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衙门无语,布政使无言,提督更是冷眼旁观。
(正文)发审局大堂威严肃穆。
罗泽南和王錱身着勇字营官服,塔齐布身着绿营武官服,曾国潢身着七品文官服,几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公堂。
一进大堂,罗泽南见曾国藩脸色乌青,便急道:“大人,团营就要开饭,您不去用饭,传我们几个来到公堂做甚?”
曾国藩却高声道:“来人!给罗营官、王营官、塔守备放座!”
曾国潢一听曾国藩话中带气,感觉情形不好,加之进来四个人,却只给三个人放了座。他便拿眼偷偷地四外观瞧,竟很快发现,大堂一角的刑名师爷和裁衣铺子的吴老四。
曾国潢的头只觉嗡地一声炸响,脸色顿白。
曾国藩待三人坐下,这才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曾国潢,你给本部堂跪下!”
曾国潢浑身一抖,扑嗵便跪倒在地,把头低下去。
罗泽南急忙站起身道:“大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要这般对待澄侯?”
曾国藩理也没理,冲外面大喝一声:“来人!”
两名亲兵应声而入。
曾国藩用手一指曾国潢道:“替本部堂将他的顶戴摘去!官服扒掉!”
两名亲兵不敢怠慢,急忙走到人犯的近前一看,却是曾国潢,便迟疑着不敢动手。
曾国藩大喝一声:“按命行事!难道要本部堂亲自动手吗?”
两名亲兵这才小声嘟嚷了一句什么,动手把曾国潢刚穿了四天的官服脱去,亦把顶戴摘掉。
“大哥!”曾国潢跪在堂下,一边流泪一边道:“澄侯错了,澄侯再也不敢了!请大哥看在一母同胞的分上,就饶过澄侯这一回吧!”
塔齐布这时站起身深施一礼道:“大人,澄侯究竟咋了?”
曾国藩对刑名师爷道:“请把吴掌柜的口供让各位看一看。”
几个人把口供看了一遍,都没有言语。
曾国藩这时道:“本部堂在京师十几年,不曾多拿过一文的银子。万没想到,本部堂刚刚杀了黄路遥,自已的身边就出了这等事情!”
说着话,曾国藩双手摘下官帽放在桌上,忽然流出眼泪道:“本部堂今日先杀曾国潢,然后向皇上请罪!澄侯,你还有话讲吗?”
罗泽南一见曾国藩动起真气,忙翻身跪倒,大叫道:“请大人手下留情!务必留情!长毛余孽还屯积在武昌,长沙形同危卵。团营只开一战便杀大将,于军不利呀!”
王錱和塔齐布也一起跪倒道:“请大人务必开恩,这是万万不能做的事!何况,澄侯想贪占的银子还没有到手。论罪,也不该杀呀!”
曾国潢此时已吓得昏了过去。
曾国藩把三位属将一一扶起,哽咽着说道:“朝廷要办团练,是想补充绿营的不足,可百姓是不愿意的呀!郭翰林跑了三个月,跑断了腿,磨破了嘴,才好歹募集了十万两的银子。刘孟容自己垫水脚,穿州过县,至今也不知募集到了银子没有!澄侯身为粮台提调,明明知道团营的银子就要不继,却还要放开胆子做这种事情!不杀他,不能平百姓的愤恨哪!为了尽早地剿灭长毛,为了这大清国,我们自家的事情,各位就不要管了!来人!”
两名扒曾国潢官服、顶戴的亲兵二次走进来。
罗泽南起身急道:“涤生!万不要鲁莽行事!您不请旨斩杀黄路遥已是违制,皇上如何处置尚未见旨,您如今又因为尚未贪拿到手的几万两银子,要杀粮台提调。这如何得了啊!澄侯虽是您的弟弟,如今却是发审局的粮台提调。您这次如再不请旨,一意蛮横行事,就算我等答应,湖南巡抚衙门也不能答应啊!朝廷也不能答应啊!”
说到动情处,罗泽南忽然流出眼泪:“涤生啊,您不能一错再错了!——如不是杜受田病薨,要杀的可不是澄侯,该是您哪!您怎么能够把个三品衔的团练大臣,说杀就杀了呢!”
塔齐布也起身道:“大人,听卑职一言。湖南团营可以无卑职,却不能无大人哪!大人如果此次再动私刑,就算皇上想保您,军机处的中堂们能答应吗?请大人三思!”
曾国藩低头想了想,只好道:“来人,先把曾国潢押进发审局大牢!待本部堂请旨后,再行发落!”
两名亲兵急忙把刚刚苏醒的曾国潢架出去。
罗泽南小声道:“涤生,您消消气。我们去团营用饭吧。其他的事,饭后再办也不迟。”
曾国藩抬眼对吴老四道:“吴掌柜,您受惊了。您老请先回,关于做制服的事,您先做一千五百套。至于价钱嘛,您收得合理一些。做生意和做官一样,首先要持平公允。”
吴老四抢前一步扑嗵跪倒,边叩头边道:“谢曾大人开恩!小老儿绝不多收团营的银子,就按每套制服一两二百贯计算吧。二百贯是给作坊师傅们的手工,还用洋细布!”
曾国藩点点头道:“如此甚好!本部堂代表团营二千名营勇,谢谢您老了!”
吴老四走后,曾国藩这才带罗泽南、王錱、塔齐布三人到军营大饭堂去用晚饭。
到饭堂之后,罗泽南背着曾国藩,命人给在押的曾国潢送了一份饭菜。
饭后,曾国藩癣疾忽然发作,是丁忧以来最猛烈的一次。
曾国藩让亲兵烧了一大桶热水,多放了盐,整整泡了一个时辰,又贴了膏药,仍奇痒不止。
曾国藩强忍着癣痒,在灯下草拟了一份给皇上的折子;因心神不定,夜半以后,才勉强誊写完毕。
守在卧房门外的萧孚泗,见曾国藩房里息了灯,这才悄悄地来到营房,叫起厨子给曾国潢下了碗面条,亲自送进大牢里。
曾国潢含着眼泪把这碗面条吃下。
第二天一早,一道圣谕分别递进巡抚衙门和发审局:据曾国藩奏:塔齐布忠勇奋发,习劳耐苦;诸殿元精明廉谨,胆勇过人。仰恳破格拔擢。等因。著赏塔齐布三品顶戴以游击署抚标中军参将事;著赏诸殿元五品顶戴署守备事。现湖南团练训练方殷,该参将、守备毋须到任,仍留团营教练事,莫负朕之所望也。钦此。
接旨不久,塔齐布与诸殿元都来签押房面谢曾国藩保举大恩。
曾国藩扶起二人,又是一番勉励。
把塔、诸二人送走,曾国藩让随差将昨晚写就的折子送给巡抚衙门的潘铎衔名,由巡抚衙门的快差送进京城。
潘铎此时刚用过早饭,正在签押房同着两名师爷坐在炕上喝茶。
闻报,命将折子传进来,一个人展开来看。
潘铎看毕,忽然冷笑一声道:“这个曾涤生,他倒是越来越会做人了!——杀三品团练大臣,他先斩后奏;杀自已的弟弟,他倒要先奏后斩了!”
说毕嘿嘿冷笑两声,提笔在下方具了名,又唤过师爷把折子拿到印房用了印,便鸣炮拜发。
快差刚走,大堂一片声地喊接旨。潘铎急忙更衣,快步走进大堂。
一见传旨差官,潘铎急忙跪倒恭听圣谕。
传旨差官望一眼潘铎,徐徐展开圣旨读道:据张亮基奏,贼匪围攻长沙兵勇获胜一折;又据曾国藩奏,团营首战歼贼首一折。朕览奏欣慰。逆匪窜踞武昌,已历四月,百姓深受其害。湖南能够兵勇一心合力剿贼,实为幸事!俟潘铎到后,好好练兵,一如既往。张亮基已交部叙优,曾国藩另有旨。钦此。
传旨差官将圣旨交给潘铎道:“中丞大人,请传曾国藩来巡抚衙门接旨吧。”
潘铎急忙让亲兵去发审局请曾国藩来巡抚衙门接旨。
曾国藩很快便来到巡抚衙门大堂跪下接旨。
传旨官展开一道圣旨读道:据署湖广总督张亮基奏称:兵部侍郎衔帮办湖南团
练大臣曾国藩,因衡州府三品衔归籍湖北水运道黄路遥,无视百姓疾苦,肆意挥霍团费,已由查办的曾国藩将其正法一折。又据曾国藩奏:黄路遥损公肥私,已先行斩首平民愤一折。黄路遥身为团练大臣,自当洁身自爱,既已犯法,该侍郎自当申奏朝廷,断无不经请旨,将其斩首之理!该侍郎藐视国法,实属胆大妄为。姑念其在籍守制,办团心切,从轻发落。著革去曾国藩兵部侍郎衔,仍在湖南帮同办理团练。钦此。
曾国藩双手接过圣旨,默默地走出了巡抚衙门。
回到发审局,曾国藩脱下官服摘下顶戴,让王荆七包好,又换上从前的便装。
离开长沙四个月不见踪影的刘蓉,风尘仆仆地走进签押房。
曾国藩一见之下,不由大喜过望。
他跳下炕来,一把拉过刘蓉的手道:“孟容,你如何离开这么久,信也没有一个?涤生还以为你投了长毛了呢!来人,让饭厅给下一碗鸡丝面端进来!”
刘蓉却道:“涤生,我听说朝廷已经起复了您,让您署了兵部侍郎——您如何还是这身打扮?关于起复您的话,敢则是外边遥传的?”
曾国藩道:“早上刚把赏衔革除。帮同办理团练大臣,无官一身轻,不是更好!孟容,这次出去,可有收获?”
刘蓉坐下喘了口气道:“我为您拉捐都拉到省外了!总算不虚此行!明日能先到五十万两,以后还有十几万两的零头。”
曾国藩大喜道:“孟容,可苦了你了——罗山刚又招了一千勇丁。江岷樵给省城留了六百楚勇,我已把他们调到衡州了,同刘子默一同操练。刚才我还在想,再有几天你不回来,我这团练大臣就不能干了!徐有壬要债都要到签押房了——这个潘木君,他一到湖南,就给我来了个下马威。以前盛传他如何肯办事,现在想来,未必是真的。他在湖南,处处掣肘,团练不好办哪!”
刘蓉接口道:“涤生,他要他的,您就是不给。要急了,您让他找张制军要去!这团营练好了,还不是替他守长沙的?潘木君这个人,我们都不了解他。但我听说,他除了会看满人的脸子,还当真做不了什么。不理他!”
这时,亲兵带着一名饭厅的厨子进来,捧进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曾国藩急忙让刘蓉趁热吃下。刘蓉也不客气,接过碗便埋头吃起来。
曾国藩看着刘蓉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由自言自语道:“办团练的人,要都能有孟容的这股劲儿,何愁练不出劲旅啊!——咳!”
曾国藩话毕,忽然想起在押的弟弟,不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罗泽南、王錱、塔齐布这时收操归来,来签押房给曾国藩请安。
一见刘蓉在座,罗泽南大叫道:“好你个小亮,几个月不见,却原来躲在这里偷偷吃面条!几时回来的?”
曾国藩则忙把塔齐布介绍给刘蓉,又招呼亲兵给几人放座、摆茶。
刘蓉放下碗,忽然道:“罗山,怎么没有见着澄侯?”
罗泽南默默摇了摇头,没有言语。
王錱悄悄望了望一脸严肃的曾国藩,小声道:“让大人给押进大牢了,就等圣旨到后发落了!刘相公,这个情就得您老讲了!”
刘蓉急道:“涤生!团营刚创成这个样子,您就拿自已的兄弟开刀!澄侯犯了多大的罪,值得您把他关进大牢?传出去,可不吃人笑话?”
曾国藩不耐烦地摆摆手道:“圣旨到后,你就知道了。孟容啊,你还是讲讲你募捐的辛苦吧!郭翰林千辛万苦劝过来十万两,第二天又出发了。也不知这几日有没有进展——办团练难,为团练劝捐更难啊!”
刘蓉却道:“涤生,我在江西听说,团勇出师大捷。首战就斩杀了无数长毛,还轰死了一名匪首——究竟是怎样一种情形?”
一听这话,曾国藩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他长叹一口气,道:“谣传!哪里就斩杀了许多长毛?无非是吓走了而已!我们自已倒大伤元气。像这种大捷呀,以后没有也罢。是被逼无奈啊!”
塔齐布道:“这也是最难得的了。就算一对一,也未必就能把几万长毛吓走。”
曾国藩道:“我总讲,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命,天下不难平也!现在武官不惜命这一条,我们团营上下都能做到,这前一条,功夫还不到家呀!孟容一路奔波,今日就早些歇吧。明日是我亲自看操的日子,还得早起呢!”
刘蓉笑道:“只要能把这团营搞得像模像样,我累些又算什么?”
曾国藩道:“我多日无敌手,手正痒呢——罗山他们走后,我俩战它三局如何?”
刘蓉道:“怕您怎的!快让人摆棋,罗山几个正好观阵。看本帅今日,如何杀得你大败!”
曾国藩见刘蓉兴致颇高,便只好让王荆七翻出棋子,两个人就在签押房里黑白分明地战起来。
一局未了,塔齐布已是困得哈欠连天,他一边走一边道:“我可是受不住了。谁成想,看下棋,比看操还累。我可先回营了。”
王錱一见之下也急忙站起身,口里说着:“俺随您做个伴儿吧。”也走出去。
刘蓉忽然小声道:“涤生,您从哪儿掏出的这个宝贝?我看这塔齐布,倒和其他的满员不一样呢!”
罗泽南接口道:“孟容啊,这塔齐布可是个人物啊。不仅看操认真,而且也吃得苦!涤生能把他请进团营当教习,是我们团营的福啊!”
刘蓉道:“涤生,既然如此,您就该想想办法,把他留在团营,岂不是更好?”
曾国藩拿起一颗棋子,眼睛望着棋盘道:“智亭,原来位在提标中军,是我费了许多周折才借来的。现在虽然调到了抚标,想把他留下来也是不可能的。潘铎放不放姑且不论,与我大清的体例也有些不合。他现在可是我大清国堂堂的三品参将啊!——我只能寻找机会慢慢保举他。等塔智亭成了副将以上的武职大员,再有人难为我们,他就能替我们说话了!塔智亭的前程不可限量啊!”说着,不动声色地落下一颗棋子。
刘蓉忽然惊道:“涤生,您这步棋走得倒是高。我倒无法可解了!几日不见,您棋艺大进了!”
曾国藩笑道:“这围棋和做人是一个道理,进的时侯要想好退步,退的时候要寻找进的路线。我团营面临的不仅仅是一路长毛,还有潘铎、徐有壬、鲍起豹,还要防着钦差大臣琦善——季高和岷樵随张采臣去了武昌,我们在巡抚衙门一个人都没有。我团营想在长沙站稳脚跟,难哪!”
罗泽南这时道:“涤生,我们欠巡抚衙门的十五万两银子还归还吗?”
曾国藩道:“当然要归还!等明日孟容的款到后,我亲自给潘木君送去——我就不信,短了他这十五万两银子,我们就练不出劲勇了?让鲍起豹给他守长沙吧。”
罗泽南道:“涤生,要依我说,我们就不给他,让他管张采臣要去!答应给银子的是巡抚衙门,往回要银子的又是他巡抚衙门。这事就算闹到皇上那儿,他也不占理。对了涤生,新招的两营营官可曾确定?这一千人,不能无人统带呀。一旦事急,如何得了?”
曾国藩道:“我想让李辅朝带一营。辅朝出身一榜,胸有韬略,又能容人,是块好料子。另外一个嘛,我早已计议好,只是尚未见到这个人,也不知他是不是早就离开了长沙。我还挺想他的。”
刘蓉道:“这个人可是我与罗山相与的?这个人不到,依我看,就让萧孚泗做营官也行得通!”
曾国藩摇摇头道:“孚泗是块从军的好料子,只是还短历练,火候还欠缺些。等火候到了,我不会埋没他。我适才要说的这个人,你们二位都不认识。那还是我来湖南查案时,见过他一面。那时他还在抚标中军当差。这个人若带勇,定能带出一支劲旅!可惜——”
罗泽南道:“您说了半天,这个人究竟是准?不会比塔智亭还强吧?”
曾国藩笑道:“塔智亭,智勇双全,非常人可比。我说的这个人,则是一介武夫。力大无穷,生性豪爽;不爱钱,不惜命,为人仗义;对人对国,忠诚无二,只是少些谋略——他姓鲍名超字春霆,是四川奉节人。我来到长沙便开始寻他,却只是不见。”
刘蓉道:“好了好了,我们今儿都歇吧。只要有缘,总有会着的那一天。”
第二天,早早地用过饭,曾国藩便乘着轿子,带上萧孚泗和十几名亲兵,来到城外的大操场。
各团营此时正在集合站队。
罗泽南带了一营,王錱带了一营,塔齐布一个人带了两个新营。二千余人分四个方向站满大操场。
曾国藩登上丈八高的点将台,萧孚泗带着十名亲兵环卫在左右。
曾国藩坐下去,满心欢喜地看着亲手创建的这支队伍演操。
罗泽南统带的团营的前面,打着一面红底绣飞鹰的旗帜,上面绣了个金黄色斗大的罗字;王錱的营前则竖了面红底绣斑豹的旗帜,正中绣了个斗大的錱字。塔齐布统带的两个营前面的旗帜上没有绣番号。
这些旗帜及番号都是罗泽南一手做成,为得是调遣起来方便。
不大一会儿,刘蓉也坐了轿子赶过来和曾国藩坐在一处。
刘蓉边看操边道:“涤生,湖南团练才建了几日,就有了这番景象,您和罗山是真立大功了!”
曾国藩笑道:“孟容啊,要说论功,你和筠仙当是第一呀。”
刘蓉边看边赞叹,曾国藩也是兴致高昂。
今日因为是湘勇统帅亲自观操,勇丁们演练的也都格外卖力。
刘蓉忽然道:“涤生,有件事我想和您商量——我也想带个营,如何?”
曾国藩摇摇头道:“有你带营的时候,但现在还不行。你得给湘勇大营筹款啊!没有银子,不要说这勇带不成,连我这团练大臣也要当不成啊!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当务之急,是多筹银子,把这团营真正训练好。到时候,我不仅让你带勇,还能保你个督抚呢!”
刘蓉哈哈笑道:“涤生啊,您什么时候啊,也会讲这样不着边际的笑话了!您能保举我做督抚,您恐怕最差也得是个侯爷了!”
曾国藩也笑道:“还侯爷呢,我现在都快成猴子了!对了,操罢,我们两人就在这左右转一转,看看这一带还有没有能会操的地方。我看这操场,有些不够用啊。”
刘蓉一愣道:“这里不是很好吗?蛮大呀,如何还要换场地?”
曾国藩道:“以后,抚标营和提标营要在这里共同演操。潘中丞说,绿营在城里演操不合体统。这里,我们得让出去呀。”
刘蓉气愤地问:“这个潘木君,这不是明着挤兑我们吗?”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什么挤兑不挤兑的,团练原本就是庶出。潘中丞现在一门心思,要靠绿营来保湖南啊。我湘勇四营,他恨不能一夜解散。我们现在斗不过他,只能躲。”
操罢,曾国藩和刘蓉乘上轿子,带上萧孚泗和亲兵,在长沙城外慢慢地转悠起来。
关帝庙原为湖北提督府所占据,琦善走后,这里仍有湖北提督府的人看守。明着是粮草转运,其实是给自己留的后路。
曾国藩知道,距关帝庙十里左右还有一座明相寺,想来那里也应该有大面积的空场地。
曾国藩和刘蓉决定到明相寺去看一看。
明相寺远离城关五十里开外,是明中叶的建筑。大清乾隆末期,这里的香火还比较旺盛。曾国藩在岳簏书院读书时,常来这里临帖,有几次还搭了宿。
曾国藩印象中,明相寺的寺外好像有几公倾的空场地,传说李自成曾来这里演练过阵法。
明相寺隐在一大片的枣树之中。围墙年久失修,大多已斑斑驳驳,残缺不全。
曾国藩和刘蓉在寺门前便下了轿。
两个人一前一后推开大木门,徒步往里面走去。
通往寺院的长长石道上,落满了枣树叶子,脚踩在上面,咯咯吱吱地响。显然,已是许久无人来进香了。
曾国藩边走边对刘蓉说道:“孟容啊,长毛几次对长沙拉锯,想来这该是一座空寺院了。”
刘蓉道:“听说,关帝庙的神像都被长毛给推倒了。是琦善到后,又重塑的关爷金身。这里的神像怕也难保住。长毛除了洪上帝,什么都不信啊!”
两个人说着话,已然来到寺院的内门。
萧孚泗带人抢先一步推开门走进去,怕里面藏有匪徒;曾国藩和刘蓉等萧孚泗出来,才双双走进去。
一进到大殿,曾国藩猛地一下怔住:迎面的刘伯温塑像已被人推成倾斜状,再一细看,还少一只胳膊。塑像已是不见金色,露出里面的石胎,显然已许久不曾漆过。塑像周围,密密麻麻结着蜘蛛网,网上挂满各种飞蝇。
曾国藩用手对着塑像敲了敲,知道是纯石头刻就,便口里道一声:“长毛作乱,让老相爷受苦了!”
刘蓉道:“这长毛也真是作怪,你要杀满人只管杀,为什么还要和这些古人作对呢?我不信他姓洪的就没读过一本圣贤书!”
曾国藩围着刘伯温的塑像转了转,便把萧孚泗叫过来道:“孚泗啊,你叫上几个人,把老相爷给扶正吧。亵渎圣贤,有罪呀。”
萧孚泗便把他随行的亲兵都叫过来,大家开始慢慢地扶塑像。
曾国藩和刘蓉站到一处,边指挥边喊号子。塑像一点一点地开始正了起来。
刘蓉挥着手道:“孚泗,大家再推一把,就可以了。”
大家得了这号令,就都撅起屁股弓起腰身奋力地一推,却听轰隆一声,石刻的塑像却齐腰折断。推塑像的人不曾防着这一招,都收脚不住,全部倒在地上。
众亲兵爬起身来,一看塑像断成两截,立时惊呆。刘蓉也张开大嘴不知说什么才好。
曾国藩口里说一句:“怎么成了这样?石雕的呀,莫非长毛做了手脚?”
曾国藩话毕,走近前来,不相信地细细观看。塑像的石头都是坚硬无比的,几百年都不会风化。
曾国藩绕到石像的后面,定睛一看,不由蓦地瞪圆了眼睛,口里随后道:“怪不得,原来是个镂空的!”便哈下腰,用手在刘伯温塑像的上下两半截身子里摸了摸,不期就从下半截的身子里摸出一个油布方包来。
刘蓉急忙近前一步道:“涤生,快打开来看,别是长毛藏在这里的什么文书吧?”
曾国藩没有言语,慢慢地将油包打开,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几卷霉味很重的毛边书。书上明晃晃写有四个大字:“百战奇略”,旁边注着“明刘伯温著,刘淮抄写”一行小字。
刘蓉大喜道:“涤生,这可是奇了!史书光记载刘伯温确曾写过一部《百战奇略》的兵书,如今也没有哪个当真见到这书!敢则藏在这儿了!”
曾国藩边翻书边道:“孟容啊,我看你是越来越糊涂了!——这明明写着刘淮抄写,显然是个抄本子。不知是真的还是托伪?史书云;刘相临终,将此书传给了儿子刘琏。后来,洪武帝得了消息,便想看此书。不过是想看一看里面有没有妨碍皇家的语句——就下旨着专人到刘府取得此书,然后就没了下文。这段故事,和稗经野史无二,不足信。”
曾国藩说着话,随手将书递给身边的萧孚泗道:“孚泗啊,你先拿着。回到发审局,我倒要好好地看上一看。刘伯温可是个兵事大家呀!”
刘蓉这时双手合一对着破碎的刘伯温塑像道:“相爷啊,等灭了长毛,俺刘孟容再着人给您重塑金身吧。这次的罪过,您可怨不得曾涤生,应该算到长毛的账上。”
萧孚泗这时道:“老刘丞相啊,俺是个听差的人,您老人家可不能怪俺哪!”
曾国藩已走出寺院,向院后转去。刘蓉、萧孚泗一见,也顾不得聒噪,急忙带人跟上。
寺院后面果然有块大院地,方方正正的足有十几倾,里面长有不多的老树野草。
曾国藩一见之下满心欢喜,回头对刘蓉道:“总算天不灭团练!会操间余,还可到寺里歇息!明日就到这里来会操!虽然离长沙远些,倒也省得让潘中丞烦心!晚上,还回城里大营歇!”
刘蓉问:“涤生,吃饭怎么办?总不能还往城里跑吧?”
曾国藩一指寺院道:“着人把寺院清理一下,就在这里埋锅又有何不可!琦善能住关帝庙,我们团营就能在明相寺会操!想不到,湖南的团练,倒和琦抚台成了邻居——可惜他老走了。这大清啊,真是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了!孟容啊,你将来编史修志,别忘了写这一段啊!”
刘蓉笑道:“我连这一节的题目都想好了,叫做:刘伯温恨长毛真情赠兵书,曾涤生为救国演操明相寺。怎么样?是篇好文章吧?”
曾国藩哈哈笑了几声没有言语。
临上轿前,刘蓉忽然小声道:“涤生,这事儿我越想越奇。长毛几次经过明相寺,如何就没看到这《百战奇略》?您一到,偏偏要把刘相爷的塑像位置摆正,竟然就推倒了!看样子,这长毛就该败在您的手里!这是天意呀。天败长毛,长毛还能不败?这勇啊,我们不仅要练,还得大练!天命不可违呀。”
曾国藩笑着道:“你个刘小亮啊,你是野史看多了——你别又要编出什么:明相寺受三卷兵书,琦军门会湖南团练吧?今天的事,告诉亲兵营的人,谁也不准说出去。推倒神灵,可不得了啊!”
刘蓉知道曾国藩是拿《荡寇志》里的“还道村受三卷天书,宋公明遇九天玄女”一回来打趣他,便只好笑了笑,坐回自已的轿里,但心里仍在《百战奇略》上胡思乱想。
第二天午时,刘蓉募来的五十万两银子送抵发审局。
曾国藩让唐轩会同杨载福亲自过数入库,自已又单提了十五万两交杨载福保管,准备午饭后便送到巡抚衙门去。
忙乱了一上午,曾国藩见离开饭的时间尚早,便回到签押房,让王荆七给泡了一壶茶,自已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这是曾国藩抵任以来,最轻松的一次品茶。
罗泽南和刘蓉去明相寺监修寺院,准备用作团营的饭厅;塔齐布和王錱、李续宾、李续宜、李辅朝,带着四个团营去野外演习火枪火炮未归。
昨日晚饭后,曾国藩很早便进了卧房,一个人在灯下看了半夜的《百战奇略》。
刘淮是不是刘伯温的后人已不可考,但纸张确是明中叶的产物。已有几个地方破损,还有水渍、虫洞。
曾国藩初看时,感觉这《百战奇略》和孔明的《将苑》有许多相同之处,看着看着,才发现出不同来:《将苑》重在将字上,而《百战奇略》则在战与略字上下功夫。曾国藩当夜对《百战奇略》只看了个大概。
今天,曾国藩想趁这段空闲时间,再翻一翻这部《百战奇略》。曾国藩认为,不管真与伪,也无论是不是刘相所著,这毕竟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老祖宗的墨迹,有很多是值得后人细细参悟的。诸葛亮、魏征、刘伯温都是人杰,都是圣贤。他们的东西更要慢慢地参,慢慢地悟。
他想起这部书尚留在卧房里,便放下茶杯站起身,想亲自去取过来。
这时,一名亲兵气喘吁吁地跑进来,道:“大人,不好了!萧哨长和人在辕门外打起来了!”
曾国藩一愣,忙问:“如何便打起来了?你说详细些!”
亲兵道:“一个团团胡须紫黑面皮的人,口口声声要找大人。守门的亲兵听他声音洪亮,来得凶猛,便不让他进。他便一拳把亲兵打翻,硬往里闯。萧哨长带人出去吆喝他,他不仅不听,反倒和萧哨长单个在辕门外较量起来。现在不知打成什么样儿了!您老快去看看吧!”
曾国藩急忙随亲兵走出辕门一看,见萧孚泗弓着身子,正在和一个矮粗黑汉子像江湖人一样在走场子,随后便是你一拳我一脚地打斗,直打到互相气喘吁吁,便猛然放手,然后又开始走场子。四十几名亲兵都手拿着鸟枪,把二人围在当中,不知是在观敌瞭阵,还是在觑机对矮粗汉子下手。
曾国藩近前一步,大声喝道:“孚泗,快快放手!不得胡来!如何不分青红皂白便打起来?”
萧孚泗气喘吁吁道:“大人,俺遇见了对手了!这球货的功夫比俺还高哩!俺今天不打倒他,俺如何在长沙混人哩?”
李臣典这时道:“俺要出手,哨长不让,一定要自己和他斗拼。”
曾国藩细看那汉子打扮,穿着一身挂满灰的绿营服装,脚上绑了副草鞋,裤角高高卷起,露出腿上黑黑的汗毛;一大团黑胡子把半边脸兜揽,两只眼睛睁得核桃般大。虎视对手,旁若无人,一看就是个爱与人斗狠的惯家子。
曾国藩再一细看面目,眼前不由倏地一亮,大喜过望,忙叫道:“快快住手!难道是鲍春霆到了吗?”
那汉子正瞪着一双虎眼和萧孚泗较劲,一听这话,猛地跳后一步,往曾国藩这里一看,先是一愣,跟手大叫道:“恩人啊,您怎么才出现?您可想死鲍超了!”
那人旋风也似来到曾国藩面前,扑嗵跪倒,嗵嗵嗵便磕起头来。
萧孚泗抡着拳头大踏步走过来道:“你这球货!还没落下风,如何便认输?”
曾国藩双手扶起鲍超,动情地说道:“我一到长沙,先找的就是你鲍春霆啊!春霆啊,你让我找得好苦啊!你藏到哪里去了?如何才来长沙?”
鲍超站起身,咧嘴笑道:“大人哪,俺早就离开湖南抚标了,跟随向军门一直在广西征剿长毛。向军门追剿长毛到湖南,俺也跟到了湖南;向军门离开长沙,俺也随同离开。”
曾国藩惊问一句:“向军门不是已经到了安庆了吗?你却如何来了这里?”
鲍超说道:“俺是奉钦差大人差遣,随同守备找张制军公干,哪知他老已经离开长沙去武昌了。俺听巡抚衙门的人说,您老也在长沙,就告了个假,来给您老请个安,哪知这球货不让俺进!”
鲍超话毕,又用手指着萧孚泗道:“这个球货学艺不精。俺要不因为他是大人跟前的人,早一拳把他的门牙打飞了!大人哪,您老快打发这个球贷回家种田去吧!”
萧孚泗气得大叫道:“俺最不待见吹大牛皮的人!你要是娘老子养的,再和俺打上几拳如何?”
曾国藩笑道:“孚泗,都是一家人。你不得撒野,鲍超在和你讲笑话!春霆,快到签押房喝口茶!”
萧孚泗咬牙切齿道:“你除非走后门,否则俺和你打到底!”
鲍超边走边道:“你学艺不精,不是俺的敌手,还是回家种田去吧。”
“若禄入较丰,除堂上甘旨之外,尽以周济亲戚族党之穷者,此我之素志业。至于兄弟之际,吾亦惟爱之以德,不欲爱之以姑息。教之以勤俭,劝之以习劳守朴,爱兄弟以德也;丰衣美食,俯仰如意,爱兄弟以姑息也。姑息之爱,使兄弟惰肢体,长娇气,将来丧德亏行,是即我率兄弟以不孝也。吾不敢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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