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1月9日
徐黄兆 译
“早上好,船长。”
“早上好,汉克斯。”
“咖啡准备好了,请坐,先生。”
“谢谢你,汉克斯。”
老人坐在厨桌旁,手放在膝盖上。他盯着这双手,它们就像在冰冷水下无力游动的斑点鳟鱼;他呼出的微弱气息消散在空气中。十岁那年,他曾经在山涧小溪中看到过类似的鳟鱼。在他的注视下,它们似乎变得越来越苍白,而他也越来越迷恋它们在水下战栗的动作。
“船长,”汉克斯说,“你没事吧?”
船长猛地抬起头来,苍老的眼睛中闪现出热切的光芒。
“当然!你什么意思,难道我看起来不对劲吗?”
厨子放下咖啡,它氤氲着温暖的蒸汽,像是遗失已久的女性的温馨气息。现在只剩下浓烈的麝香气不断侵入鼻腔。他突然打了个喷嚏,汉克斯赶忙拿出手绢。
“谢谢你,汉克斯。”他擤了擤鼻子,然后颤巍巍地喝了口咖啡。
“汉克斯?”
“有事吗,船长?”
“气压表的读数正在往下掉。”
汉克斯转过身去看了看墙上。
“没事,长官,读数正常,天气温和晴朗!”
“暴风雨正在酝酿,坏天气可能会持续很久,等到下一次风平浪静之前可难熬得很。”
“我可不想讨论这些事情!”汉克斯说着从他身边绕了过去。
“我只是有感而发。平静总有一天会结束,风暴终会来临。我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没错,早就做好准备了。多早?多少年之前?以前,数也数不清的沙子会从玻璃窗外掉进来。在想都想不起来的更久之前,雪花也会透过窗玻璃,白皑皑地一层一层堆起来,将冬天埋得越来越深。
他站起来,摇晃着走到厨房门口打开了门,然后走了出去……
房子的门廊修建得就像是船舶的船头,涂了焦油的船用木材拼成了地板。他低下头,看到的并不是海水,而是前院里炙烤在夏日艳阳中的污物。走到扶手边上,他温柔地凝视着那起伏的群山,它们无止境地绵延,不管转到那个方向,它们总是突兀地映入你的眼帘。
我在这里做什么?一阵突如其来的悲凉涌上他的心头,一艘没有船帆的船屋,搁浅在渺无人烟的大草原中间,这里唯一的声响是秋天鸟群遮天蔽日地一路飞过,待到再飞回来时已是春天!
多么奇怪!
他平静了下来,举起挂在栏杆上的双筒望远镜,审视着这片虚无的土地,审视着虚无的生活。
凯特,凯瑟琳,凯蒂,你究竟在哪?
他总是在晚上遗忘,躺在床上沉沉地陷入回忆之中,一到白天,他又从记忆中走了出来。他已经孤独地生活了二十年,身边除了汉克斯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汉克斯是他早晨看到的第一张脸,晚上看到的最后一张脸。
可凯特呢?
一千次风暴与平静之前的那次平静与风暴,足以让他铭记终生。
“它在那里,凯特!”那天一大早,他顺着码头边跑边大声喊道,“那里有艘船,它可以带我们去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他们又一次上路了,这不可思议的一对,凯特当时多大来着?最多二十五岁。他已经四十多了,但还是像个孩子似的挽着她的手,把她拉上跳板。
踌躇之间,凯特转过身去面对旧金山的亚历山大山,压低着嗓子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将永远不会再踏上陆地。”
“这段旅程可没那么漫长!”
“哦,你错了,”她平静地说,“这将是异常漫长的一段旅途。”
那一刻,他耳朵里充斥的全是船只巨大的嘎吱声响,就像命运之神在睡梦中辗转。
“刚才我为什么要那样说?”她问,“真傻。”
她抬起脚,沿着跳板登上了船。
那天晚上他们向着南岛航行,似乎蒙着乌龟皮的新郎和轻盈得像只蝾螈的新娘,在八月下午的后甲板上翩翩起舞,旁边是炙热的炉台。
等到航程的中途,宁静就像一阵暖意融融的呼吸降临到船上,在悲伤却又祥和的叹息声中,这阵气息让船帆松懈了下来。
他也许是被这叹息声惊醒的,又或者是爬起来聆听的凯蒂惊醒了他。
没有缆绳上老鼠奔跑的声音,没有帆布发出的飒飒细语,也没有赤脚走在甲板上的沙沙声。这艘船肯定被施过咒语,仿佛当头的月亮吐出一个饱含银色光泽的字眼:宁静。
字眼的魔力让船员们都一动不动地定在各自的岗位上,当船长和妻子走到船舷的扶手边上时,他们连身子都没转过来。在夫妇俩眼中,此刻已然成了永恒。
然后,好像从魔镜中预知了与这艘船牢牢维系在一起的未来一般,她满怀热忱地说道:“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好的夜晚了,两个无比幸福的人乘坐在一艘无比完美的船上。噢,我真希望我们能在这里待上一千年,这太完美了,属于我们自己的世界,我们自己制定规则,终生恪守。答应我,你永远不会让我死去。”
“永远不会,”他说,“想知道原因吗?”
“是的,给我一个我会相信的理由。”
于是他给她讲了一个自己从前听说的故事。他说,从前有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连神都嫉妒她不随时光老去的容颜,于是神将她安置在大海之上,让她再也无法踏上海岸,这样她就不会感受到大地引力的负累,那些徒劳无益的邂逅、漫无目的的远足以及会让她死去的惊慌狂乱也不会侵扰到她。如果一直待在大海上,她就能生命永驻,美丽永存。于是,她在海上航行了很多年。在途经爱人老去的岛屿时,她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着他,恳求他在岸边召唤自己上岸。但因为害怕她会死去,爱人拒绝了她。终于有一天,她自己踏上了陆地,奔向他。他们共度了一夜,美好且奇妙的一夜,待太阳升起时,他发现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异常苍老的女人,像一片焦枯的树叶躺在他身旁。
“我以前听过这个故事吗?”他问,“还是别人将会讲述它,而我们就是故事的男女主角?难道这就是我把你从陆地带到海上的原因,为了避开会让你苍老的喧嚣和形形色色的俗人世事?”
凯特面带嘲笑地看着他。她仰起头,大笑了起来,那模样能惹得无数男人注目。
“汤姆啊汤姆,还记得出海之前我说的话吗?我说过我永远都不会再踏上陆地。我一定猜到了你和我一起出逃的原因。好吧,以后不管到了哪里,我都会待在船上。这样我就不会变老,你也不会,是不是这样?”
“我会永远停在四十八岁!”
他也笑了起来,庆幸自己驱散了心中的阴霾。他搂住她的肩膀,轻吻她的脖颈,就像在最炎热的八月中旬俯向冬天一般。那天晚上,在仿佛会延续至天荒地老的炽烈宁静中,她像一片雪花落到了他的床上……
“汉克斯,你还记得九七年八月的那段平静期吗?”老人有些恍惚地审视着自己的手说,“那次持续了多久?”
“九天或者十天左右吧,长官。”
“不对,汉克斯。我敢打赌,我们在那段平静期里整整度过了九年。”
九天,九年。在那段岁月中,哦,凯特,我真高兴将你带上了船,我也很高兴没有让其他人笑话我老牛吃嫩草。
他们说,爱情无处不在,它守候在甲板上,守候在树下,就像温暖的椰子等着被爱抚,被依偎,被畅饮。可是,上帝啊,他们错了。这些喝得醉醺醺的可怜家伙,让他们去和婆罗洲的猩猩摔跤,去大嚼苏门答腊的瓜果,可是他们跟跳舞的猴子、阴暗的舱室能生出什么感情?起航回家,这些船长独自入睡。孑然一身!那些罪孽深重的同伴,万里征程一路相随!幸好,凯特,不管怎样,我们还有彼此!
宁静继续笼罩着海洋世界的中心,带着沉重的呼吸,海洋之外是一片虚无,是随着时间垮塌沉没的庞大陆地。
到了第九天,船员们放下了小船,他们坐在小船上待命,但风平浪静,他们只能靠划船来招风,船长也加入进来。
当第十天快结束时,一座岛屿慢慢从地平线处显露出来。
他向妻子喊道:“凯特,我们要划船上岛寻找补给。你愿意加入吗?”
她盯着那座岛屿,仿佛在出生很久之前就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它。她慢慢地摇了摇头,拒绝了邀请。
“你们去吧!在回到家之前我不会踏上陆地半步!”
他抬头看着她,他知道她一定本能地活在那个他轻易编造的传说中。就如同故事中的高贵女人一样,她觉得在沙子和珊瑚礁散发出的某一缕孤独暑热中,隐藏着一些隐秘的邪恶,它们会削弱甚至摧毁她。
“上帝保佑你,凯特!三个小时以后我就会回来!”
于是他和船员们向着岛屿划船而去。
那天晚些时候,他们带回来了五桶新鲜淡水、整船的热带水果和鲜花。
凯特正在船上等着他,她坚持不上岸,用她的话说,“不触碰陆地”。
她第一个饮下了清澈甘洌的淡水。
那天晚上,她一边用清水洗头发,一边眺望波澜不惊的潮汐。“就快结束了。明天早上一切就都不一样了。哦,汤姆,抱紧我。温暖之后便是透骨的寒冷。”她说。
夜里他醒了。黑暗里,凯特沉重的呼吸声中夹杂着胡话。她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里,热得发烫。她在睡梦中高声尖叫。他抓住她的手腕,这时候他第一次听到风暴涌起的声音。
他坐起来靠在她身边,伴随着一波巨大而缓慢的浪涌,船抬高了,咒语被打破了。
松垮的船帆在夜空中瑟瑟发抖。每条绳索都在嗡嗡作响,好像一只巨大的手拂过了一架原本寂静无声的竖琴,唤起了远航的序曲。
平静结束了,一场风暴开始了。
另一场接踵而来。
头一场风暴猝然结束——而高烧依然在折磨凯特,将她炙烤成白色的烟雾。她的身体陷入彻底的沉寂,然后便一动也不动了。
他们叫来船上的修理工,给她穿上为海葬而准备的衣服。在船舱水底灯的映照下,上下翻飞的针头就像一条热带鱼,纤细而敏捷,它以无限的耐心一点一点地蚕食着寿衣,它沿着黑暗的边缘游走,将寂静封存于其中。
在巨大风暴肆虐的最后几个小时里,他们将白布包裹的尸体从船舱中抬了出来,直接丢到了海里。片刻之间,大海便将她吞没,然后,凯特和生命的气息便消失了,不留一丝痕迹。
“凯特,凯特,哦,凯特!”
他不能在这里丢下她,不能把她丢在日本海和金门海峡之间的潮汐中。
那天晚上,他哭泣着,在风暴中疯狂地咆哮着。他抓住舵轮,让船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吞没凯特的地方打转,那里原本有道伤口,但愈合得太快了。然后,他便见识到了将伴随自己余生的平静。他再也不会对任何人提高嗓门或紧握拳头了。嗓音无力,拳头松开,他最终调转船头离开了伤心之地。他环绕地球,四处运货,直至最后永远地背弃了大海。在把船丢在覆满绿苔的码头之后,他便向着一千二百英里之外的内陆进发。他带着汉克斯一道,盲目地购买土地、盖房子,他甚至在很长时间里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变老,和凯特在一起的时光虽然短暂,但那时他总是洋溢着青春活力,可现在,他的确是太老了,老得已经没有机会再去享受那样的时光了。
所以,在大陆中部,在位于大海以东一千英里的内陆,在位于可恶之海以西一千英里的内陆,他诅咒着他所了解的生活和大海,他不记得它们曾经给予自己什么,他只记得它们猝不及防地从自己身旁夺走了什么。
随后,他开始在这片土地上四处奔波,播撒种子,并为第一次收获做好了准备,他开始自称农民。
在距离大海最遥远的这片内陆,他度过了第一个夏天,但有天晚上,他被一阵不可思议的熟悉声响所惊醒。他瑟瑟发抖,在床上悄声自语,不,不,这不可能——我肯定是疯了!但……听呐!
他打开农舍的大门,眺望远方的土地。他走到门廊上,他在浑然不觉中亲手创造的事物让他着了迷。他抓住门廊扶手,眼前的景象让他热泪盈眶。
月光照耀之下,远处缓缓起伏的山坡上,麦子在潮汐风的吹拂下,化作阵阵波涛。目力所及之处,巨大的谷物太平洋闪耀着粼粼波光,他的房子,他眼下的船屋在海洋中心伫立不动。
他在外面待了大半宿,这边走走,那边看看,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知所措,他仿佛迷失在这片内陆之海的深处。在之后的岁月里,他费尽心思,一点一点地将这座房子打造成当年那艘船的模样,那艘他曾经在更残暴的大风和更幽深的海域中驾驭过的船。
“汉克斯,距离我们上一次看见大海已经过去多久了?”
“二十年了,船长。”
“没那么久,昨天早上我们还看到过。”
从门口走进来之后,他的心脏在怦怦直跳。墙上的气压计阴云密布,一道微弱的闪电在他的眼睑边上绽放。
“不要咖啡了,汉克斯。来杯清水就可以了。”
汉克斯出去一会儿又回来了。
“汉克斯?答应我,死后把我埋在她身边。”
“可是,船长,她不是——”汉克斯欲言又止,接着他点点头,“她的身边。遵命,长官。”
“很好。现在把杯子递给我。”
水很清澈。它来自地下岛屿,喝起来就像睡眠的味道。
“就一杯。她是对的,汉克斯,你知道。不再触碰土地,永远不碰。她是对的。可是我还给她喝了一杯从陆地上取来的水,溶在水中的泥土碰到了她的嘴唇。就一杯。哦,要是……!”
他把杯子捧在粗粝的手中。台风凭空而起,填满杯中。这是一场肆虐于方寸之间的黑色风暴。
他举起杯子,将台风一饮而尽。
“汉克斯!”有人在喊叫。
但不是他。激荡的台风消失了,带着他一起消失了。
杯子空落落地摔到地板上。
又是一个和煦的清晨。空气清新,和风微醺。汉克斯花了大半夜的时间挖好了坟墓,又花了半个早晨的时间填埋。现在工作终于完成了。镇长搭了把手,之后便退到一旁,看着汉克斯把最后一块草皮铺好。一块接一块,汉克斯先拼得整整齐齐,然后再夯实。正如他已经盘算好的那样,每块草皮上都长着粒粒饱满的金色麦穗,同十岁的小男孩一般高。
汉克斯弯下腰,将最后一块草皮摆好。
“不要墓碑吗?”镇长问。
“不,先生,永远不要竖墓碑。”
镇长开始抗议,汉克斯挽起他的胳膊,带他登上山坡,然后转身回望。
他们站了很长时间。镇长最终点了点头,他平静地笑着说:“我明白了。”
麦海一直延伸至天际,它荡漾起巨大的潮汐,在风中起伏,不断向东推进,视野中看不到老人沉入波涛时带起的一丝缝隙或涟漪。
“这是一场海葬。”镇长说。
“是啊,”汉克斯说,“我答应过他。这就是一场海葬。”
他们转过身去,沿着麦海的边缘下了山,走进了嘎嘎作响的船屋,一路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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