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无形曾国藩-彭玉麟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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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读:不经请旨,擅杀按衔团臣,朝廷只以革职了结此案。

    拿自己胞弟开刀,左宗棠不能不重新认识老相知。

    彭玉麟到底是良将还是庸才?人们拭目以待……

    (正文)鲍超小心翼翼地走进发审局签押房。

    曾国藩笑着把鲍超摁到一把木椅子上坐下,又让人给鲍超泡了碗茶,这才着人把萧孚泗叫进来,指着鲍超道:“这是我的老相与鲍超。”又指着萧孚泗对鲍超道:“这是发审局亲兵哨长萧孚泗,营里的人都称他萧哨长。你们两个不打不相识,互相施个礼吧。一会儿,一同陪我到饭厅去用饭。”

    萧孚泗道:“鲍超,你不该让俺回家去种田!”

    鲍超道:“孚泗,俺是和你讲笑话。大人的衙门这么大,还能没你的差事?”

    萧孚泗道:“你不该一拳就想打飞俺的门牙。俺若没了门牙,如何吃得肉?”

    鲍超道:“孚泗,俺可不是讲大话。俺刚来军营时,北山上来了一只虎,总出来伤人。首县贴出告示说,谁能打死老虎,便赏他二十两银子。俺为了得那二十两银子,便上了山岗,一拳便把那虎打得飞起来,叫都没叫就死了。俺为此还得了个绰号:打虎将。孚泗,俺就不信,你的门牙,难道比老虎还结实?”

    萧孚泗一听这话,口里先啊呀一声,接着便翻身跪倒,边磕头边道:“俺早就听师傅说过,有个打虎将李忠。这李忠原来就是你呀!你如何又改叫鲍超了?你要说你是李忠,俺就不和你打了。”

    曾国藩一边示意鲍超拉起萧孚泗,一边笑道:“水泊梁山的好汉,竟到了我发审局的签押房!”

    萧孚泗一边往起爬一边道:“老鲍啊,你以后可就是俺的师傅了,俺可给你磕过头了!大丈夫说话要算话,谁不认账谁是球货!”

    曾国藩道:“孚泗,你也混闹够了。你出去吧,我要和春霆讲几句话,吃饭时叫你。”

    萧孚泗这才施了一礼,又对着鲍超喊了声师傅,然后笑着走出门去。

    曾国藩和鲍超重新落座,并问道:“春霆啊,你家里还都好吧?”

    鲍超道:“大人容禀,俺家里都好。可俺看大人,好像瘦多了。大人,您老不能太累呀!”

    曾国藩道:“春霆啊,我没想到你已经离开了湖南,跟了向荣。我现在在省城练勇,就缺你这样的人啊。”

    鲍超道:“大人,别看向军门现在是钦差,他其实不会打仗。春霆思谋,他早晚得让长毛给算计了!一旦向军门出了事,俺鲍春霆就来投靠您,如何?”

    曾国藩急忙打断鲍超的话头,压低声音说:“你这话只能同我讲,万不要同第二个人讲。传出去,是要杀头的。”

    鲍超伸了伸舌头道:“大人放心,春霆还是知轻重的。”

    曾国藩起身一笑:“春霆,走,随我去饭堂用饭。我让他们给你备一壶好酒,保你一醉。对了,你什么时候动身去武昌?”

    鲍超气愤的说道:“这个狗娘养的林守备,他只准俺半天假,说晚饭后就坐船去武昌。”

    曾国藩道:“现在的湖广还不是很安静,走夜路去武昌,比较妥当。饭后,我还有事要办,就不送你了。你要一路当心。记着你刚才说过的话,不要食言。我在长沙早晚盼着你来。”

    当天午后,圣旨下到发审局,旨曰:据潘铎、曾国藩奏,粮台提调侵没公款候旨发落。等因。发审局粮台提调曾国潢,利用为湘勇裁订制服之机,大肆侵吞团费,着实可恨可恼。姑念其带孝出征,幸未造成事实,故从宽发落。由其兄长在籍侍郎、帮办湖南团练大臣曾国藩,代为申饬。钦此。

    曾国藩接旨在手,代曾国潢叩谢皇恩宽大。

    送走传旨差官,曾国藩传罗泽南、王錱到签押房议事,决定第二日早操时,由曾国藩当着全体湘勇的面宣读圣旨。

    当日晚饭前,曾国藩带着钱谷师爷唐轩来到巡抚衙门的签押房,将十五万两的银票交到潘铎的手上,又问了问上日托巡抚衙门代购的弹子何时运抵。潘铎当时就将专为军营购置枪炮的道台传来,当面承诺了日期。

    曾国藩于是告辞。潘铎照旧没送。

    走出辕门,唐轩小声嘀咕了一句:“这潘铎也太狂妄了些!曾大人是二品侍郎的底子,在京师时许多大学士、军机大臣见了,也要道一句乏呢!他一介巡抚,算个啥?”

    唐轩是个从不多言多语的人,如今竟然当着曾国藩的面大发了憾慨,可以想象,潘铎有些事做的该是多么过分了。

    回到签押房,唐轩自去了粮台自已的办事房。

    曾国藩一个人呆坐了坐,便起身去卧房拿过《百战奇略》看起来。

    王荆七这时走进来,小声禀报一声;“大人,左师爷来了!”

    王荆七话毕,尚未走出屋,身着六品顶戴官服的左宗棠已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曾国藩先让王荆七沏了壶新茶,然后便和左宗棠升炕。

    曾国藩问:“季高,你刚到武昌,怎么又回来了?”

    左宗棠边更衣边道:“张采臣与骆籲门已经闹得不可开交,我不能搀和他们的事,回来躲两天清静,也是想看看您。涤生,我离开长沙这一个月,您如何和潘木君闹这么僵?连青麟都知道潘抚不买您的账。”

    曾国藩皱了皱眉道:“他一到省城,先责怪我不该杀黄路遥,然后就让徐钧卿逼着发审局还债,还拿绿营来卡我。季高,我现在真有些骑虎难下呀!——对了,张采臣走前,我听他说过,已经密保你为四品知府,你怎么还穿六品候补同知官服?莫非圣谕还没下来?”

    左宗棠瞪大眼睛道:“您这人真是作怪,我不想听什么您怎么偏讲什么?”

    曾国藩一愣道:“你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张采臣扯谎?他没这个必要啊!”

    左宗棠喝了口茶,擦了擦嘴巴道:“我这次人可丢大了!密保我知府的事,制军不仅与您讲过,还与骆抚台讲过。全总督衙门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的。就是我本人,也以为这事该是准的。哪知道,圣旨一到,全然变了样!我左季高为保长沙无恙,筹粮筹饷,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啊!连鲍起豹都弄了个交部叙优,清德还补了副将实缺。我左季高呢,圣旨里连提都没提呀!我呀,是真不想在衙门里混了。”

    “怎么会这样?”曾国藩吃惊地瞪大眼睛:“保举单不是你亲自起草的吗?”

    左宗棠苦笑了一声:“我也只是偶尔起起稿,多数折子,还是衙门里的其他师爷拟。这套行头,我以后也不打算再穿了。我有时就想,您在京里一熬就是十几年,怎么熬下去的呢?”

    曾国藩喝了口茶:“季高啊,有些事情啊,是不由人做主的。”

    左宗棠更衣毕,盘腿坐到炕上,端过茶先喝了一口道:“涤生,您这样和潘抚僵持,也不是个长久之计呀?”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季高,你哪知我的苦衷!不杀黄路遥,我这团练办不下去呀。可杀了黄路遥,长沙官场又不容我。潘铎这个人,又不同于张采臣。张采臣敢作敢为,有些时候,做起事来,还给自己留条后路。潘木君呢?胆小怕事,尤其见了满人,能把他怕的从骨头缝儿里冒凉气。张采臣早已看透满人,潘木君却还在靠着鲍起豹、清德这些满人替他守长沙!而且一到任就敌视湘勇,跟仇家似的。不容人说话,也不让人说话。咳!”

    左宗棠道:“涤生,您别叹气。您是堂堂的在籍侍郎,没人敢把您怎么样!我踌躇多日,总督衙门,非我左季高施展之地。我这次回去呀,决定给张制军递辞禀,不能再给人做嫁衣了。我回到柳庄种好那几亩薄田,好好读几年兵书,多逍遥啊!”

    曾国藩摆摆手道:“季高,你可不能干这糊涂事!你在总督衙门当师爷,我这勇还好练些。如果你离开湖广官场,我恐怕就更作难了!听我一言,你呀,就在总督衙门好好的做你的师爷。张采臣不辞你,你就干下去。你是懂兵事的人,怎么能隐匿山林呢。湖南有三亮,哪个亮也没你今亮亮啊!湘勇首次出战,我已保了罗泽南一个七品衔,刘蓉一个八品衔,只是至今尚未下旨,估计也快到了。罗泽南文武双全,刘孟容谋略过人,左季高是既有诸葛孔明之大略,又有岳武穆的雄志!”

    曾国藩的几句话,把左宗棠说的高兴起来。

    他哈哈大笑道:“涤生啊,您这次出山办团练,怎么总奉承我呀。我又不是三岁半的小孩子,一听奉承话便不知天高地厚了。我是真在衙门干够了。”

    曾国藩让王荆七拿过棋子来,边摆边道:“你难得回来一趟,我俩先围上三局,让我过过棋瘾。季高啊,你以前说过一句话。你可能忘了,我却一直记在心里。你说,太平盛世,自然是曾涤生的天下,若是正逢乱世,谁的天下就说不准了。如今粤匪作乱,越闹越大。读书不能平乱,文人又上不得前线,只有你这样的文人中的武夫,武夫中的文人,正可大展雄才!你肚子里的兵书战策,就要派上用场了!这不是奉承你吧?我们先围上三局。然后呢,我俩到街上走走。我请你吃碗大饨馄,你看如何?”

    曾国藩边说话,边拿过棋盘放到左宗棠的眼前,很有些强迫的意思。

    左宗棠苦笑一声,边摸棋子边道:“我们先说好,我只能陪您下三局。三局过后,你打发人给我弄碗酒——我中午吃的板鸭还有半只呢!对了,有件事我还忘了问您,我听巡抚衙门的人说,澄侯让您给送进大牢了?涤生啊,您这件事办得可不好。您不能羽翼未丰,开始自剪啊!”

    一听这话,曾国藩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他长叹一口气,慢慢说道:“我不是在自剪羽翼,我是在加强羽翼呀!想不到,我的苦心,竟然连你这聪明绝顶的人都看不出来!——季高啊,我发审局现在是一两银子顶百两银子用啊!你知道孟容和筠仙劝捐多难吗?以后,谁敢枉动湘勇的一文银子,我就让他人头落地!”

    左宗棠一听这话猛地抬起头,仿佛在看一个陌生的人。

    许久许久,左宗棠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涤生,几日不见,您怎么变成这样了啊?——您可不能真把自己当成剃头的呀!”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左宗棠便坐官船回了湘阴。左宗棠走时没有跟曾国藩打招呼。他现在对自己的这个涟滨书院昔日的同窗好友,是越来越读不懂了。

    湘勇在城里的小操场出早操。早操过后,仍没有解散,等着自已的统帅宣布圣谕。

    很快,曾国藩坐着轿子,在萧孚泗等亲兵的前呼后拥下来到操场;轿子的后面,是拿枪拿棒拿板子的行刑营,押着头发披散的曾国潢,来到了点将台前。

    不知是有人透露了消息,还是鲍起豹有意要这么做,几百名提标中军也赶了过来,站在湘勇的外围看热闹。

    曾国藩站到点将台上,轻轻咳了一声,便展开圣旨读了一遍;二千名勇丁全部跪下听旨。

    读完圣旨,曾国藩大声说道:“各位兄弟,我湘勇目前的花费,都是从百姓们的手里募来的血汗钱。曾国潢身为粮台提调,竟敢济公肥私,仗着是我的弟弟,胡作非为。虽然朝廷皇恩浩荡,宽恕于他。但他死罪虽免,活罪难逃。来人!将曾国潢杖打五十官棍,以正法纪。杖毕,逐出军营,永不得叙用!”

    行刑官得令,便把曾国潢放倒在大营的前面,剥了衣服,举棍便打。棍子扬得挺高,落下时已是减了力道。尽管如此,数到五十,曾国潢已是面黄气弱,皮开肉绽。

    曾国藩着人将曾国潢背回卧房,大声说道:“以后,无论亲疏,有胆敢玩忽职守、以身试法者,一定严惩不贷!”

    早操散后,湘勇无声无息,绿营官兵却议论纷纷:“这个三角眼,平常看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关键时刻,如此歹毒!自己的弟弟都不放过!真亏他下得去手!”

    这话传到鲍起豹的耳中,鲍起豹没发表任何言论。

    传到潘铎的耳中,潘铎正在病中,却道:“这个人,满秀才都敢杀,侯爵都敢审!砍三品大员的头,眼睛都不眨,还有什么他不敢做的!都说他是曾屠夫,以本部院看来,他比屠夫还狠毒啊!”

    左宗棠人前人后也对曾国藩棒打亲弟弟这件事发了诸多不满。左宗棠以为,圣谕已宽恕澄侯,何必还要仗打五十呢?何况,澄侯已在大牢里关得不成样子,如何禁得打!左宗棠如是说。

    当晚,曾国藩拿着一包棒疮药来到曾国潢的卧房。

    曾国潢此时正趴在床上昏睡,枕头湿了一片,显然刚哭过。

    曾国藩两眼含泪来到床头,轻轻地掀开曾国潢的衣服,但见后背已与衣服粘在一起,血乎乎一片。

    曾国藩咬了咬牙,猛地把衣服掀开。

    曾国潢疼得哎哟一声大叫。

    曾国藩把药撒在后背的伤口上,忍泪说道:“澄侯啊,你就骂大哥几句吧!骂出来,许能减轻些疼痛。澄侯,你骂吧!”

    曾国潢咬着牙一声不吭,眼里的泪水却滚滚而下。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曾国藩拿过一张床单,小心地盖在弟弟的身上。

    曾国潢的全身抽蓄了很久,忽然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曾国潢边哭边道:“大哥呀,我犯了法,您打我骂我都中,可您不该把我逐出军营啊!大哥要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澄侯也想啊!”

    曾国藩没有当时驳他,待他发泄够了,才轻声道:“澄侯啊,大哥何曾不想让自已的弟弟建功立业呢?可凭你的心性,如继续留在军营,你不仅不能建功立业,反倒有掉头的危险哪!大哥准你留营是害你,是坑你,不是帮你呀!你如还这般执拗,转不过弯来,大哥以后就不认你这个弟弟了!你在营将养几日,大哥着人送你回家。依你的天分,只要在家老老实实地读书,帮爹操持好这个家,把弟弟、子侄们都带好,大哥就谢你了!”

    曾国潢转过头来,泪眼巴巴地望着曾国藩,诚恳地说道:“大哥,我不想回家,我还想留在军营伺候大哥。大哥从小身子弱,身边没有个自已的人伺候,爹不放心哪!再说,我现在回去,咋见人哪!大哥,您得替我想想啊!”

    曾国藩别过头,咬着牙道:“大哥不能再误你了!不能眼看着把你往火坑里推呀!好好歇着,大哥还有几件事要去处理,明日再来看你。我准备让荆七送你回去,我身边有孚泗就行了。好,大哥走了,你歇着吧。想吃什么,让荆七给你弄。”

    曾国藩站起身,迈步走出去。走出十几步,卧房内再次传出曾国潢的哭声。

    曾国藩心一软,想停下脚步走回去劝弟弟几句。但他往回走了两步后,却又兀地转回身,往签押房走去。

    是夜月明星稀,朔风劲起。

    曾国藩打了个冷战,自言自语道:“该换冬衣了!”

    曾国藩第二天用过早饭,先处理了几件外县发来的匪案,又签发了几张拿人的票子,便走出签押房,想去看一看曾国潢。

    萧孚泗却道:“大人,四叔已让荆七扶着坐船回湘乡了。”

    曾国藩一愣,停下步子问:“几时走的?——如何不告诉我?”

    萧孚泗道:“大人去军营用早饭的时候,四叔让俺用轿子把他抬到了漕运码头。四叔说他回去后,就照大人说的办。四叔还说,请大人放心。”

    曾国藩叹一口气,道:“咳!这个澄侯,真是个——”他望了萧孚泗一眼,把“糊涂蛋”三个字咽下,重新走回签押房。

    曾国藩一个人呆了半晌,看看临近午时,却突然收到巡抚衙门转抄的一道圣谕:据潘铎奏称,自到任以来,旧疾复发,恳恩回籍休养。等因。潘铎著回籍养疾。湖南巡抚著骆秉章署理。崇纶未到任前,湖北巡抚仍著青麟署理。钦此。

    望着圣谕,曾国藩许久才小声迸出一句:“这不成了朝令夕改了吗?”

    曾国藩把圣谕收起来,又喝了两口茶,这才把萧孚泗叫进来,道:“你着人去把刘相公叫来,我有些事要与他商量。”

    萧孚泗急忙打发人去请刘蓉,去的人一会儿回来,道:“刘相公今儿一早,便去各县替大人视察团练了。”

    曾国藩这才想起,正是自已昨儿让刘蓉今日去各县看一看,忙起来竟将此事忘了!

    曾国藩打发走亲兵刚坐下,罗泽南带着王錱、李辅朝、塔齐布、诸殿元走进来。

    曾国藩一见所有的营官都来到签押房,不由奇怪地问一句:“你们几个不带队演练,全来这里干什么?莫非也听说了圣旨的事?上头已恩准潘木君回籍养疾,骆籲门重回湖南。”

    罗泽南问:“崇纶至今不到任,湖北巡抚由谁署理?不会是琦善吧?”

    曾国藩一笑说:“差不多吧,还是青麟。”

    罗泽南道:“上头这回重放青麟北抚,肯定是琦善保举的结果。潘木君走了也好,说不定骆籲门能改改章法。姓潘的在湖南,早晚得把我们湘勇裁撤掉。”

    曾国藩摆了摆手,打断罗泽南的话,问:“说说吧,你们到底有什么事?”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

    罗泽南道:“大人哪,从团营创立至今,每天除了演练就是演练,下面都有些意见,找我们几个商量,能不能也像绿营那样,放上几天假。我们几个不好说什么,只能来向您请示。大人哪,一张一驰才是用兵之道,弓弦太紧易断哪。”

    塔齐布道:“大人,罗大人所言甚是。这团勇不间歇地训练,都练瘦了,应该放几天假松驰松驰啊。罗大人说的好——一张一驰才是用兵之道啊!”

    “好吧,”曾国藩以掌击案:“就照智亭所说,我们团营就放假三天。三天后,继续操练!不过,可不能离开长沙。一有警报,保证能在一刻钟内集合起队伍!这个时候,我们不能大意呀。”

    王錱道:“这何须大人吩咐——卑职现在就回营告诉哨长们,放假虽归放假,却只能在城里游玩。有胆敢离开长沙者,按营规从事!”

    “如此甚好!”曾国藩赞许地点点头道:“我跟大家通报一声,澄侯已离开长沙回了湘乡。以后粮台的事情,由我亲自掌管。等把团营放假以后,你们几个再回来一趟。勇丁们放假,你们不能放假呀。我们还得计议一下团营冬服的事情。天冷衣薄,如何打得仗啊?”

    罗泽南道:“我一会儿到吴家裁衣铺子言语一声,让他们赶制三千套冬衣不就成了?这等小事又计议什么?他吴掌柜以后还敢多收银子不成?”

    曾国藩喝道:“罗山,不许胡说。吴掌柜给团营做衣服,何曾多收过一文?是澄侯胡闹,怨不得吴家的!以后和地方上的商人打交道,一定要公允,不能仗势压价。商人是我团营的衣食父母,不能寒他们的心哪!”

    一番话,说得几个人都低下头去。

    午后,圣旨下达:照在籍侍郎、湖南团练大臣曾国藩所请,罗泽南、刘蓉以诸生从戎,带勇劝捐甚为得力。等因。著赏罗泽南七品侯补知县衔,赏刘蓉八品县承衔。如有大功再行封赏。钦此。

    罗泽南、刘蓉二人满心欢喜地接过圣旨。至此湖南的三亮,都有了官身。

    曾国藩却想利用这三天的假期,到衡阳去访一个人。不用说,这个人就是曾国藩典试四川途中在开封府结识的朋友彭玉麟。

    曾国藩为什么急着要去会彭玉麟呢?说起来,这件事还与江忠源有关。

    江忠源离开长沙以后,他人和曾国藩虽不能见面,但书信往来一直不断。

    江忠源提议创建水师的条陈由张亮基转给军机处后,一直不见下文。而此时的太平军,水军却一日强似一日,几乎把千里长江悉数掌握在手。清军旗、绿各路陆岸人马根本不能靠前,处处被动挨打。千里长江一时被觉得天昏地暗。

    江忠源甚是气恼,在给曾国藩的信中这样写道:“长江上下,任贼船游弋往来,我兵无敢过问者。今日之急,唯当先办船炮,击水上之贼。”

    江忠源的这封信,曾国藩给刘蓉、郭嵩焘都看过。

    刘蓉鉴于筹措饷银太过艰难,故未发表自己的见解。

    但郭嵩焘却认为,要想彻底打败太平军,非组建一支强大的水师不能奏效,并怂恿曾国藩奏请朝廷御准。郭嵩焘提完建议便又踏上了筹饷劝捐的征途。

    但曾国藩并没有马上给朝廷上折,他要先把水师统领的人选定下来。彭玉麟自然是他心目中的最佳人选之一。

    彭玉麟究系何方高人也?值得曾国藩如此高看?

    彭玉麟字雪琴,湖南衡阳人。父鸣九,官拜安徽合肥梁园巡检。曾随父读书,十六岁父病卒,原籍田产被族人所夺。居无定所,避居省城,经父生前好友介绍,在衡州协标靠写文书养母。知府高人鑑偶见其文,甚奇之,命其入署读书。当年进学,为附生。新宁雷再浩起义,上命衡州协标会同江忠源地方团练捕剿,高人鑑遣玉麟同往。事毕叙功,湖南巡抚以为玉麟为武生,着提督拔补其为临武营外委。玉麟不就,携母至耒阳,为一当铺佐理商事。玉麟身体从小嬴弱,读书间余习武,日渐强壮。耒阳有一恶霸,与官府勾结甚密,靠巧取豪夺过活。每每欺男霸女,无人敢言。玉麟所佐当铺有独女,貌美若仙。一日被恶霸偶见,淫心大发,登时扑倒,便欲使强。独女呼喊,玉麟闻之急出相救。恶霸恼怒,拔刀与玉麟拼命。玉麟闪身躲过,跟手一脚,将刀子踢飞。刀子飞到极处,又落将下来,却不偏不倚,正把恶霸右眼扎瞎。玉麟因此被革除功名,不得不离开耒阳,又回衡阳乡下赁屋居住。

    曾国藩听说,彭玉麟自打回原籍后,日子过得颇为清苦。所幸离开当铺时,东翁赠与一笔银两,总算没有断炊。

    彭玉麟家藏有古籍兵书多部,因其自幼天资聪慧,常常读之,受益匪浅。尤其对水战之法,格外倾注。在开封,曾国藩便与彭玉麟一见如故。曾国藩到省城帮办团练,虽早就想去会一会老友,但因事繁心悴,一直未得空闲。

    曾国藩把团营的事情尽付罗泽南、塔齐布全权料理,便让萧孚泗挑选了五十名身手好的亲兵,都骑了马,备了枪械、单刀。曾国藩换上便装,自己坐了一辆马拉轿车,于晚饭后悄悄出城,直奔衡阳而去。

    收到江忠源的信后,曾国藩就已盟动了要创建一支水军的念头。

    其实,早在江忠源给张亮基上条陈提议组建水师前,曾国藩就已经看出,太平军能够沿长江一路杀来,所向披靡,无所阻挡,几乎全靠水军在支撑。如无大船运载,就算太平军个个长了翅膀,也不能几天的光景由武昌而打到安庆。

    太平军占了水上的优势,和太平军作战,也须在水军上下功夫才能有功效。

    曾国藩这次来衡阳,走的路线和上次基本一样,只是要穿过衡州府还要行五十余里的路程,才能赶到彭玉麟所居住的村庄。

    曾国藩的轿子赶到那里时,正是第二日的傍晚时分。但见满天的红云,统统罩在江面上,仿佛起了大火,烧得江水通红。蛙声此起彼伏,给这山清水秀的小村子,增添了无穷的乐趣和欢闹。夕阳西下,满天红霞,半江炊烟,恍如仙境,好一幅江山多娇图。

    恰有一牧童放牧归来,骑在牛背上,嘴里吹着芦笛,一颠一颠地在河岸上走。

    曾国藩示意停车,萧孚泗等人急忙下马。

    曾国藩迈步走下轿车,两眼望着牧童,见只有十几岁的样子,正该在学堂子曰诗云;也许是家贫,也许是富家的子弟遭了横祸,只能每日替人牧牛,换得口饭吃。

    曾国藩不错眼珠地盯着那牧童看,看得心潮涌动,两眼发酸。他想起了儿子纪泽,想起了自已允诺过儿子的事。

    打败太平军,一定多陪陪爹,多陪陪家人,多陪陪玉英和纪泽几个孩子。他在心里说。既像是说给自已,又像是说给天地神灵。

    他走在江堤上,眼望着火红的江水,脑海却出现这样一幅画面:无数艘大战船在往来巡视,上面都挂着绣有“湘”字的大旗;太平军乘船迎面而来,一见之下,全部掉头逃遁,一船一船的神兵天将落入江中淹死,好不痛快!

    曾国藩幻想着,笑着,走着,不知不觉便走过村庄,仍在一步步沿江堤往前走,口里则吟咏着咸丰元年自己出任顺天武乡试大主考时写的一首感怀诗:“禁闱莲漏已宵深,凉月窥人肯一临。此地频来从案牍,吾生何日得山林?貔貅雾隐三更肃,河汉天空万籁沉。火冷灯青无个事,可怜闲杀爱才心。”

    萧孚泗跟在曾国藩的身后,越听越糊涂,也越走越奇怪起来。

    他紧走几步赶上曾国藩,小声道:“大人,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我们如何不下堤进庄?”

    曾国藩一惊,随口说道:“到庄里寻亲访友啊?你如何忘了?”

    曾国藩停住脚步,四外一望,见已然走过了村庄,便笑说一句:“光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了,走过头了还知道——真是不老倒先糊涂了。我们下堤进庄。”

    曾国藩话毕,又望一眼江面,仿佛依依不舍。

    曾国藩正准备离开江岸往村口走,却突然发现在江边十几米远的一块大青石上,兀自坐着一个垂钓的渔翁。那人戴着大斗篷,把整个人头都笼住。看似钓鱼,手里竟拿着一本书,两眼却望着江面,愣愣地发呆。

    曾国藩走过去,笑着道:“想动问一声,这儿可有个彭玉麟字雪琴的相公吗?他的老令尊曾任安徽合肥梁园巡检。”

    渔翁没有动,口里道:“您要问的这个人,是亲戚还是朋友?”

    曾国藩听着耳熟,忙近前一步,问:“可是彭雪琴?”

    渔翁身子一抖,忙从石头上站起身,把斗篷一摘,忽然大声道:“问话的可是曾大人曾涤丈吗?”

    曾国藩一把拉过彭玉麟的手,边打量边道:“可不是雪琴吗?如何这身打扮?雪琴哪,您明知我在长沙,却如何不去找我?”

    彭玉麟挣脱手,先恭恭敬敬地对着曾国藩深施一礼道:“大人的令堂仙逝,我正在江西朋友处,没有赶回来拜祭,已是万分惭愧。雪琴如何还有脸面去长沙面见大人?——大人哪,您老这是要到哪里去?”

    曾国藩道:“我是特来寻您的呀?雪琴啊,你我君子之交,不能拘泥于常理——不请愚兄到府上喝碗热茶吗?我可是又渴又饿呀!还想给令堂大人请个安呢。”

    彭玉麟脸一红,道:“大人要来,应该提前着人言语一声啊。您说来就来了,雪琴可一点准备都没有啊!——正好钓得几尾好鲤鱼,我就大锅炖来给各位吃如何?”

    曾国藩笑道:“我正丁母忧,吃碗豆腐即可——鲤鱼就烧给孚泗几个吧。雪琴,府上令堂还好吧?”

    彭玉麟长叹一口气道:“家母三年前就过世了。雪琴现在是一人做饭一人吃。大人,我们到寒舍叙吧?”

    彭玉麟住在村口的一处小草屋里,也就签押房一半儿那么大,有五个人,就站满了。靠北墙放了张小床,床头摆着《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兵书战策》。另有《四书》、《五经》等,都一函函地摆着。东墙是一张八仙桌子,上面供着四样果蔬,墙上贴着一张纸条,写着;先父母灵位。除此之外,再无二物。

    曾国藩感叹一句:“雪琴,你如何这般清苦?内人和孩子如何不见?”

    彭玉麟边在锅屋掏米边道:“雪琴至今尚未娶妻,哪来的孩子?”

    曾国藩和萧孚泗就站在屋里,亲兵们就在屋檐下站着聊天。

    这时,一名老丈柱着根棍子,一摇三晃,推开院门走进来,喊道:“雪琴啊,来客了咋不言语一声?别做了,笨手笨脚。请客到我家屋里喝汤吧。”

    彭玉麟一脸雾气从锅屋站出来,道:“七叔,您老回家歇着吧。我这里不碍事。”

    老丈这才口里嘟囔了一句什么,转身出去了。

    曾国藩让萧孚泗和亲兵们一起动手烧水烧饭,自己动手给彭玉麟的父母上了柱香,又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彭玉麟慌得忙从锅屋里跑出来,拉起曾国藩,连连道:“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彭玉麟把饭给拾掇好以后,就到邻院去借碗筷。

    曾国藩等众人就站在院子里,简单吃了些东西。

    曾国藩让亲兵帮彭玉麟把里外收拾了一下,便道:“雪琴啊,你现在就跟我回长沙吧,我不能让你再在这里住下去了。有什么要交代的,跟村里交代一下,然后我们就动身。”

    彭玉麟对着曾国藩深施一礼道:“大人容禀,大人的心意,雪琴这里全领了。雪琴是个散漫惯了的人,受不得拘束。何况,雪琴现在是个白身,肩又不能挑担,手又不会提篮。这样的一个人,到省城能干什么?不是给您老添累赘吗?按理,雪琴应该留您老住上一夜,歇歇乏,可这里太不成样子——”

    曾国藩对萧孚泗道:“你领着他们把屋里的东西全部收拾干净,找人家要几个竹箱子,统一装好封存,然后留两个人看着。我们连夜回省,路过县城的时候,着县衙用车来拉。彭相公今夜与我们一起回省。”

    彭玉麟忙道:“大人,您老不能强人所难啊!”

    曾国藩一把挽住彭玉麟的手说道:“雪琴哪,你我一见如故。我请你到省城,不是去享福,而是去受苦啊!你若怕受苦,我便不勉强你。”

    萧孚泗这时已经带着亲兵们收拾起了东西。

    彭玉麟道:“大人,雪琴想问一句:您老一定要让我去省城,到底想让我干什么呢?”

    曾国藩小声道:“雪琴哪,我想问你一句:要想彻底剿灭长毛,当务之急,应该办什么呢?官军连吃败仗,症结到底在哪里呢?”

    彭玉麟深思了一下,似有所悟地点了一下头道:“雪琴没有猜错的话,大人莫非想在省城设立水师?”

    曾国藩紧握了一下彭玉麟的手,高兴地说道:“造船,练水勇,全看你彭雪琴的了!你呀,到了省城,有得苦吃啊!”

    萧孚泗等人把屋里的东西很快收拾齐整。

    彭玉麟小声问一句:“造船练水勇,这需要老大一笔银子啊。您老现在是湖南帮办团练大臣,不是巡抚。这笔银子,无处筹措啊!”

    曾国藩皱了皱眉头道:“我跟你说句实话吧,造船练水勇,还只是我肚子里的算盘。朝廷能不能准,饷银如何筹措,我自己也没底呀。走吧,回省后我们两个慢慢商议。孚泗啊,你留下两人在此看守,你还骑你的马,让彭相公和我坐一辆车子——雪琴,我们上车吧。”

    彭玉麟很无奈地说一句:“大人稍等片刻,容雪琴给父母上一柱香。”

    彭玉麟话毕走进屋去,萧孚泗跟在后边。

    “窃常以为无兵不足深忧,无饷不足痛哭,独举目斯世,求一攘利不先,赴义恐后,忠愤耿耿者,不可亟得。或仅得之,而又屈居卑下,往往抑郁不伸,以挫,以去,以死;而贪饕退缩,果骧首而上腾,而富贵,而名誉,而老健不死。此其可为浩叹者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书札.复彭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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