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九 水柔逐器知难定

    送别

    水柔逐器知难定，云出无心肯再归。

    惆怅春风楚江暮，鸳鸯一只失群飞。

    1.女诗人

    诗出于歌，歌起于民间。民歌的开始，很可能属于劳动歌谣。从独唱到互唱，由互唱到对唱，再由对唱到问答，于是男女诗人便这么产生了。《诗经·郑风》中的《山有扶苏》《狡童》《将仲子》，都是女性所作，可惜没留下姓名。五言诗起于汉代，已有好几位女诗人见于著录。窦玄妻的《古怨歌》，乌孙公主的《悲愁歌》，卓文君的《白头吟》，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皆是好诗。魏、晋以后，历代都有女诗人，如汉代的班婕妤、徐淑，齐代的鲍令晖、韩兰英。到了唐朝，女诗人的阵容空前华丽而繁荣。初唐、盛唐之时有李冶、薛涛、刘采春。晚唐时节，则有国色天香的鱼玄机。她超凡的诗才、大胆的抒怀以及放任不拘的生活，招来了不少非议与骂名，但历史不会抹杀她的才华。《唐才子传》曾评曰：“时京师诸宫宇女郎，皆清俊济楚，簪星曳月，惟以吟咏自遣，玄机杰出，多见酬酢云。”

    2.二太太

    当鱼幼薇姑娘在阳春三月，被迎娶进了李亿为她在林亭置下的一栋别墅，明艳多姿、情致率真的小学妹便成了李家二太太。出身高门的大太太裴氏，起初被蒙在鼓里。忘乎所以的李先生一时昏了头，以为时间一长，纳妾之事便可蒙混过关，不了了之。而二太太也沉浸在新婚燕尔的幸福里，脸色红润，目光柔和，与丈夫相看两不厌。就像影视剧里的情节逻辑发展，大太太最终得知了真相，勃然大怒，失手打碎了一只名贵的三彩陶瓶，花枝散落了一地。娘家资本雄厚的裴氏将远在温柔乡的老公骂了个狗血喷头，恨不得将鱼幼薇打入十八层地狱，踏成粉末。怒发冲冠的大太太稍稍平定，便写了一封言词激烈的家书，下令李亿立马滚回来低头认错，还托亲戚亲自传话施加威胁。李家二太太的厄运开始了。

    水柔逐器知难定，云出无心肯再归。

    巧用比喻，将男子秉性比作飘浮不定的云，随意东西；将女子比作柔弱随器成形的水，很难有自己的形状。写出了女子对男子无可奈何的依赖以及依赖下的寂寞、痛苦之情，以上诗句不仅比喻贴切而且对偶工巧。东晋陶渊明《归去来辞》有云：“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里，字面上仅是化用前半句，实际上也包含有后半句的意思，即暗讽丈夫还不如飞鸟有情，鸟在巢外飞倦了尚且知道归来。这一句用的是疑问句，实际上却表述了诗人肯定性的清醒认识，肯再归即岂再归，亦即不归之意。

    鱼幼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认识与感觉呢？原因很简单。丈夫的懦弱、退却让她有十一分的不开心、十二分的担心。接到老婆裴氏的信，李亿边看边哆嗦，想到一脸凶相的老婆，披头散发，一路跌跌撞撞飞奔过来，连哭带骂，后面还跟着一大串帮着说理的阔亲戚……“要我还是要她？我走还是她走？有我没她，有她没我！”其实换个角度，裴氏的反应也可以理解，人家毕竟是在捍卫自己的家庭地位和权力。试问，天底下有几个女人肯把自己的老公拱手相让给别的女人呢？仪态全失的李家大太太出奇愤怒，不再顾忌大家闺秀的脸面，张口骂人、抬手打人，家庭纠纷似有随时闹出人命的苗头。一向惧内，害怕事态扩大的李亿脑子里似有无数苍蝇在嗡嗡乱叫。离开还是留下？这个命题就像哈姆雷特的“生存还是死亡”一样，折磨着懦弱书生。

    惆怅春风楚江暮，鸳鸯一只失群飞。

    对景抒情。傍晚，怅然地望着被春风吹绿的楚江两岸，一双离群的鸳鸯在夕阳中飞翔。鱼幼薇的这首七言绝句委婉曲折、缠绵悱恻。依依不舍中传递出一种忧虑——恩爱不能如水长流。

    3.李亿的小辫子

    鱼幼薇怎能不忧虑呢？当高大魁梧的丈夫接到悍妇的一纸战书，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当李亿冷漠地推开鱼幼薇温柔的拥抱，当他在深情的视线里躲躲闪闪、心神不定……曾经的幸福渐渐坠落。离开还是留下？这个恼人的命题也折磨着如花似玉的二太太。正面还是反面？离开还是留下？她甚至不停地抛掷开元通宝，占卜命运。

    曾经相爱的两个人开始出现了裂痕，直到有一天裂痕扩大到肉眼已无法忽略。心猿意马的李亿终于摊牌了，他鼓足了勇气宣布了自己的临时决定：宝贝，先小别一下，等我处理完了纠纷，做通了她的思想工作，我立马回来，继续过咱们的小日子。其实说完这话，连李亿自己都没有底气。而鱼幼薇呢，点头啜泣，事已至此，妾愿等你。

    话又说回来，李亿为何这么惧内呢？老婆裴氏究竟抓住了他什么小辫子这样作威作福呢？其实，这与唐朝的社会风尚有关。在大唐，女性在家庭生活中拥有一定的法定继承权，可以单独为户主，具有较为独立的经济地位，在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发挥着作用。唐朝妇女也颇为“妒悍”。史书中记载：“大历以前，士大夫妻多妒悍。”吃醋的典故便源自唐代。所谓“妇强夫弱，内刚外柔”“怕妇也是大好”，竟成为唐人笔记小说中津津乐道的“题目”。而李亿的老婆裴氏仰仗自己家里的权势，更不把丈夫放在眼里，平时老公就委曲求全，让她三分。再说，她自小娇生惯养、霸道十足，卧榻之侧哪肯容得下另一个女人。想到老公和那个女人百般温柔、缠绵悱恻，裴氏不禁怒火中烧，恨不得立马出现在他们面前，将她撕个粉碎，让她万劫不复。

    面对这样一个悍妇，鱼幼薇只有死路一条。而李亿呢，只有悄悄溜走。

    一千多年前，汉代李延年曾作歌云：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可是，在这个世上，又有几个男人真正懂得佳人、怜惜佳人、珍爱佳人呢？

    之十 莫愁魂逐清江去

    过鄂州

    柳拂兰桡花满枝，石城城下暮帆迟。

    折牌峰上三闾墓，远火山头五马旗。

    白雪调高题旧寺，阳春歌在换新词。

    莫愁魂逐清江去，空使行人万首诗。

    1.远游

    这首情思别致的七律，借景说情，追念莫愁又暗喻自己不能无愁。主题是珍爱女子，不要等佳人已去空留念。

    柳拂兰桡花满枝，石城城下暮帆迟。

    杨柳轻轻掠过船桨，桃李花开满枝飘香，船到达鄂州城下，天色已晚。兰桡，用木兰做的划水的工具。苏轼《前赤壁赋》：“桂棹兮兰桨。”桨和桡是同义词，但仍有区别：一是桨长桡短，二是用桡时呈坐姿，双手执一桡；用桨则须站立，双手各执一桨。

    首联以一组移动的风景拉开了诗意的序幕。鱼幼薇当时为什么离开长安南下远游呢？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也许答案就隐藏在她清秀的诗句里。

    折牌峰上三闾墓，远火山头五马旗。

    视线由近至远。颔联描画了暮色中远方的景致——折牌峰上有楚国诗人屈原的坟墓，还有远火山顶州郡长官的旗帜。三闾墓，是指屈原墓，战国时代楚国人屈原曾任三闾大夫，后来就用“三闾”指代屈原。五马，州郡长官的代称。

    夕阳西下，远山上的屈原墓，暮色中飘扬的旗帜，多么寂寞而孤独的画面！而鱼幼薇的远游又何尝不孤独寂寞！远离了心爱的丈夫李亿，孤身一人置身于这样的景色之中，那种身世之感，让她忍不住潸然泪下。泪珠迷蒙了她明亮的眼睛，有的只是迷茫，甚至是凄凉。

    白雪调高题旧寺，阳春歌在换新词。

    从看到的景色转入听到的音色。颈联：阳春、白雪这些格调高古的乐曲，换上了新的歌词。白雪、阳春，为楚地古乐曲名，是高雅乐曲的代名词。新词，南朝时开始在楚地流行的《石城乐》与《莫愁乐》。《旧唐书·音乐二》说：《莫愁乐》出于《石城乐》。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谣，《石城乐》和中复有“莫愁”声，故歌云：“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

    莫愁，莫愁，这些歌声在鱼幼薇听来，更多的是离愁别绪。远方的他好吗？是否也会这么思念她？他跟原配裴氏沟通好了吗？是不是可以一起平静地生活呢？

    莫愁魂逐清江去，空使行人万首诗。

    尾联点题。莫愁姑娘的一缕幽魂早已随一江之水轻轻流散，枉费过往行人追怀念想的无数诗篇。

    这首七律依然延续了鱼诗一贯的创作手法：排比、对偶、用典多种辞格交相呼应，动中有静，寄托深远，写景工丽，清浅婉约，富有情致，格调不凡。尤其是尾联——“莫愁魂逐清江去，空使行人万首诗。”影射了多少佳人的悲凉处境，生不逢时，死逢时！当斯人已去，一万个人一万首诗的怀想又有什么用呢？

    2.她们的愁绪

    鱼幼薇写愁不是第一人。翻阅史书，中国历代女诗人作抒怀诗，大都擅写离别之愁绪。按照宋朝理学大师朱熹的观点，庄姜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也是写离愁别绪的第一人。她是春秋时齐国贵族，卫庄公的夫人。相传《诗经》里的《燕燕》为其所作：“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后代诗评家推为“万古离别之祖”。庄姜出身名门，美貌非凡，聪明远识，丽于文辞，可谓千古美女的代言人，《诗经·卫风·硕人》中描写庄姜时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这样一个稀世美女却偏偏嫁错了人。她因为没有生孩子，而被长期冷落。丈夫卫庄公昏惑暴戾，对如花似玉的贤妻非但不理不睬，甚至经常使用家庭暴力，非打即骂，简直是暴殄天物。后来，他又娶了陈国的美女。非常不快乐的庄姜，只能在诗歌中“静言思之”，常常“耿耿不寐”“忧心悄悄”。庄公死后，她又遭遇了一连串残酷的宫廷夺权政变，目睹庄公的骨肉自相残杀。庄公与戴妫生有一子桓公，庄姜视若己出，十分疼爱。但桓公继位不久，就被庄公的另一个儿子州吁所杀。州吁后来又被卫国人所杀。历经深宫冷遇、家庭暴力、宫廷连环谋杀，庄姜看尽了人间悲凉，泪水婆娑，在历史上留下了孤单而凄凉的身影。绝代佳人的身世何其悲也！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庄姜在《柏舟》一诗中表达了对婚姻生活的惴惴不安。《柏舟》即作者自况，柏木之舟质地坚实细密，才质出众，但却是飘荡水中的一只空船。丈夫庄公与她长期分居，庄姜的隐忧无法排解，耿耿不寐，发出了“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的哀怨不平之声。

    那么鱼美人呢？她最深处的怨恨源自李亿。因为追求天长地久的爱情终不可得，鱼美人陷于无法解脱的苦闷和忧愁之中。她的《秋怨》诗写道：“自叹多情是足愁，况当风月满庭秋。”类似这样写愁的诗句，在鱼诗中比比皆是。如《赋得江边柳》：“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扣合个人处境，感人至深。《赠邻女》：“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期友人阻雨不至》：“乡思悲秋客，愁吟五字诗。”《代人悼亡》：“从此梦悲烟雨夜，不堪吟苦寂寥时。”都可以窥见其“夜夜灯前欲白头”的悲伤心境。正如万曼《唐集叙录》中所说：“玄机善吟咏，美风调，虽未免涉于多情，而幽柔融雅，有足悲焉。妇人之集，其仅有者，岂多见邪！”

    3.她们的胆识

    鱼幼薇的愁苦并不仅限于爱情生活中“送别”“秋思”“愁望”“闺怨”等方面。在仕途上，她恨自己不能身为男子，在考场和官场一展才华，实现抱负。她在《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中写道：“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在《卖残牡丹》一诗中则曰：“应为价高人不问，却缘香甚蝶难亲。”流露出怀才不遇、临风兴叹的感伤与遗憾。《唐才子传》作者辛文房对她甚为欣赏，说：“观其志激切，始为一男子，必有用之才。”

    在历史上，这等襟抱不凡的才女并不独鱼美人一个。在半个多世纪之后就出现了一位花蕊夫人。她是后蜀主孟昶的宠妃，归降后，又得宋太祖赵匡胤的宠爱，最后却死在了宋太祖胞弟赵光义的冷箭之下。据说她冰肌玉骨，“花不足以拟其色”。如果不是亡了国，人们也许永远不会看到花蕊夫人的另一面。谁也没想到：一个貌美娇弱的后宫女子，在国破家亡之时，却表现出酣畅淋漓、不输男儿的魄力。在被宋军押送北上汴京的途中，花蕊夫人就像槛车中的“绿鹅”，芳心欲碎，在葭萌关的驿壁上匆匆地题写了半阙《采桑子》：“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表达了她离蜀时悲愤的心境，这就是后蜀史上著名的“葭萌题驿”事件。

    之十一 古来悲乐与今同

    和新及第悼亡诗二首

    一

    仙籍人间不久留，片时已过十经秋。

    鸳鸯帐下香犹暖，鹦鹉笼中语未休。

    朝露缀花如脸恨，晚风欹柳似眉愁。

    彩云一去无消息，潘岳多情欲白头。

    二

    一枝月桂和烟秀，万树江桃带雨红。

    且醉尊前休怅望，古来悲乐与今同。

    新及第而悼亡，诚所谓一喜一悲也。在这两首悼亡诗中，鱼幼薇仿照新科进士悼亡姬妾诗词而作。

    1.绮丽婉转

    第一首七律，言词精妙，绮丽婉转，一片深情。意象密集，鸳鸯帐、鹦鹉笼，朝露、晚风，缀花、欹柳，借助严整的对偶形式组成了优美而深情的图画，由物及人，营造了一个情意绵绵、深情款款的艺术境界，这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对偶这种形式。袁行霈先生有过很好的论述，他说：“对偶是连接意象的一座很好的桥梁，有了它，意象之间虽有跳跃，而读者心理上并不感到跳跃，只觉自然顺畅的过渡。中国古代的诗人常常打破时间和空间的局限，在广阔的背景上自由地抒发自己的感情。对偶便是把不同时间和空间的意象连接起来的好方法。”

    鸳鸯帐下香犹暖，鹦鹉笼中语未休。

    颔联营造出佳人已去，但余香犹存，音容宛在的意境。一个“香犹暖”、一个“语未休”让已逝的佳人一下子在思念中生动了起来，为下联从内容、情感上进行了巧妙的铺垫。

    朝露缀花如脸恨，晚风欹柳似眉愁。

    颈联最有意思。为什么呢？聪明的鱼幼薇在这里运用了倒喻。什么是倒喻呢？和比喻有什么不同呢？

    原来，倒喻是本体和喻体次序颠倒的一种比喻。鱼幼薇的这两句——“朝露缀花如脸恨，晚风欹柳似眉愁”。如果按正常的逻辑似乎应为“脸恨如朝露缀花，眉愁似晚风欹柳”，但鱼美人偏偏倒反顺序，移情花柳，佳人已去，花木同悲。我们可以这样解读：花缀朝露似乎是悼亡者脸上哭泣的泪水，晚风欹柳似乎是他的愁眉；花在啜泣，柳也哀愁。与白居易《长恨歌》“芙蓉如面柳如眉”之句有异曲同工之妙，写得情景交融，缠绵悱恻，一往情深。

    2.哀而不伤

    第二首七言绝句，清秀隽永，哀而不伤，格调不俗。

    一枝月桂和烟秀，万树江桃带雨红。

    多么美好的诗句：山中的月桂在烟雾中静静开放，江边的万树桃花在雨中更艳红。这么静美的风致，怎能不让人想起佳人月桂般的芳姿以及桃花般的容颜呢？触景生情，情景交融，淡淡的思念与追想，散发着一种栀子花般的黯然幽香。

    且醉尊前休怅望，古来悲乐与今同。

    死生由命，富贵在天，醉眼蒙眬莫惆怅，古往今来，悲哀欢乐其实没什么不同的。

    这首诗妙就妙在没有止于悲悲切切的哀叹中，而是将追怀的情调升至更高的境界。用“古来悲乐与今同”来述说人生的无奈，透出了一种阅尽世间生生死死、悲欢离合的苍凉味道，悠远的思念、淡然的回忆、深沉的情愫，使得这首悼亡诗意境古雅，卓而不凡。

    之十二 凉风惊绿树

    早秋

    嫩菊含新彩，远山闲夕烟。

    凉风惊绿树，清韵入朱弦。

    思妇机中锦，征人塞外天。

    雁飞鱼在水，书信若为传？

    1.早秋的禅意

    旁观鱼幼薇的这首五言律诗，犹如疏眉淡目、不施脂粉、浑然天成的清秀女子，那么干净、清新，散发着辽远的禅意。尽管有相思之意，但却没有秋的悲凉与萧瑟，看到的分明是天高阔达的从容与淡然。

    嫩菊含新彩，远山闲夕烟。

    凉风惊绿树，清韵入朱弦。

    思妇机中锦，征人塞外天。

    雁飞鱼在水，书信若为传？

    但她凡心未定，尘缘未尽。还是一门心思钻进牛角尖里，千绕万绕怎么也绕不开李亿这个懦弱的负心郎。

    这两联猛一看，意境似曾相识。想起了王维的《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苏东坡曾说：“观摩诘之诗，诗中有画。味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作为盛唐山水田园诗派的代表人物，王维对自然的感受独特而又细腻，笔下山水景物别具神韵，略事渲染而意境悠长，色彩鲜明优美，真真充满了诗情画意。他的写景诗，篇幅短小，语言精美，音节舒缓，动静结合，善于表现自然界光色和音籁变化。在描绘自然美景的同时，流露出闲居生活中清逸闲散的情趣。或静谧恬淡，或气象萧索，或幽寂冷清，表现了诗人对现实漠不关心甚至禅学寂灭的思想情绪。正是由于他常以一位禅者的目光览观万物，才使他的诗有了一种其他诗人所难以企及的静美、澄旷、寂悦。

    王维在静动交错的诗句中，描写大自然中一刹那间的纷纭动象，“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表现着自然万物声与色的变化。而“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又是那样的清净与静谧，禅韵盎然。类似这般的名句还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等，往往荡涤胸怀，给人以恬淡宁和的无尽遐思。

    而鱼诗也不乏灵动的变化，静中有动中追求自然的韵律。由近及远的视线——嫩菊、远山，绿树、朱弦，风中摇曳的绿树、风吹树叶的自然之声，赋予了诗句以更多的变化与动感。而嫩菊、远山、绿树、朱弦则洋溢着丰富而鲜艳的色泽，使倍含诗意的诗句具有了色彩明丽的画意。倘若到此为止，没有下两联——“思妇机中锦，征人塞外天。雁飞鱼在水，书信若为传”，那么鱼诗的意境堪比王诗，颇有置身尘外的从容与淡定。

    2.不灭的凡心

    明代诗论家胡应麟在《诗薮》中称，王维五绝“却入禅宗”，又说《鸟鸣涧》《辛夷坞》二诗，“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而鱼幼薇的《早秋》还对心意摇摆不定的老公念念不忘。借思念丈夫的妇人、远在边塞的丈夫，寄托自己缠绵不绝的相思之情。“雁飞鱼在水”用了两个典故，一是鸿雁传书，见《汉书·苏武传》。二是鱼腹传书，出自《史记·陈涉世家》。

    与“天下文宗”“诗佛”之美称的前辈不同，鱼幼薇的这首《早秋》里少了些寂灭的禅意。远山上的袅袅夕烟轻轻在动，凉风吹过绿树也在轻摇，织造征衣的思妇，在边塞烽火中行进的征人，飞翔天空的大雁，水中的游鱼，全都是动态的景物，当她用省净的笔墨，将这些动态的景物剪接在同一首诗中时，这些景物全都成了怅怅思念的背景。毕竟是心怀爱意的女子，那时的她还没有对丈夫彻底死心，而李亿的山盟海誓也还时时回想在耳边，让她无法割舍，心存幻想。

    3.理智与情感

    其实情感的困惑与折磨，也曾长久地困扰着王维。他的才情、他的抱负、他的襟怀，曾被大唐显赫一时的太平公主所欣赏和钟情。而公主与才子的距离，并不是理智所能拿捏的。所以，当风华正茂的诗人王维，面对高贵、美丽而智慧的公主无所适从时，他明智地选择了消失，从无法把握的情感中抽身而出，消失于江湖山林中。而让他最终彻底远离朝野、凡心寂灭，在辋川静思、参禅悟道的根本原因则是仕途险恶，怀才不遇。

    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面对致命的爱情，男人为了保全自己可以选择放弃。而女人呢，明知前面是火海深渊，却还要欣然迎往，女人，就是这样不知深浅、无惧水火的感性动物。

    鱼幼薇便是其中的一个。当她写下这首隽永的《早秋》时，也许并没有意识到，爱的萧瑟秋风已渐渐逼近。

    之十三 忆君心似西江水

    江陵愁望寄子安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1.传世之作

    这首相思七绝，非常有名。《唐人选唐诗·才调集》收入了这首诗。今人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上海辞书出版社《唐诗鉴赏辞典》等，也都收有这一传世之作。那么这首诗，究竟好在哪里呢？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千树万树的红色枫叶，掩映着江水以及水上的桥，船帆在暮色中姗姗来迟。这是一幅气韵流动的画面，飘散着一种暮色般的茫然、惆怅与失意。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在这苍凉时刻，鱼幼薇的思念如西江之水，滔滔不绝，永无停歇。

    2.谁是谁非

    这个痴情的女子念念不忘给了她短暂幸福，同时又给了她无尽痛苦的李亿。

    想当初，她出身寒微，“色既倾国，思乃入神”，为时人所称道。而恰好，大中十二年（858年）新考中状元的山西才子李亿春风得意，诗酒风流，二人琴瑟和谐，比起唐人传奇中霍小玉和李益“婉娈相得，如翡翠之在云路也”的柔情蜜意，并不逊色。性情相投的两个人在林亭的小楼里，读书吟诗，对酒望月，形影相随，好不快乐。但正像许多爱情故事的悲剧结局一样，在真实的现实生活中，鱼幼薇不得不面对被李亿抛弃的巨大打击。

    李亿何以拒绝才色超美的佳人呢？据说，最主要的原因是原配老婆裴氏妒性太大，始终不能接受李亿娶鱼幼薇的现实。其实，把责任统统推到老婆身上也不公平。俗话说，知妻莫如夫，既然知道老婆的脾气，你李亿干吗还招惹人家鱼幼薇呢？既然知道两个人无法长久，干吗还拉拉扯扯、黏黏糊糊、拖着人家，让鱼姑娘心存幻想，一直抱着热罐子呢？在李、裴、鱼的三角关系里，在两个女人与一个男人的故事里，几乎没有悬念的结尾是：一个女人消失，另一个女人得以霸占一个心不在焉的男人，或者相看两不厌，或者骂骂咧咧，慢慢打发着时光。

    话说李太太性情强悍，本是官二代，娘家有权有势，自小在那种环境长大，很是懂得进退的尺度。她撒完泼之后，便从感性回归理性。当着李亿的面，把厉害关系一一摆明，苦口婆心，软硬兼施，最后将一道选择题摆在了李亿面前：是要妾还是要前程？裴氏点了李亿的死穴，还拿出了法律规定来维护自身权益。大唐乃法治社会，《唐律》对妻、妾、婢三层等级关系有着鸿沟般的区分：“妻者，齐也，秦晋为匹。妾通卖买，等数相悬。婢乃贱流，本非俦类。”“奴婢……并同畜产。”“奴婢贱隶。”《唐律》并且严格禁止婚姻中妻、妾、婢三者关系的混乱和僭越：“诸以妻为妾，以婢为妻者，徒二年。以妾及客女为妻，以婢为妾者，徒一年半。”也就是说，裴氏为了维护自己的合法权利，随时可以向官府揭发李亿，追究其刑事责任。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李亿也不至于糊涂到不识时务。想明白了这点儿，李亿顿时轻松了，解脱了。于是，鱼妹妹这样一位才女，就任她去吧。

    3.不一样的相思

    而在多年前，一个远比李亿优秀许多倍的青年才俊，一个潇洒超逸的诗人——王维也曾写过一首脍炙人口的《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摩诘的这首相思绝句，感情真挚，语言明朗自然，不用雕饰，散发着淳朴深厚之美，可与李白、王昌龄比美，名副其实地代表了盛唐绝句的最高成就。而与鱼幼薇相比呢，摩诘的相思里绝然没有黯然的惆怅，只有超然的释怀，他的思念也不是迷茫不安的，他有一种智慧的彻悟和明了的理性。这样的境界，岂是鱼幼薇这样一个信仰爱情的激情女子所能达到的！

    之十四 烟里歌声隐隐

    隔汉江寄子安

    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

    鸳鸯暖卧沙浦，㶉闲飞橘林。

    烟里歌声隐隐，渡头月色沉沉。

    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

    最痴情的才女

    抛开了薛涛看不见的“情敌”刘采春其诗没有流传下来，个人资料不详之外，在唐代四大才女兼美女中，如果说用情之深，用情之痴，用情之真，鱼幼薇当推第一。为什么这么说呢？从流存传世的诗作而言，单是鱼幼薇明确写给李亿的诗句至少有十首左右。从内容而言，与李亿相关的诗句就更多了。从情调而言呢，相思、热恋、惆怅、怀念、期待、幽怨、留恋、甜蜜、欢欣，情感的丰富与跌宕，几乎让我们看到了两人恋情的发展轨迹。甚至，明明知道李亿不会回头，死心塌地的鱼幼薇仍然痴心地期待，企求奇迹出现。这首六言古诗《隔汉江寄子安》就是明证。

    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

    鸳鸯暖卧沙浦，㶉闲飞橘林。

    鱼幼薇的相思很顽固，很执着，即使隔着滔滔汉江，也阻隔不了对李亿的思念。

    这首六言古诗共八句，每句之间形成了排比关系，而前三联又是对偶关系，典雅精工。排比与对偶的交错运用，语势顺畅，对比鲜明，活泼灵动。

    前三联诗句中，“江南江北”对“相思相忆”，以“愁望”对“空吟”；“鸳鸯暖卧”对“㶉闲飞”，以“沙浦”对“橘林”；以“烟里歌声”对“渡头月色”，以“隐隐”对“沉沉”。淋漓尽致地抒发了鱼幼薇与李亿隔江相望的愁苦、惆怅之情。

    而首联中，“江南江北”“相思相忆”则使用了复辞，就是所谓“交错之体”，即为重出。重出者，是在一句或一首诗中，一字或数字再现。刘勰《文心雕龙》云：“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诗骚适会，而近世忌同，若两字俱要，则宁在相犯。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

    一般诗文家皆避重出，但鱼幼薇似乎并不拘泥于此。首联连用了两个“江”字、两个“相”字，表达了隔江相望的思念之情。使诗句在缠绵重复中呈现了流转如珠的音律美。

    烟里歌声隐隐，渡头月色沉沉。

    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

    颈联、尾联则运用了叠字的修辞手法。“隐隐”“沉沉”“家家”，叠字的大量运用，能使语言更加生动、形象，增强艺术表现力；能使韵律铿锵悦耳，富有音乐美；叠字还能使强化语意，起到强调的作用，更具感染力。

    整体而言，此诗气势磅礴，挥洒自如。基本句式虽没有跳出传统六言诗的“二二二”旧例，但由于多种辞格的巧妙运用，节奏流畅轻盈并无单调古板之感，鱼幼薇确有其高明之处。明人钟惺在《名媛诗归》中对此诗有这般批语：“六言诗了无牵合，不作两半句读，则亦彼法中高手。然毕竟有才情人无所不可，玄机盖才媛中之诗圣也。”

    之十五 窗下断肠人

    寄国香

    旦夕醉吟身，相思又此春。

    雨中寄书使，窗下断肠人。

    山卷珠帘看，愁随芳草新。

    别来清宴上，几度落梁尘。

    这是鱼幼薇写给女性朋友国香的一首五言律诗。诗中五味俱全，诉说了自己凄凉的心境。

    1.同心之言

    《易·系辞》云，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香如兰。古往今来，友谊是一盏驱逐黑暗的明灯。我能想象到，在鱼幼薇相思成疾、在等待无望、在爱情破灭、在婚姻落空的忧伤时刻，国香温和的友情，是一种精神寄托，给了她理解与安慰。

    旦夕醉吟身，相思又此春。

    国香是谁呢？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还是旅途认识的知己呢？这些已无从考证，唯一确定的是国香与鱼幼薇是一对可以互相倾诉的闺密。在这样一个闺密面前，鱼幼薇可以敞开心扉，说说心里话。

    首联的意思是，鱼幼薇整日借酒消愁吟诗度日，思念中不知不觉又到了春天。

    雨中寄书使，窗下断肠人。

    颔联使用了列锦的辞格。什么是列锦呢？

    列锦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特殊的修辞方式。这个名称是当代修辞学家谭永祥提出来的，他的解释是：把具有关键性的名词或以名词为中心的定名词组，组合成一种多列项的特殊的非主谓句，用来写景抒情，叙事述怀，这种修辞手法便是“列锦”。

    “雨中寄书使，窗下断肠人”全部用名词短语构成，没有连词，也没有副词，但它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形成鲜明而生动的对照。与司空曙的“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马致远《天净沙·秋思》中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有异曲同工之妙。

    在鱼幼薇的其他诗作中也有列锦的痕迹。比如《早秋》中“思妇机中锦，征人塞外天”，《寄刘尚书》中的“汾川三月雨，晋水百花春”等。

    山卷珠帘看，愁随芳草新。

    进一步对国香倾诉自己心不在焉的生活情境：卷起珠帘看山以排遣愁闷，愁闷随着芳草不断地与日俱增。

    颈联生动地勾画出一幅少妇独守空房的寂寞画面。尤其是“卷珠帘”这一动作，让锁在深闺的鱼幼薇——她的忧愁、期待与空虚一览无余。

    别来清宴上，几度落梁尘。

    尾联回归到国香。分别以来的清雅宴会上，你的歌声又几次震落了房梁上的尘埃？落梁尘，这一典故出自《太平御览》中的“虞公善歌，发声动梁尘”。从这一尾联，可以看出国香性情活泼，能言善歌。与多才多艺的鱼幼薇有着很多相似点。

    2.她们之间

    “相知在急难，独处亦何益。”这是大诗人李太白对友情的描述。正是在情感困顿的时候，鱼幼薇给好友国香写下了这首诗，一吐心中郁闷。

    在一千多年前的大唐王朝，虽然女子的地位有了空前的提高，但毕竟是王权社会男人的天下，三从四德仍是女子的规范。这种历史的局限性决定了苦闷的鱼幼薇只能以诗歌的方式，向国香婉转地表达自己的愁怨。

    莎士比亚说友谊多半是假的，而爱情多半是蠢的，尤其是女人，尤其是爱情当中的女人，尤其在爱情当中的美丽女人——基本上，她们的友谊有点难。还有人说，女人之间根本没有真正的友情。尤其是才女、美女之间，很难成为真正的朋友。

    之十六 一双笑靥才回面

    浣纱庙

    吴越相谋计策多，浣纱神女已相和。

    一双笑靥才回面，十万精兵尽倒戈。

    范蠡功成身隐遁，伍胥谏死国消磨。

    只今诸暨长江畔，空有青山号苎萝。

    这是鱼幼薇歌咏西施庙的史诗。鱼幼薇在此七律中，肯定了美女西施的爱国行为，称颂了女性在国家兴亡中不可忽视的作用。

    1.浣纱庙

    浣纱庙，即西施庙。浣就是“洗”的意思，在古代还与日期有关系。唐朝时，国家规定政府官员每月必须洗三次澡，每次洗澡称为一浣，一月有上浣、中浣、下浣，后来这一说被借作上旬、中旬、下旬别称。“纱”就是苎麻，本地人称为“苎萝”，为荨麻科植物，多年生草本，茎皮可用来织布、结网。

    西施，春秋时代越国苎萝人。传说她少时常在若耶溪边浣纱。后来因美丽异常，在国难当头之际，以身许国与美女郑旦一起由越王勾践献给吴王夫差，使其终日沉湎美色，贻误国事，后来越国乘机灭吴。立了大功的绝代美人被后人当作了神立庙祭祀。

    吴越相谋计策多，浣纱神女已相和。

    一双笑靥才回面，十万精兵尽倒戈。

    首联强调了西施在吴越争战中发挥的作用。

    颔联则突出了绝代美女西施的无边魔力。所谓回眸一笑百媚生。越国十万大军立马掉转刀口，扔下利剑，走向了和平。这是糖衣炮弹的巨大威力。鱼幼薇把想象的情景写得状如史实。“一双”对“十万”，“笑靥”对“精兵”，“回面”对“倒戈”，对比强烈，生动如画。

    2.美人计

    关于中国古代四大美女的美貌，曾有一个经典的比喻：闭月羞花，沉鱼落雁。闭月指的是三国时的貂蝉，羞花指的是大唐的杨玉环，落雁是西汉的王昭君，沉鱼形容的就是西施的美貌。传说西施姑娘在溪边浣纱，美丽的身影倒映水中，水中的鱼儿都被其美貌折服，自惭形秽，纷纷沉入水底，不敢浮出水面。

    可以想象，当好色成性的吴王夫差见到了这位眉黛含春、梨花带雨、比桃花还要鲜美剔透的西施时，他老人家的眼珠子都忙不过来了，整个人酥在那里，一代枭雄从此完结。一句话，西施来了，夫差挂了。

    范蠡功成身隐遁，伍胥谏死国消磨。

    颈联对仗工整。提到了两个重要历史人物：范蠡、伍子胥。范蠡为越国大夫，辅佐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终于灭吴雪耻。此人计谋超群，认定上级勾践乃只可共苦不可同甘之人。便在功成之后，一叶扁舟，隐退江湖。他隐姓埋名到了齐国的定陶，改行经商，同样大获成功，成了富甲一方的陶朱公。伍子胥可就没这么幸运了。作为一代忠臣，他的使命就是上谏，时时提醒吴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万万不可酒色误国。这样一位神色忧虑的发言人，天天在耳边杞人忧天地劝谏，直说得夫差彻底失去了耐性。直到有一天，有人设了套，伍子胥中计，夫差借机逼其自杀。死前，他愤愤不平地说：“挖下我的眼睛，放在城楼东门上，让我眼睁睁看着越国灭吴！”夫差听了彻底翻了脸，索性把伍子胥的尸体装进了袋子，扔到了江里。夫差的耳根从此清净，再也没有伍子胥絮絮叨叨的背景声了。

    不久，吴国沦陷了，夫差眼睁睁地看着伍子胥的下场在自己身上重演。被逼自杀的夫差最终死于越国的“美人计”“离间计”。

    只今诸暨长江畔，空有青山号苎萝。

    尾联感叹历史如过往云烟，不留痕迹。只不过到今天，长江边诸暨县连个西施的影子都看不见，只剩下苎萝青山。所谓美人已去青山空。

    3.刎别

    二百多年后，历史上出现了一对英雄美人，留下了霸王别姬的故事。公元前202年，西楚霸王项羽陷入刘邦的十面埋伏。项羽和虞姬的爱情终结在垓下的四面楚歌中，当时项羽怆然泪下——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英雄末路，这是项羽的绝命唱辞。忠实追随的爱妻虞姬也和过一首诗——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虞姬在军帐里最后一次为项羽歌舞减压，她的歌婉转悲凉，她的舞深情凄美，最后不忍连累项羽，自刎而去。女人就是这样，为了成全心爱的男人，甚至不惜一死。

    从来美女爱英雄。据说，美女西施的心上人是范蠡范大夫。可惜自古忠爱不能两全，面对家国，面对自己的爱人，西施没有别的选择。因为，让她执行这一光荣而艰巨的历史任务的正是她的心上人范大夫。西施究竟是为了国家民族利益，还是只为了成全爱人的宏愿而舍生取义，今天已无从考证。事实是，西施姑娘忍辱负重，慷慨赴吴，把吴王迷得众叛亲离，朝政昏暗，顺利掩护勾践东山再起，出色完成了上级、知心爱人范蠡精心筹划的秘密任务。

    4.红颜薄命

    说来也巧，四大美女中，除了艳若牡丹的杨玉环一心给皇上当专职太太之外，其他三个美女的身份都是卧底，都是肩负神圣使命的谍中谍，都是安插在敌方、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糖衣炮弹，都是将美色奉献给了祖国大业的一代功臣。想当年，昭君出塞和亲之后，汉朝与匈奴和好，边塞烽烟熄灭了50年，增强了民族大团结。而国色天香的歌女貂蝉，则借花容月貌，让弄权作威的董卓、勇而无谋的吕布反目成仇，使动乱不堪的东汉朝野稍有安宁之象。

    这与祸国的妲己，“烽火戏诸侯”里的褒姒，淫乱后宫的赵氏姐妹等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她们的倾城绝色和她们特殊的历史作用，足以让她们流芳百世。也许，这就是她们毫无争议地入选四大美女的主要原因吧。

    她们，是“红颜祸水”论最有力的反证。

    但是最后，这些红颜都到哪里去了呢？

    历史的回答是，不知所终，芳踪难觅。只道红颜薄命，如同腐草，即填沟壑。

    这倒是符合卧底的特点，来去匆匆，不着痕迹。

    那么，聪慧绝色的鱼幼薇呢？当她遥想早已零落成灰的西施时，是兔死狐悲，顾影自怜呢？还是怀才不遇，自伤身世呢？历史没有给鱼幼薇一个舍身救国名垂青史的机会，而她只要李亿和她的爱情。

    但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心愿却离她越来越远，最终成了一团泡影。没有了爱，就没有了梦，希望破灭的鱼幼薇走向了毁灭。

    之十七 瑶琴寄恨生

    寄飞卿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

    珍簟凉风着，瑶琴寄恨生。

    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1.精神导师

    这首五言律诗是鱼幼薇写给精神导师温庭筠的，飞卿，是温老师的字。在世间的诸多情感中，亲情和友情是最温和而持久的。不像爱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来时轰轰烈烈，去时肝肠寸断，烟消云散。而鱼幼薇与温老师的情感，就是在师生情里点缀了友情，在友情里呢又点缀了一点点的爱。就像奶油蛋糕上的一颗樱桃，好看，却不能当饭吃。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

    台阶下蟋蟀乱鸣，庭树间烟薄露清。蛩，qióng，平声字。为了合律，将“蛩乱”倒为“乱蛩”。庭柯，庭院中的树枝。首联以清秀简洁的笔触，描画出了一幅寂静清疏的秋夜图。如中国的水墨画，轻描淡写，不着一点色彩，却能感受到自然气息的流动。

    清静的秋夜，促织的鸣叫，萧瑟的风声，最容易让人思前想后，旧梦重温。而温老师呢，就是旧梦里的一个人物，一段章节。

    鱼幼薇是温老师看着长大的，当初第一次见到温老师时，鱼幼薇还是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小少女。温老师却已是名满天下的大诗人，而且出身高门，祖父曾是一代名相。这样一个成熟的男人对自己嘘寒问暖，鱼幼薇很容易看到父亲的影子。偶像情结、恋父情结统统纠结在一起，对于才情非凡的温老师，鱼幼薇是怀着怎样的情感，恐怕连她自己都很难说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

    颔联“月中”对“楼上”，“邻乐响”对“远山明”。隔壁的乐声、楼上的远山，营造出有声有色，动静交错，淡然悠远的意境。

    此时此刻，仕途多舛的温老师也沉浸在月色中吗？温老师的祖父温彦博在唐初曾做宰相，他出身富贵人家，过的却是浪子生活，赌博酣饮，沉迷酒色。温老师自恃才学，轻薄放肆，屡试不第，怨恨宰相令狐绹，“中书堂内坐将军”，讥讽宰相无学。和当时许多诗人一样，负有盛名的温老师未被社会惠爱，他一面在青楼过着放荡生活，一面热衷于吟诗作赋，写下了“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之类的佳句。

    珍簟凉风着，瑶琴寄恨生。

    颈联工整精巧，在经过前两联情境的铺垫之后，转入内心情绪的倾诉与抒发。珍贵的竹席被凉风附着，精美的弦琴弹出了遗憾的音韵。言下之意，曾经深厚的师生情在岁月的沧桑变化中，渐渐淡去。

    2.此老师非彼老师

    鱼幼薇若明若暗的少女情怀，诗坛上与李商隐、杜牧齐名的温老师心知肚明，倘若他报以柔情万种的诗句，鱼幼薇也许就成了温夫人，但他思前想后，仍抱定以前的原则，始终没有跨出那一步。按理说，这种才子佳人老少配的组合，在历史上并不少见。比如，才高八八六十四斗的苏东坡，原配王弗去后，他就先是娶了比他小十一岁的小姨子王闰之，后来又迎娶了他的侍妾——比自己小二十六岁的王朝云。和苏东坡一起生活了25年的王闰之，聪慧宽容，温柔无比。而朝云呢，则美丽多情，善解人意，陪伴丈夫度过了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坛上，也有一段著名的师生恋。那就是湘西才子沈从文和江南名门闺秀张兆和之间的爱情故事。为了追求这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小女生，文学天才沈老师可谓吃尽了苦头，生性木讷的他天天疯狂地给自己的小女生写情书，用尽了心思。意乱情迷的沈老师曾说过这样一段话，此话能一网打尽天下所有女人心——“我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年华的人。”痴情的沈老师最终打动了小女生的芳心，抱得佳人归的沈老师从此便以甜蜜的“三三”来称呼心爱的小女生。

    可惜温老师不是细腻多情的沈老师。他才情非凡，面貌却奇丑，时人因称之“温钟馗”。温老师虽然对鱼幼薇怜爱有加，但一直把感情理智地控制在师生或朋友的界限内。在《全唐诗》里，温老师就有307首诗之多，却没有一首是写给鱼幼薇的；而鱼幼薇却有两首充满情感地写给老师的诗。温老师可以有心悼亡朋友的歌姬，也可以歌咏艳词给一夜情的陌生女子，但却没有给自己的小女生写下只言片语。比鱼幼薇大三十多岁的温老师，为什么对自己美貌的才女学生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距离呢？有人说，是温老师相貌丑陋，自惭形秽，不忍亵渎这个面若桃花、怀揣梦想，一口一个老师喊着的小姑娘。这个说法也许有理。的确，身为世家、诗人、词人、文学家、音乐家，温老师实在有着太多风花雪月的机会，也许在他的心里，不忍破坏纯洁的师生之情，希望自己在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之后，内心尚存一席纯洁之地。所以，他才牵线搭桥，好意成全鱼幼薇与山西同乡李亿的美事。孰料红颜命苦，才华无双的鱼幼薇姑娘连屈尊下嫁为李家的小妾都不成，整日里以泪洗面，柔肠寸断，好不伤心。

    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嵇康先生竟懒得寄给我只言片语，拿什么来安慰学生的秋日幽情。尾联中，借嵇君指代温庭筠温老师。魏晋时代的嵇康，乃大名鼎鼎的“竹林七贤”之一，旷逸风流，醉酒佯狂，与温老师有得一拼。

    可以想象，当爱才心切的温老师辗转得知，自己寄予厚望的爱徒婚姻离散的消息后，一定叹息良久，愧疚、惋惜、担忧、牵挂，说不出的复杂。就像是自己已嫁出去的女儿，又被婆家给休了回来，不免有失脸面。但是四处漂泊的温老师仕途不顺，客游他乡，自顾不暇，又能有多少心情来宽慰鱼幼薇呢？

    在遥远的大唐，一个孤苦无依的绝色女子，一个被离弃的青春才女，到头来青灯一盏，独守长夜。困顿潦倒至此，真是命运不济。好在，还有诗歌陪伴，还能在诗句中放逐自己的情天恨海。

    当时光流转到一千多年后，另一个大才女张爱玲出现了，在大上海的苍茫暮色中幽幽地感叹说——

    女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

    或许，这才是女人真正的悲哀。

    之十八 梦为蝴蝶也寻花

    江行二首

    大江横抱武昌斜，鹦鹉洲前户万家。

    画舸春眠朝未足，梦为蝴蝶也寻花。

    烟花已入鸬鹚港，画舸犹沿鹦鹉洲。

    醉卧醒吟都不觉，今朝惊在汉江头。

    1.梦为蝴蝶也寻花

    有人考证说，鱼幼薇的《江行》是中国诗坛上首次出现的、写自己乘船环游江中鹦鹉洲玩赏春景的佳作，诗笔酣畅淋漓，用典了无痕迹。

    大江横抱武昌斜，鹦鹉洲前户万家。

    地势倾斜的武昌城被江水横穿而过，鹦鹉洲前有千家万户。

    画舸春眠朝未足，梦为蝴蝶也寻花。

    在游船里春困迷蒙，天亮了还没睡够。即使梦中变成了蝴蝶，也还四处寻采春花。

    “寻花”一句，非议颇多。关于“寻花”，很多诗人也曾涉猎。杜甫《严中丞枉驾见过》“元戎小队出郊坰，问柳寻花到野亭”。陆游《初春出游戏作》“绿窗百舌唤春眠，问柳寻花意已便”。杜甫、陆游诗中的“问柳寻花”指的是玩赏春色，与鱼幼薇诗句中的寻花意思相同。

    对于“梦为蝴蝶也寻花”，不少人认为诗句显示了女诗人的“狭邪风”。而清人黄周星在《唐诗快》中干脆作此批语：“岂非妖冶之尤！”

    烟花已入鸬鹚港，画舸犹沿鹦鹉洲。

    烟雾缭绕的花树已延伸到了鸬鹚港，精美的游船还在沿着鹦鹉洲穿行。

    鸬鹚，一种水鸟，能游泳，善捕鱼，我国南方多饲养来帮助捕鱼，又称鱼鹰。

    醉卧醒吟都不觉，今朝惊在汉江头。

    醉了睡了醒了全然不觉，今天一早才吃了一惊，原来船不知不觉中已到汉江口。

    公平地说，鱼幼薇的《江行》在她的诗作中并不算上乘。才色平平，只有一句“梦为蝴蝶也寻花”引得诸多好事之人不怀好意、一厢情愿地臆想与揣测。

    2.各有其美

    对于与鱼幼薇齐名的李治、薛涛，明朝人胡震亨在《唐音癸签》中评论说——

    李冶、鱼玄机、薛涛，女德正同。李“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及听琴一歌，并大历正音。薛工绝句，无雌声，自寿者相。鱼最淫荡，诗体亦靡弱。其集附见有威、光、衰三粲句，尤姱丽胜鱼，惜姓里不著。

    胡震亨先生的意思很明白，李冶的诗豪放大气，薛涛绝句工整，毫无脂粉气，而鱼玄机诗体靡弱。在这里，靡是“美”的含义。如陆机《文赋》云：“言徒靡而弗华。”靡弱的意思是，美好柔弱。胡先生对鱼玄机的评点，不敢苟同。谈到李冶的诗句和经历倒是有必要细说一番。

    众所周知，在中国历史上的每一个时代都各具特色。若论优雅精致，非宋代莫属；若论奔放浪漫呢，则大唐莫属。在这个最具诗意的时代，仅《全唐诗》中就流传下来至少一万多名诗人的诗句。加上散佚、没有流传下来的，可以不夸张地说，这个时代沉醉歌咏的诗人多得不计其数。其中，风姿卓绝的女冠们就是一道不可忽略的美景。在大唐，写有《爱莲说》的刘禹锡素有“诗豪之称”，而大大咧咧、美艳风流的江南女子李冶（字季兰）则被称为“女中诗豪”。同时代的高仲武为她诗选前的小序说：“士有百行，女唯四德。季兰则不然也，形气既雄，诗意亦荡，自鲍照以下，罕有其伦。”

    3.季兰无行

    显然，女人“四行”，季兰“一行”都不行。但就是这个“无行”的女子，却在历史上、在诗坛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却说一天小女冠季兰到剡溪荡舟，与隐居在此的名士朱放不期相遇，一见如故，从此开始了一段美好的恋情。可是，不久朱放赶赴江西任官，两个有情人只好挥泪而别。一首关于离别的《明月夜留别》就此诞生——

    离人无语夜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

    别后相思人似月，云间水上到层城。

    就在李季兰日思夜想，难舍旧情之时，又有一个才华横溢的男子拜访了她，这人就是著名的“茶圣”“茶仙”陆羽。此人相貌丑陋，但才华却是古今少有。他是诗人、书法家、史学家，48岁时完成了历史上第一部《茶经》。陆羽的到来恰好弥补了李季兰的失落情绪，二人经常煮雪烹茶，对坐清谈。在李季兰重病之时，有情有义的陆羽一直在她身边悉心照料，令李治欢喜而又感动，后赠诗一首以表情意。

    陆羽还有个好朋友——著名诗僧皎然，他们三人经常在一起谈论诗词，志趣相投。多情的李治也曾钟情于皎然，她去访皎然，和他开荤玩笑，但皎然心如止水不为所动，还把这事写在一首诗里：

    天女来相试，将花欲染衣。

    禅心竟不起，还捧旧花归。

    面对“诗名独重于诸君子”的皎然，荒艳风流的李治最终叹道：“禅心已如沾泥絮，不随东风任意飞。”两人情事，不烦深辨。李治与“茶圣”陆羽的感情呢，未曾间断，但二人碍于身份，不能婚嫁，只能互为人生知己。

    如果单从人生的快意与享乐而言，鱼幼薇蕙兰着实不如前辈李季兰过得自在逍遥。为什么呢？李治除了被父亲斥责“恐失妇行”外，从小便被送入道观，生活规律，日子清静，没遭过什么罪，没吃过什么苦，尤其没受过情感的刺激。心态没有那么多的扭曲和变形，她是真真切切地快活着，活在当下；她的人生、爱情因为没有那么多的期待，反而更轻松自在。所以，从精神、心灵层面而言，李治一直稳定而健康。她神情萧散，专心翰墨，善弹琴，后来又交游天下名士，嬉笑谑浪，声名远扬。甚至连庙堂之上奉天承运的皇帝陛下也知道了江湖之中的另类美女李季兰。

    而鱼幼薇呢，就大不一样了。她是在寄予厚望的父亲栽培下成长，父亲死后，与寡母相依为命，小姑娘一直以乖乖才女的形象出现。直至第一次见到温老师，师生二人都吃惊不小。温老师吃惊的是传说中的小才女这么娇艳如花，让小才女吃惊的是传说中的大才子竟长得这么寒碜。在温老师的撮合下，充满了幻想的浪漫少女后来与山西状元郎李亿一见钟情，屈尊被纳为妾。可甜蜜的日子没过多久，便被遗弃。蕙兰此后便成了女冠，在无望的相思中饱受煎熬与刺激。情感的极度扭曲与心灵的备受打击，使得情感专一、渴望“长相守”的乖乖女基因突变。没有变成灭绝师太的鱼炼师，却彻底放下了三从四德，就此开始了花枝招展的放纵生活，但不幸的是她一直无法忘记李亿，忘不掉这个给了她无尽伤害的薄情男人。所以，即使在春宵一刻她也没有真正地乐过。绝望之后的鱼玄机在假装快乐中虚度青春，在纵情声色中等待最后的毁灭。

    此时此刻，如果鱼幼薇就站在面前，我一定会问：一定要这样吗？这样值得吗？

    九死不悔的鱼幼薇也许永远只有一个答案：你问我值不值得，其实你应该知道，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之十九 盛衰空见本来心

    冬夜寄温飞卿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沉。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1.不眠长夜

    这是鱼幼薇姑娘给温老师的第二首诗，诗中坦诚地向温老师叙述了自己与李亿婚姻的破灭以及自己的去留。言语中，处处见孤寂，时时有无奈。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沉。

    首联：冥思苦想灯下吟诗，长夜不眠，床被冰凉。“灯下吟”与“怕寒衾”透出了形单影只的孤独气息。衾，被子。

    颔联：庭院里落叶纷纷，晚来风吹，萧瑟作响，透过纱帘窗户，月亮渐渐西沉。“愁风起”与“惜月沉”传递出了忧伤惆怅的情愫。

    说起来，人到中年的温老师是鱼幼薇姑娘平生第一个蓝颜知己。只是，当年的第一次相见，小的太小，老的太老，三十多岁的年龄差距以及容貌的巨大悬殊，让这对师生之间的情谊不温不火地维持在礼仪之规内。鱼幼薇也许不知，男人彻底懂得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颈联向老师一吐心中块垒。婚姻离散之事未曾坚守到底，终于让对方遂了心愿；感情的亲疏远近，完全表现出他只爱美色的本来面目。还是两千多年前的孔老夫子有先见之明，他老人家早就说了，“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真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不变真理。

    尾联表白自己的去处。隐居之地目前还没有选定，那些鸟雀枉然绕着梧桐树林上下飞鸣。“暮雀啾啾空绕林”，意思是有许多向她求婚的男子，但她并不以为然。尾联究竟传递了什么信息呢？明代钟惺在《名媛诗归》中说：“如此反非怨恨之情矣，幽意自闲，深情既冷，可使欢怨两忘。”如此议论，钟老实在不懂一个女子绝望至极的凄凉心境。这也难怪，世间真正懂得鱼幼薇的又有几人呢？

    连有知遇之恩的温老师，始终没给学生一个正面的回音，倒是在《全唐诗》里却找到了他写给李亿的一首诗——

    送李亿东归

    黄山远隔秦树，紫禁斜通渭城。

    别路青青柳弱，前溪漠漠苔生。

    和风澹荡归客，落月殷勤早莺。

    灞上金樽未饮，宴歌已有余声。

    其实，温老师和李亿说起来都是山西人，都在大中十二年（858年）同举进士。这一年，与温庭筠有“温李”之称的晚唐大诗人、46岁的李商隐李义山在朋党倾轧中抑郁穷困地死去了。他的才学和遭遇，使他的诗表现出独特的风格。与纤丽藻饰的温诗不同，李诗精美，感情深厚，却讳莫如深，晦涩难懂，意思若隐若现。比如，他最著名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意向朦胧，情感深沉这是李商隐一贯的诗风。与阮籍的《咏怀》“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同样是心情危苦，言语委曲，可谓“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达到微而显的最高境界。因此，诗话家说“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可空百代，无其匹也”。

    2.月照高楼

    一般总以为诗至晚唐，已入衰境，只剩下残花败叶，不再有以前的胜景。其实晚唐时期几个主要诗人，比如，与温庭筠齐名的李商隐、杜牧非但不差，而且成就还高出中唐诗人。温老师有一首《赠少年》，以峻拔爽朗的面目独标一格，令人耳目一新——

    赠少年

    江海相逢客恨多，秋风叶下洞庭波。

    酒酣夜别淮阴市，月照高楼一曲歌。

    诗中“月照高楼”，不同于“月上柳梢”的缠绵，也有别于“晓风残月”的悲凉，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豪情与豪气，突出了慷慨高歌的明朗背景。这正是诗人壮志情怀的写照。

    3.遥远的距离

    温老师什么人呢？他恃才不羁，生活放浪，又好讥刺权贵，因此多犯忌讳。洒脱不羁的温老师可以跟一面之交的少年纵酒放歌，醉后吟诗作别。奇怪的是对于鱼幼薇的再三“抛砖”却不接招“引玉”。温老师的金口难开，缄默不语，令人产生“神女有意，襄王无情”的错觉。其实老师的用意倒是颇费苦心。在温老师心中，并不是鱼幼薇没有魅力，还不够美，只是他不忍让干净、纯洁的师生情落上世俗的尘埃，希望在小女生鱼幼薇心中始终长存有老师那抹高大的身影。因此，他宁愿远远地观望着这朵花，默默地欣赏着她的美好和芬芳。

    也许距离真的能产生美。我无法想象鱼幼薇看见潦倒落魄的老师，内心会有怎样的失落。现实中的温老师晚景极其凄凉，他不检形迹，穷困潦倒。与贵胄裴减、令狐高等蒲饮狎昵，因穷迫乞于扬子夜，夜巡兵责其醉而犯夜，遭其毒打，令人寒心。一代词人、名门之后竟沦落到如此下场，让人不禁为之暗洒清泪。

    而温老师不幸中的万幸是先于鱼幼薇而去。那时的鱼幼薇还在规规矩矩独守空房、哭哭啼啼夜不能寐。在温死后的第四年，他唯一的女学生鱼玄机因戕婢而被京兆尹温璋处死。

    有道是，短的是生命，长的是磨难。落寞的风流才子，多舛的美貌佳人，这一对历经磨难的师生，人生大戏却都在无限悲凉中落幕。也许，从另一种角度看，倒不失为一种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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