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锣开道又护卫森严,原来却是都团总收练费归来。五十四颗人头,震惊了全县百姓。功耶?过耶?乱世须用重典,搞乱了朝廷法度。是耶?非耶?
(正文)曾国藩决定乘船赶赴湘阴,去看望比自己早一年丁忧的翰林院庶吉士郭嵩焘。
在曾国藩的心目中,这位郭翰林可不是位普通的翰林,是当时的大清国,比较有见识的一位翰林。
郭嵩焘与左宗棠一样,都是湖南湘阴人。郭嵩焘字伯琛,号筠仙,生于嘉庆二十三年(公元1818年),比曾国藩小七岁。早年度游学岳麓书院,与曾国藩、左宗棠、刘蓉、罗泽南等均有交往。道光进士,钦点翰林院庶吉士。还差一年散馆,突遭父丧,只得回籍丁忧。在京师时,郭嵩焘就与曾国藩交往甚密。两个人经常在一起谈论时局,交换与太平军交战的制胜之道。
太平军围困长沙七十余日而不撤,曾国藩看不透洪秀全的真实意图,决定赴湘阴郭府请教一下郭嵩焘。
曾国藩此次出门,只带了萧孚泗、南老三两个人。王荆七已提前两个时辰去给郭府送信。
但曾国藩刚到湘乡县城码头,便和王荆七走了个迎面。
王荆七对曾国藩禀道:“大少爷,郭翰林出门访友,未在府里。听郭府里的人说,要两日后才能回来。”
曾国藩一愣,许久才道:“真是不巧。我们回家吧。”
萧孚泗埋怨王荆七道:“七哥呀,你早回来一步,叔坐的轿子就不用打发了。”
王荆七忙道:“大少爷莫急,俺就在码头再给您老雇顶轿子。”
王荆七话毕正要走,曾国藩笑着却道:“荷叶塘到城关三、五十里的路程,我们就算慢悠悠地走,也走不上一天啊——这条路,我已经许多年未曾走过。我们今天哪,就走回家去吧。”
王荆七道:“大少爷呀,别说三、五十里,就算三、五百里,我和三哥、孚泗都走得。可您老是坐惯轿子的人,怎么能行啊!”
曾国藩边走边答道:“我进京前,哪次来城关拜见县学老师不是走啊?——十几年前走得,现在就走不得?我今日偏走给你们看。”
曾国藩话毕哈哈大笑。一见曾国藩如此兴致,王荆七、萧孚泗、南老三也笑起来。几个人边走边聊,很快便出了城门。
走在乡间的土路上,见到路两旁田里务农的庄户人,曾国藩顿觉心情顺畅了许多。湖南因为人多地少,所以庄与庄、村与村、里甲之间离得都很近,湘乡更密。
湘人性野,性烈,但却好客,有侠肝义胆的古风。
曾国藩想起进京前,每回从县城往回走时,一旦遇到了雨天,他无论走到哪个庄,只要说一声是求学的相公,再穷的人家,也能拿出最好的吃食来款待;雨停后,还要送你一程,嘱你下次路过一定进来。三湘的贫困是湖南首屈一指的,读书人在湘乡尤其让人高看。
曾国藩走得口渴,便走进路边的一户人家,想讨碗水喝。
曾国藩走进院子,见一个老婆婆正弯着腰在院子里纺线,抬头见曾国藩走进来,手并没有停下,口里却用方言问:“客要嘛嘎?”
曾国藩到了近前才道:“烦婆婆的驾,口渴了想讨碗水喝。不知是否方便?”
老婆婆就站起身,竟直走进屋里,很快捧出一瓢水来。
曾国藩接过瓢喝了两口,道一声:“谢了!”把瓢递过去。
婆婆接过瓢,却问:“饿吗?锅屋里还有一个菜团子呢!”
曾国藩只觉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边走边在心里感叹:“千变万化,千改万改,只这乡风不改啊!
傍晚时分,曾国藩等人才走到荷叶塘白杨坪的村头。
曾国藩走了一天,走得两腿沉重,浑身冒汗不止。
他看到村口那块已经有上百年历史的大石墩子,便捱到近前,慢慢地坐上去,口里道:“总算到家了,我们歇一歇再走——坐了十几年的轿子,真是把腿都坐软了。”
五荆七道:“俺早就说过,您老是天生的富贵身子,如何能走得路啊!”
曾国藩没有答话,掏出汗巾擦了擦汗,却猛地发现,一顶蓝呢小轿,正从官道上逶迤行来。轿的左右,簇拥着四个抗火铳的人;前面一人,手里分明拿着一面锣,走几步,敲一下,显然是开道官。
曾国藩一愣,暗道:“这朱孙诒又来荷叶塘做甚?”
轿子直奔村口而来,看看到了曾国藩坐着的石礅前,却忽然停下,从里面走出的却是一身素装的曾国潢。
“二少爷好!”王荆七、南老三双双跨前一步给曾国潢问安。
“你们这是——”曾国藩扶着萧孚泗的肩头站起身,疑惑地看着曾国潢。
“大人好!”手持小锣的汉子向曾国藩打一个恭,说道:“小的刚和都团总收练费回来。因为有几个大户想把这个月的练费赖掉,都团总于是亲自去讨要。先还说不给,说湘乡的团练是劳民伤财瞎胡闹,被都团总揪住胡子一顿臭骂,这才一文不少地交了上来。”
“荆七!”曾国潢未理会大哥的神色,大着声问荆七:“老三混,你也混哪?——大哥的轿子呢?大哥莫非走回来的不成?你们怎么这么不懂事啊!”
王荆七忙说道:“回二少爷话,不是小人不懂事,是大少爷不让雇轿子。”
“大哥不让雇你就不雇?你们真是越活越混了!”曾国潢仍然不依不饶。
心直口快的萧孚泗忽然道:“四叔啊,你总问来问去怎的?这是我大叔做主的事情,没有道理我大叔岂能做?”
曾国潢被萧孚泗抢白了两句有些急:“萧孚泗!我曾家的事情,还轮不上你个晚辈说东说西。你上一边站着去!”
曾国藩脸一沉,大喝一声:“澄侯,你放肆!孚泗说的不对吗?”
曽国潢吓的全身一抖,忙小声对王荆七恶狠狠的说道:“看把大哥累的!回去我再跟你们两个混球算账!——大清开国,谁见过二品侍郎从城里走回家的?曾家丢人,你看着好受?”
王荆七被骂得脸色乌青,做声不得,只勾着头听。
曾国藩见曾国潢越说越离谱,不由眯起三角眼,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说道:“澄侯你给我听着,你大哥现在已不是什么二品侍郎,而是回籍守孝的一名百姓。你若嫌丢人,可以不认我这个大哥——孚泗,我们走!”说毕,放开萧孚泗的肩头,大步向村里走去。
南老三和王荆七互相看了看,也急忙跟上。
曾国潢刹时僵在那里,好半天没有回过心思。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大哥发火。他用手摸了摸脑门,却摸下一手的汗来。
曾国潢对几个发愣的轿夫和随从骂道:“狗杀才,还不赶快抬起本团总去追我大哥!”话毕,抬腿跨进轿里。
拿锣的汉子一见起轿,急忙敲了一下锣,把个曾国潢气得在轿里大骂道:“不长脑袋的东西!敲、敲、敲你个头啊!——还不赶紧藏起你的破锣滚回家去!”
敲锣的汉子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把锣掖进腰里,怯怯地问:“团总大人,俺明天还来吗?”
曾国潢一边让轿夫快走,一边大骂道:“混帐王八蛋恙子!来、来、来你个鸟啊!——快给我滚回家去!”
眼见轿子越走越远,汉子忽然往地下吐了一口痰,又跺了一下脚道:“狗日的!不看银子的份上,我敲你个鸟!”
曾国藩进家后,先去给爹请了个安。曾麟书正在摇头晃脑地朗诵《论语》,一副很投入的样子。见曾国藩走进来,曾麟书放下书,简单问了问路上的情形。曾国藩一一作答。爷两个又说了几句闲话,曾国藩便退出来。曾麟书又端起《论语》朗诵起来。
曾国藩退出曾麟书的书房,竟直找到曾国华。曾国华正和曾国荃为着件什么事在计议。
曾国藩铁青着脸对曾国华道:“澄侯回来,你带他到书房去见我——不要惊动爹。”话毕,背着手走回自已的书房。
曾国华、曾国荃一见大哥的样子,马上就断定曾国潢肯定是在外面惹是非了。两个人计议了一下,曾国荃就急忙悄悄地去找父亲曾麟书。
曾国藩坐进自己的书房,先让王荆七给沏了一壶茶摆上来,便又把萧孚泗叫进来,想让萧孚泗带人在院外修葺个土垒,以供瞭望之用。曾国藩突有此想,是受左宗棠的启发。
萧孚泗却对曾国藩道:“叔啊!孚泗想跟叔告个假,出去几天,回家去看看俺爹娘。总不回去,俺爹娘肯定惦记。这里的事,俺先托付臣典代为照料,可中?”
曾国藩知道萧家的日子过得清苦,便急忙让王荆七去账房支出了十两银子,往萧孚泗的手里一塞道:“给你爹娘买些吃食回去。告诉你爹娘,等叔忙过这几天去看他们。”
萧孚泗接过银子道:“如何用得这许多?叔啊,俺拿一半吧。”
曾国藩道:“孚泗啊,你只可买一百个大钱的吃食。余下的,要全部交给你娘。”
萧孚泗给曾国藩鞠了一躬,欢天喜地的去了。
曾国藩端起茶杯,刚喝了一口,却见曾麟书带着曾国潢、曾国华、曾国荃及曾国葆四人走了进来。曾国潢字澄侯,行四,时年三十二岁;曾国华字温甫,行六,国子监生,时年三十岁;曾国荃字沅浦,行九,廪膳生,时年二十八岁;曾国葆字事恒,县学生,时年二十四岁。
曾国藩一见父亲走进来,急忙站起身,用双手把爹扶到木椅上坐下,又亲手斟了一杯茶,亲自摆到爹的面前,道:“爹,您老进来有事?”
“宽一呀,”曾麟书喝了一口茶,吧吧嘴道:“爹已是六十几岁的人了,老了,有时写小楷手都抖啊。你也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你到家这么久了,有什么看不惯的就直说,不要动不动就生气。古话讲:气大伤身。宽一呀!你不比他们几个,你的身子骨从小就弱呀!”
曾国藩没等父亲把话说完,便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几个弟弟一见,也急忙跪下。
曾国藩哽咽着道:“有父亲在堂,原没有宽一说话的份儿。可我曾家毕竟是湖南数得着的官宦人家,做事稍一不慎,将有多少人戳我们的脊梁骨啊!父亲年迈,腿脚又不好,出门坐轿自无不可,但也只是要二人抬的花呢轿。可澄侯,年才不过而立有余,出门不仅坐蓝呢轿,还要人鸣锣开道!——这等让人笑掉牙的事情就出在我曾家!这如果传扬出去,您让天下人如何看我曾家!我曾家——”话没说完,他只觉胸口猛然一热,头跟着一响,竟然跪立不住,突然便晕倒在父亲的脚前。
曾麟书一下子抱起儿子,不仅老泪双流。他一边大声喊着“宽一呀”一边招呼王荆七等人,把曾国藩抬进大堂屋的床上。南老三不待吩咐,急忙迈开双腿去请乡间的郎中。
曾麟书把儿子的头抱在自已的怀里,一边用手抚儿子的胸口,一边大声训斥曾国潢:“澄侯,你如何变得这般不成器呀?——你不仅要气死你大哥,连爹也要活不长啊!你快搬出住,我不能再认你这个儿子了!”
曾国潢吓得浑身颤抖,只管边哭边咚咚地给爹磕头。
曾国葆一见事情在闹大,赶忙飞跑着去找几位嫂子。
不一刻,玉英带着曾国潢的媳妇赵氏,曾国华的媳妇文氏,曾国荃的媳妇辣妹,曾国葆的媳妇梅妹,一起来堂屋跪倒在曾国潢等人的后边。
玉英一边磕头一边道:“老爷,您老可别气坏身子啊!”
赵氏边磕头边替曾国潢求情:“老爷,澄侯他不懂事,是个糊涂蛋,您老就饶他这一回吧。”
曾国藩这时慢慢地睁开眼晴,见跪了满地的人,急忙往起爬,却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他晃了三晃,总算站稳了脚跟。
曾麟书忙道:“宽一,你快坐下和他们讲话——你真气出病来,你让爹值望谁?”说着说着又流出泪来。
曾国藩一见父亲流泪,急忙翻身跪倒,说道:“爹,儿子不孝,惹您老生气了。您老回屋去歇吧。”回头吩咐曾国蕙:“大妹,你把爹扶进卧房去。”
曾国蕙起身,急忙把爹扶起来。
曾麟书边走边道:“咳,出此逆子,家门不幸呀!”
见父亲走出堂屋,曾国藩这才重新坐下。赵氏一见,忙道:“大伯,澄侯是个糊涂蛋,您可不能和他一般见识啊!您真气出个好歹来,您让甲三哥几个值望谁呀?”甲三哥几个自然也包括曾国潢的儿子。
曾国潢这时道:“大哥,我知道错了,您就打我吧。只是不要因为我这个糊涂蛋,气坏您自已的身子。”说罢,竟然抡起巴掌,对着自已的脸狠命地抽起来。
曾国藩急忙起身拉住曾国潢的手,边哭边道:“大哥也是为的这个家呀!澄侯啊,你又何必这般作践自已?”
第五天,曾国藩又和曾国潢谈了一次。
曾国潢小心地走进曾国藩的书房时,见大哥正在案前看书。
曾国潢站到曾国藩的身边说:“大哥,您叫我?”
曾国藩放下书,起身把弟弟扶到桌旁的木椅上坐定。
曾国藩坐下,问:“:“澄侯,还生大哥的气吗?”
曾国潢脸一红说:“大哥说我,是为我好,也是为曾家好。我咋能生气呢?”
曾国藩笑一笑,说:“澄侯,你能这么想,大哥就放心了。我们曾家兄弟都是读书人,读书人读什么?读书人读的就是个理,万不能做连道理都不懂的读书人哪!——大哥这几年在京师做官,三五日就要给你们写一封信。大哥不怕你们别的,是怕你们因为有这么个二品侍郎的哥哥,连人都不会做呀!”
曾国潢道:“大哥但请放心,无论大哥以后在不在我们身边,我们几个都小心行事便是了。大哥,我明儿就去团练办事房,把差事辞了。从此后,我同着几个弟弟,只跟着大哥读书学做人。”
曾国藩喝了口茶水:“澄侯,你能这么想,大哥就放心了。大哥常年在外,你身为家中长兄,既要照顾好爹,又要带好几个弟弟,一举一动,不能不格外慎重啊!圣人云: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又云:放于利而行,多怨。这些你都懂。大哥就不多说了。”
曾国藩与曾国潢谈话的第二天,曾国潢找到湘乡县团练副总罗泽南,坚辞团练都团总一职。
罗泽南闻言大惊,坚决不准。罗泽南请曾国潢出任团练都团总,原本就是想靠着曾家的名头干番事业的。如今团练没练成,事业未见影,曾国潢却要打退堂鼓,这怎么能行呢?
曾国潢却不理会这些,当日就把团练费向人交割清楚,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
罗泽南被闹得莫名其妙。
从此以后,曾府上下,除大老爷曾麟书、二老爷曾骥云兄弟两个出门办事时,乘顶二人抬的花呢小轿外,曾国藩以下的所有人极少乘轿。当然走远路不在此列。
一晃便是老夫人的七七,曾国藩带上家中的弟弟、妹妹们,抬着祭品来到下腰里宅后山母亲的坟前又大哭了一场。哭罢母亲,又到祖父母的坟前祭拜了一番,这才回转。到了家中才知道,湘乡县衙门出了大事了!
曾国藩急忙让江贵去城里打听,江贵第二天晚饭前才返回。
看江贵神色慌张的样子,曾国藩心吃一吓,小声问:“江贵,到底咋了?——你如何这般模样?”江贵张口结舌了好半天,竟然没说清楚一句话。
曾国藩不明就里,让江贵坐下,又倒了杯热茶端给他:“江贵,你别急,慢慢说。县衙门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江贵喝了口水,未及讲话,反倒哭了起来。
曾国藩愈发纳闷:“江贵,你有话说话,哭什么呀?”
江贵把水杯放到桌上,突然跪倒在曾国藩的脚前,哭着说道:“大少爷,此次县衙门出事,把您老饶上了!”
曾国藩一愣:“江贵,你起来慢慢讲给我听。”
江贵爬起身,稳定了好半天情绪,才止住泪水,把自己从县衙一名典史口里打探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讲给曾国藩听。
朱孙诒从白杨坪回到县城的第二天,呈文便递进了知府衙门。
当时的知府是山西人洪振发。洪振发也是个出身两榜的人,由中书令做起,一直做到知府的任上,是个出了名的胆小鬼,又心细如发丝。
洪府台接到湘乡县的呈文打开一看,自已先就吓出一身冷汗。这样的呈文他是断断不敢批复的。
他把朱孙诒的呈文本子原样封好,印绶都不敢盖一个,便急忙交专差速递巡抚衙门。尽管长沙城此时还被太平军围困着,但呈文还是被辗转摆到张中丞的案头。
那日巡抚衙门负责刑名的师爷恰巧去城外看一个亲戚末回,营务师爷左宗棠又偏偏饮酒未归,张亮基就只好自已将呈文拆开,歪在签押房的炕上,细细看了一遍。
看完本子全文,张亮基也觉着事情有些跷蹊:既然已经审明不是“长毛”,如何还要砍头呢?——尽管这时朝廷对处斩权已向地方衙门放开,明确晓谕各处,无论大小衙门,只要拿获“长毛”,可先斩首,再逐级申报。但这是专指的“长毛”而言。
张亮基想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提笔在呈文的一角批了这样一行字:非常时期不要拘于常理,着知府衙门会同湘乡县复查后裁定即可。
张亮基在这里其实也是耍了一个滑头。他既不说准,也不说不准,却用了个含糊其词的“裁定”二字。流放三千里是裁定,就地斩首是裁定,无罪释放也是裁定。
呈文不久便转回知府衙门。
洪府台拆开呈文一看抚院的批复,就急忙传话让备轿。洪府台这人有个好处:对上宪交办的事,他从来都是不走样地照办,不敢打一丝的马虎眼。
洪府台的轿子赶到湘乡县时,朱孙诒正在内室同家人用晚饭。
闻报,朱孙诒放下筷子就急忙更衣;洪振发已经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朱孙诒抢前一步见礼,洪振发则一把挽住朱孙诒的手;两个人就厮让着走进签押房。
刚一落座,洪振发就从袖中摸出本子,小声问朱孙诒:“老兄台呀,这些人犯既然已经审明不是长毛,如何还要判斩刑?”
朱孙诒先接过本子拆开看了看抚院的批复,才小声道:“府台大人哪,您以为下官有杀人的瘾呢?下官也是迫于无奈呀——丁忧侍郎曾大人做过五部侍郎,不仅审过满人,还审过侯爷。他说这些人当杀,下官敢把这些人流发吗?”
洪振发一听这案子把曾国藩给牵扯了进来,脸马上一懔,接着道:“曾大人非其他丁忧官员可比,不要说抚院,就是总督,也怵他呢!即然他老人家认为该杀头,自然就是该杀头。”
朱孙诒小声道:“府台大人容禀,下官还有一事需要大人给下官做主。”
洪振发急忙站起身,连连摆手道:“老兄台客气,老兄台客气!老兄台万不要这般抬举本府。本府小时候,凡事都是父母做主;娶妻后,凡事都由内贱做主;进学后,凡事都由恩师做主;做官后,凡事都是上宪做主——”
朱孙诒也不待洪振发把话说完便道:“说起来呢,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就是五十四颗人头而已。所不同的是,这些人呢,都是三湘一带的人。这些人的父母兄弟,已找了下官许多次;连湖南有名的大讼师苟德存,也到了湘乡。下官怕只怕,将这些人砍头之后,惹起众怒——”
洪振发拦住话头道:“老兄台啊,您又糊涂了。把全湖南的人都惹恼了,您还可以到别的省去做官;可您要把曾大人给惹恼了,三年起复后,您就只剩卷铺盖一途了!”
朱孙诒终于咬咬牙道:“这些人犯关进大牢已有些日子,再关下去不要再生出什么事端。既然部院已有批复,那就宜早不宜迟。明日午时三刻,便将这五十四人斩首!府台大人正好明日做监斩官!”
洪振发连连道:“您不要难为本府,本府衙门里还有事情等着处理,本府还要连夜赶回去。湘乡的事情,您就全权代劳\吧。”
洪振发话毕,茶也不曾喝上一口,连夜又赶了回去。
朱孙诒送走洪振发后,便急忙把刑名师爷传唤进签押房,交代连夜把杀人告示写好誊清,明日一早便贴出去。
朱孙诒口里的大讼师苟德存是何许人也?这苟德存可不是个一般的人物。
苟德存原本是直隶乡间的一名不第的秀才,因一位族叔突然发迹,被外放到湖南以道衔候补。后来又用了一件古董,补了个实缺。
消息传到苟德存耳中时,苟德存正是穷途末路之际,慌忙来投奔。
也是合该苟德存走运,他到的当日,湖南巡抚偏巧出缺,印绶暂著布政使署理,布政使一缺暂著按察使署理。按察使一缺呢,又正好暂著他族叔署理。
苟德存于是在第二天,就跟着他这位显贵的族叔到按察使司衙门帮幕。
苟德存写得一手好字,口齿又极其伶俐。帮幕不多几日,便成了衙门里的文案师爷。
哪知一年后,湖南巡抚抵任,布政使和按察使都依例回任。
苟德存的族叔没了署任,原缺又放给了别的道员,生生没了着落,又成了候补道。也是急火攻心,他的族叔回家不多几日,就气病在床,不久竟撒手人寰。
苟德存生活没了着落,只好求他做师爷时交下的几个朋友,花了几两银子,和首县通融,在衙门里安了一张桌,靠给人写状子赚些润笔。
按察使原本就是一省的刑名,他又做过师爷,对大清律例还是通的。一来二去,他的名声就大起来。不仅把家人从原籍搬来长沙,还买了老大一处宅院,连着娶了四房如夫人。他从此后也不再到衙门里去,有了难缠的案子,都是别人到府里来请他。银子出少的,他不理;多出银子,甚至出重金的,他不仅用心写状子,还亲自出面去为讼主走门路。上至一省刑名,下到知县、知府,许多人都得过他的好处。这就使得许多很好断的案子,偏偏难断;不该错的案子,也要有意错判。
错案自然是不能服人的,你肯定想扳过来。
怎么办呢,马上就有人指点你:快去请苟大讼师,晚了,有可能让对方抢了先。
苟德存的名声于是就愈来愈大。
江贵最后道:“大少爷,这五十四人明儿就要开刀问斩。那苟大讼师,岂能与您老善罢甘休?我们要有些准备呀。”
曾国藩沉吟良久,只好打发江贵去把萧孚泗飞速叫进府里,会同其他六人,共同商量应对办法。
第二天一早,湘乡县的大街上忽然多了无数的军兵。百姓们一见有异于常日,知道有大事情要发生。果然不久,县衙门的辕门外便贴出一张大大的杀人告示。
三湘很快便传扬开来。
五十四名人犯的父母族亲很快便来到县衙的辕门处跪倒,齐声喊冤;十几名乡绅都穿了长袍马褂,簇拥着大讼师苟德存来到县衙,口口声声要见大老爷朱孙诒。
朱孙诒不想和这些人浪费口舌,传命衙役守住大门,一个人只是坐在大堂之上静静地喝茶。
不久,衙役带着练勇开始清街,五十四名人犯也一一被押进了木笼囚车,背上插了打了红×的亡命招牌,在练勇的押护下,游起四门。
午时三刻一到,法场传来三声炮响,五十四颗人头落地。
朱孙诒没有到法场监斩,监斩的是县丞王大人。
眼看着五十四颗人头落地,围观的上千名百姓,在苟德存的蛊惑下,登时哗然。
苟德存依照大清律例振臂高呼:“县父母草菅人命!朱大人是第二个张也!”
五十四人的父母族亲正哭得昏天黑地,一听这话,马上便有人呼喊一声:“狗县令滥杀无辜,不找他说个明白,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走啊!”
只这一嗓子,倾刻间喊醒了梦中人。上千名百姓厮裹着哭喊声,潮水般拥向县衙门。
衙役和练勇急忙阻拦,却如何拦得住?有心想放上几枪,又怕把事情闹大,只能闪在一边任人们闹去。
上千号人里有一半人是存心闹事的,另一半人只是看热闹,被砍头的亲人最愤怒。
这些人撕挤进县衙逢人便打,逢物便砸,吓得朱孙诒急忙让师爷把他藏进木箱子里面,期望能侥幸逃过此劫。
哪知道藏他的这位师爷最最软蛋一个,头刚挨了一拳,他便用手一指箱子,还使了个眼色;众人就撇开了他,齐把木箱子围住。
朱孙诒在里面瑟瑟发抖,只管颤着嗓音发问:“本县是朝廷命官,你们要造反怎的?你们要造反怎的?”
有人摸起一块砖头便要砸,有冷静的乡绅急忙一把拉住。
苟德存大着声问道:“朱大老爷,俺只替三湘父老问您一句话,您把这五十四个无辜之人全部斩首,依据的是大清那条律例?”
朱孙诒大叫道:“上宪的批复,本县如何敢不执行?”
一名乡绅问:“朱大人请把话讲明白,是哪位上宪?是知府衙门还是巡抚衙门?”
朱孙诒正要讲话,藏他的那名师爷这时说道:“此事与朱大人无干啊,此事与朱大人无干哪!本案的首尾老朽最知端底。这是白杨坪归籍丁母忧的曾大人,曾侍郎,定的案哪!曾侍郎定的案,就是抚院都不敢驳呀!”
依着这师爷想法,是想抬出曾国藩把百姓镇住,以此达到解救朱大人的目的。
苟德存听得真切,待师爷把话说完,便大声道:“乡亲们万不要胡来,我早就料到,朱大人和洪府台,都不能这般无视大清律例、草菅人命!敢一次砍杀几十人的,大清除曾涤生外,目前尚无二人!各位,随苟某到白杨坪曾家,找那曾涤生论理去!——按大清律例,丁忧官员敢插手地方政事者,杀无赦!”
苟德存话毕,当先走出县衙。
“走啊!”一部分人边走边喊,是真想找曾国藩论理。
“走啊!到白杨坪去找曾侍郎啊!”另一部分人也跟着瞎喊,其实是想借此机会一睹那曾侍郎的“庐山真面目”,和他那双人见人怕的三角眼。
第二天午时,人们终于簇拥着苟德存,及几名在当地有些名望的乡绅的轿子,来到曾家的朱漆大铁门前。
离门首还有一箭地,一些人便自觉地把步子放慢;苟德存的轿子也在离曾家大门十几米的地方落下。
苟德存下了轿子,先约会了同来的几名乡绅,但却让受害人的父母族亲去砸门,自已并不向前。在路上,他尽管一再给自已壮胆打气,可一看见曾家紧闭的那两扇大门,心底还是生出几丝怯意来。他要找的人毕竟不是一般的百姓。这个人虽归籍丁忧,可毕竟做过大清国五部的二品侍郎,何况又是两榜出身。这个人此时就算不是官身,可毕竟是大清国堂堂正正的太史公啊!他作为湖南有名的大讼师,可以和朱孙诒坐着讲话,可以和洪振发毫无顾忌地谈天,可他却不敢放开胆子和宅子里的人乱说乱道啊!
曾国藩因为从江贵的口中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端底,所以在心理上多少还是有了一些准备,
当外面响起震天的砸门声时,曾国藩闻报还是全身一抖。他急忙让曾国潢去陪爹喝茶,又嘱咐曾国华、曾国葆,外面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惊动爹。
交代完毕,他才带着萧孚泗、李臣典以及十几名下人,提着万分的小心,来到离大门约十米的地方站定。曾国藩向王荆七示意,将门打开。
此时,曾国藩的左边,立着手拎大片刀怒气冲冲的萧孚泗,右边站着扛齐眉铁棒楞头楞脑的李臣典,其他几人也会同十几名下人,手里都拿着应手的器械,站在曾国藩的身后。
大门打开,五十几个连哭带喊的人最先拥了进来。
曾国藩大喝一声:“住脚!不得到民宅胡闹!——为着何事,这般涕哭?”
萧孚泗拎着大刀往前一蹿,咧开大嘴道:“俺侍郎叔叔已经讲话,尔等如何还不后退?难道让俺杀过去不成?”
李臣典也近前一步,用棍一指道:“俺是特来护驾的!俺认得你们,手里的铁棍可认不得你们!”
几名须发皆白的婆婆和二十几名老丈,这时冲着曾国藩叫道:“俺不曾得罪过你,你如何非让官府砍杀我儿?今日我等能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仗着官做得大,连我们这些老骨头也一起打杀吧!”
这些人话毕,就要用头来顶曾国藩,分明是想拼命。
曾国藩跨前一步,冷静地问道:“几位老人家,你们这话从何说起?晚生是个回籍丁忧的人,如何能指使官府杀人?——几位老人家,难道不知我大清的法度吗?”
苟德存这时同着几位乡绅走过来,也不同曾国藩见礼,先用鼻子哼上一声,这才阴阳怪气道:“曾侍郎,你也知道大清国还有王法二字吗?你现在还配谈王法?”
曾国藩早就知道这苟讼师是全湖南坐在第一把交椅上的辩才,见他问话阴冷,不由也冷冷地答道:“涤生现在虽归籍为母丁忧守孝,但毕竟出身两榜,做过几年京官;曾某虽不才,却也参与制订了诸多大清律例条文。是曾某不配谈王法,还是你苟某不配谈王法,湖南人尽知,天下人共知。”
跟在苟德存身后的几名乡绅见曾国藩不卑不亢,就一齐走出来边施礼边道:“曾大人,我们原也敬你是条汉子,给我们湖南人增了光——可你不该丁忧期间插手地方政事,屈杀我们三湘子弟啊!只是几个孩子混闹了一场,又不曾真的打劫了你家的铺子,你这事做得不占理呀!”
曾国藩微微一笑,拱手答道:“各位乡亲,晚生正丁母忧,乃一介平民,有何权力屈杀乡民?”
苟德存一听这话,马上又来了精神。他用手一指曾国藩道:“曾侍郎,你还敢耍赖,刚刚落地的五十四颗人头便是明证!你耍赖也罢,承认也罢,我苟德存就是拼着这讼师不做,也要告倒你!——大清官制,但凡丁忧官员,敢插手地方政事者,斩!如不把你曾涤生送上断头台,我苟德存情愿退出湖南讼场!”
曾国藩笑问一句:“各位乡亲,那杀人告示上可有我曾涤生的印记?”
马上就有嘴快的乡绅回答:“那倒不曾有!”
曾国藩马上追问一句:“监斩官可是我曾涤生?”
在前面正涕哭的老人们只得回答:“当然也不是!”
曾国藩就后退一步,冷冷地说道:“各位乡亲请回吧,曾家要闭门了!”
萧孚泗把刀一挥道:“不回转还要怎的?”
众人只得一步步不很情愿地回到门外。曾家的大门缓缓地关上。
苟德存到了大门外,忽然大叫道:“曾涤生,你在家里好好的等着!——我看你还能猖狂到几时!我不信皇上就信你一个人的!”
众乡绅急忙劝住道:“不要这样子吧。曾侍郎的话也有道理。”
苟德存却道:“我就是气不过。我的外甥又不是长毛,这命送的岂不是冤!”
众人这才知道,在被杀的五十四人当中,有一个竟然是他的外甥。
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的散去,白杨坪重又归于以往的宁静。
但原本就风雨飘摇的湘乡县从此后却愈加动荡了,一场更大的民乱在于无声处之中酝酿着。曾国藩知道,省城一旦被太平军打破,就算太平军能放过他,湘乡的百姓也不会就此放过他的。
罗泽南、刘蓉二人,都在为曾国藩暗捏着一把汗水,他们甚至已经从曾家嗅到
了一股奄奄的死亡气息。
但让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是,整整围困长沙达八十二天的太平军,竟突然之间
撤围了!
这不仅让大清朝廷纳罕,湖南巡抚张亮基感到意外,连曾国藩也被惊呆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以世风之滔滔,长民者之狭隘酷烈,而吾子伏处闾巷,内度身世,郎署浮沈,既茫乎未有畔岸;外观乡里,饥溺满眼,又汲汲乎有生涯日蹙之势。进不能以自效,退不能以自存,则吾子之迫切而思以吁于久阍者,实仁人君子之至不得已也。然事顾有难者,自客春求言以来,在廷献策,不下数百余章,其中岂乏嘉谟至计,或下所司核议,辄以‘毋庸议’三字了之。或通谕直省,则奉行一文之后,已复高阁束置,若风马牛之不相与。”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复胡莲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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