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
阿古 译
公元400年，中国的元帝在长城旁登基。雨水滋润，大地青翠，丰收指日可待，天下太平，他治下的人民既不狂喜，也无深忧。
新年二月初一的清晨，元帝正在饮茶。惠风和畅，他轻摇着扇子。一个仆从跑过绛蓝相间的庭院地砖，边跑边高喊：“陛下，陛下，有奇迹！”
“没错，”元帝说，“今晨和风熏甜。”
“不，不，有奇迹！”仆从说着，赶紧躬身作礼。
“茶水在我口中清冽回甘，确实是个奇迹。”
“不，不，陛下。”
“让我猜猜——旭日初升，海阔天空，这才是此刻最神奇的奇迹。”
“陛下，有人在飞！”
“什么？”元帝停下了手中的扇子。
“小的看到他在空中，此人正在用翅膀飞翔。小的听到天空中有呼喊声，便抬起头，只见天上有一条龙，龙口中有一个男人，那是一条纸和竹搭建成的龙，白若日光，绿如青草。”
“时辰还早，”元帝说，“你一定是刚刚睡醒。”
“时辰是早，但小的真是亲眼所见！小的愿为陛下带路，您也会看到的。”
“在这里陪我坐会儿吧，”元帝说，“喝点茶。看到有人在天上飞，若真有此事，也必有蹊跷。你必须静心来思虑，即便是我，也需有所准备，才能去领略那番景象。”
他们饮茶。
“陛下，”仆从忍不住说道，“再迟恐怕就找不到他了。”
元帝若有所思地起身。“那就带我去看看吧。”
他们走进一个花园，穿过一方草甸，走过一座小桥，穿行一片树林，又登上一座小山。
“在那儿！”仆从喊道。
元帝望向天空。
天空中，那人正高声大笑，几乎震耳欲聋。那人身披鲜亮的纸和芦苇，似一对翅膀，身后是一条漂亮的黄色尾巴。他高高翱翔，如禽鸟之属中的一只巨鸟，似古龙之地上的一条新龙。
那人从高空向他们呼喊，喊声穿透清冷的晨风。“我在飞，我在飞！”
仆从向他挥手。“正是，正是！”
元帝没有动。他看着遐霭迷蒙，长城在青山间缓缓显形，如一条宏伟的石蛇，蜿蜒不绝，盘踞整个大地。这了不起的城墙抵挡了世代敌骑，维持了长久和平。他看到了小山脚下，河边路旁，那个小镇正在醒来。
“告诉我，”他对仆从说，“有其他人看到过这个飞人吗？”
“只有小的看到，陛下。”仆从说，他微笑着向空中挥手。
元帝又向天空眺望了片刻，说道：“叫他下来见我。”
“嗨，下来，下来！陛下要见你！”仆从把双手拢在嘴边大喊道。
飞人在晨风中滑翔降落时，皇帝正巡视四周，他看到一个农人，早早来到了田里，亦正仰视着天空。皇帝向农人微微颔首。
飞人落地之后每动一下都会发出窸窣之声。他骄傲地走向皇帝，行动笨拙，向这位老人鞠了一躬。
“你都做了些什么？”元帝问道。
“我飞上了天空，陛下。”那人回答。
“你到底做了什么？”元帝又问。
“我已经告诉陛下了！”飞人大喊。
“你什么也没说。”元帝伸出一只羸瘦的手，触摸着漂亮的纸和鸟龙骨般的飞行装置。此物闻起来有一股冷风的味道。
“多么漂亮啊，陛下。”
“没错，太漂亮了。”
“此物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男人微笑着说道，“发明者正是我。”
“此物世上独一无二？”
“绝无仅有！”
“还有谁人知晓？”
“没有人。就连贱内都不知晓。她以为我在糊风筝。我在夜里起床，步行到远处的悬崖。当清风吹拂，旭日升起，我便一鼓作气，从崖顶跳下。我飞了起来，但贱内毫不知晓。”
“这对她是好事。”元帝说，“跟我来。”
他们走回大殿。日头已经升高了，青草气息清新。元帝、仆从和飞人来到宫苑中。
元帝拍了拍手。“侍卫！”
侍卫们奔了过来。
“拿下此人。”
侍卫们逮住飞人。
“召刽子手。”元帝下令。
“什么！”飞人惊恐地嚷道，“我犯了什么事？”他开始哭泣，纸糊的飞行器也瑟瑟作响。
“此人制造了一台特别的机器，”元帝说，“却不知罪。这不自知之人，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制造此物，更不知此物有何后患。”
刽子手拎着一柄锐利的银斧，奔了过来，站定一旁。他上身赤裸，胳膊粗壮，脸上戴着一张阴沉的白色面具。
“慢。”元帝说。他转向身旁的一张桌子，那上面放着他亲手制造的一台机器。元帝从脖子上取下一把小小的金钥匙，将之插入那小巧精致的机器中，拧了一下，机器随即动了起来。
那是一座金属和珠宝构筑的花园。启动之后，鸟儿在微小的金属树上啼鸣，群狼在微型的森林中漫步，小小的人儿在光影之间跑进跑出，站在小得出奇却叮咚作响的喷泉旁，扇着凉风，听着翡翠小鸟鸣叫。
“此物难道不美吗？”元帝说，“要是你问我，我做了什么，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回答你。我使得鸟儿啼鸣，树影婆娑，我使得小人儿在林荫里漫步，乐享绿叶、荫凉、鸟鸣。这就是我所做的。”
“陛下！”飞人跪在地下恳求，泪如泉涌，“我亦是如此啊！我也发现了美。我在晨风中翱翔，低头见到沉睡的房屋和园林。我从高处闻到大海的味道，甚至亲眼看到了群山之外的大海。我像一只鸟，在碧空之上尽情飞翔，此中之美难以言喻。清风像吹拂一根羽毛，把我吹到各处，清晨的天空是那么清新，多么自由！那真是美极了，陛下，那真是太美了！”
“没错，”元帝哀伤地说，“我知道你说得肯定没错。我感到自己的心跟着你一起，在空中悸动。我也想知道迎风飞翔是怎样的自由，翱翔九天之上是怎样的狂喜。从高处看，远处的池塘是什么模样？我的宫殿和仆从是什么模样？是否如蝼蚁一般？远处沉睡的村镇又是什么模样？”
“陛下，饶了我吧！”
“但有时候，”元帝说，表情更哀伤了，“为了保住已有之美，必须舍弃一点小美。我并不是怕你，但我怕另一个人。”
“什么人？”
“另一个看到你飞翔的人，亦将用纸和竹子制造这样一架机器。但这个人面相丑陋，内心险恶，美将荡然无存，我害怕的是他。”
“为什么？为什么？”
“谁能说某日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乘着这样一架纸和竹子搭建的机器，飞上高高的天空，往长城上倾倒巨石？”元帝说。
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
“砍掉他的脑袋。”元帝说。
刽子手挥动了银斧。
“烧掉这个风筝，烧掉此人的尸体，把他们的灰烬埋在一起。”元帝说。仆从们退下去执行君令。
元帝转向他的贴身仆从，是他第一个发现了飞人。“管牢你的舌头。这只是一场梦，一场忧伤而美丽的梦。远处田里的那个农夫也看到了，告诉他，那只是个幻象。要是走漏风声，你和那个农夫马上就得死。”
“陛下真是宅心仁厚。”
“不，我算不上仁慈。”老人说。在院墙外，他看到侍卫们正在焚烧那台用纸与竹制成、闻起来像晨风的美丽机器。他看到黑烟直冲天空。“不，我只是万分惊惧。”他看到侍卫们在挖坑来埋藏灰烬、“一个人的性命，怎比得上百万人的性命？唯有想到此事，我才会觉得安心。”
他从项链上取下钥匙，又一次拧紧那座美丽的微型花园的发条。他站起身，视线越过大地，看向长城、安静的村镇、绿地、河流、小溪。他长叹了一口气。
他启动了隐藏的精巧机械，那座微小的花园动了起来。小小的人儿在林中漫步，小小的狐狸披着一身闪亮的毛皮，在光点斑驳的空地上跳跃。在小小的树丛间，闪过一点蓝色、一点黄色，小小的鸟儿高声吱啾，在小小的天空中飞啊飞啊飞。
“噢，”元帝轻声说着，眯上了眼睛，“瞧瞧这些鸟儿，瞧瞧这些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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