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久历官场,洞悉利害,岂肯孤注一掷?
这时,同样在籍丁忧的翰林院庶吉士郭嵩焘来到了曾府。
(正文)子时的湘乡荷叶塘白杨坪曾府,被浓浓的夜色包裹着。
曾府有三座牌坊,依次是孝廉第、进士第、翰林第。
三座牌坊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大,一座比一座壮观。这是曾国藩为曾氏家族挣来的,是曾家的脸面,是曾家的荣耀。
曾府上下此时是宁静的,只有树上的鸟儿偶尔有鸣叫声。
曾国藩的书房里却亮着灯。灯光从窗户透出来,显得格外扎眼、醒目。
曾国藩坐在案头,桌上摆放着一真的书信和上折专用的龙纹纸,香炉里燃着两柱安神香。
晚饭前,曾国藩接到了朱孙诒派快马送来的军情快报,知道了汉口失守的消息。
军报未及看完,曾国藩惊愕了。他没有把饭吃完便默默地放下了筷子,一个人走进书房里,开始静思起来。太平军没有打破长沙,却轻易地占领了汉口,这是曾国藩无论如何都不敢想的事情。汉口是湖北仅次于武昌的军事重镇,汉口的失去,导致武昌门户洞开。武昌已是岌岌可危了。
在曾国藩的心目中,太平军不过是一群愚昧无知的乌合之众罢了,是成就不了什么大事业的。现在想来,他是低估太平军的作战能力了。可以肯定的说,太平军不仅有很强的作战能力,高级统帅里面,也有甚懂兵事的人物。
如果说,太平军打破汉口前,曾国藩还想奉诏帮办团练的话,那么现在,就算夺情起复他出任前敌的钦差大臣,他也不会出山了。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治吏安民尚可,领兵打仗却非己所长。
曾国藩署理过兵部侍郎,深知国家经制之师已腐败透顶,根本担负不起御寇平叛的大任。而仅靠团练与太平军作战,这又几乎是万不可能的。团练是什么?是民团。国家既不拨饷,又不供粮,所用枪械更无从支取。
自己不出任这个团练大臣,或许能保住现有的声望,一旦奉诏,不禁眼前的一切将化为乌有,还要背个不孝的恶名。读书人爱惜自己的名声超过生命,这是中华几千年形成的一种不成文的规矩,是通病。曾国藩不可能免俗。
把绿营抛出在外,仅就团练而言,曾国藩不仅看过罗泽南、刘蓉办的团练,还亲眼见了宁乡的团练。给曾国藩的印象,湘乡的团练也好,宁乡的民团也罢,根本就上不了沙场。与其说各省都在倡办团练,不如说各省都在大演闹剧。
曾国藩回过头来又想,洪秀全的太平军尽管也未必就能成什么大气候,但眼下毕竟人多势众,想打败他,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老话讲,为官为吏者不可怕,知书达理者也不可怕,愚昧无知者最可怕。他们视自己的生命如草芥,不怕死,敢斗狠。用脑袋堵枪眼,用躯体挡炮火,义无反顾。他们生活在别人制造的谎言里面,任人驱使不自拔,任人宰割心情愿。
相反,现在大清国旗营的都统、将军,绿营的提督、总兵们,又怎么样呢?他们无一不在中饱私囊、走私贩私、克扣军饷中生活着。这些人被国家养肥,每日花天酒地,又个个贪生怕死。能冒功则冒功,能吃空饷则吃空饷。赛尚阿、徐广缙、向荣、和春,乃至湖南提督鲍起豹,几乎无一例外。
这些还在其次,最让曾国藩寒心的是,当今的天子咸丰皇帝,马上不会治军,马下又不会治国。既缺少见识,又喜怒无常,分明就是一个现世阿斗!曾国藩始终想不明白,道光皇帝放着聪明能干的六皇子奕不用,偏偏立这么个跛子来继承大统!这不是坑国家吗?尽管遗命奕为恭亲王,但这个跛子,防恭王如防贼,有事宁可和肃顺商量,也不让恭王靠前!
曾国藩越想越觉得,自己如果奉诏出山办团,有百害而无一利!说不定,他半世的清名,在这一瞬间,便毁掉了。这是极其不划算的事。
一连燃了三遍香,子时早已过去,曾国藩仍无法入眠。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匆匆用过饭,又到母亲的灵位前添了三柱新香,便快速走进书房。
王荆七按着曽国潢的吩咐来给曾国藩摆茶时,见曾国藩正伏案疾书,草拟奏章。
得到王荆七的禀报后,曽国潢、曾国华、曾国荃、曾国葆兄弟四人,马上便聚在了一起。很快,曾国潢兄弟四人又走出房间,一起走进曾麟书的书房。
经过深思熟虑,曾国藩此时已打定了主意,不出山帮办什么团练,疏请在家终制。
奏稿刚刚拟完,尚未进一步修改,王荆七这时又走了进来。
曾国藩把奏稿推了推,问:“七哥,有事吗?”
王荆七小声道:“大少爷,郭翰林到了。四少爷六少爷他们几个,已带他去看过老爷和拜祭过老奶奶,已经过这边来了。”
“什么?——”曾国藩一愣:“你是说郭筠仙?―――他不是进省了吗?这么快就赶回来了?”
曾国藩话毕起身。
身着素服的郭嵩焘一步跨了进来,一见曾国藩当先打个恭道:“门生重孝在身,不能给恩师施行大礼。望恩师恕罪。”
曾国藩一把位住,道:“筠仙,快不要这样!我前儿去看你,你进省了。你快坐下。见到罗山和孟容了吧?”
郭嵩焘坐下叹口气道:“您说我们两个,丁忧也往一起凑!罗山回来了,听说孟容也回来了。恩师,想必接到圣旨了吧?”
曾国藩默默点了一下头。
郭嵩焘从袖里摸出一封信来,往桌上一放道:“这是张抚台写给您的,一再嘱我亲自交给您。我现在是他的治民,宪命难违呀。”
曾国藩接过信尚未讲话,王荆七已端茶进来,口称:“郭翰林,您老请用茶。”
郭嵩焘点一下头:“好,好!七哥呀,你可比我进京前胖多了。”
王荆七笑一笑,刚走出屋子,曾国潢又走进来坐下。
曾国藩奇怪地问:“澄侯,你有事吗?”
曾国潢慌忙起身说:“我没事,就是过来看看大哥有没有什么事。”
曾国藩说:“你过一会儿让人去把罗山和孟容请过来,让他们两个陪筠仙一起吃饭。”
曾国潢答应一声急忙走出去。
曾国藩一边拆信一边说道:“筠仙啊,你以后还是改改口吧。恩师恩师的,我何曾教过你一天?”
郭嵩焘道:“您可不能打赖。我可是和李少荃同时进门拜师的。您准少荃称恩师,就得准我称恩师。”
曾国藩道:“您和少荃不一样啊。我和少荃的令尊是进士同年,辈分相当。我们以后啊,只能兄弟相称。”
郭嵩焘道:“那可不合适。”
曾国藩笑道:“筠仙啊,你要是看得起我,以后就称我一声涤生。”
郭嵩焘笑道:“您要是不觉着委屈,我以后就当真称您涤生。”
“这样好,这样好。”曾国藩口里说着,两眼已开始很认真的看信。
只看了几行,曾国藩脸色已是大变,口里不由自语了一句:“武昌到底还是破了!”
郭嵩焘小声叹息道:“长毛只用二十几日便打破武昌,官军大半被杀,城池被洗劫一空。书院、寺庙、道观,还有大量的珍稀图书、典籍,数不尽的古老建筑,统统付之一炬!最惨的是文庙,被扒掉不算,还被改成了茅房!只是可惜了常正夫一家大小,全部被长毛投进了井里!常正夫本人,则被扒皮萱草吊到了城头之上!我听从武昌逃过来的人讲,武昌一战,城墙都打红了。听张抚台说,长毛打破武昌的当日,就将城中二十至五十的男女百姓全部逼编成伍。男编男营,女编女营。十三至二十之间的女子,则全部被匪酋纳到身边侍寝。有不愿意的,不是被乱棍打死,就是被抛入江中活活淹死!长毛现在已经拥有了三十万人马,近一万五千条船只,好不嚣张!听说,洪逆很有可能把武昌当成他们伪天国的都城啊!”
郭嵩焘话音未落,信已从曾国藩的手里滑出,飘至桌下。
曾国藩两眼发呆,脑海一片空白,口里喃喃自语道:“武昌成了伪都城,洪逆岂能放过我湖南啊!船多人众,船多人众!”
郭嵩焘接口道:“涤丈,您老所言不错。洪逆真把武昌当成伪都城,必重犯长沙!如此一来,不仅长沙岌岌可危,湖南全省都将不保啊!张中承已经把您老的办事衙门都准备好了!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您老了!”
一听这话,曾国藩猛然清醒,急忙用眼看了看案上刚刚草拟出的奏章。
郭嵩焘顺着曾国藩的眼光一看,稍一沉吟,便倏地伸手把奏稿拿过来。
郭嵩焘一边看一边说道:“果然让张抚台料中了!筠仙没有想到,张采臣看人竟然这般准!”
曾国藩顿了顿,苦笑一声道:“筠仙哪,我大清以孝治天下,百事孝为先。家母匆匆入土已是大不孝,我结庐刚及白天就出去办事,将何以面对天下人?你郭翰林在籍,不是也未出去吗?”
郭嵩焘急问一句:“涤丈,您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有话,您可以瞒别人,但却不能瞒我呀!”
曾国藩从郭嵩焘的手里把奏稿拿回来,忽然重重叹了一口气道:“筠仙,接到圣旨的那一刻,我的确有进省的念头。何也?因为我不能坐视洪逆毁我中华根本而不理!可我想了又想,又不能不改变主意。帮办团练这件事,我办不来呀。”
郭嵩焘一愣问:“您老何出此言?天下谁不知道,您老是做过兵部侍郎的人?帮办团练做不来,说出去小儿都不信——别是您老还有其他什么顾虑吧?——您老审过琦善。琦善革职、革爵,流放黑龙江宁古塔充军。听说,很有可能接替双福出任湖北提督;您老参过奉天府府尹鲍起豹,鲍起豹革去伯爵,降授湖南提督,现在就在长沙。您老莫非顾虑他们?”
曾国藩默默地端起茶杯,喝口茶道:“筠仙,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吧——这不是送客,你千万不要误会——最近天干地燥,全靠水养着。筠仙,你也品品,这是香妃茶呢!”
郭嵩焘不得不端起杯喝了一口,道:“味道果然醇正啊。”
放下茶碗,郭嵩焘低头思索了一下,慢慢抬起头来说道:“涤丈,现在各地都在起复归籍官员办团练,或由制军札委,或由部院饬命。但上头却独给您老颁了专旨。您老不想听听这是为什么吗?”
曾国藩两眼望定郭嵩焘一言未发。
郭嵩焘又喝了口茶,这才绘声绘色地讲起来。
太平军对长沙撤围,并不表示对长沙死心。太平军最怕浪战,而张中丞请出左宗棠,恰恰是太平军的克星。因为左宗棠向张中丞所献的计策,无一不是浪战。
左宗棠当时的原话是这样讲的:“长毛怕浪战,我必用浪战对之,方能保长沙无恙。”
张中丞言听计从,果然得手。
但武昌被太平军攻取后,长沙文武官员的心又都悬起来了。因为他们心知肚明,洪秀全既然想定武昌为都城,就不可能放过湖南!而太平军欲取湖南,则必先取长沙!
但长沙的兵力不足,是张亮基头疼已久的事了。
徐广缙、罗绕典、向荣、和春等部人马已全部离开长沙。现在的长沙,除了鲍起豹的提标、张亮基的抚标外,就是江忠源的楚勇了。现在的长沙守军,全部人马加起来也不足万五。
请旨搬兵已不可能,左宗棠于是献计曰:“要使长沙久安,须从团练上下功夫。湖南已有团练近三千人,散在各县。目前,只需巡抚衙门照以前圣旨所云,札委一人出来主持,方能真正奏效。但这人无论官职大小,必要是个懂兵的。”
左宗棠的话,已含有不容置疑的跃跃欲试成分。张亮基当时也确把这左宗棠列入第一人选。
但要办这件事,须经湖广总督衙门同意后方能做成,而徐广缙偏偏又是最对团练没有信心的一个。
张亮基派专差把函文送给正督军向武昌疯赶的徐广缙,提出要委左宗棠统筹办理湖南全省团练。
哪知函件送到徐广缙手里,徐广缙不仅没准,还回函斥责张亮基糊涂。说湖南籍官员数不胜数,偏要举荐一个善说大话的举子帮同团练,湖南无人耶?
接到徐广缙的回函后,张亮基便开始苦恼起来。
左宗棠偏偏不识时务,还嚷嚷着要做出个样子来给徐广缙看。督抚不和本就是皇上家的大忌,如果张亮基置徐广缙的斥责不顾,执意札委左宗棠来办团练,徐广缙势必恼羞成怒。当真闹到皇上那里,事情可就有大麻烦了。
这时,湖南藩台徐有壬则向张亮基进言:何不奏请在籍守制的曾国藩来长沙帮同办理团练?这样既省去向制军商量,又可成就办团练这件事。可不是两全其美?
张亮基见徐有壬说的在情在理,不及细想就答应下来,转天就着左宗棠起稿。
左宗棠一听大惊,忙向张亮基进言,说徐藩台要误中丞大事。
左宗棠是这样说的:“徐藩台对中丞大人所说的话,是把长沙往长毛手里塞,是把整个湖南往火坑里推。万万行不得!”
左宗棠的话令张亮基吃惊不小。
张亮基当即反问:“孝廉公何出此言?——孝廉公难道不知,曾涤生是做过兵部侍郎的人吗?不要说请他办理团练,就是朝廷命他督办湖广军务,也是可以的。”
左宗棠振振有词道:“中丞大人有所不知,那曾涤生是个惯读史书的书呆子,做起八股文来海内皆称第一。别看他做过兵部侍郎,就算做过兵部尚书,他也不过是替朝廷写写章程,人云亦云而已。而我湖南团练,是要保护长沙做后备力量的。您向朝廷奏请一个只会说不会做的人来做此事,无异于打狗腾云、牵猪涉河!不是要误大事吗?”
张亮基听了左宗棠的话,当下笑了一笑道:“照孝廉所言,那曾涤生真是百无一用了?”
左宗棠脸色一红道:“好像也不能如此说。但他用兵打仗,却是真的不行!”
张亮基出于无奈,只好道:“左孝廉哪,本部院今日透个秘密给你。你知道本部院亲去东山请你出来佐幕,是何人所荐吗?”
左宗棠倏地瞪大双眼,问:“不是天下人的传闻才——”
“天下人的传闻?”张亮基苦笑一声道:“天下人传闻什么?——天下人传闻,曾涤生胆大到敢审候爷!天下人传闻,曾涤生敢凭着一身正气,一次斩杀十几名满秀才!天下人传闻,曾涤生官至二品,还在靠借债度日!左孝廉,你还用本部院讲下去吗?——没有曾涤生一次又一次的举荐,本部院如何能知道,湖湘还有一个号称今亮的左宗棠?”
左季高脖粗脸红道:“中丞大人,您老不是故意羞臊季高吧?”
“非也!”张亮基摇摇头道:“如要羞臊孝廉公,本部院就不会去请你了——季高啊,本部院今日和你说句实在话,当今天下最知人者,曾涤生当属第一!不是今亮佐幕,长毛最先打破的恐怕就不是武昌而是长沙了,被扒皮萱草的也就不会是常正夫而是张采臣了!坐在这里讲话的,也不会是本部院,而是洪、杨等匪酋!”
说到此,郭嵩焘特意补充道:“涤丈,我讲的这些,并不是要挑拨您老与季高的关系。其实,您们两个的关系,又岂是别人能挑拨的?”
曾国藩奇怪地问一句:“筠仙,你说了这大半天,涤生还是不明白,张中丞既然想让我帮同团练,如何不直接札委,却要奏请皇上?”
郭嵩焘道:“您老倒是会问!他张采臣直接札委您老帮同办理团练,您老肯听他的?您老可是在籍二品部堂,他不过是个地方官罢了!您老不要忘了,张采臣可是个好面子的人哪!”
曾国藩皱眉思索,没有言语。
郭嵩焘笑道:“罗山进省前,他同孟容走过一趟湘阴。他二人同我讲,您老已到校场偷偷看过团练。看过之后,您老嘴上并未说什么,但他俩从您老的脸上已经看出,您老的心里,却是和那徐制军一个想法的,对团练是不抱任何信心的。尤其是在守制期间,您做为礼部侍郎,凡事都可马虎,只这孝字上,断不敢马虎。筠仙说句您不爱听的话,您是怕画虎不成反类犬,授人以笑柄,期满复出,不好做人。涤丈,我猜得可对?”
曾国藩嘴上不着一词,但心里却对这郭筠仙千服万服。
郭筠仙知道曾国藩已经默认了他的高论,于是接着说道:“涤丈啊,您老只看到大清腐败,长毛势大,可偏偏却没看到大清虽腐败,他毕竟是个国家。三纲五常,伦理道德,俱在;长毛势虽大,却从邪教入手,靠耍鬼把戏、愚弄人的方法起事。不要说闹腾不成气候,就算闹成了气候,灭掉了大清,把满人赶回了奉、蒙,您我乃至天下万千读书人又焉能服他?我们的祖上就拜孔圣,他现在让我们都来拜他这个上帝。这不是笑话吗?——夷人船坚炮利,早就想灭我九州,只因我大清百姓信念俱在,大清朝廷亦进取求强,他才不能得手。而长毛成事,洪逆立国,正给了夷人一个天大的机会。我们在这里拜上帝,夷人的大炮已然开火了!上帝能抵挡火炮吗?上帝能强国吗?——夷人灭掉长毛,必要立国,我等就不是这种局面,恐怕就是真正的无国无家了!岂不痛哉!那时就算您老有心力挽狂澜,办得到吗?涤丈,您说的不错,长毛砸孔庙、乱人伦,是要毁我中华之根本啊!凡有血性之男儿,岂能坐视不理?”
一席话未有讲完,曾国藩已是汗流满面,坐卧不安。
他拿起桌上的奏稿,看了又看,突然一把撕碎。
曾国藩站起身来,口里忽然说道:“雀之为雀,遇狂风必息翅;鹏之为鹏,逢乱世有作为。一真果然是我大清不多见的得道高僧啊!”
郭嵩焘欣喜地说道:“涤丈,您老决定墨绖从戎了?”
曾国藩默默坐下去,苦笑一声说道:“筠仙,你不要夸大其词了。帮同办理团练,这算什么从戎啊!经制之师都不堪用,团练能济什么事啊。武昌已失,湖北全省动摇,我湖南很快也要战火纷飞。你我不仅结庐无所,老母若地下有知,也难安息呀!但有一事,我曾涤生可要提前声明,你须答应我。”
郭嵩焘一愣,反问一句:“筠仙已讲的口干舌燥,您老还有顾虑不成?”
曾国藩道:“涤生明日就料理进省的事——但季高、罗山、孟容,还有你筠仙,可要全力助我一助。我接旨后,也在私下有过一番权衡。团练并非朝廷经制之师,饷粮均需自筹,是其短也;但团练因非经制之师,自由活动空间颇大,无须按经制之师调来调去,这是其长。”
郭嵩焘击掌道:“我其实已经料定,您老早有算计。涤丈,筠仙今日也敞开心扉同您说句心里话。筠仙以为,男儿生于世间,应趁时建大功立伟业,不可惶顾左右、墨守成规!筠仙以项上人头向您老保证:季高现在巡抚衙门佐兵事,您老的事,就是他季高的事;季高的事,就是他张中丞的事,就是湖南的事!团练的事,是您老的事,也是罗山、孟容的事。只要您老肯出山,凡用得着我郭筠仙的地方,您老只要说句话,我郭筠仙一定尽全力去办!朝廷有专旨,这是天时;季高在巡抚衙门佐兵事,又有罗山、孟容等人,这是人和;长毛虽占据武昌,但尚未来犯我长沙,这是地利。天时、人和、地利,这三样您全占,无人敢同您老比呀。”
曾国藩点一下头:“筠仙,你把话说得再细一些可好?”
郭嵩焘喝了口茶道:“您老出山帮办团练,是皇上亲自下的旨,这就有了和张中丞讨价的余地。张中丞既然奏请您老出山,又敦促您老尽快到省,他就只能支持,不能拆台。您老知道,罗山、孟容均是想建功立业之人,我郭筠仙也不想做一个寻常的京官。有您老主持局面,我等拼力向前,何事不可成?涤丈啊,办团练这件事,在别人眼里可能极其寻常,但对您老来说,却是一次建立丰功伟业的良机呀,不可轻易错过啊!”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筠仙啊,你有所不知啊。国家经制之师都不济事,靠团练剿贼,难哪!我大清,有几个江岷樵啊!长毛攻取武昌,鸱张已甚,不能等闲视之啊!”
郭嵩焘道:“以筠仙视之,长毛虽势大,并不难平也。您老试想,长毛假托上帝,灭我人伦道德,毁我孔庙,无异剪除天下士子心中之灯塔,人人共愤,个个得尔诛之。您老此时出山,奉天子命讨贼,为圣贤而战。天下仕子、圣贤之徒闻之,无不相助也!”
这时,曾国潢进来请郭嵩焘与大哥去饭厅用饭。
曾国藩问:“澄侯,罗山和孟容怎么还没来?”
曽国潢答:“罗相公与刘相公还都在县里议公事,大概明儿能回来。”
曾国藩于是起身道:“筠仙,我们去用饭吧。”
郭嵩焘起身问:“涤丈,我讲了这么半天,您能不能也说说自己的想法啊?您到底什么时候动身去省城啊?您总得跟我交个底呀?张中丞和季高可都等着您哪?”
曽国潢一听这话,忙瞪大眼睛望住曾国藩。
曾国藩活动了一下手脚说:“筠仙哪,这件事啊,等明儿罗山和孟容从县里回来再计议吧。这团练啊,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容易办啊!难啊!走,我们吃饭去。”
饭后,郭嵩焘离开曾府搭坐便船回了湘阴。
曾国藩同着几个弟弟把郭嵩焘一直送到村口。
试问,朝廷旨命曾国藩帮同办理湖南团练一事,到底是不是张亮基奏请的呢?非也。湖南已经有江忠源的楚勇,张亮基根本不可能再奏请曾国藩帮同办理团练。着曾国藩帮同办理湖南团练,完全是咸丰皇帝在肃顺的一再劝说下出现的结果。
郭嵩焘把这件事安在张亮基的头上,无非是为了打消曾国藩的顾虑,促请他早日下定决心出山罢了。至于左宗棠自请办理团练云云,更是子虚乌有,是郭嵩焘杜撰出的一段谎言,是他采用的激将法。
试想,左宗棠无论才高几斗,更无论如何的目空一切,充其量,他也不过是一介乡间举子罢了。办团练最有名的江忠源,尚且无资格帮同巡抚衙门办理团练,着一介乡间举人总揽全省团练,这怎么可能呢?不要说朝廷那里通不过去,就是湖广总督衙门、湖南巡抚衙门,也是通不过去的。
那么,曾国藩是不是就当真相信了郭嵩焘所言呢?说是张亮基奏请曾国藩帮同办理湖南全省团练,曾国藩是相信的;若说左宗棠想办理团练,曾国藩也是相信的,因为他知道左宗棠本人有这个能力;但若说张亮基想请左宗棠帮同办理团练,曾国藩就不相信了。为什么呢?因为江忠源也在省城。单就总揽全省团练而言,第一人选应该是江忠源,而不可能是左宗棠。
但这种话曾国藩却不能同郭嵩焘明言。曾国藩深知,论兵事,左宗棠之才并不在江忠源之下。曾国藩的话一旦传进左宗棠的耳中,凭左宗棠的脾气,他不仅不能接受,而且还会很伤心。这样一来,他曾国藩以后将如何面对左宗棠?
送走郭嵩焘,曾国藩又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苦苦思虑了一个下午。越想越感到帮办团练这件事,看似容易,其实千难万难。如何募勇?如何筹饷?如何操练?如此等等,全无头绪。
但曾国潢、曾国华兄弟几人,送走郭嵩焘后,却非常高兴。因为他们已经明显地感觉出,大哥似乎听从了郭嵩焘的一番劝导,改变主意了。果真如此,要改变命运的,恐怕就不见得只是大哥一人了。
是夜,曾府曾国藩的书房,又是子时以后才息灯。
曾国藩这么晚不睡觉在干什么?他在阅读明代戚继光所著的《纪效新书》和《练兵实纪》二书。他要从戚继光的束伍成法中,为大清国训练出一支既不同于国家经制之师、又有别于目前团练的新式军队。
曾国藩知道,戚继光所训练的义乌兵,完全废弃了明军原来的卫所编制和旧的作战规则,新创立了以鸳鸯阵为基础的编制和作战方法。鸳鸯阵的编制相当于现代一个步兵班,这是古代军事史上划时代的一个创举。此阵法按照兵器协同的要求组成,根据需要还可临时变化,使得军队基层单位的战斗力大大提高。戚继光据此写出了《纪效新书》一书。
在抗倭战争取得胜利后,京城之北边患又起。戚继光再次被朝廷委以重任,授都督同知,总理蓟州、昌平、辽东、保定四镇练兵,用权与总督相同。戚继光上任之后就对边守军政进行了仔细的调查分析,决心整顿军队,重新训练出一支有战斗力的新军。戚继光据此,又写出了《练兵实纪》。戚继光所著的这两部兵书,尽管都被编入了《四库全书》和《古今图书集成》,但在当时并不被人看好。而曾国藩却认为这是两部非常有见地的兵事大作。他居京署理兵部侍郎期间,常读的就是这两部书。
那么,戚继光所著的这两部兵书,到底异于其他兵书什么呢?
按着戚继光自己的话说,在南则《纪效新书》,在北则《练兵实纪》。两部书都是以军事训练为主,练兵原则基本相同。不同之处是,《纪效新书》根据的是东南沿海的敌情、我情而写,总结的是训练义乌兵和对倭寇作战的经验;《练兵实纪》则是根据蓟北长城边守的敌情、我情而写,总结的是大兵团练兵、车骑步三军协同作战、训练的经验。前者突出的是以鸳鸯阵为核心,长短兵器单兵协调作战的训练,后者则是突出车步骑诸兵种协同作战的训练;前者重在练兵,后者重在练将。
第五天早饭不久,郭嵩焘、罗泽南、刘蓉三人,分乘着轿子便赶到了曾家。
曾国藩正在书房里和曾国潢、曾国华二人在谈着什么,一见三人走进来,曾国潢、曾国华急忙站起身打招呼,然后依次退出去。
三人落座。不一刻,王荆七捧上茶水。
待王荆七退出去,罗泽南忽然站起身,冲着曾国藩一笑,施礼道:“卑职参见团练曾大人!”
曾国藩被闹得一愣,刘蓉、郭嵩焘二人也一愣。
曾国藩马上醒过腔来,知道罗泽南是拿曾国潢的事在打趣他,便用手指着罗泽南道:“就是你罗山做官的瘾大!明日涤生就单给皇上上个折子,保你个领兵大员!让你过足官瘾!”
罗泽南哈哈笑道:“涤生,您肯出山,我等还愁没有官做吗?”罗泽南有意无意中,已把经常挂在嘴边的“你”,改换成了“您”。
曾国藩收住笑,话题一转道:“好了,我们说正经事吧。筠仙走后,我思虑了几天。我以为,这帮办团练虽然千难万难,但最难的还是饷银一项。没有银子,枪炮从哪里来?饷从哪里来?你们都知道,现在我省团练,全由各县自行料理,百姓怨气冲天。团勇因缺枪少炮,也不认真操练,这样下去没有出路。我想,我们不妨先在省城试办一大团,给各县一个示范,或许好些。这话我以前在给筠仙的信里提过。如果在长沙办一大团,不仅每月要发饷,每日还要吃饭。我反复思虑,这事没有巡抚衙门的支持断难成功。筠仙哪,还得烦你去长沙走一趟,和季高计议一下。让季高和张采臣商量一下,能否先让巡抚衙门转饬藩库,先垫资几万银子。我们一面练勇,一面在各县抓紧劝捐。捐银到账,再还给藩库。罗山、孟蓉,你们二位以为如何?”
罗泽南道:“涤生,不瞒您说,我们湘乡团练,目前还存有一万银子没有使用。如果提出来到长沙办一大团,料想朱父母不会阻拦。”
曾国藩道:“周升由京里回来,带回来我以前存在钱庄的两千银子。连利息,总共两千三百两。连同湘乡团练的一万银子,我们算有一万二千三百两的库存。”
郭嵩焘道:“练勇是国家的事,怎么能要您老自家的积蓄?这不妥。”
曾国藩笑道:“这也不是我自家的积蓄,是我典试四川时,总督衙门额外送的程仪,一直存到现在。”
郭嵩焘一听这话,重重叹了口气,没再言语。
刘蓉道:“我近几年游学,多少也识得几个人物。我明日就捡重要的写封信过去,让他们也多少捐上一些。曾侍郎墨绖从戎,不仅是湖南之幸,也是我大清之幸,相信他们不会袖手的。郭翰林哪,您心中有没有定算,巡抚衙门能出多少银子?”
曾国藩、罗泽南忙把眼睛望定郭嵩焘。
郭嵩焘用心计议一下,道:“无论怎么说,季高都是个深明大义的人。他嘴上功夫虽硬,越在人前越不肯服输,但对涤丈,还是钦服的。我午后就动身去省城,想办法让季高说通张中丞,先让藩台挪过来十万银子。如果徐有壬嫌多,就先助五万。这毕竟是全湖南的事情,又有钦命,量他徐有壬不敢硬抗。如果张中丞连五万银子都不肯拿——”
曾国藩接口道:“帮办团练这件事,他就只能另请高明了。”
刘蓉叹道:“不愧是翰林公,说起话来有板有眼。”
罗泽南也道:“筠仙的书毕竟没白读,在京师这几年的确历练多了!”
郭嵩焘站起身道:“行了,你们这么一夸呀,我又坐不住板凳了。宜早不宜迟,午饭也别吃了,我还是这就动身去长沙吧。长毛占据武昌,随时威胁湖南。涤丈早一天出山,长沙防守就多一份保障。”
曾国藩道:“这可不行,总得用过午饭才能让你上路。我做过兵部侍郎,知道练兵练勇的艰难,尤其练勇更非一朝一夕的事情——荆七呀!”
守在门外的王荆七应声而入。
曾国藩道:“去厨下看看饭备齐了没有。郭翰林用过午饭,还要登船劳顿。”
王荆七答应一声,急忙退出去。
郭嵩焘只好重新落座,忽然问一句:“涤丈,您打算哪天动身赴省?抚台问起来,我也好回答不是?”
曾国藩道:“家里总要稍稍安顿一下,恐怕最快也得十七日动身。如果船遇顺风,三日可抵省城;如果船行不顺,恐怕就得四五日才能到长沙了。”
郭嵩焘道:“好,我在省城和季高、岷樵一同接您。”
刘蓉这时道:“涤生啊,您这次去长沙,准备带多少人哪?——总不能单枪匹马吧?现在的湖南,旱路和水路都不平静。一旦有个闪失,可不是玩的!长毛的消息最是灵通,您一动身,他们必能知道。就算他们放过长沙,在路途来个堵截,也是划算的。您老的大名和份量,比那常正夫和张采臣,不知重多少倍呢!万万不可大意啊!他们上次攻打长沙,挂出的旗帜可是‘剥皮楦草张亮基,活捉丁忧曾妖头’啊!”
曾国藩摆摆手,笑道:“现在不是奉承人说好听话的时候,昨个夜里我已经计议好了。罗山和孟容现在就去省城不好,你们两个留在县里等消息。我准备带上王荆七、周升、萧孚泗三人,也就可以了。”
罗泽南接口道:“李臣典也可同去。他武功不错,多一个人总归多一分力量。”
刘蓉道:“澄侯做过荷叶塘的都团总,有些办团练的经验,可以跟去。”
曾国藩道:“也好,我们五个先行。到了长沙,我再和张中丞商议,请你们几个一同到省,共同商议办团大事。”
罗泽南道:“涤生,您的心里可有个盘算?——这团练究竟想怎么个办法?”
曾国藩道:“想让团练参与同长毛作战,湘乡的做法肯定不行。如果按各省目前的办法,能不能杀敌姑且不说,累及地方倒是必然。我适才已讲,先在长沙建一大团,仿明朝戚继光的结伍方法,逐日操练。以一百二十五人为一哨,设哨长一人;四哨为一营,设营官一人;十人可为一什,什长由哨长挑选,哨长由营官选任。这样一来,定能上下一心,方能奋勇杀敌。当然,这只是我一人胡思乱想出来的,是否使得还不知道。”
刘蓉道:“涤生,照这样说来,团练不是比绿营还整齐了?除了无军饷,样样都可与经制之师相比肩了!”
罗泽南道:“这等豪气,也只有您曾涤生有。我和孟容,从来就没敢这样想过!只是,不知朝廷能否同意?”
郭嵩焘道:“我们真能把团练办成这样,不把朝廷喜疯才怪!还有不同意的?——我大清现在兵力,明显不足啊!”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想,固然要往好处想。至于能不能行得通,还是未知数啊!”
曾国潢这时走进来说,饭已经好了。
午饭过后,郭嵩焘也没顾得回湘阴,由湘乡登舟直奔长沙而去。罗、刘二位也急忙乘轿赶往县城,找父母官朱孙诒商议支银的事。
曾国藩把三个人送走后,进大门的时候告诉周升,有客来访,先领到二少爷曾国潢的书房;自已昨晚睡得不好,想到卧房歇一歇。
周升答应一声,等曾国藩走回自己的书房,便拿过一条铁链把角门锁了。
曾麟书恰巧从书房走出来晒太阳,一见周升在锁门,便踱过来,小声问:“周升,晴天大白日的,咋个把门锁了?”
周升恭恭敬敬地回答:“老爷,大少爷昨晚没睡好,想歇一下,俺就把门锁了,省得人来人往睡不安稳。”
曾麟书随口道:“也好。”便一步一步地向曾国潢的书房走去。曾麟书猜想,曾国华、曾国荃、曾国葆三人,此时肯定在曾国潢的书房里。
曾麟书料得不错。他一推开曾国潢的书房门,便见哥四个不知为着什么事,在争得脖粗脸红。一见曾麟书走进来,马上都闭上嘴,纷纷站起来。
曾国潢给爹放了个凳扶爹坐下。
曾麟书坐下道:“你大哥要歇晌儿,你们几个却在这里吵闹,可见你们是越来越不懂事了!澄侯啊,你是做长的,要好好带几个弟弟。你大哥平日教导你的话,都就饭吃了不成?”
曾国潢道:“爹呀,您老误会我们了。我们不是在吵闹啊,我们几个是替大哥高兴啊!”
曾国荃道:“大哥这回出山,我们几个在计议,看怎么帮大哥。”
曾麟书道:“你们这是胡说的什么?你大哥是皇上家看重的人,用你们帮?——说出去,不把人大牙笑掉才怪!”
国华道:“爹,大哥这次出山,总得带几个人吧?——不知我们几个,大哥想带谁?”
曾麟书道:“都快给我省省吧。这是你大哥的事,爹怎么好问?——你们还是把功课做好吧。你大哥的事,你大哥自会盘算。”
曾麟书话毕,站起身来,慢慢地踱出书房,往自已的卧房走去。
说起来,这曾麟书也的确算不上是聪明人。他的父亲曾玉屏,字星冈,是个标准的农民。为了曾家少受官府和大户人家欺负,从牙缝里挤钱把儿子送进私塾。
曾麟书字竹亭,五岁开蒙,十八岁开笔作文,整整下了十几次场,只考到四十有三,才与长子曾国藩同年进学。头发已是花白的不成样子了。以后便八方处馆,挣些束脩贴补家用,专供长子曾国藩读书求学。倒也逍遥自在。
“大抵事机之转,其始赖一二人者默运于渊深微莫之中,而其后人亦为之和,天亦为之应。淮齹之改未久,而谤焰为之遽熄;灌塘之敝已极,而清水为之反高。此类有天人之佑助,以慰勋臣之苦衷者,亦足以塞因陋就简,任其颓而不挽者之口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复陆立夫中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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