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阿道夫:雷·布拉德伯里短篇自选集-夏伊洛之战的鼓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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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刊于《周六晚间邮报》(Saturday Evening Post)

    1960年4月30日

    阿古 译

    四月的夜晚,花朵不时从果园的树上飘下,落在鼓上,鼓面瑟瑟微颤。午夜,一只在枝头上挂了一个冬天的干瘪梨子,被鸟儿啄了一下,悄无声息地掉落,在鼓上狠狠敲了一下。男孩吓得一惊,身体一下子坐直了。寂静之中,他聆听自己的心跳缓缓平息,最后,扑通扑通的脉搏声从耳朵里消失了,再一次回到了胸口。

    之后,他把鼓侧立起来。他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巨大的圆形鼓面,像满月一样瞪着他。

    他无论是警觉或放松,表情都凝重严肃。这的确是一个严肃的时刻、一个严肃的夜晚。这个刚满十四岁的男孩正睡在夏伊洛教堂不远处,枭溪旁的桃园里。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看不清了,他停止数数。

    在三十三个熟悉的身影之外,还有四万个男人身裹制服,歪歪斜斜地横躺了一地。他们被紧张的期待折磨着,被即将投入战斗的浪漫梦境纠缠着,难以入眠。一英里之外,另一支军队也躺着,辗转反侧,思考等时间到了,他们该如何行动——一跃而起,一声嘶吼,他们的策略是猛往前冲,粗野的青春就是他们的守护和福祉。

    男孩不时听到骤风突起搅动夜空,他知道这风因何而起,此处与彼处的军队都正在黑暗中窃窃私语,有些人在诉说,有些人喃喃自语,一切都如此安静。语声像自然元素般从南方升起,从北方卷来,随着地球转动,迎来黎明。

    战士们到底在私语什么,男孩只能猜测。他们也许正在祈祷:所有历劫不死的人之中,必有我一个,我会活下来,回家。乐队演奏起音乐,我会坐在那儿听。

    没错,男孩想,他们绝不示弱!

    夜寒沁入骨髓,那些年轻人卧在篝火旁,火旁还横陈着来复枪的铁骨,枪头的刺刀闪着寒光,仿佛遗落在果园草丛中的永恒闪电。

    我,男孩想,我只有一面鼓、两根槌,没有任何防护。

    今晚在这个阵地上,所有年轻的战士,他们都有防护,那是每个人在等待第一次战斗时为自己铸造、铆接、雕琢的。这防护,是遥远却坚强热烈的家人的爱,是旗帜飘扬的爱国之心,是被真实的枪支弹药燧石硝烟烘托出的无惧生死的自负。但这个男孩,他感到自己的家人在黑暗中远去,仿佛大草原上的一列火车把他们带走再不返回,只留给他这面鼓,在明天或后天即将开场的战争中,再没有比这更糟的玩具了。

    男孩侧过身,似有一只蛾子拂过脸庞,其实那是一朵桃花。一朵桃花飘落身旁,其实那是一只蛾子。没有东西长存不变,所有事物都没有名字,一切转瞬即逝。

    要是他安安静静躺着,等黎明来临,士兵们整肃军容,振作勇气,也许他们会带着战争就此离开。也许他们完全不会留意到他还躺在那儿,小小的身子如同一件玩具。

    “啊,上帝啊。”一个声音说。

    男孩闭上眼睛,想把自己藏进内心深处,但已经迟了。有位趁夜行走的军人在他身旁停了下来。

    “哟,”那声音静静地说,“明天就要战斗了,这儿有个士兵在哭鼻子呢。哭吧,干脆哭个痛快,战斗一开始,就没时间再哭了。”

    那人正要往前走,男孩受到惊吓,胳膊肘碰了一下鼓面。那个人听到,又停了下来。男孩能够感觉到他的视线,感觉到他蹲下身,慢慢靠近。他伸出了一只手,指尖轻敲鼓面,气息拂过男孩的脸。

    “嘿,你是鼓手,对吧?”

    男孩点了点头,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见。“长官,是您吗?”他问。

    “是。”他的膝盖咔嗒作响,弯腰凑得更近了。他身上有一股父亲应该有的味道,汗味、姜味烟草、马和皮靴,还有他走过的泥土。他有很多双眼睛。不,不是眼睛,是两排黄铜纽扣,正看着男孩。

    他只可能是——将军。

    “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他问。

    “卓比。”男孩小声说着,坐起身。

    “没事儿,卓比,不用动。”一只手轻轻按在男孩胸口,男孩放松了下来,“你参军多久了,卓比?”

    “三个星期,长官。”

    “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还是正式参军的?”

    没有应答。

    “我问得真蠢,”将军说,“你开始刮胡子了吗,孩子?这问题问得更蠢。看你的下巴,和刚从树上掉下来的花瓣一样光滑。这儿的其他人年纪也不比你大多少。那么年轻,那么稚嫩,你们都太小了。准备好明天或是后天的战斗了吗,卓比?”

    “我想是的,长官。”

    “要想哭的话,就继续哭吧。我昨晚也哭过。”

    “您,长官?”

    “千真万确。想想即将发生的这一切,双方都觉得对方会放弃,几个星期内战争就会结束,我们全都能回家。可是,事情并不会这样发展。我大概就是为此而哭的。”

    “是的,长官。”卓比说。

    将军此刻一定拿出了一支雪茄,因为黑暗中突然充满了印第安烟草味。雪茄没有点燃,将军在思索的当儿嚼着烟草。

    “这会很疯狂,”将军说,“双方的士兵加起来有十万人,今晚这儿的好几千人,连树上的麻雀都打不下来,连马粪蛋和火药球都分不清。他们站起来,袒露胸膛,争着当活靶子,迎接枪弹,又倒下来。我们是这样,他们也是如此。我们应该班师回营,训练三四个月,他们也应该这么干。可现在我们已经来了。一股春天的温热涌起,就以为是自己的热血在沸腾。我们的大炮里灌的是火药,不是糖浆。梦想成为英雄,梦想毫发无伤,我看他们所有人都这么想,一根筋。这是错误的,孩子,这错得离谱,就好比把脑袋反过来装在肩膀上,后退着度过一生。只要对方的将军按捺不住,率领他的小伙子们来咱们的草地上野餐,就会上演一场大屠杀。会有更多无辜的人死于非命,远远多过以往。几个小时前,在正午的太阳下,枭溪里挤满了划水闹腾的男孩,只怕溪中很快又要挤满男孩,但这回是他们的尸体浮在水面上,明天太阳下山时,潮水会把他们带往哪里已经无关紧要了。”

    将军停了下来,在黑暗中拨拢一小堆冬天的断枝落叶,仿佛他随时会升起一堆火,照亮即将到来的日子里他要走的路。由于这里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太阳也许再也不愿升起。

    男孩看着他搅动树叶的手,张嘴想说点什么,却无话可说。将军听到了男孩的呼吸声,继续说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呢?这正是你想问的,对吧?你要是有一群脱缰的野马要管理,就得给它们套上缰绳。这些小伙子都是初生牛犊意气风发,还不明白我知道的真相,我又不能对他们明说:打仗时,人是会死的。他们第一次上战场,只会各自为战,我得把他们凝聚成一支队伍。为了这个,孩子,我需要你。”

    “我?”男孩的嘴唇微微颤抖。

    “孩子,”将军语气平静地说道,“你可是整个军队的心脏。想想看,你是整支队伍的心脏。现在,仔细听我说。”

    卓比躺在那儿仔细聆听。将军继续往下说。

    要是明天,卓比把鼓点打慢了,战士们的心脏也会跳得慢一拍。他们会在路边走得懒洋洋,他们会拄着毛瑟枪打瞌睡。之后,他们会永远沉睡在这片土地上,他们心跳的节奏被一个鼓手放缓,被一颗敌人的子弹中止。

    但是,如果他敲出坚定的鼓点,那么战士们会高高抬起膝盖,迈步跨下山坡,一步紧接着一步,像冲刷海岸的波浪!他见过大海吗?看没看过海浪向沙滩冲锋,像一群训练有素的骑兵?对,这就是将军想要的!卓比是他的左右手。他发出命令,而卓比决定步伐!

    抬起右膝盖,伸出右脚,抬起左膝盖,伸出左脚。一步紧跟着一步,整齐而迅速。让热血涌上身,扬起头颅,挺直腰杆,双目炯炯直视,咬紧牙关,狠狠呼吸,紧握双手,体内热血喷涌,似有钢甲庇佑。他必须保持这个节奏,保持住!悠扬坚定,坚定悠扬!鼓点会搅动起战士们的澎湃热血,即使他们被击中,伤口热血喷涌,痛苦也会减弱。如果他们的血是冷的,这就比屠杀更糟,更像是残忍的噩梦,不可告人,不可流传。

    将军说着,停了下来,平缓呼吸。过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所以,这就是你来参军的意义。你能做到吗,孩子?你现在可知道,当将军被留在阵线之后,你就成了整个军队的将军?”

    男孩无声地点点头。

    “你会为我鼓舞他们冲锋吗,孩子?”

    “会的,长官。”

    “好。上帝保佑,从今晚起许多个夜晚之后,从现在起许多年之后,当你年纪和我一样大,甚至比我更老的时候,当人们问起,在那个可怕的时刻,你做了什么,你将既谦卑又骄傲地告诉他们,‘我是枭溪之战的鼓手。’或者田纳西河之战,或许他们会用这里的教堂来命名这场战役。‘我是夏伊洛之战的鼓手。’这句话倒像是朗费罗先生的诗句。‘我是夏伊洛之战的鼓手。’听到这句话的人,孩子,有谁会不明白你今晚的所思所想?”

    将军站起身。“好吧,就这样吧。上帝保佑你,孩子。晚安。”

    “晚安,长官。”

    接着,又是一股父亲的味道,烟草、黄铜、皮靴油、汗水和皮革,男人穿过草丛走远了。卓比躺了一会儿,盯着他离去的方向,但什么也看不到。他的喉头吞咽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清了清嗓子,振作自己。最后,他缓缓而坚定地,把鼓放平,让鼓面正对天空。

    1862年4月的一个下半夜,田纳西河旁距枭溪不远处,夏伊洛教堂的附近,桃花落在鼓面上。男孩躺着,双臂环抱着战鼓,感受着那微微的震颤,聆听着这无声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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