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0月
仇春卉 译
丽萨贝丝不再尖叫了。一来她已经很疲劳,二来是因为环境太恶劣。这房间里有一阵阵持续不断的强烈震动,她仿佛被人扔进一个哐当作响的铃铛里面。其实她此刻身处一艘火箭飞船内,舱室里充斥着呢喃的叹息,这些都是旅途的声音。突然,她想起了起飞时的爆炸、升空时的骤然失重、在冷空之中掠过的月亮,还有远去的地球。丽萨贝丝转头看着窗外,只见这个圆形的舷窗泛着一片深邃的蓝色,有如山中的古井,井口溢出的是来去如电的邪灵。她留意到舷窗外仿佛有点动静,似乎潜伏着巨大的太空怪兽。它们挥舞着熊熊燃烧的巨臂,簇拥着火箭堕向毁灭的深渊——只是她还不知道最后这一刻何时才到来。突然,窗外洒过一阵流星雨,疯狂地闪出一段段由点和线组成的无线电代码,她忍不住伸出手去追随这片转瞬即逝的灿烂星光。
这时候她听见有人说话,那是一阵叹息和悄声细语。
她无声无息地走到一扇加装了铁条的门前。门应该上了锁,她于是通过门上的一扇小窗向外窥探,依然是一声不响。
“丽萨贝丝不叫了。”听声音这是一个很疲倦的女人,应该是海伦。
“谢天谢地!”一个男人叹道,“否则还没到达三十六号小行星我就要疯掉了。”
另外一个女声响起,很不耐烦地说:“你确定这样做有用吗?这样对丽萨贝丝是最好的吗?”
“总比把她留在地球上强!”那个男人大声说。
“约翰,我们本来至少可以问她愿不愿意走这一趟啊。”
约翰骂了一句粗话。“我们的妹妹是疯子!你怎么能征求她的意见呢?”
“疯子?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她就是疯子!”约翰毫不客气地说,“我们应该实话实说。征求她意见?这是不可能的!她愿意得走,她不愿意也得走,就这么简单。”
丽萨贝丝被关在这个笼子一样的小舱室里,偷听他们的对话,苍白的手指抚在墙上微微颤抖。他们的声音很遥远,仿佛来自一个温暖的梦,好像是从电话听筒里传出来的,似乎在说着某种外语。
“我们尽快把她送到三十六号小行星,尽快安顿好,我就可以尽快赶回纽约。”这个话筒传出来的男声模糊不清,丽萨贝丝全神贯注地偷听。“别忘了,我们这个妹妹以为自己是凯萨琳大帝[11]……”
“我是!我是!我就是!”丽萨贝丝从窗口对着他们三人大声叫嚷,“我就是凯萨琳!”她的叫声仿佛一道闪电射进隔壁房间,那三人顿时作鸟兽散。丽萨贝丝像喝醉酒似的紧紧抱住舱门的铁条,疯狂地哭喊着,将心中的信念高声吼出来:“我就是!我就是啊!”她抽泣起来了。
“天哪!”爱丽丝说道。
“唉,丽萨贝丝!”
那个男人来到窗前,诧异的脸上流露出关怀的神色。可是他看丽萨贝丝的眼神就像一个人居高临下看着一只受伤的兔子,他对丽萨贝丝的理解都是假装的。“丽萨贝丝,我们都很抱歉。我们都明白了,你就是凯萨琳,丽萨贝丝。”
“那你就叫我凯萨琳!”房间里面疯子吼道。
“当然了,凯萨琳。”那个男人迅速改口,“凯萨琳大帝,女皇陛下,我们恭候圣谕。”
这句话刺激了房间里面那个苍白的女子,她靠在舱门上面翻腾得更厉害了。“你们不信!你们根本就不是真心相信!我已经看穿你们的丑恶嘴脸!看穿了你们的狡猾眼神!呸!你们根本就不信!我要把你们都处死!”她心中的憎恨像烈焰一样向着那三人激射而出,把那个男人吓得后退了几步。“我知道你们在说谎!你们都犯了欺君之罪!我就是凯萨琳大帝,你们这一辈子都不会明白的!”
“是的。”那个男人一边说一边转身走开,坐下来,双手捂脸,“我想我们确实不明白。”
“老天哪!”爱丽丝叹道。
丽萨贝丝慢慢滑倒在铺着天鹅绒的地板上,顺势躺下,用抽泣来发泄心中的悲苦。这个小舱室继续在太空里游荡,房间外面的三个声音还在低声密谋,争吵不断,一直持续了半个小时。
一小时之后,他们把一个食物托盘塞进门里。这是一个简简单单的托盘,上面有几只简简单单的碗,碗里装的是简简单单的麦片、牛奶和热的小圆面包。丽萨贝丝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这是一种无声的反抗。这个舱室里只有这块鲜红的天鹅绒地毯具备一点皇家气派,丽萨贝丝仰卧其上,不愿离开片刻。而且她是不会吃这些恶心食物的,一来他们可能已经在里面放毒了,二来他们奉上食物的时候,竟然不用刻着花押字的碟子,连餐巾纸和托盘也没有印上花押字。他们胆敢用这么粗劣的东西来糊弄堂堂俄罗斯女皇凯萨琳大帝!因此她是绝对不会吃的!
“凯萨琳!快吃吧,凯萨琳。”
丽萨贝丝不回答。他们尽管唠叨去吧,她此刻只是一心求死,反正没有人会明白的。说不定有乱党阴谋篡位,外面这几个奸邪之徒正是他们一伙儿的。
那几个声音又开始低声商量了。
“我在纽约也有很重要的生意,爱丽丝,和你的事情一样重要!”那个男人说,“比如说游乐园吧,那些过山车下星期就必须装好!还有,我在里诺市买了一批赌博机,必须在下周六之前运到东部。要是我不亲力亲为,这些事情谁去管呢?”
呢喃的悄声细语仿佛从远方传来,她凝神静听,慢慢陷入软绵绵的梦境之中。
爱丽丝说:“最盛大的秋季服装展就在明天开幕,而我现在却身处外太空,正飞去一个荒诞不经的星球,甚至不知道去干什么!其实我们随便哪个人都可以送她去,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三个人一起去不可呢?”
“为什么?因为我们是她的哥哥姐姐!这就是为什么!”那个男人声色俱厉地呵斥她。
“哼,既然提起这个话题,我也不妨直说,关于丽萨贝丝和我们要带她去的那个地方,我是一丁点儿也不明白。三十六号小行星,它到底是什么呢?”
“一个文明。”
“我看是一间疯人院吧。”
“别胡说,那里不是疯人院!”他点燃一根烟,开始吞云吐雾,“一个世纪之前,我们就发现那些小行星内部都是住了人的。这些小行星其实是一系列微型的星球,人们在星球里面呼吸走动。”
“这些人能够治好丽萨贝丝吗?”
“不能,他们根本不会治疗她。”
“那么我们带她去干什么?”海伦双手捧着一个调酒器,快速摇晃着,冰块敲击发出哗哗声响。然后她把混合好的鸡尾酒倒出来,一边喝一边问:“为什么?”
“因为她在那里会很开心,因为那里有一个适合她生存的环境。”
“她还会回地球吗?”
“她再也不回来了。”
“可这样做不是很蠢吗?我还以为她痊愈之后就能回来了。”
他掐灭了手中的烟头,随即点燃另一根烟,如狼似虎地吸着。他的眼角布满皱纹,双手微微颤抖。
“你们别再问了,我现在要和纽约通话。”他走到舱室对面,在一堆仪器那里鼓捣了一会儿,很快嗡嗡嗡的信号声就响起了,然后是一下铃声。他大声呼叫:“喂喂!是纽约吧?听着!把我转到第八大道的山姆·诺曼那里,他住C号房间。”他等了一会儿,终于接通了。“喂!山姆是吧?天哪,这连接也太慢了!听着,山姆,关于那些设备——什么设备?当然是说赌博机啊!你脑子喂狗啦?”
“既然你和地球联络上了……”海伦说。
“什么?山姆——什么?”他转头狠狠地盯着海伦。
“趁着你和地球联络上了,”海伦一边说一边急切地抓住他的手肘,“让我打电话给我的美发师,我要约下星期一做头,我的头发都乱成一团了。”
“我正在和山姆·诺曼说话呢!”约翰断然拒绝了海伦的要求,然后对山姆说,“你刚才说什么?”马上又呵斥海伦,“快走开!”
“可是我想跟……”
“等我打完这个电话就给你。”他跟山姆嚷嚷了五分钟,最后竟然挂了电话。
“你!”海伦顿时张口结舌。
“噢,对不起。”他很疲劳地说,“你自己打给地球找你那个笨蛋美发师吧。”说完他又点了另一根烟自己抽上了。海伦只能重新呼叫地球,对着喇叭呼喊。
他盯着爱丽丝喝下第四杯鸡尾酒,说道:“爱丽丝,你知道吗,丽萨贝丝并不是真疯。”
海伦本来正在呼叫地球,一听见他说话,马上嘘他,叫他安静。然后她才反应过来,连忙转身看着哥哥。“不是真疯?”她又转头对着电话说,“喂,等一等!”再转身对哥哥说,“你什么意思?她不是真疯?”
“疯不疯其实是相对而言的。对于我们来说,她是疯的,因为她想做俄罗斯的凯萨琳大帝,她的想法是完全没有逻辑的。可是对于她自己来说,这是一件绝对符合逻辑的事情。我们现在带她去的那个星球,在那里,她的想法就是完全符合逻辑的。”
他站起来走到牢房门前,从窗口看进去,只见凯萨琳大帝斜躺在地上,呈现出一个苍白而美丽的侧影。他伸出一只手,抓着铁条,指间的香烟颤抖着,散发出战战兢兢的烟雾。
他平静地说:“有时候我挺羡慕她的。现在离目的地越近,我就羡慕得越厉害。她可以留在那里一直快活下去,而我们呢?我们还得回纽约,回去弄那些大轮盘和大骰子。”他看着海伦,“回发型师那儿消费,找男人寻欢作乐。”然后看着爱丽丝,“回去继续买醉,喝鸡尾酒和纯金酒。”
“我可不想被你这样侮辱!”爱丽丝大声说。
“我侮辱谁了?”他回答道。
“你们先别吵!”海伦叫道,“喂,是纽约吗?”
约翰疲倦地坐下来。“无论怎么说,这事情总是相对的。这些小行星都是很神奇的地方,有各种千奇百怪、形形色色的文化,你们肯定听说过。”
小牢房的门总是轻轻地向外晃动,丽萨贝丝靠上去,发现这道门竟然没有上锁!她的视线一路往下来到松脱的锁钩那里,双眼登时睁得溜圆:这下可以逃跑了!这帮蠢货话痨,什么都不知道,竟敢密谋弑君!她现在可以逃出小牢房,快步穿过外面的大舱室,跑进对面那个小房间。那个小房间里面有各种各样古怪的仪表器械,如果她能跑进去,单凭双手就可以砸烂那些破箱子,再把电线都扯出来缠成乱七八糟的一团!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才算是疯了。”爱丽丝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疯了,其实就是离经叛道,是对社会现有道德伦理架构的反叛。这就是疯了。”那个男人说。
丽萨贝丝慢慢打开门,振作精神。
海伦背对着她,正在讲电话。
丽萨贝丝猛地冲出去,狂笑着从三人身边一掠而过。那三人抬头一看,都惊叫起来。身轻如燕的丽萨贝丝已经趁机穿过房间,一下子闯进了自动驾驶舱。舱里有一把锤子,她向外面三人大吼几声,伸手拿起锤子,猛地砸在仪器表盘上。控制台立即爆炸连连,火花四溅。飞船顿时剧烈震动,不断旋转,开始在太空里自由自在地翱翔。那个男人扑进驾驶舱,正好看见丽萨贝丝一锤一锤地把控制台砸成了一团废铜烂铁!
“丽萨贝丝!”有个女人尖叫道。
“丽萨贝丝!”那个男人挥拳袭击丽萨贝丝,第一下没有打中,第二拳把她打得头晕目眩,摔倒在地,连锤子也脱手了。她痛得眼前一黑,在黑暗中感觉到那个男人在控制台前面摸索着,拼命抢修仪器。
他歇斯底里地唠叨:“啊!控制台!”
爱丽丝和海伦紧贴着舱壁,随着飞船左摇右晃。舱内突然失重,一下子把两人抛向舱顶。
“快坐下!”那个男人大声吼,“系好安全带!我们马上就要迫降了!前面有个小行星!”
飞船的舷窗外面,一个巨大的黑影迅速逼近。两个女人发疯似的号哭,叫嚷着求他想办法。
“闭嘴!闭嘴!让我想想!”他一边吼一边在控制台上倒腾,飞船竟然又正过来了。
“死定了!死定了!”两姊妹还在鬼哭狼嚎。
“不会的!不会的!”正在他说话的时候,小行星越来越近了。他情急之下整个人扑向一条金属杆。这条金属杆本来卡得死死的,一动不动,可是现在居然硬是被他掰动了!就在千钧一发的瞬间,他扳着这根操纵杆向前扑倒,发出一阵让人毛骨悚然的金属摩擦声。
四周突然陷入一片漆黑,紧接着是一阵磕碰、撞击、旋转、扭曲,飞船像筛子一样把他们摇来晃去。丽萨贝丝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抛向空中,转体翻腾三周半之后猛地摔回地上,然后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个声音说道:“我们在哪儿?我们在哪儿……哪儿?”
蒙蒙眬眬地,丽萨贝丝听到一点声音,还嗅到一丝外星空气的味道。人声从一个被捂住的话筒传出来:“一零一号小行星,一零一号小行星,呼叫失事飞船地球二号。失事飞船地球二号,请告诉我们事故地点具体方位,我们立即派遣救援飞船。”
“喂!喂!一零一号小行星!已经听到!”丽萨贝丝睁开眼睛,只见约翰和两个女人抱团围在无线电设备前面,正在昏暗的灯光下操作。透过舷窗,她看到外面是一片阴冷荒凉的平原,原来飞船已经迫降在一个小行星上面了。
“你们最好尽快离开那里。”无线电的声音说,“你们所在的区域不安全。”
“他是什么意思?”爱丽丝弯腰问那个男人。
“这里是杀戮国度。”
“杀戮?”
“杀手,地球上的变态杀手都被送到这个小行星了,他们就留在这里杀个不亦乐乎,至死方休。”
“你……你是说笑吧?”
“嘿嘿,你觉得我像说笑吗?”
无线电里的声音继续说:“我们会尽快赶过来,可是你们无论如何不要出去。没错外面是有空气,不过也可能有变态杀手。”
爱丽丝连忙跑到左舷。“约翰!”她指着下面,“在那儿!外面有人!”
海伦一下子抓住约翰的手臂。“带我们逃走,快带我们逃走!”
“他们没办法害我们!哎呀,你放手呀!他们进不来!”约翰站在舷窗前,气恼地注视着外面。
丽萨贝丝躺在地上,全身放松,尽情享受刚才那种濒死的感觉。在飞船外面……杀戮国度……杀手……当然是她的手下了!俄罗斯凯萨琳大帝的卫队!他们是来救她的!
她站起来,踮起脚尖悄无声息地穿过房间。那一男二女还如痴如醉地注视着舷窗外面的世界,完全没听见她走过。如果她走下去打开气闸,让外面的恐怖杀手一拥而入,岂不有趣?放他们进来杀杀杀!把所有东西都砸个稀巴烂!把关押她的人都干掉!多么轻松,多么解恨啊!
气闸在哪儿呢?应该是在最底层的某个地方。刚才她走出主舱的时候已经是无声无息,现在她穿过一个休息室,走在软绵绵的蓝色地毯上,更加不会发出半点声响。她走到一个旋转楼梯旁,微笑着走下去,来到了飞船最底层。闪闪发亮的气闸就在她面前。
她的手指在各种各样的红色按钮上面乱按一气,希望能按中开舱门的那个键。
这时她听到上面传来一个惊慌失措的声音:“丽萨贝丝在哪儿?”
“在下面呢!”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丽萨贝丝!”
“快点!”丽萨贝丝对自己双手吼道,“快点啊!”
只听咔嗒一声,紧接着是一阵嘶嘶的气流声,然后气闸门嘎吱嘎吱地打开了。
在她身后,约翰从旋转楼梯上蹦下来。“丽萨贝丝!”
舱门已经完全打开,一股异星世界的气味扑面而来。
在外面守候的那群人一拥而入,却不发出一点声响。十个,十二个,他们一下子就把气闸舱塞满了。每个人都苍白瘦小,而且浑身颤抖。
丽萨贝丝笑了。她猛地伸手向约翰一指,对着那群外星人大声叫道:“这个人竟敢囚禁我!杀了他!”
那些外星人看起来有点呆笨。他们只是站着不动,都瞪圆了眼睛盯着丽萨贝丝和约翰。
舱室里一片寂静,约翰万念俱灰地等着那群人杀进来。终于,其中一个人黯然说道:“不,不,我们不杀戮,我们是被杀戮的那一方。死亡是我们的归宿,也是我们的愿望,我们都不想活下去了。”
还是一片死寂。
丽萨贝丝突然吼道:“你们听不到我的命令吗?!”
“不。”那些人回答。他们默默地肃立着,身体轻微地晃动。
约翰突然后退,一下子靠在墙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片刻之后,他开始大笑,笑得筋疲力尽。“哈哈哈哈!我知道啦!我知道啦!”
那些人向他眨了眨眼睛,脸上尽是疑惑的神情。
丽萨贝丝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约翰从大笑中回过神来,双手用力一拍,作势向外推,像训斥一群狗。
“你们走,快!”他很平静地说道,“都出去,”向他们扬着手,“走,快走。”
那些人一开始还不相信他,然后他们从喉咙里发出幽怨的呜咽声,不情愿地向飞船外面走去。有几个一边走还一边转身用恳求的眼光看着约翰。
“不。”约翰冷冰冰地说,“快出去!我们不想和你们打交道。”然后他把气闸锁上,把他们关在外面。
约翰握住丽萨贝丝一只苍白的手,说道:“你这招不灵了。来,我们上去吧,你这个爱捣蛋的小姐。”
“发生什么事情了?”爱丽丝和海伦看见他带着丽萨贝丝上楼梯,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们是来找死的。”约翰说,脸上露出疲倦的笑容,“他们不是杀手,而是等着被屠杀的那群人。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这回总算是看尽了!”他突然哈哈大笑,“你想让一个变态杀手幸福快乐,那就必须把他安置在一个特殊的社会文化当中——在这个文化里,人们都赞成甚至希望自己被杀。我们迫降的星球正是这种社会,那些人希望我杀他们。”
海伦怔怔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几个字:“希望你杀他们?”
“是的。我以前看过这方面的资料,求死族是这个小行星独有的。在出生之后,到了二十一岁,这些人会突然拥有一种寻死的强烈欲望,很多昆虫和鱼类都会有类似的本能。为了协调这种‘死的本能’,我们会引入一群来自地球的变态杀手。在这里,杀戮是为社会文化所接受的一种行为规范,所以杀手是如鱼得水、其乐融融。于是我们成功地把精神错乱转变成神志健全——嗯,这样说有点……反正就这么个意思吧,就看你是否喜欢那种‘神志健全’的定义了。”他一拍膝盖,来到无线电设备前面。“地球二号呼叫一零一号小行星。刚才有点小麻烦,不过都已经解决了。我们遇上的是求死族,而不是杀手。我觉得我们运气不错。”
“非常不错!”无线电说道,“我们已经检测到你们的坐标,救援飞船会在一小时内到达。坚持住!”
海伦站在舷窗前注视着外面。“疯子!疯子!他们都是疯子!”
“对于我们来说,没错,他们是疯子。”约翰说,“可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个评价就不正确了。在这个社会里,在社会成员的心目中,处于主导地位的文化当然是正常的。成员的认同,这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明白。”
“比如说有个男人想娶九十八个老婆,可是在地球上他壮志难酬,自然会抓狂会发疯。可是如果我们把他带来小行星世界,找个实行一夫多妻制的星球往那儿一扔,他就可以努力实践社会规范,变得幸福快乐了。”
“噢!”
“在地球上我们总是试图方枘圆凿,可是这样做并不能真正解决问题。而在小行星世界,无论是什么形状的榫头,我们总能找到匹配的榫眼。在地球上,如果一个榫头与榫眼的形状不符,我们就用锤子硬砸榫头,砸得它劈叉裂开。我们不能改变整个文化来迁就这些个体,因为这样做太笨太麻烦了。可是我们可以把这些奇人异士带来小行星世界,这里充满各色各样具有数千年历史的文化,方便我们选择,所以这种做法当然是更好的。”他站起来,“我太难受了,得喝一杯。”
还没到一小时,救援船就来了。这艘飞船从外太空降落,干净利索地停在小行星的高原上。“你好。”飞行员说。
“你也好啊!”
他们上船了。爱丽丝、约翰、海伦,还有——丽萨贝丝。
他们的飞船将被拖到太空港维修,然后直接送回地球再还给他们。
“我要打电话去芝加哥。”他们刚刚走进救援船的舱门,海伦就立即提出要求。
约翰叹道:“我们刚才都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了,你现在竟然只惦记着打电话去芝加哥。又是那个威廉?”
“是又怎么样?”她怒道。
“不怎么样。去吧,我猜他们会让你使用星际电话的。”他向着救援船的舰长点头致意。
舰长说:“当然了。就在这里。”
丽萨贝丝再一次被人关进小房间里,而且这次他们把门锁上了,没有重蹈覆辙。她在牢房里纹丝不动。一切都完了,她连一线生机也没有。
“喂,芝加哥。是威廉吗?我是海伦啊。”然后是欢笑声。
又传来一阵斟酒的声音。“我,”爱丽丝说,“打算,”她举起酒杯,“一醉,”她继续说道,“方休!”
舰长走进来。“我们大约十分钟内就会降落在三十六号小行星上。你们的坏运气就要结束了。”
“现在都没事儿了,不过这几位还是挺难搞的。”约翰分别向在场的三个妹妹点了点头。只见海伦正在低声软语地打电话,还温柔地抚摸着话筒;爱丽丝正在调另一杯鸡尾酒;而脸色苍白的丽萨贝丝被关在小牢房里,默默地站着。
舰长扬起眉毛,苦笑着点了点头。
约翰点一根烟,走上前去。“舰长,假设我以为自己是耶稣,你会不会把我送到一个人人都以为自己是救世主的星球呢?”
“什么?当然不会了!”舰长大笑道,“你们会自相残杀,都把别人看作冒名顶替的骗子。不,我们要送你去的那个地方会准备好迎接你,把你当做唯一的救世主。”
“那里的人会骗我说他们都相信我是救世主?”
“不,不是骗你,而是真心相信。要让你,作为一个弥赛亚,真正快乐,那么人们必须真心相信你就是救世主。我们把疯子送到不同的星球,唯一目的就是让他们幸福地度过余生。所以,只有人人都真心认同他是救世主,具有救世主情结的病人才能够快乐。”
“如果有很多人都认为自己是救世主,那么你们的小行星肯定不够用了,是吧?”
“所以我们有一个行动计划委员会专门负责统筹安排。地球上有九千个人认定自己是弥赛亚,这些人都疯得无可救药,地球已经治不好他们了。这就意味着我们有一个候补名单。须知从这里到土星之间,以及在其他太阳系里面,一共有四万七千种文化散布在四万七千个小行星上面;其中只有两千个地方的人会上当受骗,接受一个假冒的救世主。所以现在有一个很长的候补名单,上面就是这些排队的候选人。哪儿死了一个年老的救世主,候选人就立即飞过去接任。我们当然不能够在同一个地方同时安插两个自封的乔达摩·悉达多,呵呵,这样做会引起多大的纷争啊!可是如果我们需要安置一个……比如说施洗者约翰吧,那么我们同时也可以在那里放一个凯撒大帝、一个庞提乌斯·彼拉多、一个马太、一个马可、一个路加和一个约翰。你明白了吗?”
“嗯。”
“当你把一个穆罕默德放进一个近似古代的世界,历史就会重复发生,古代那些戏剧般精彩的大事都会在这些小行星上重演。这样一来,我们把疯子从地球上赶走,他们也能在小行星的戏剧人生中得到快乐,于是皆大欢喜。”
“听起来有点亵渎神灵的感觉。”
“不会的。他们正正常常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看到那个星球了吗?上面有一个圣女贞德正在聆听天使的声音。还有另外一个小行星,看!上面有一座圣城麦加,正在等待穆罕默德的出现,然后他们就可以把剩下的好戏都演完。”
“其实挺恐怖的。”
“是有点恐怖。”舰长走开了,丽萨贝丝盯着他的背影。
三十六号小行星迅速逼近,转眼已经到了飞船的下方。
丽萨贝丝从小牢房里看着外面一个个小行星旋转着在漆黑的太空中飘过。这是一片满载着悲欢离合的大洋,丽萨贝丝既不能想象这片大洋有多深,也无法理解隐藏其中的人生故事。
“那个是奥赛罗的星球!”约翰叫道,“我看过关于这个星球的报道!”
“呃……”爱丽丝坐在一张类似橡胶质地的椅子上,一杯接一杯地喝,她的目光已经呆滞了,“呃……这个……这个……挺好的,是吧?”
“奥赛罗、苔丝狄蒙娜,还有伊阿古!勇士、征旗和号角!嗨!那里该有多热闹啊!”
还有更多小行星飞过。丽萨贝丝数着这些小行星,不施粉黛的红唇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小行星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那里还有一个人以为自己是莎士比亚。”
“那他挺好的,不错。”爱丽丝呢喃地说,慵懒地灌下另一杯酒。
“那里有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镇,还有吟游诗人。你只要把一个自以为是莎士比亚的缅因州疯子带去那儿,那里就有一个现成的文化等候着他,把他变成真正的莎士比亚!你知道吗,爱丽丝——爱丽丝!你在听我说话吗?”约翰很快地吸了一口气,“他们不但活着的时候模仿名人,连死也要效法名人,要采用相同的死亡方式。一个自以为是埃及艳后的女人把角蝰放到自己身上,一个认为自己是苏格拉底的人则服毒自杀。他们紧跟着前人生存的轨迹,也追随着前人死亡的步伐,这种疯癫确是凄美到了极致。”
“威廉,瞧你说的!”海伦对着星际电话柔声道,“我下星期就回到芝加哥了,威廉。对啊,我很好。到时候我们又见面了,亲爱的。”
“呸!”爱丽丝啐了一口。
“这是丽萨贝丝最好的归宿。”约翰说,“我们不应该觉得内疚啊。”
“我们还等了好久呢!”爱丽丝放下酒杯,“提早六个月申请。”
“一共有一千个凯萨琳大帝,昨天有一个死了,丽萨贝丝就是来接替她的位置。她肯定不懂励精图治,估计会是个昏君,不过至少她得到了快乐。”
海伦还是捧着话筒,撅起两片湿润的红唇,做成亲吻状。“你还用问吗?”她闭上眼睛说道,“我当然爱你了,威廉,爱死你了。”甜言蜜语穿越了百万英里的广袤太空。
“时间到!”舱室里的喇叭发出声音,“降落时间到!”
约翰站起来,紧张地抽完最后一根烟,脸上的肌肉不停抽搐。
俄罗斯的凯萨琳大帝注视着外面的三个人。她看见爱丽丝默默地喝闷酒,一脸蠢相;约翰的脚下已经积起了一堆烟头;而海伦平躺在一张橡胶沙发上悄声细语地讲电话,手还不停地抚摸着话筒。
现在,约翰走到小牢房的窗前,向她打个招呼。她没有搭理,因为这个人并不真正相信她。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我们各自的归宿会是什么?”他淡淡地说道,注视着凯萨琳大帝,“我会不会流落在一个小行星上面,可以一天到晚肆意破坏那些赌博机器?先用斧子砍,然后浇上煤油烧?爱丽丝呢?她会不会飞去一个金酒作海、雪利为河的星球?还有海伦,她会不会到达一个美男子多如牛毛的星球,她可以为所欲为,再也没有人约束训斥她?”
铃声响了。“三十六号小行星!降落!降落!倒数!倒数!”
约翰连忙转身走到爱丽丝面前说道:“别喝了!”然后他转向海伦:“快挂电话!我们要降落了!”海伦还在喋喋不休,约翰一下子把电话抢走了。
俄罗斯的凯萨琳大帝气定神闲地走出飞船,面对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街道上人山人海,彩旗飘舞,乐声震天。礼炮在空中不断炸响,现场气氛热烈高涨。恭候她的车驾队伍全是镀金的马车。她忍不住哭了。这里的人相信她!这里全是她的朋友!他们都穿着与时代相符的闪亮服装,每个人都笑逐颜开。这条大道的尽头正是她的皇宫。
“凯萨琳大帝!凯萨琳大帝!”
“恭迎女皇陛下圣驾!”
“啊!女皇陛下!”
“我离开太久了!”凯萨琳大帝一边哭一边用手捂住沾满泪水的脸。终于,她平复心情,抬头挺胸,控制自己激动的声音,向人群喊道:“我已经离开太久太久,现在我终于回来了!我很开心!我回家了!”
“女皇陛下!女皇陛下!”
他们亲吻她的手,然后护送她坐上马车。她开怀大笑,传令上酒,侍从立即奉上一个巨大的高脚酒杯,里面盛满了清澈透亮的美酒。她一饮而尽,然后把高脚酒杯往地上用力一掷,顿时摔得粉碎!乐队立即开始演奏,鼓声和礼炮声再次响彻云霄!法国公使和英国公使坐进了马车,马队的马儿开始奔腾跳跃,凯萨琳大帝转头默默地看了飞船最后一眼——她正是离开这艘飞船才走进了这个属于她的世界,而飞船的舱门那里有两女一男还在向她挥手。在这片刻的沉默中,她竟然感受到一种难以抑制的伤感。
“女皇陛下,那几个是什么人?”西班牙公使问道。
“我不知道。”凯萨琳大帝低声答道。
“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遥远古怪的地方。”
“您认识他们吗,女皇陛下?”
“认识他们?”她伸出手,几乎要向他们挥手道别,却硬是忍住了,“不,我不认识他们。这几个离奇古怪的人在很久很久以前来自一个可怕的地方,他们三个都是疯子。有一个专门摆弄那些大型的赌博机器,另外一个总是怪腔怪调地打电话,第三个是酒鬼,总是杯不离手。他们确实是疯子。”她的双眼本来有点呆滞,此刻突然精光四射,举起手用力向下一拍。“给他们发一个通告。”
“女皇陛下!”
“限他们一个小时之内离开圣彼得堡!”
“遵命,女皇陛下!”
“我不允许陌生人在这里逗留,明白吗?”
“遵命,女皇陛下!”
骏马跳跃奔腾,马车在喧闹的鼓乐声和人潮的欢呼声中沿着长街远去,将那艘孤零零的银色飞船远远地抛在后面。
飞船上的男人大声呼喊:“再见!再见啦!”可是她再没有回头多看一眼,因为他的声音已经被人群的欢呼声淹没了。此刻她的子民热情高涨,正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欢乐祥和的气氛深深地感染了她。她只听见人们狂呼着:“凯萨琳大帝!凯萨琳大帝!俄罗斯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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