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阿道夫:雷·布拉德伯里短篇自选集-观察者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刊于《麦克林》(MacLean's)

    1949年9月15日

    袁凌子 译

    房间内的打字声听起来就像用指节敲打木头一般,汗水滴落在我那颤抖的手指不断敲击的打字机按键上。在我打字的声音之上,响起了一段讽刺的旋律:一只蚊子在我低垂的头上盘旋,还有一群苍蝇嗡嗡地撞击着纱窗。而天花板上,一只像白色碎纸般的蛾子绕着黄色灯泡的灯丝飞舞。墙上有只蚂蚁在向上爬,我看着它,不停地苦笑。这些闪亮的苍蝇、红色的蚂蚁和披戴甲壳的蟋蟀是多么讽刺啊。我们三个又是错得多么离谱:苏珊、我和威廉姆·廷斯利。

    不管你是谁,身在何处,如果你碰巧遇上这样的事情,千万别踩死路边的蚂蚁,拍死窗边的大黄蜂,也别再消灭灶边的蟋蟀了!

    这就是廷斯利犯了大错的地方。你一定记得威廉姆·廷斯利吧?那个掷了一百万美元购买灭蝇剂、杀虫剂和蚂蚁贴的家伙。

    廷斯利的办公室里连一只苍蝇一只蚊子都没有。没有哪只苍蝇能落在他的白墙、绿桌或其他物体的洁净表面上,在它们降落之前他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苍蝇拍将它们拍死。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死亡神器。廷斯利是一位君王,而苍蝇拍就是他统治的权杖。

    廷斯利经营厨房用具,我是他的秘书和得力助手;有时候我还会对他的诸多投资给出建议。

    1944年7月,廷斯利开始夹着苍蝇拍来上班。还不到一周,我就有了这种本领:就算廷斯利来的时候我刚好埋在文件堆里忙得不可开交,只要一听到苍蝇拍在空气中挥舞的声响,我就知道他来了——他又在完成早上那份歼敌任务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注意到廷斯利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他嘴上对我吩咐着公事,但是眼睛却在四处搜寻,从北边到东南边再到西边的墙上,小地毯上,书架上,甚至我的衣服上。有次我笑话起廷斯利来,说他像克莱德·贝蒂一样,是个无所畏惧的驯兽师。廷斯利听后一愣,不理睬我。于是我立刻住口。我想,只要他自己高兴,人们搞什么古怪的行为都行。

    “你好呀,斯蒂夫。”有天早上,我刚拿起铅笔准备在本子上写字,廷斯利就挥舞着苍蝇拍对我打起了招呼,“在我们开始工作之前,你介意先把这些尸体打扫干净吗?”

    苍蝇的尸体凌乱地散落在厚厚的棕黄色地毯上:它们血肉模糊,无声地躺着,翅膀也折断了。我咕哝着把它们一个个扔到垃圾桶里。

    “致费城的S.H.利特先生。亲爱的利特:我将为你的杀虫剂投资。五千美元——”

    “五千美元?”我停下笔,抱怨起来。

    廷斯利并不理会我。“五千美元。一旦战况允许,建议立即生产。你忠诚的廷斯利。”廷斯利挥舞着他的苍蝇拍,“你觉得我疯了。”他说。

    “这句是信里的附注,还是在问我?”我问道。

    这时电话响了,是白蚁防治公司打来的。廷斯利让我给他们写张千元支票,因为他们为他的房子提供了白蚁防治服务。廷斯利拍着金属椅子说道:“这办公室有一点,我是很喜欢的——所有东西都是钢铁和水泥做的,够坚固,白蚁一点机会都没有。”他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苍蝇拍在空中闪过。

    “该死的,斯蒂夫,那东西一直在这儿!”

    有只小虫在某处嗡嗡地飞,划出一道弧线,接着归于寂静。四壁向我们压来,似乎空空的天花板也死盯着我们看。廷斯利的鼻子呼呼地喘着粗气。我四处都找不到这可恶的虫子。廷斯利爆发了:“快帮我找到它!该死的,帮帮我!”

    “等等,别动——”我回了一句。

    有人在敲门。

    “别进来!”廷斯利害怕得尖叫起来,“离门远一点,别进来!”他冲上前,狂躁地顶着门,眼睛在屋子里疯狂地四处搜寻。“快,斯蒂夫,行动起来!别傻坐着!”

    桌子,椅子,吊灯,墙壁。廷斯利像只发狂的野兽,一番搜寻,他发现了那个嗡嗡作响的小东西,一拍毙命。一道无生气的闪光落到地板上,他用脚踩死了它,摆出一副古怪的胜利姿态。

    他开始狠狠地训斥我,但是我并不买账。“听着,”我回击道,“我是个秘书,是你的左膀右臂,而不是飞行昆虫监察员。我脑袋后面又没长眼睛!”

    “他们也没有!”廷斯利大叫道,“你知道他们会干什么吗?”

    “他们?他们究竟是谁?”

    他不再说话,回到桌子前疲倦地坐下,过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没什么,忘了这事吧。别向任何人提起这些。”

    我的态度软了下来。“比尔[12],你该去看看精神科医生——”

    廷斯利苦笑道:“医生会告诉他的老婆,她又会告诉别人,接着他们就会发现了。他们无处不在,无处不在。我不想停止我的作战计划。”

    “你是说过去四周来你给杀虫剂和除蚁剂投资的那十万美元?”我说,“是该有人阻止你了。你会毁了你自己,还有我,还有股东。老实说,廷斯利——”

    “住口!”他说,“你什么都不懂。”

    我想我的确不懂。我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一整天都听见那该死的苍蝇拍在空中挥舞的声音。

    那晚我和苏珊·米勒一起吃了晚餐。我跟她说了廷斯利的事情,她带着职业的同情心耐心地听我述说。然后她拿出烟点上,说道:“斯蒂夫,我的确是个精神科医生,但如果廷斯利不主动来找我的话,我是没有半点机会的。我帮不了他,除非他想得到帮助。”她拍了拍我的手臂,“如果你坚持的话,念在旧交情上,我会帮你观察观察他的。病人如果不合作,就只能事倍功半了。”

    “你一定要帮我,苏珊。”我说,“下个月他还会这样狂怒下去。我觉得他有被害妄想症——”

    我们开车来到廷斯利的家。

    第一次会面很成功。我们一起说笑、跳舞,在布朗德贝餐厅吃了晚餐,廷斯利一点也没察觉到与他共舞华尔兹的女士是一名精神科医生。她身材苗条,语气柔和,暗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我坐桌子前看着他们,用手遮着嘴偷笑,听见苏珊正被他的笑话逗得直发笑。

    我们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回家的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大家都沉浸在愉悦放松的氛围中。车里弥漫着苏珊的香水味,收音机里飘来微弱的广播声,车轮在高速路上轻轻飞旋。

    我看向苏珊,她也看向我。她挑起了眉毛,表示目前为止她并没有发现廷斯利身上有任何古怪的地方。我耸了耸肩。

    就在这时,一只蛾子从车窗外飞进来,在玻璃边鼓动那天鹅绒般柔软的闪耀白翅。

    廷斯利尖叫起来,不受控制地打歪了方向盘。他挥出戴着手套的手打向蛾子,脸色苍白,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车轮扭转不定。苏珊紧抓住方向盘,把车开回正道,然后再慢慢减速停下。

    我们把车停好,廷斯利双指一搓捏死了蛾子,呆呆地看着蛾子身上难闻的粉末飘落在苏珊的手臂上。我们三个坐在那儿,急促地呼吸。

    苏珊看向我,这次她眼中终于流露出理解的神情。我朝她点了点头。

    廷斯利直直地看着前方,如梦呓般说道:“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生物都是昆虫——”

    他摇起了窗户不再说话,随后把我们送回了家。

    一个小时后,苏珊打电话给我:“斯蒂夫,他有极强的自恋情结。我明天会和他一起吃午饭。他喜欢我,我也许能查出我们想知道的事情。顺便问一句,斯蒂夫,他有宠物吗?”

    廷斯利从未养过猫或狗,他讨厌动物。

    “我猜也是。”苏珊说,“好吧,晚安,斯蒂夫,明天见。”

    骄阳似火的夏日午后,苍蝇成群地繁殖,闪闪发光。它们嗡嗡叫着,就像一百万台精良的电机在杂乱运作。它们如旋涡般旋转,像帘幕般涌向垃圾,它们产卵、交合、扑翅,又开始旋转。我看着它们,思绪也随着它们的旋转混杂起来。我想知道廷斯利为什么会如此害怕它们,惧怕到想杀死它们。我走在街上,头上到处都是成群飞舞的苍蝇,它们拍着透明的翅膀嗡鸣着。我看到了蜻蜓、泥蜂、黄蜂、蜜蜂和棕蚂蚁。突然,我前所未有地感到这世界充满了生机,我被廷斯利的忧虑意识唤醒了。

    我走进了一栋熟悉的白色房子,并未来得及打落外套上的红色小蚂蚁,它是在我经过丁香树丛时落下的。这里是雷明顿律师的家,在廷斯利出生前,他就一直是廷斯利家的代理律师,到现在已有四十年之久了。我跟雷明顿只有过工作上的接触,但现在我就这样出现在了他家门外。我按响了门铃。几分钟后,我已经喝着雪利酒跟他交谈了。

    “我记得,”雷明顿回忆起来,“可怜的廷斯利,那一切发生的时候他只有十七岁。”

    我倾身向前,聚精会神。“那一切?”那只蚂蚁在我手背上的金色汗毛里狂乱地奔跑,跑到手腕处被体毛缠住,又折回去,绝望地咬紧大颚。我就这样一直看着蚂蚁。“发生了什么不幸吗?”

    雷明顿律师严肃地点点头,往事在他那双棕色的老眼中浮现,历历在目。回忆在桌上铺展,又经由他精准的话语固定下来,我似乎能看到当年的情形:

    “廷斯利十七岁那年的秋天,他父亲带他去箭头湖区打猎。那儿是一片美丽的乡村,那是可爱凉爽的一天。我还记得这一切,因为那天下午我就在不到七十英里外的地方打猎。猎物很多。你能听见湖上来回飘荡的枪响,还能闻见松树的香味。廷斯利的父亲将他的枪靠灌木放好,弯腰去系鞋带,这时飞起一群鹌鹑,其中一些惊慌的鹌鹑径直飞向了廷斯利父子。”

    雷明顿看着杯子,陷入深深的回忆。“一只鹌鹑把枪撞倒,枪走火了,他父亲被射中了。廷斯利目睹了一切!”

    “天呐!”

    我在脑海中看到老廷斯利蹒跚了几步,捂住自己染得鲜红的脸,接着沾满鲜血的手重重垂下,身体也随之倒下。而年轻的廷斯利面如死灰,无法动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我慌忙喝了口雪利酒,雷明顿继续说道:“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你可能觉得这已经足够可怖的了,但之后发生的事情对小廷斯利来说更是无法描述的地狱。他把父亲留在原地,跑了五英里去寻求帮助,拒绝相信父亲已经去世的事实。小廷斯利一路尖叫着,喘着粗气狂奔,把身上的衣服也扯掉了。他终于跑到了一条公路上,并在六小时之后带回了一名医生和另外两个人。当他们急匆匆穿过松树林到达老廷斯利倒下的地点之时,太阳正要下山。”雷明顿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整具尸体,双臂,双腿,还有那原本刚毅英俊现在却血肉模糊的脸上,挤满了被鲜血味道吸引而来的各式昆虫、臭虫和蚁类。老廷斯利的尸体被虫海淹没,连一寸完好的地方都没有!”

    在脑海中,我看见了那片松树林。三个男人立在男孩身后,而他正站在一具尸体前面,尸体上有一群如饥似渴的生物,如潮水般来回涌动。某处,一只啄木鸟敲击树木,一只松鼠惊慌奔走,鹌鹑们扑着小小的翅膀。三个男人架起男孩的手臂,拉着他走远,背对这一切……

    男孩感受到的痛苦和恐惧一定不自觉地从我的口中喊了出来。因为当我的思绪回到现实中时,雷明顿正盯着我看,我的雪利酒酒杯碎成了两半,划伤了手,而我却丝毫未感觉到。

    “所以这就是廷斯利害怕昆虫和动物的原因。”我吸了口气。几分钟后重新坐定,心还在怦怦地跳,“年复一年,这件事就像发酵一样,变得越发严重,始终困扰着他。”

    雷明顿很是关心廷斯利,但是我打消了他的担忧,问道:“老廷斯利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雷明顿大吃一惊,“老廷斯利可是一名非常出名的博物学家,声名显赫。他恰恰是被自己研究的生物杀死的,是不是很讽刺?”

    “确实如此。”我站起来和雷明顿握了握手,“谢谢你,律师。你帮了我很多。我现在必须走了。”

    “再见。”

    我站在雷明顿家门外,那只蚂蚁依旧在我的手上狂妄地爬着。我第一次开始理解并深深地同情廷斯利。我开车去接苏珊。

    苏珊将帽檐下的面纱从眼前揭开,望着远方说:“你告诉我的事情能很好地指出廷斯利的问题所在。他逃不出可怕的回忆。”她挥起一只手。“看看周围吧,都是昆虫。他很容易就把昆虫视为真正恐怖的东西了,你懂了吧。现在就有只黑脉金斑蝶在追着我们飞。”她用指甲轻轻弹了一下,“它是不是在偷听我们说话?老廷斯利是一名博物学家。接着发生了什么?他妨碍了它们,管了自己不该管的事情,所以他们——那些操控动物和昆虫的存在,杀了他。过去十年来,这种想法日日夜夜侵占着廷斯利的思绪,他看到的每一处都有成千上万的生命,于是疑虑便开始生根发芽。”

    “我不能因此责怪他,”我说,“如果我的父亲死于这样的惨状——”

    “只要房间里有昆虫,他就拒绝说话,对不对,斯蒂夫?”

    “对,他很怕他们会发现他知道他们的存在。”

    “你知道这有多傻,对吧。假定那些蝴蝶、蚂蚁和苍蝇都是邪恶的,那他是不可能保守住这个秘密的,因为我和你已经谈论过这件事了,别人也谈论过。但是他坚持相信自己的幻想,只要他对他们的存在闭口不提,他就能……好吧,他还活着,是不是?他们还没有毁掉他,不是吗?就算他们是邪恶的,害怕他知道了真相,那为什么不在很早之前就毁了他?”

    “也许他们在玩弄他?”我猜测,“你知道这很奇怪。老廷斯利死的时候就快有什么重大发现了。这有几分符合逻辑……”

    “我最好也把你从水深火热里拯救出来。”苏珊笑着,转弯开进一条破巷子。

    下一个周日的上午,比尔·廷斯利、苏珊还有我一起去了教堂。我们静默无言,坐在轻柔的音乐和宁静的色彩之中。礼拜仪式中,比尔开始自顾自地笑起来,我戳了戳他的肋骨,问他出了什么问题。

    “看上面的教士,”廷斯利目不转睛地说,“他的秃脑袋上有一只苍蝇。教堂里的苍蝇。我告诉你,它们无处不在。让教士去祷告吧,这一点作用都起不了。哦,轻点儿,上帝。”

    天蓝日暖,我们做完礼拜便开车去乡下野餐。有好几次,苏珊试着让廷斯利谈论他的恐惧,但比尔只是指着涌向野餐布的蚂蚁队列生气地摇头。之后他向我们道歉,还有些紧张地邀请我们晚上去他家做客。他一个人已经撑不下去了:资金短缺,生意面临触礁的风险,他需要我们。苏珊和我握住他的手,很是理解。大约四十分钟后,我们走进了他紧锁的书房。桌上放着鸡尾酒,廷斯利不安地来回踱步,把玩着他那个苍蝇拍,搜寻房间内昆虫的踪影,在开始长篇大论前又杀死了两只苍蝇。

    他敲了敲墙壁。“金属。没有蛆虫、虱子、木蠹蛾和白蚁。金属做的椅子,金属做成的一切。这屋子里只有我们,是吧?”

    我环顾四周。“我想是的。”

    “棒极了。”比尔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苏珊,斯蒂夫,你们有没有好奇过上帝、魔鬼和宇宙的存在?你们有没有感受过这世界是多么的残酷?我们每次向前成功迈了一小步,却只换来当头一棒?”我无言地点头,廷斯利继续说道:“你们有时候会想上帝在哪儿,或是邪恶力量在哪儿。你们好奇如果这些力量真是看不见的天使,他们会如何四处行动。好了,解决方案简单、聪明又科学。我们一直在被观察。我们生命中的哪一刻是没有苍蝇在房间里嗡嗡飞的?哪一刻没有蚂蚁在道路上爬?狗身上藏着跳蚤,猫在附近出没,甲虫或蛾子会从黑暗中冲出,蚊子在耳边环绕,哪有片刻消停?”

    苏珊没说话,但她时不时看向廷斯利,并未让他察觉。廷斯利喝了口酒。

    “我们并不在意这些每天都跟随在我们身后的小翅膀们,它们聆听我们的祷告、希望、欲望和恐惧,转而告诉他或她或它,或者任何将它们散播到这世上来的力量。”

    “哦,得了吧。”我激动地说。

    苏珊却出乎意料地让我保持安静,说道:“让他说完。”然后她看向廷斯利,“继续说吧。”

    廷斯利说:“这听上去很傻,但这是我通过科学方式得出的结论。首先,我不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昆虫,而且种类又是如此丰富。至少对我们凡人来说,它们只是惹人烦的东西罢了。有一个非常简单的解释:他们的政府是一个很小的团体,可能只有一个人,他或他们做不到无处不在。但苍蝇就可以,蚂蚁和其他昆虫也是。而又因为凡人无法分清两只蚂蚁,我们便识别不了它们的身份,每只苍蝇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它们的组织机构十分完美。它们的数量是如此众多,出现的年代又是如此久远,我们根本不会去注意它们。就像霍桑的《红字》一样,它们就在我们眼前,我们对它们太过熟悉,以至于被蒙蔽了双眼。”

    “我一点儿也不信。”我直接说。

    “让我说完!”廷斯利大喊道,“然后你再做判断。——存在着一种力量,它一定有一个契约系统,一种交流机制,让这股力量可以对每一个个体的生活进行改变和调整。想想吧,世上有成千上万的昆虫,它们各自负责不同的领域,对人类的行动进行检查、对比和报告,从而控制着人类!”

    “听着!”我叫出了声,“小时候那次事故之后你就变得越来越糟了!你让它吞食了你的心智!你不能再继续欺骗自己了!”我站了起来。

    “斯蒂夫!”苏珊也站了起来,她的脸颊红了,“你这样说话起不了任何作用!坐下。”她按着我的胸口,让我坐下,又立刻转向廷斯利。“比尔,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如果你所有的计划——你的房屋防虫计划,你那个只要小翅膀生物在身边就不说话的运动,你的除蚁剂和杀虫喷雾,如果这一切真的都起了作用的话,你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

    “为什么?”廷斯利叫道,“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是独自作战。”

    “但是如果他们存在的话,比尔,他们应该在一个月之前就知道你了,因为我和斯蒂夫告诉了他们。可我和斯蒂夫,还有你,不是都还活着吗?这不就能证明你一定是错了吗?”

    “你们告诉他们了?你们这两个笨蛋!”廷斯利气得直翻白眼,“不,你们没有那么干,我让斯蒂夫发过誓的。”

    “听我说,”苏珊的声音吓坏了廷斯利,她就像要拧断小男孩的脖子一样说道,“听着,别大惊小怪。你同意我们进行一次实验吗?”

    “什么实验?”

    “从现在开始,你要公开所有的计划。如果在接下来的八周内你没遭受到任何不幸,你就得承认你的恐惧是没有根据的。”

    “但是他们会杀了我的!”

    “听着!斯蒂夫和我也堵上了自己的生命,比尔。要是你死,我们也会一起死。我很珍惜自己的生命,斯蒂夫也是。我们不相信你恐惧的东西,我们想帮你走出困境。”

    廷斯利抬起头,看着天花板。“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八周,比尔。你可以继续你的生活,如果你希望如此的话,你也可以继续制造杀虫剂。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紧张兮兮的。你还活着,这应该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他们对你并无恶意,所以并没有伤害你。”

    廷斯利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但是他不愿意让步。他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嘟哝:“这是战斗的开始。也许要花上个一千年,但是到最后我们能解放自己。”

    “比尔,如果我们可以证明昆虫是清白的,八周后你就解放了,你明白了吗?接下来的八周里,你继续你的战斗,在周刊和报纸上打广告,把这事闹大,告诉所有人,这样如果你死了,世人也能清楚真相。接着,八周过后,你就能得到自由,获得解放了。难道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折磨之后,这对你来说不是件好事吗,比尔?”

    但随后发生了一件令我们震惊的事情。一只苍蝇从我们的脑袋上嗡嗡飞过。它一直和我们一起待在屋内,我发誓,我之前绝没看到它。廷斯利开始发抖。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似乎是内心的某种驱动力自动做出的反应。我朝空中伸手一抓,接着把手拢成杯状,捉住了这个嗡嗡作响的麻烦鬼。我狠狠地捏死了它,直直地看向比尔和苏珊。他们吓得脸色发白。

    “我抓住了,”我疯狂地说道,“我抓住了这该死的家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松开了手,死苍蝇掉在地上。我踩了上去,我之前经常看比尔这样做。我的身体不知怎么地变冷了。苏珊盯着我,像是失去了她最后的朋友。

    “我在说什么呀?”我叫了出来,“我根本不相信那些胡话!”

    厚厚的玻璃窗外面是黑压压的天空。廷斯利点了支烟。鉴于我们三个人都处在一种诡异的紧张状态里,廷斯利邀请我和苏珊今晚就此住下。苏珊说她愿意留下来,前提是他答应进行八周的实验。

    “你想要拿命赌吗?”比尔说服不了苏珊。

    苏珊郑重地点了点头。“明年我们会开着玩笑谈论这一切。”

    比尔说道:“好吧。就进行八周的实验吧。”

    我的房间在楼上,视野良好,能看见绵延的山丘。苏珊住在我隔壁,比尔睡在门厅那头。我躺在床上,窗外传来蟋蟀的鸣叫声,让人实在无法忍受。

    我关上了窗。

    夜色渐深,今夜无眠,于是我开始想象有一只蚊子在房间里自由地飞舞。最后,我穿上衣服,摸索着走下楼来到厨房。我并不饿,但就是想吃点什么来缓解紧张情绪。接着我发现苏珊正弯着腰在冰箱架上挑选食物。

    我俩面面相觑,把食物拿到桌上,僵硬地在一旁坐下。这个世界对我们来说并不真实。不知是什么原因,我们待在廷斯利身边时就会感觉自己深陷迷雾之中,整个宇宙都不安全。苏珊虽然接受过专业训练,却始终是个女人。而女人的内心深处总是多疑的。

    更糟糕的是,当一只苍蝇落在半切开的鸡身上时,我们都准备拿刀去捅它。

    我们坐在那里看了五分钟苍蝇。它在鸡身上爬来爬去,飞起来,又绕了几圈,最后降落在鸡腿上悠闲地散起了步。

    我们把鸡放回冰箱,小声地开着玩笑,又心神不安地交谈了一小会儿,然后回到楼上,关上门,觉得无比孤单。我爬上床,还未闭上眼睛就开始做起了噩梦。我的腕表在黑暗中烦人地作响,它嘀嘀嗒嗒响了好几千下,然后我听见了一声尖叫。

    我并不介意听见女人时不时地尖叫,但男人的尖叫是如此奇怪,如此稀奇,所以当你终于听到的时候,血液会变成冰冷的寒流。尖叫声响彻整栋房子,我似乎听到一些胡言乱语,像是在说“现在我知道他们让我活下来的原因了!”

    我拉开门,刚好看到廷斯利跑过门厅,他的衣服湿透了,从头湿到脚。他看到我便转过身去,大叫道:“别靠近我。天呐,斯蒂夫,别碰我,不然你也会遭殃的!我错了!是的,我是错了,但是已接近真相,非常接近!”

    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他就下楼关上了门。苏珊突然站到我身边,说:“他这次肯定是疯了,斯蒂夫,我们必须得阻止他。”

    厕所传来的响声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四处环顾,走进厕所,关上淋浴喷头,它喷射出的滚烫热水不停地溅落在黄色的瓷砖上。

    比尔的车发出一阵轰鸣,汽车启动,随后七歪八扭地飞奔而去。

    “我们得跟上他,”苏珊坚持道,“他会害死自己的!他正在躲避什么。你的车呢?”

    我们在深夜的冷风中向我的车跑去。我们爬进车,预热马达,然后出发。两个人都不知所措,喘不过气来。“怎么走?”我大叫。

    “他往东边去了,我确定。”

    “那就往东。”我踩下油门,喃喃自语,“噢,比尔,你这个白痴,傻瓜。慢点开,快回来。等着我,傻子。”我感到苏珊的手臂绕过我的胳膊肘,紧紧地抓住了我。她低声说:“再快点儿!”我告诉她:“已经开到六十迈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夜晚让人恐慌:关于昆虫的谈话、呼啸的大风、轮胎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咆哮的声音,还有我们担惊受怕的心跳声。“在那儿!”我顺着苏珊的手指看去,在一英里外的山丘上有道光一闪而过。“再快点,斯蒂夫!”

    再快点。我踩油门的脚生生发疼,马达轰鸣,星星在我们头上疯狂地旋转,车灯在黑暗中交错闪耀。在脑海中,我又一次见到了门厅里浑身湿透的廷斯利。他站在滚烫的淋浴喷头下面!为什么?为什么?

    “比尔,停下,你个白痴!停车!你要开去哪儿,你在逃什么?”我们现在赶上他了,一码一码地离他越来越近。车轮下是惊险的弯道,重力猛拉着我们,想要将我们撞碎在巨大的花岗岩地上。我们攀过山峦,翻过夜色笼罩的峡谷,越过小溪和桥梁,又回到了弯道上。

    “他离我们只有六百码了,就趁现在。”苏珊说。

    “我们会赶上他的,”我转动方向盘,“上帝帮帮我吧,我们会赶上他的!”

    然后,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廷斯利的车慢了下来。它慢慢地在路上爬行。我们脚下是一条长达一英里的笔直水泥路,没有弯道和山坡。而他的车却在地面上歪歪扭扭地蠕动。我们在它后面停下,廷斯利的跑车这时的速度是每小时三英里,就像人走路一样慢,只有车灯耀眼地闪烁着。

    “斯蒂夫,”苏珊的指甲硬生生地抠进我的手腕,“事情有些不对劲。”

    我早就知道了。我按了按喇叭,周围一片寂静。我又按了按,只能听见黑暗中孤单响亮的一声喇叭响。我停下车。廷斯利的车像只铁蜗牛一样在我们前面爬行,向着夜色轻声低语。我打开车门,走下车去。“你待在这儿。”我让苏珊别乱动。她的脸反射着灯光,就像雪一样白,她的嘴唇瑟瑟发抖。

    我跑向廷斯利的车,叫着:“比尔,比尔!”他没有回答。他已经无法回答了。

    他只是静静地躺在方向盘后面,车子在缓慢地前进,非常慢。

    我的胃里泛起一阵恶心。我爬进廷斯利的车,刹车,熄火,并没看他,大脑在新受到的恐惧中缓慢地运转。

    我又看了一眼比尔,他低着头,倒在座位上。

    杀苍蝇、蛾子、白蚁、蚊子根本没用。那些邪恶的力量太过聪明了。

    杀光所有你能找到的昆虫,消灭所有的猫、狗、鸟、鼹鼠、金花鼠和白蚁,所有的动物和昆虫。人类最终是可以做到的,杀,杀,杀,但到最后,微生物依然存在。

    细菌。微生物。没错。单细胞、双细胞和多细胞微生物!

    我们身上每寸肌肤、每个毛孔里都住着成千上万个数不清的微生物。说话时它们在你嘴唇上,聆听时在你耳朵里,触碰其他东西时在你的皮肤上,品尝时在你舌头上,观看时在你眼睛里!我们没办法洗掉它们,没办法消灭这世上所有的微生物!这是不可能的任务,不可能!你意识到了这一点,对不对,比尔。我盯着廷斯利。我们就快要说服你了,对不对,比尔,昆虫并没有罪,观察者们也没有。这一点我们并没有说错。你相信了我们,于是今晚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接着你找到了真正的问题所在。细菌。这就是家里淋浴没关的原因!但是你不能及时地杀死细菌。它们的繁殖速度太快!

    我看着倒在那儿的比尔。“苍蝇拍,你认为苍蝇拍就足够了。真是个——笑话。”

    比尔,躺在那儿任由身体被麻风病、坏疽、肺结核、痢疾和腹股沟炎一起腐蚀的人是你吗?你脸上的皮肤哪儿去了,比尔?你骨头上和你那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上的肉又哪儿去了?天哪,廷斯利,你的颜色和味道——你身上染满了各种腐臭的疾病!

    微生物就是信使。它们成千上万,数也数不清。

    上帝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世界上的各个地方。也许他发明了苍蝇、昆虫来观察人类。

    但是,恶的一方也很聪明。他们发明了细菌!

    比尔,我已经完全看不出你的样子了……

    你现在无法向世人讲述你的秘密了。我回到苏珊身边,看着她却说不出一句话。我只能给她指了条回家的路。我还不能走,我要把比尔的车开到沟渠里,烧了他和车。苏珊开车走了,并没有回头看。

    而现在,一周之后,在这夏夜里,在这苍蝇飞舞的房间里,我要将一切记录下来,不管值得与否。现在我明白廷斯利活了这么久的原因了。他的作战对象是昆虫、蚂蚁、鸟类和动物,它们代表着善,因此邪恶的力量才让他存活。廷斯利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为恶的一方卖命。但当他明白细菌才是真正的敌人,而且数量更多、更隐形、更邪恶之后,恶的一方摧毁了他。

    我还记得脑海中老廷斯利死去的画面,鹌鹑撞上枪,枪支走火。表面上看,这并不符合逻辑。为什么代表着善的鹌鹑会杀死老廷斯利呢?现在答案明了了。在此之前,那只鹌鹑就感染了疾病,疾病瓦解了它们的中立机制,疾病让鸟儿撞倒了廷斯利的武器,杀了他,然后再巧妙地嫁祸到动物和昆虫的头上。

    我脑海中出现了另一幅画面:老廷斯利躺在那里,身上爬满了蚂蚁,就像盖了条抖动的红色毯子。我现在怀疑也许它们是在悼念他的死,它们在用只有死人才能听到的一种颚部发出的语言跟他交谈。或许它们都是如此交谈的。

    游戏还在继续。我希望是善能战胜恶。而我已经要输了。

    今夜,我坐在这里打字,等待着。我的皮肤阵阵发痒,慢慢变软。而苏珊正在城市的另一头,她是安全的,她并不知道我所掌握的这一切信息。而我必须将它公之于众,即使我会因此丧命。我听着苍蝇的嗡嗡声,希望能从它们歪歪扭扭的旋转飞舞中探测出什么好消息,但是我什么都没听见。

    就在我打字的时候,手指的皮肤开始松弛,颜色也开始改变。一部分脸部肌肤开始干燥剥落,另有一部分则变湿变滑,从已软化的骨头上面脱落下来。我的双眼开始腐化流水,皮肤开始变黑,有点像腹股沟炎。胃绞痛,舌头越来越苦,越来越酸。牙齿在逐渐变松,开始耳鸣。再过几分钟,我手指的组织、肌肉、精致细小的骨头就会下陷,交缠,像明胶一样掉落在打字机的黑色键盘上,我的肉体会像腐坏生病的斗篷一样从骨架上滑落,但是我必须继续写,一直写,直到etaoin shrdlucmfwyp…… cmfwaaaaa dddddddddddddddddddd……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