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阿道夫:雷·布拉德伯里短篇自选集-瞧这一团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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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刊于《科幻奇幻杂志》(Magazine of Fantasy & Science Fiction)

    1995年4月

    阿古 译

    那声音在仲夏深夜响起。

    凌晨三点,贝拉·温特斯从床上坐起,听了一会儿,又躺了下去。十分钟之后,她听到声音重又响起,在外面的夜里,在山脚。

    贝拉·温特斯住在洛杉矶温都姆高丘顶部一套公寓的一层,靠近埃菲大街。她在这儿才住了没几天,一切都还挺新鲜。这是一条老街上的一栋老房子,旁边有一条老旧的水泥阶梯,从下面的低地陡陡地攀上来,一百二十步,她数过,现在……

    “有人在阶梯上。”贝拉自言自语。

    “什么?”她的丈夫山姆昏昏沉沉地回了一句。

    “外面阶梯上有人,”贝拉说,“又说又嚷,还没打起来,但也快了。我昨晚也听到了,还有前晚,但是……”

    “但是什么?”山姆喃喃问道。

    “嘘,睡吧。我去看看。”

    她在黑暗中下床走到窗旁,没错,的确有两个人在那儿说话,咕哝抱怨,一会儿声调高亢,一会儿轻声细语。接着又响起一个声音,磕碰,滑动,像是一个巨大物件正被搬上山。

    “没有人会在这大半夜搬东西,对吧?”贝拉向黑暗,向窗户,向自己发问。

    “不会。”山姆嘟哝道。

    “这听起来像是……”

    “像什么?”山姆问,这会儿他完全醒了。

    “像是两个男人在搬……”

    “看在上帝的分上,到底在搬什么?”

    “在搬一架钢琴,沿着阶梯往上搬。”

    “在凌晨三点?”

    “一架钢琴和两个男人,你听。”

    丈夫坐起身,眨着眼睛,警醒了。

    远处山腰传来一阵弦音,那是钢琴在突然冲撞之下,琴弦嗡响个不停的声音。

    “那儿,听到了吗?”

    “上帝啊,你说得没错。可为什么会有人偷……”

    “他们没有偷,他们只是在搬。”

    “一架钢琴?”

    “又不是我指使的,山姆。你出去问问。不,你别去,我去。”

    她裹上睡袍,出门走上门前的小道。

    “贝拉。”山姆在纱门后面焦急地小声喊,“你疯了。”

    “一个五十五岁,又胖又丑的老女人,又能在夜里遭遇什么呢?”她问道。

    山姆没有回答。

    她悄悄挨到山边,听到下面那两个男人正搬动一个巨大物件。钢琴偶尔嗡一声又归于平静。一个男人不时叫喊或喝令一声。

    “这两个声音,”贝拉小声说,“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四周一片漆黑,阶梯像黑暗中一条蜿蜒向下的苍白绸带,一个声音响起:“瞧这一团糟,你又把咱俩搞得一团糟。”

    贝拉愣住了。我绝对听过这个声音,她暗忖,我听过一百万次!

    “喂!”她招呼道。她继续走,数着阶梯,然后停了下来,那儿一个人都没有。

    她浑身发冷。那两个陌生人是无处可去的,山坡那么陡峭,要么是长长的一段上坡路,要么是远远的一段下坡路,而且他们还搬着一架颠倒的钢琴,对吧?

    我怎么知道钢琴是颠倒的呢?她暗想。我只是听到声音,并没看见钢琴啊。但是,没错,就是颠倒的!不但颠倒,还装在一个箱子里!

    她缓缓转身,开始往上爬,一阶接一阶。慢慢地,下面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们仿佛受到了惊扰,在等待她离去。

    “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质问道。

    “我只是……”另一个说。

    “给我!”第一个声音大喊。

    贝拉暗想,另一个声音我也认得,我甚至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

    “现在,”黑夜中山下回音响起,“别傻站着,搭把手!”

    “没错!”贝拉闭上双眼,艰难吞咽了一下,脚步一软,跌坐在阶梯上。她缓了口气,脑海中闪现出黑白的影像。突然,时光跳回到了1929年,那时她还很小,坐在黑漆漆的电影院第一排,光影就浮在她头顶。她看得目瞪口呆,放声大笑,惊呆了,然后又一阵大笑。[8]

    她睁开双眼。两个声音仍然在下面响着。模糊的扭打声在夜色中回响,情急之下,他们还会挥舞硬邦邦的圆顶礼帽狠狠地敲打对方。

    泽尔达,贝拉·温特斯想,我得打电话给泽尔达。她什么都知道,她会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泽尔达,没错!

    回到屋里。她直接在电话拨盘上拼起了泽尔达的名字,缓过神来,她赶紧改拨号码。电话铃响了好一会儿泽尔达的声音才带着睡意怒气冲冲地跨越半个洛杉矶传了过来。

    “泽尔达,我是贝拉!”

    “山姆死了?”

    “不是不是,我很抱歉。”

    “你很抱歉?”

    “泽尔达,我知道你会觉得是我疯了,但是……”

    “继续说,疯吧。”

    “泽尔达,以前洛杉矶很多地方被用作拍摄电影的外景地,对吧?比如威尼斯海滩、海洋公园……”

    “卓别林这么干过,哈里·朗顿这么干过,哈罗德·劳埃德[9]当然也这么干。”

    “劳莱与哈代呢?”

    “什么?”

    “劳莱与哈代,他们有没有在许多地方取过外景?”

    “棕榈泉、卡尔弗城主街、埃菲大街……”

    “埃菲大街!”

    “别嚷嚷,贝拉。”

    “你刚刚说埃菲大街?”

    “没错,上帝,现在可是凌晨三点!”

    “就在埃菲大街的高处?”

    “嘿,没错,那些阶梯。每个人都知道,钢琴盒追着哈代下山,从他身上轧了过去。”

    “对了,泽尔达,就是这个!噢,上帝,泽尔达,要是你能看到刚刚我看到的,要是你能听见刚刚我听见的……”

    电话线另一头的泽尔达突然完全清醒了过来。“发生什么了?没开玩笑?”

    “哦,上帝,千真万确。刚才就在那阶梯上,还有昨晚、前晚,我听到两个男人扛着一架钢琴上山。”

    “准是有人在捉弄你!”

    “不不,他们真在那儿,我走过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那些阶梯在闹鬼,泽尔达!我听到一个声音说,‘瞧这一团糟,你又把咱俩搞得一团糟。’你真该听听那个男人的声音!”

    “你该不会是喝醉了寻我开心吧,你明知道我迷他们俩。”

    “不不,来吧,泽尔达,你自己来听听,自己拿主意!”

    大约半小时后,贝拉听到一辆老爷车叮当作响地开进公寓后面的车道。泽尔达特意买了这辆老爷车在洛杉矶城里到处转悠,造访无声电影剧院,写老电影的故事。她曾开进塞西尔·B.戴米尔[10]的老地方,围着哈罗德·劳埃德的影棚旧址转悠,在环球电影公司的外景场地来回兜圈,怀着敬意造访《歌剧魅影》的舞台——这就是泽尔达,她曾经在一个寂静乡村老老实实待了好一阵,专心撰写无声电影时代的趣闻轶事。

    泽尔达笨拙地闯进前门,脸庞圆如满月,身躯肥硕,腿粗得像罗马圣彼得教堂前的贝尔尼尼廊柱。

    那张圆脸上的神情现在正被怀疑、讥讽、疑虑平分。她一见贝拉直勾勾的落魄眼神,就大叫起来:“贝拉!”

    “你看得出我没撒谎!”贝拉说。

    “我看出来了!”

    “声音小点儿,泽尔达。噢,这可真吓人,真奇怪,可怕又美妙。跟我来。”

    两个女人沿着这条山顶边缘的旧阶梯向前走去,行走间,她们感觉时间似乎转了个弯,变成了另一个年份,所有的建筑物都变成了1928年的样子,四周的山丘变成了1926年的样子,那道阶梯变成了1921年刚刚浇灌好水泥的样子。

    “听,泽尔达,就是那儿!”

    泽尔达侧耳聆听,起先下方黑暗中只有一些轮胎的吱嘎声,仿佛蟋蟀鸣叫,然后是木板的呻吟、钢琴弦的嗡颤,接着一个声音抱怨起手头这差事,另一个声音则说这事儿怪不了他,接着砰砰两声,两顶圆顶礼帽掉落在地,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嚷道:“瞧这一团糟,你又把咱俩搞得一团糟。”

    泽尔达震惊得险些滚下山顶。她紧紧抓住贝拉的胳膊,泪水溢满了双眼。

    “这是个恶作剧,肯定是有人弄了个录音机……”

    “不,我检查过了,阶梯上什么都没有。泽尔达,只有阶梯!”

    泪水滚下泽尔达圆鼓鼓的脸颊。“噢,上帝,这正是他的声音!我是专家,我是资深影迷,贝拉。第一个声音是奥利,另一个声音是斯坦!你并没有发疯!”

    下面的声音起起落落,一个声音喊道:“你怎么不搭把手?”

    泽尔达喃喃道:“噢,上帝,这真是太美妙了。”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贝拉问道,“为什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他们真是鬼魂吗?为什么鬼魂要推着那个钢琴箱每晚来爬这座山,夜复一夜,告诉我,泽尔达,到底是为什么?”

    泽尔达往山下瞥了一眼,紧闭双眼思索了一会儿。“为什么会有鬼魂出没?报恩?复仇?不,都不是。真正的原因也许是爱,为了寻找失落的爱。你觉得呢?”

    贝拉的心狂跳了两下,她说道:“也许是没有人告诉他们。”

    “告诉他们什么?”

    “也许有人告诉过他们,但他们不信。要知道人老了之后情况会变坏,我是说他们可能病了,忘记了一些事情。”

    “忘记了什么?”

    “忘记了我们是那么爱他们。”

    “他们当然知道!”

    “他们真的知道吗?我们两个当然心知肚明,但也许当他们经过时,我们并没有当场写下我们心中的爱意,并没有冲他们挥手大喊一声‘爱你们!’你觉得呢?”

    “见鬼,贝拉,他们每晚都出现在电视里!”

    “没错,但那个不算。自从他们离开我们之后,有没有人来这儿,爬上这道阶梯,大声喊出心中的爱?也许下面那些声音,不管是鬼魂还是什么,每晚都来搬那台钢琴,已经搬了很多年了,可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考虑过,尝试过,或者小声说大声喊,表达出我们心中所有的爱。为什么不说出来呢?”

    “为什么不说出来呢?”泽尔达向下凝视,黑暗中也许有影子在移动,也许有一架钢琴正在笨拙地挪动。“你说得对。”

    “如果我说得对,”贝拉说,“你也认同,那么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你是说你和我吗?”

    “还能有谁?安静,跟我来。”

    她们往下跨出一步。这时灯光从周围的一扇扇窗户中亮了起来。一扇纱门开了,愤怒的话语迸进黑夜里:“嘿,怎么回事儿?”

    “小声点儿!”

    “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我的上帝,”贝拉小声说,“其他人现在都在听着呢!”

    “不不,”泽尔达焦躁地扭头四顾,“他们会坏事儿的!”

    “我要叫警察了!”一扇窗户狠狠关上了。

    “上帝,”贝拉说,“要是警察来了……”

    “什么?”

    “事儿就全完了。我们得告诉他们别紧张,放轻松。我们在乎他们,对吧?”

    “上帝啊,话是没错,可是……”

    “没有可是,坚持住,我们走。”

    那两个声音在下面嘀咕着,钢琴打嗝般地发出一阵阵嗡嗡声。他们正一步步挪下阶梯,口干舌燥,心脏狂跳。夜那么黑,只在阶梯底部有一盏微弱街灯,那盏忧伤孤独的街灯离得那么远,正等着影子们接近。

    更多的窗户关上了,更多的纱门打开了。任何时刻都会爆发一场抗议雪崩,一阵震天大喊,要是有人开枪这一切就全完了。

    想到这些,两个女人浑身发抖,挨得紧紧的,仿佛是在抵迫对方发话去平息这怒火。

    “说点什么,泽尔达,快。”

    “说什么?”

    “随便什么!他们会受伤害的,如果我们不能……”

    “他们?”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救救他们。”

    “好吧。耶稣啊!”泽尔达绷紧全身,紧闭双眼,拼命搜刮话语,她睁开眼睛,说道:“你们好。”

    “大声点儿。”

    “你们好。”泽尔达先是小声说,接着又大声了一点。

    影子们在下面的黑暗中窸窣移动,两个声音此起彼落,看不见的钢琴弦正嗡嗡作响。

    “别害怕。”泽尔达大喊。

    “不错,你继续说。”贝拉鼓励道。

    “别害怕,”泽尔达喊着,这回勇敢了些,“别听那些人的叫嚷,我们不会伤害你们。这儿就我们两个。我是泽尔达,你们也许不记得我,这一位是贝拉,我们一直都认识你们,打小我们就爱你们。现在说也许有点迟了,早该让你们知道的。我们爱你们,看你们徘徊在沙漠里,看你们待在闹鬼的船上,看你们挨家挨户推销圣诞树,看你们拽掉路上所有汽车的头灯。我们仍然爱着你们,对吧,贝拉?”

    山下的夜,黑暗,静谧。泽尔达敲了一下贝拉的胳膊。

    “没错!”贝拉大喊,“她说得没错。我们爱你们。”

    “我们想不出别的话了。”

    “但是,说这么多就够了,对吧?”贝拉紧张地探身张望,“够了吗?”

    夜风吹动阶梯上的落叶和青草,下面的影子停止了移动,钢琴箱悬在他俩中间,他们抬头向上看着两个女人。她们哭了起来,眼泪先是从贝拉的脸颊上滚落,泽尔达感觉到了,她的泪珠也滚了下来。

    “那么现在,”泽尔达说道,很惊讶自己还能理清言语,“我们想告诉你们,你们不用再回来了。你们不必每晚爬上这座山,等在这里。因为我们刚刚说的话是真心诚意的,明白吗?我是说,你们想要在这座山上听到有人说爱你们,就在这条阶梯上,带着那架钢琴,整个场景原封不动,必须这样,对吧?现在,我们来了,你们也在,我们说出了我们的爱。安息吧,亲爱的朋友们。”

    “哦,别了,奥利,”贝拉哀伤地叹息道,“哦,斯坦,斯坦利。”

    藏在黑暗中的古老钢琴,琴弦嗡嗡震响。

    接着,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一声声尖叫响起,一连串砰砰声撞响,黑暗中钢琴冲下了山,一路滑下阶梯,每碰一下就是一声琴弦轰鸣。两道影子在钢琴前夺命狂奔,躲闪急冲,音乐怪兽紧追不舍,他们叫喊,吼嚷,磕磕巴巴向命运女神示警,向诸神哭喊,向下再向下,四十阶,八十阶,一百阶。

    在阶梯半高处,两个女人聆听着,感受着,喊着,哭着,然后大笑着抱在了一起。她们焦急地眺望,想要看穿夜幕,她们隐约看到了:三道影子弹跳着远去了,两个人影在前面疾冲,一胖一瘦,钢琴横冲直撞地紧随其后。他们跑上大街的那一刹那,头顶那盏街灯仿佛被打了一下,突然熄灭了。两道人影继续向前奔逃,音乐怪兽紧追不舍。

    两个被撇下的女人向下张望,笑得精疲力竭,笑出了眼泪,笑得大哭了起来,哭得又大笑起来,直到泽尔达脸上突然露出被吓坏的表情,仿佛挨了一枪。

    “我的上帝!”她伸出双臂,惊慌大喊,“等等。我们并不是让你们永远都不回来!当然,今晚你们走吧,让邻居们好好睡觉。但每年一次,你们听得见吗?每年一次,明年的这个夜晚,每一年的这个夜晚,请再回来一次。这不会对任何人造成太多困扰,但我们得再一次向你们诉说我们的爱,好吗?回来,带着钢琴箱,我们会在这儿等着。对吗,贝拉?”

    “等着,没错。”

    寂静席卷整条阶梯,直漫向山下那一片黑白、无声的洛杉矶城。

    “你觉得他们听到了吗?”

    她们继续聆听。山下远处传来模糊至极的爆炸声,仿佛是一辆老爷车的引擎轰的一声发动了。一丝余音荡起,依稀是她俩儿时黑暗影院里传出的那种欢闹的乐声。接着,乐声也淡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们用纸巾擦擦眼睛,返身往上爬。爬到山顶,她们转身凝视山下的黑夜。“你知道吗?”泽尔达说,“我觉得他们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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