什么比这番景象更甚呢?”凯利主教站起身,领着众人走上露天平台,一览众山小。眼前是火星起伏的丘陵、古旧的城镇、年久的公路和干涸的河流。远在六千万英里之外的地球悬于天际,散发出幽蓝的光芒。
“我们大概做梦都没有想过,”史密斯教士说,“有一天我们会在这火星上也各自建起浸信会教堂、圣玛丽教堂或是西奈山犹太教堂吧?”
自然没有,每个人都轻轻附和。
大家凭栏而立,此时一个别样的声音划过,打破了沉寂。原来尼文神父打开了他的半导体收音机,想知道几点了。收音机里播报着脚下这片新美利坚-火星殖民地的新闻,大家纷纷侧耳倾听。
“——消息称,这是本年度在我区域境内首次发现火星人的踪迹。请居民们务必留意。如果——”
神父啪的一下把收音机关了。
“真是行踪不定的会众。”史密斯教士叹了口气说,“我必须承认,我来火星工作不光是为了基督教徒们,我还想邀请火星人,哪怕就一个也好,让他来参加礼拜天的圣餐,以便了解他的信仰和欲求。”
“我们对他们来说还太陌生了,”利普斯科姆神父说,“我想再过个一年半载,他们就会理解我们并非什么有所企图的狩猎者,能为了兽皮放倒整头水牛。尽管如此,我也不得不承认,抑制好奇心并不是件容易事。毕竟水手号拍下的照片显示这儿不存在任何生命迹象。可偏偏就有神秘的物种生存在这里,而且竟然与人类颇有几分相似。”
“您说‘有几分相似’?”犹太拉比抿着咖啡,若有所思,“我可觉得他们比我们更有人性。他们任凭我们闯入家园,自己却躲进深山。我猜,他们偶尔也会乔装成地球人混入我们之中……”
“你真的相信他们懂得读心术和催眠法,能随意穿梭在我们的城镇里,用假面与幻象将我们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的确这么认为。”
“这么说来,火星人竟不愿意现身,让我们这已开化的族群来救赎,”主教一边给大家递上白兰地和薄荷甜酒一边惋惜道,“真是莫大的悲哀。”
这番话引得不少人会心而笑。
“然而基督的再临推迟了几千年。主啊,我们还需等待多久?”
“我可从来没把自己想成耶稣再世,”年轻的尼文神父说,“一直以来我所殷切盼望的就只是见到他。从八岁起我就这么想了。那大概也是我成为一名神父的初衷。”
“当个神父,好让你在主降临的那天近水楼台先得月?”犹太拉比善意地打趣道。
年轻的神父点点头憨厚地笑着。这仿佛拨动了在场所有人最细微而又最敏感的神经,每个人都为这样的感同身受而慰藉不已,不由产生了一种要靠近尼文的冲动。
“各位,尤其是这位拉比,请允许我说两句,”凯利主教举起了酒杯,“让我们为弥赛亚的降临干杯,为基督的复临干杯。愿这不只是个古老而荒诞的梦。”
每个人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陷入沉寂。
主教擤了擤鼻子,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当晚的其他活动对大家来说平淡无奇。他们玩起了纸牌,争论起圣托马斯·阿奎那的主张;尼特勒尔拉比据理力争,不但说得对手哑口无言,还因此收获了“耶稣会士[6]”的绰号。睡前小酌之后,他们又打开收音机听夜间新闻。
“——注意,该火星人可能误认为自己被包围了。请目击者务必为其让路。目前情况显示,该火星人的行动是出于好奇,请市民不要惊慌。以上是今天的——”
分头回房之前,三派神职人员一齐探讨了各自为《新约》和《旧约》所著的不同语言的译本。而尼文神父的话令众人颇感意外:“你们可知道我曾受邀去根据马太、马可、路加、约翰四福音书写一幕剧本?作为某部电影的结尾!”
“好吧,可是我主的生命难道只有一种结束方式吗?”主教对此颇有微词。
“主教阁下,四福音书的确有四种不同的描写。我进行了一番对比,不由兴奋起来。想听吗?因为我发掘出一件几乎要被人淡忘的事——‘最后的晚餐’并非真正意义上最后的晚餐!”
“我的天,这是怎么回事?”
“主教阁下,它只是个开始,只是个开始!在基督受刑并被埋葬之后,被取名为彼得的西门[7]和门徒们不是去加利利海捉鱼了吗?”
“没错。”
“而神迹令他们得以有所捕获,不是吗?”
“是这样。”
“他们看到岸上有隐约的亮光,似乎是炽热的白煤,于是便上了岸过去烤起了现捕的鱼,对吧?”
“是啊,的确。”史密斯教士表示同意。
“透过炭火的辉光,他们不是好像察觉到了神灵的存在,并向它呼喊了吗?”
“是的。”
“他们没有听到回应,于是彼得又低声问:‘是谁?’那加利利海岸的未知魂灵将手伸进火光里,门徒们看到火苗蹿入其掌心,映出那永不可磨灭的钉痕,是吧?
“门徒们本就要吓得四散而去,但那魂灵说‘且将鱼分于众。’于是西门彼得在那炽白的炭火上烤了鱼,给门徒们分食。基督脆弱的魂灵又说:‘将我的话传递给普世的人们,祈求对罪恶的宽恕。’
“随后基督便离他们而去。在我的剧本里,基督沿着加利利海岸迈向远方。由于远处的景物看起来会高些,这看起来就会像是我主正走向天际,对吧?他就这么一直走,直到身影变得小如一颗尘埃,完全淡出门徒们的视野。
“旭日升起,照耀着这片古老的大地,细沙上我主的脚印被黎明的风掠过,慢慢地化为无形。
“而门徒们望着炭灰飘散,在享用了这真真正正的‘最后的晚餐’以后也离开了。在舞台设计方面,我令摄影机升高以便俯拍门徒们向周遭四散而去,开始他们的征途,向世界传播这伟人的一切。而他们的脚印好似轮辐般向各个方向蔓延开去,在晨风中渐渐被吹散。新的一天就这样来临。剧终。”
年轻的神父站在人群中央,入神地闭着眼睛,脸上泛着红晕。突然,他恍若惊醒似的睁开眼睛。“抱歉。”
“道什么歉?”主教惊讶地问道,一边用手背揉了揉眼,眨巴了几下,“因为害我一晚上两次掉眼泪吗?因为体会到自己对基督是如此敬爱?为什么你竟让身为主教的我醍醐灌顶!我分明早已对主的神迹烂熟于心!哦,亲爱的年轻人,你还保有一颗赤子之心,洗涤了我的灵魂。加利利海岸上的那顿烤鱼才是名副其实的‘最后的晚餐’。太棒了。你理应得见我主,只有你配得上我主的再临!”
“不!我还不够资格!”尼文神父谦虚地说。
“我们都不够格!但如果能互换灵魂,我愿在此刻让自己像你那样白水鉴心。先生们,请为尼文神父再干一杯。时间不早了,愿各位晚安。”
大家干完这杯就散了。拉比和牧师们都各自回到他们山下的教堂,只留下神父们站在门前,在徐徐凉风中凝望火星,凝望这片陌生的土地。
午夜终于降临,时针慢慢指向三点。尼文神父在阴冷的深夜醒来。伴随若有若无的风声,烛火摇曳,窗外的树叶敲打着玻璃沙沙作响。
尼文突然从床上惊坐起来,眼前还闪着噩梦中的暴徒嘶喊着追来的残影。这时他似乎听见了什么动静。
那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好像是谁关上了外面的某扇门。
尼文抓起一件睡袍披上,借着墙上零星的烛光,在昏暗中走下寓所的台阶,穿过教堂。
他挨个打开每一扇门查看,心想:哪有傻瓜给教堂上锁的?这儿有什么可偷的呢?不过他还是坚持巡视了一圈,发现教堂的前门没有上锁,风轻轻一吹就会开合。
尼文冻得哆哆嗦嗦,赶紧把门关上。
这时传来了一阵窸窣的脚步声。
尼文警惕地环顾四周。
教堂里空空如也,圣坛里的烛火一会儿歪向这儿,一会儿倒向那儿。周围唯有燃烧的熏香散发着陈年的气息,以及年复一年朝朝夕夕残留下来的杂碎物件。
当尼文的视线落在主圣坛的十字架上时,他整个人怔住了。
空中传来一下清晰的滴水声。
他缓缓把目光投向教堂后方的洗礼堂。
那儿还没有点上蜡烛,不过……
安放洗礼池的那个壁龛中映出一道苍白的光。
“凯利主教?”尼文试探地问道。
尼文顺着走廊慢慢走上前去,隐约感到阵阵寒意。
这时又有一滴水落下,发出敲击的脆响,转瞬消逝不闻。尼文停下了脚步。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水龙头在滴水,但周遭并没有水龙头这种东西,有的只是那洗礼池本身。只见一颗颗晶莹的液体匀速落入池里,每两滴之间约有三次心跳的间隔。
尼文似乎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然后又渐渐放缓,直到近乎停滞。他冒着冷汗,竟发觉自己不能动弹。他竭力让身体听从使唤,一步一步地走近洗礼池的拱门。
从那暗处果然投射来苍白的光芒。
不,那不是光。是个影子,一个人影。
影子站在洗礼池的那一面,身子俯在上方。这时水滴声停下了。
尼文神父惊得瞠目结舌。有那么一瞬间,他眼前一黑,慢慢才回过神来。
“谁!”他壮着胆子喊道。
这铿锵有力的一个字在整个教堂里回荡起来。那混响仿佛引得烛火扑朔,香灰飞扬。回声穿梭到耳边,甚至惊着了尼文自己。“谁!”
面前的人影一袭白衣,反射出一片白光,是这洗礼堂里唯一的光源。而正是这道微光,足以让尼文见证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的视线紧随着人影移动。只见那身影向空中伸出一只灰白的手。
那手直直地悬着,与其说这动作是那影子的意愿,不如说似乎是被尼文畏惧却又入迷的眼神所驱使。
在那苍白的手掌心中央有一个参差的伤口,四周缓缓地渗出血来,一滴一滴地坠入洗礼池里。
那血滴激起圣水,随着泛开的涟漪染红了水池。
尼文的眼前虽然依旧时明时暗,他却捕捉到了这令人屏息的一刻。
神父好像被重重打了一拳,瘫软在地。他跪着用一只手捂住眼睛,伸开另一只手试图去遮挡眼前的景象。他嘶声大喊,喊声是那么绝望,又透着对天启的敬畏。
“不,不,不,不,不,不,不,这不可能!”
尼文叫得撕心裂肺,好像遇到了不用麻药的骇人牙医,又好像灵魂被人从肉体中活生生抽离了出去。他又感到三生有幸,觉得自己的生命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升华。
“不!不!不!不!”
可眼前的情景却是千真万确。
他透过指缝又忐忑地望去。
那人就站在那里。
流血的手掌在空中颤抖,却叫人生畏。
“够了!”
人影把手收回黑暗里,之后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他的面容是如此熟悉。那双深邃的眼睛和尼文脑海中所描画的一样。他有着文雅的双唇,那一头长发和胡须使他看起来更加白皙。他和在加利利海岸上时一样,穿着极简的长袍。
神父奋力噙住眼泪,他颤抖着压抑住内心交织在一起难以克制的震惊、疑惑和狂喜。
然后,他望向那个影子——或许该称其为神灵、人影,抑或魂魄?无所谓了,反正面前这个他也在颤抖。
不,不应该啊。神父心想:他在怕什么……莫不是在怕我吧?
而这时,那神灵痛苦地扭动起来,表现出和尼文一样的挣扎,就好像是镜子在反射着这一切对神父的冲击。神灵紧闭起双眼,咧开嘴悲诉道:“请放我走吧。”
年轻的神父瞪大眼睛,喘了口气,暗想:可你是自由的,没人将你囚禁于此!
与此同时,那鬼影喊道:“不!是你!你困住了我!别再瞪着我了!你看得越久,我就越接近你的想象!我并不是你所见的那样!”
可我并没有出声啊,神父心想,就连嘴唇都没动过!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人影颤抖着说,一边向后退去,看起来更加惨白,“每个字,每句话,我都知道。来到这儿并非我的本意。我混进了镇上,突然间变成了许多人眼里不同的东西。他们一直跟着我,于是我逃到了这儿。门是开着的,我就躲了进来。然后——然后我就被你困住了。”
这不能怪我,神父在心中否认。
“没错,”影子哀怨地说道,“就是你。”
神父艰难地扒着水池的边缘,用尽全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越来越确信眼前这沉重的真相。终于,他斗胆问道:“你……并不同于你的表象?”
“没错,请原谅我。”
神父暗想,我要疯了。
“别这样,否则我也会同你一起疯掉。”
“可我不能抛弃您,我的主啊,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盼望着您,现在您终于降临了,您难道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吗!两千年了!全世界的人都在等您回来!而只有我有幸瞻仰您的尊容——”
“你不过是做着自己的美梦,你只看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事物。但在这一切背后,我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人影拽着自己的袍子说道。
“我到底该怎么办!”神父再也无法控制情绪,他慌张地时而望着天,时而转向眼前战栗的人影。“怎么办!”他嘶吼道。
“转过身去。然后让我就这样走出去。”
“仅此而已?”
“就这样。”人影说道。
神父急促地深吸了几口气,身体不住颤抖。
“真希望时间能够停下。”
“你是想逼死我吗?”
“绝不!”
“如果你再不放我走,如果你继续让我扮演你想象中的角色,我就会死在你手上。”
神父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手指的关节,切实的剧痛涌遍了全身。
“那么,你——你是火星人?”
“正是。”
“而我用想象把你变成了这样?”
“你也不是故意的。当你下楼来的时候,你以前的幻想侵入了我的身体。我的手掌还在因为你的臆想而流血。”
神父茫然地摇头。
“等……等等……”
他努力地凝视眼前这个在黑暗中反射出一丝光芒的影子。他的脸庞是如此令人神往,而那双手所能带来的博爱更加无法言说。
神父点点头,脸上写满了失落和惆怅,好像刚刚目睹了耶稣的受难,目睹了加利利海岸上的炭火燃尽。
“如果——如果我放你走——”
“快!快放我走!”
“如果我放你走,你能保证——”
“什么?”
“你能保证你会再回来吗?”
“再回来?”人影在黑暗中惊讶地喊起来。
“每年来一次,就一次。就在这儿,在这水池边,每年的这个晚上——”
“再回来?”
“请答应我!我必须要再和你会面。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我要你保证,否则我绝不放你走!”
“我——”
“答应我!我要你发誓!”
“好吧,我发誓,”苍白的影子说,“我发誓。”
“太感谢了,真是太感谢你了!”
“我该在明年的哪一天回来?”
年轻的神父脸上此时已淌满了泪水。他已记不起前一秒自己想要说些什么,当他终于开口的时候,声音却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分明:“复活节,我的圣主,对,就在明年的复活节!”
“求你别再哭了,”那人说道,“我答应你。你是说复活节吧?我知道你们的历法。那么——”他举起毫无血色的手掌,恳求道,“我可以走了吗?”
神父咬着牙,努力不让激动的情绪爆发出来。“主请保佑我……走吧。”
“真的可以走了?”
那影子轻轻地把手伸向尼文。
“快走!”神父闭起眼睛,把两手紧紧攥在胸前,以克制住扑向对方的冲动,“快走,否则我会改变主意强留下你。走啊!快走!”
那只苍白的手触碰了一下尼文的额头。然后,耳边传来一阵赤脚奔跑的声音。
台阶上的一扇门吱呀打开了,紧接着是重重的关门声。
那关门声环绕在教堂内,绕过每一个十字架,钻进每一个壁龛,好像一只小鸟在穹顶之下没头没脑地搜寻出路。绕梁的余音终于沉寂下来,神父把手搭在自己身上,好像在检视自己的举止,要自己重新正常呼吸。他重拾了平静,站起身来。
终于,他跌跌撞撞地来到教堂门口,紧握着门把手,内心有一种冲动让他想推开这扇门,想望着夜色中空无一人的街道,搜寻一个奔走的白色身影。他最终还是没有打开门。
他在教堂里游荡,想找点事做。他恭敬地锁上了各扇门。这项工作好像比平时更加漫长。而明年的复活节,距今天也是无比的漫长。
他在洗礼池前停下脚步,望着那一泓清水,看见池中丝毫没有一点血色。他用手轻轻触摸那冰冷的水,点了点额头和两鬓,然后擦拭脸颊和眼角。
接着,他慢慢走向侧廊,面对十字架痛哭起来。他内心的伤感仿佛被头顶的钟楼笼罩一般无法排解。
他为许多原因而哭泣。
为他自己。
为圣人的离去。
为一切又回到了原点,直到西门彼得在火星的加利利海岸边再次看到那魂灵,而他就是西门彼得。
最让他悲哀的就是,今晚发生的一切,也许这一辈子他都无法对任何人启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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