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被围困,提、抚各标奋力迎战。巡抚张亮基坐城头督战,提督鲍起豹拿菩萨斗法。
曾国藩却带着湘勇出城而去。
张亮基慌了手脚,左宗棠瞪大了眼睛。
(正文)林玄接到命令时,琦善督率所部人马已离开长沙多时,正极其缓慢地向金陵赶去。
林玄的官职本不很大,是洪秀全围攻长沙时加封的旅帅。洪秀全、杨秀清统帅大队人马离开武昌东下后,他在两湖交界一带的山中频繁活动,不仅吸收许多山村精壮入了伍,还连续收编了许多堂会的人,使麾下人马很快便发展至三万余众。
林玄是杨秀清的老部下,原名林高全。因犯了天王的名讳,故更名玄。林玄炭烧得很好,颇有心计。
洪、杨、韦、石等人决定放弃武昌时,需要留下一部分人来牵制湖北清军。林玄见机会难得,便站了出来。这不仅大出洪、杨二人的意料,也让韦、石甚为不解。何也?因为从粤至湘,凡是留下的部队,无不处在清军的包围之中,或被歼灭,或被打散,很少能够存活。
洪秀全闻报大喜,当即颁下谕旨,加封林玄为师帅。
林玄有林玄的算计。他留下来,是想自己闯出一番天地。
武昌被清军收复后,林玄曾统率人马攻打过一次,但并没有攻下。
林玄见武昌的清军越聚越多,被逼无奈,只好转移至两湖交界处的山里暂避锋芒,想觑机杀向长沙,打清军一个措手。
琦善督军离开武昌后,他以为出击长沙的机会成熟,哪料经过侦探,发现琦善竟然驻扎于此,好像在等着他的到来。
他不动,看琦善在搞什么名堂。
琦善终于离开了长沙,他长舒一口大气,正要耶稣天兄附体下达进攻长沙的神谕,哪知东王的谕令就来到了。
林玄知此时长沙守军不足,大队清军已赶赴九江、安庆去解围,于是统带全部人马进入湖南地界,不几日便靠近了长沙。
讵料,太平军走到离长沙尚有十里左右的时候,竟当先遇见了楚勇江忠源部人马。楚勇此时已经拥有二千余众,但因有一千人会同湘勇去郴州征剿当地义军,二百人押运粮草未归,江忠源身边只有不足千人。
闻报发现太平军大队人马,江忠源一愣,急登上瞭望架观察,知道军情不虚。
江忠源从瞭望架上飞身而下,一面传令整队迎敌,一面派出快马飞赴长沙城报信。
林玄督队掩杀过来,楚勇拼死迎战,终归人少势单,便有些招架不住。江忠源无奈,只好着人将队伍散开,撤到长沙城西面的一座土山上,暂避锋芒。
江忠源虽然奋力抵挡终归没有拦住,但却给长沙的守军创造了时间。待大股太平军扑来时,张亮基的督标、湖南的提标和骆秉章的抚标,已是四门摆了个整齐。
鲍起豹骑在马上,手里举着个木刻的小菩萨,一遍遍地和下属讲“本提手里的木菩萨是极灵的,最能对付长毛的邪魔歪道。”
张亮基也坐在城头,口里一遍遍地念佛。
太平军架起云梯便攻城,官兵便在城头往下投掷火把、石块、铁疙瘩;火枪、火炮也是城上城下地往来穿梭般打。
左宗棠刚由乡下赶回城里,偏又赶上太平军夺城。他守在张亮基的身边,见城下黑压压遍布太平军,不由道:“制军哪,我看今日长毛势要夺我们的长沙呀!”
张亮基双手合一道:“季高,本部堂已向琦善发了求援函。他的几千人马若能在背后一打,估计长毛还奈何不了长沙——就怕琦善这个狗杂种,和上回一样,坐山观虎斗啊!”
左宗棠道:“琦善不是已经离开这里赶往金陵去了吗?”
张亮基很肯定的说道:“这个老狐狸走不远。”
左宗棠摇头道:“他走远走近,制军如何此时还指望他来救?让团练也上城头吧!晚了,怕就来不及了!团练演练日短,还不能单独战哪!投掷砖头瓦块,也能挫其锋芒。”
张亮基道:“你不说,我倒忘了。我已着人去发审局传话了,真他娘的奇怪,怎么团练一个没到?曾侍郎如何也不见影子?别是——”
左宗棠道:“曾涤生肯定不是临阵逃脱的人,这里定有情由!我去发审局看看去!”
张亮基急道:“你此时如何能离得开?鲍军门在做什么?”
左宗棠道:“鲍军门正带着一部人马,在东西两门,拿着个木菩萨替制军守城呢!喊叫蛮欢,跟个鸭子似的。”
张亮基气愤愤地说道:“东西两门没有人攻城,守它又怎的!这个鲍起豹,本部堂定要重重参他!——来人,传本部堂的话,着鲍军门立即带人到南门来!若敢迟疑,定当严参!”
旁边有人答应一声,有传令亲兵飞跑着走下城头去。
不大一会儿,鲍起豹手舞着小菩萨,气喘吁吁地爬上城来,直累得满头是汗。
张亮基一见鲍起豹,猛地站起身,道:“鲍军门,长毛势在必得南门,你此时跑到东西两门干什么去?把东西两门的绿营全部拉上来!”
鲍起豹却气急败坏道:“本提在东西两门护卫长沙城,同时也是为了策应东南的骆抚台,可曾侍郎,却带着他的团练从北门跑了!”
鲍起豹未及把话说完,张亮基的眼前登时一片火花乱闪。若不是左宗棠手急眼快一把扶住,张亮基肯定得从城头上栽下去。
张亮基的身子晃了许久,才喃喃对鲍起豹说道:“长沙守军原本就不多,你如何不替本部堂把他拦下?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琦抚台根本就没走远,如何至今未到一兵一卒?曾涤生又跑了。这长沙城,如何能坚持到天明啊!”
鲍起豹气急败坏道:“他是在籍侍郎,又刚赏了兵部侍郎衔。这满城当中,除了制军和骆抚台,谁敢拦他呀?”
张亮基皱眉说道:“这次长毛攻城,蛮凶啊!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马?”
张亮基言未讫,大队的太平军攻城愈急,大炮打得墙城火光一片。城头的清军团为总督和提督亲自督战,倒也打得顽强。倒下一排,另一排不等号令便急忙冲上去。
鲍起豹这时道:“制军大人,我们还是到城里去督战吧——长毛的枪子儿不长眼睛,落到头上可不是玩的!左师爷,您也随着下城吧!”
张亮基狠狠地瞪了鲍起豹一眼。鲍起豹没敢再言语。
张亮基放眼看那城下,见到处都是云梯,太平军都像蚂蚁一样地往上爬。守城的清军已是死伤大半,太平军的攻势却仍然不减。
“完了!”张亮基在心里道:“长沙城是守不到天明了!”想毕,回头想对鲍起豹说句话,让鲍起豹出面着人去请琦善派支援军来,身边却早没了鲍起豹的身影。
“季高,”张亮基奇怪地问左宗棠:“鲍军门呢?”
“鲍军门?”左宗棠用鼻子哼了一声,用手指着道:“鲍军门抱着菩萨到城下去替您老督军去了!那个连滚带爬的可不就是他吗?”
说着话,左宗棠又掉头向城外看。这一看,又让他大叫起来。
左宗棠用手往城下一指道:“制军快看,别是琦善真来了吧?他还真没走远啊!”
张亮基顺着左宗棠的手指往远处一看,果见太平军的后方响起震耳欲聋的炮声、喊杀声,分明有两支队伍杀将过来。因距离太远,张亮基看不清旗号。但已基本可以肯定,应该是琦善派过来的援兵无疑。因为离长沙最近的,除了江忠源的楚勇,就只有琦善所部了。
太平军的阵脚开始大乱,攻势明显缓了下来。
张亮基大喜道:“谢天谢地,总算祖宗有灵!若果能保得长沙无恙,本部堂一定重重保举他琦善一次!琦善不愧是做过中堂的人啊,大义大节还是有的。咦?长毛的西面也乱了起来,这又是谁派来的援兵?——来人,飞速传话给骆抚台和鲍军门!让抚标和提标各营,立即打开城门杀出去!对长毛来个前后夹击!”
两刻钟过后,张亮基见攻城的太平军一片声地喊:“师帅上天了!师帅上天了!——师帅上天又掉下来了!”
左宗棠这时道:“长毛已是大乱,这鲍军门如何还不见杀将出去?”
张亮基正要二次传话,南门已经洞开,有几队绿营喊着号子冲出门去。看人数,约有两营左右。00000000
杀到夜半,太平军因为林玄阵亡,无了主心骨,开始溃散。督标、抚标、提标各派出人马出城追杀。直杀得长沙城外尸横遍野,血流如河,五里之内便闻到血腥气。
天明以后,太平军残部退进山中,各路清军相继收队。
张亮基暗叫一声惭愧,会同骆秉章高高兴兴地走下城头,站到城门边,准备迎接琦善援兵与西面杀过来的一队官兵。鲍起豹不知何时也站到了张亮基的旁边。鲍起豹的补服里鼓囊囊的,想来应该是菩萨。
张亮基一见,不仅惊问:“鲍军门,您没有出城?”
鲍起豹道:“本提如果出城,谁在城内督战?何况,本提供奉的菩萨是不能出城的!”
张亮基皱了皱眉不再言语,但面上已是老大的不快。
杀退太平军的各路官军开始一队队地进城。
最先进城的是总兵清德和他的提督中军,一个个的身上都沾着血迹,有的大声讲着粗话,还有的用人架着一瘸一拐地在骂娘。
随后进来的是丢盔卸甲的楚勇,约有四五百人左右,一个个垂头丧气,很不成样子。所幸江忠源毫发无损。
张亮基拉住江忠源的一只手连连道:“长沙几次遇难,都是楚勇解围!”
楚勇缓慢地走过城门,裹带进一阵阵的血腥气。
眼见楚勇伤亡惨重,张亮基眼睛一热,不由自主便流下泪来。
他长叹一口气说道:“省城的无恙,是楚勇拿命换的。”
楚勇全部通过,抚标的人开始进城,其状也甚狼狈。
抚标的三营全部进城后,出现在张亮基、骆秉章、江忠源、鲍起豹、左宗棠面前的,却是土头土脑的湖南湘勇。
张亮基一愣,不由自语了一句:“湘勇怎么也冒出来了?莫非曾侍郎没跑?”
满脸泥血的湘勇开始进城。
进城的湘勇哨长也好,什长也好,见了张亮基既不下马,也不知道施礼,只管口里骂着粗话,气冲冲地从城门走过。受伤的勇丁们则互相搀扶着往城里走。
张亮基用心数了数,见进城的湘勇也就五七百人的样子。越到后面,伤员越多,人数亦不下三四百。有的一人背着一个,有的两个人抬着一个。背着和抬着的人无声无息;要么已经昏迷,要么已经做古。湘勇的脸上全都挂着泪,显然与昏迷的人或死去的人有些亲情。
一顶蓝呢轿子最后进城,城门缓缓地关上。
蓝呢轿子来到张亮基的面前,轿帘掀开,曾国藩一脸痛苦地慢慢走出轿子。
张亮基一见曾国藩,当先问道:“曾侍郎?怎么,您没有见到琦抚台?”
江忠源这时接口道:“制军大人哪,您老以为,替长沙解围的是琦抚台?司里告诉您老实情吧,要不是曾大人的湘勇,一炮把长毛的师帅轰上了天,长毛此时早把省城拿下了!您老和骆抚台、鲍军门还能站这里?”
曾国藩强挤出一丝苦笑道:“火炮是第一次用,光大弹丸就装了好大一会儿——真没想到,竟然这么有威力。一炮轰打出去,眼见上百人倒下!长毛肯退,也是雾大所致。要是晴天——”
张亮基一把抓住曾国藩的手,动情地说一句:“涤生,劳累了您!团练伤亡几何?”
曾国藩道:“还没有统计出来。但看情形,大概战殁总在一营以上,伤残更大。这是团营组建以后,首次与正规长毛交手,有些伤亡当在意料之中。长毛的枪炮比较精良,这有些出人意外。不过也好,总算实际演练了一场。怎么,制军如何当先就问琦善?制军向他发了求援信?”
左宗棠道:“张制军一直认为,是琦善的援兵赶到,杀到了长毛的后边,才把长毛逼退的!哪知道干这事的,是您曾侍郎啊!”
张亮基脸一红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走,回巡抚衙门,本部堂要为几位大人摆酒庆功!”
张亮基又对骆秉章道:“骆抚台,巡抚衙门今儿就破费一顿吧。”
骆秉章一笑:“制军有话,哪个敢不照办?曾侍郎,您老先上轿。本部院今儿和制军大人,就是要为楚勇和湘勇庆功。”
张亮基一回头,不见了鲍起豹,便问左宗棠:“鲍军门怎么又没了?”
左宗棠没好气地回道:“没见着琦抚台,他还守在这里做甚?”
曾国藩小声嘟囔了一句:“琦善率部离开这里已多日了,他怎么可能回援长沙?痴人说梦!”
张亮基脸一红。
回到巡抚衙门,大饭厅很快便摆出几桌酒席。
张亮基和骆秉章着人去请提督鲍起豹。去的人赶回来说,军门大人也在提标营摆了酒席,同各路统领庆贺,不过来了。
张亮基只好让人开席。
张亮基、骆秉章同着曾国藩、罗泽南、塔齐布、王錱、江忠源一桌,布政使徐有壬带按、道等官员开三桌,楚勇营官、管带、帮办、哨长、什长,湘勇管带、帮办、哨长、什长共开七桌。
张亮基兴高采烈,骆秉章、徐有壬四处劝酒。
曾国藩和罗泽南、王錱等人却神色黯然,有的帮办、哨长、什长还哭出了声。
张亮基道:“曾大人,您老说句话。湘勇首战便立大功,大家应该高兴才是!不能哭啊!”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各位有所不知。本部堂拿着《三国》当兵书,原想带人绕到长毛的后面一喊,长毛受惊吓定会作鸟兽散——哪知道,长毛不仅没吓走,还掉头反扑,直打得各营湘勇只有招架之功,全无反手之力!若不是提早发了一炮,歪打正着,把长毛首领轰死,不要说我团营回不了城,恐怕连本部堂,此时也身首异处了!至今想来,本部堂仍心有余悸。长毛凶悍!长毛凶悍啊!”
曾国藩的两眼流出泪来。
骆秉章这时道:“本部院现在仍在疑惑:粤匪大队早已离开武昌东下,从哪儿又冒出这么多粤匪呢?莫非粤寇只走了一半?”
骆秉章的一句话,让张亮基、曾国藩、江忠源、左宗棠等人也都深思起来。
张亮基与骆秉章连夜联衔上折为湘勇和楚勇请功。
回到发审局后,曾国藩也写了个“与粤匪初战情形折”。折后,曾国藩又附了两个密保片:一片密保绿营守备湘勇教习塔齐布“习劳耐苦”,奏请“破格超擢”为游击署抚标中军参将事;一片密保正六品千总诸殿元为正五品守备。
曾国藩把随折的两个附片誊抄清楚后,偷偷拿给塔齐布与诸殿元看了一遍。二人无不对曾国藩感激涕零,视曾国藩为自己的恩公。
这一仗,太平军死伤了几多不知道。官兵则死四百二十人,伤二百一十人;楚勇死一百三十六人,伤近五十人;湘勇死四百四十人,伤近五百人。湘勇此次元气大伤。
第二天,曾国藩一面为阵亡的湘勇发丧,一面会同张亮基、骆秉章等人商议抚恤的事,一面饬命罗泽南速回湘乡另募一千勇丁。
张亮基心里虽大不以为然,但口头上还是勉强同意了曾国藩的扩勇之议。
骆秉章口里虽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却和张亮基一样,是不赞成的。这主要还是怕长沙勇多于兵,给湖南藩库造成压力。
徐有壬则是一千个不同意,声言:若湘勇到期不能把藩库的银子归还,他便和曾国藩进京打官司。
当左宗棠偷偷把徐有壬的话说给曾国藩后,曾国藩摇头叹气,接着就是一阵无可奈何地苦笑,许久才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咳!”
面对重重压力和困难,曾国藩为什么还要坚持募勇呢?
经过此次与太平军交手,曾国藩已经明确地认识到,别看团练不是国家经制之师,但只要经过认真训练,再配备些好枪械,还是可以打硬仗的;但若勇丁人数太少,则又打不了大仗。
曾国藩这里忙着抚恤、募勇,署理湖北按察使楚勇统帅江忠源回营后,则向湖广总督张亮基上了篇“不练水勇则无以将长毛匪徒剿尽荡平”的条陈。
张亮基与左宗棠计议了一下,把江忠源的条陈一字不易地转给了军机处。这是江忠源首次向清廷发出的训练水勇、组建水师的倡仪。
把江忠源的条陈发走,张亮基便开始忙着过年。
一道完全超乎张亮基、骆秉章、曾国藩、徐有壬等人想象的圣旨,飞快地递进了暂设在长沙城的湖广总督衙门:“安庆至今未复,湖北匪贼仍未剿绝,青麟实负朕心。著将青麟革职留营,帮办湖北军务。湖北巡抚著骆秉章署理。徐有壬著以云南布政使署理湖南布政使。赏山西按察使潘铎二品顶戴,实授湖南布政使。湖南巡抚著潘铎署理。著张亮基接旨日起,会同骆秉章等,督饬各军驰赴武昌。湖北巡抚崇纶到任后,青麟著交崇纶差遣。又谕:直隶提督陈金绶、内阁学士胜保,已督兵驰赴楚豫之交,堵贼北窜;向荣毋庸署理湖北提督,加钦差大臣衔,专办江宁一带防务,节制安徽、江苏提、镇以下各官。钦此。”
明眼人都知道,此时的湖广总督已非昔时的湖广总督,管辖的范围已经很小,湖北部分州县尚在太平军的手里;湖北巡抚更是虚得不能再虚,尽管武昌早经收复,但因督、抚同在一城,能管的地面屈指可数。此时最有权而又最实在的,只有钦差大臣一职。河南署理巡抚琦善和湖北署理提督向荣现在都是钦差大臣,而作为署理湖广总督的张亮基,偏偏却不是钦差大臣!
接到此旨,张亮基、骆秉章和徐有壬三人都很丧气。因为湖南巡抚无论升调还是出缺,于情于理都该由布政使接署。但咸丰偏偏打破常规,把原布政使徐有壬明着是调到云南出任布政使,实际仍著把署理湖南布政使。
接到圣旨的第二天,徐有壬便被气病到床上。头晕腹泻,四肢乏力,两眼昏花,全是以前的老毛病。
潘铎籍隶江苏江宁,字木君。道光十二年进士。钦点翰林,散馆授兵部主事。累官军机处章京、郎中、御史。道光二十年,外放湖北荆州知府,擢江西督粮道。历官广东盐运使、山西按察使,署巡抚。擢河南巡抚。咸丰元年,因过降授山西按察使。无论资历还是年岁,潘铎都比张亮基、曾国藩、骆秉章老上许多。
十几天后,湖广署理总督张亮基与湖南巡抚骆秉章交割完毕;又等了约有十几天,潘铎风风火火地赶到长沙。骆秉章与潘铎又是一番交割。
张亮基、骆秉章很快带上亲兵营离开长沙,奉命赶往湖北武昌。左宗棠随同前往。
令曾国藩和潘铎都没有想到的是,张亮基临行前,竟偷偷地用八百里快骑给皇上上了一折:仰恳天恩请著湖北署理按察使楚勇统帅江忠源帮办湖北军务。
这样一来,张亮基离开长沙不多几日,江忠源便接到帮办湖北军务的圣谕。
江忠源一面紧急招集散扎在城内、城外的队伍,一面来向潘铎辞行。
潘铎闻言大惊失色,失口说道:“楚勇此时离开长沙,湖南危矣!这可如何是好啊!江臬司,您能否给长沙留下一营助守?”
江忠源道:“抚台大人容禀,司里以为,就目前省城兵力而言,不可谓不厚。有提标六营、抚标五营,还有曾大人的湘勇四营。省城有十五营兵力啊!”
潘铎却顿足道:“湘勇是不济事的,湘勇是不济事的!本部院忙完这几天,就要同曾侍郎商量,把省城的湘勇全部裁撤掉。经制之师尚不是长毛的敌手,靠湘勇守城,这不是痴心妄想吗?江臬司,您就给省城留下一营吧。”
江忠源想了想道:“抚台容禀,您老怎么忘了,司里所统之兵,也是团练啊!司里就算留下一营,也只能把人交给团练大臣啊!还有粮饷器械,也要藩库负责供给。”
潘铎道:“这些您都不要管,本部院保证他们不饿肚子就是了。”
江忠源离开巡抚衙门的当日,即把二弟江忠济传过来,吩咐道:“为兄要带大营离开长沙赶往武昌履任。我给你留下六百人,会同提、抚两标以及湘勇守长沙。为兄走后,你就去发审局禀到。粮饷由湖南藩库供给,驻防、训练等事,不可听潘抚台摆布,只准曾大人一人调遣。”
江忠济一一牢记在心。
把诸事料理清楚,江忠源转天便率麾下各营开出长沙,追赶张亮基去了。
江忠源此举,对曾国藩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曾国藩再次大受感动。
江忠济来向曾国藩禀到的当天,罗泽南也带着新募招的一千名湘勇来到长沙。
湖南发审局转眼之间便增加了一千六百名新勇。
曾国藩决定到巡抚衙门跟潘铎知会一声。曾国藩认为,除了六百楚勇,长沙又增加了一千人的守军。这对潘铎来说,应该是件大喜事。
令曾国藩想不到的是,曾国藩到了巡抚辕门,亲兵报进去后,潘铎不仅未迎出来,竟然连个请字也未说,只道了“进来吧”三字。
曾国藩心下有些不快,便把亲兵留下,只带了萧孚泗一人,一步步地走进巡抚衙门。
到了签押房门首,曾国藩示意萧孚泗停住脚,然后又受了守在门旁的戈什哈一个大礼,便一个人走了进去。
潘铎此时正和随行的师爷谈着什么事情,见曾国藩进来,只掀了掀眼皮,便对师爷说一句:“你先下去吧。我与曾大人说完事儿,我们再续谈。”
师爷慌忙向曾国藩施了一礼,便急慌慌地退出去。
潘铎掀了掀屁股说道:“曾大人,您老坐——家里老太爷的身子骨还硬朗吧?”
曾国藩坐下后回答:“谢中丞大人惦着,家父身子骨还好。潘中丞,我来是有事情要回的。”
潘铎苦笑一声道:“您是越说越不像了。您是湖南的团练大臣,又是兵部侍郎,有什么事,可以向皇上回就是了,怎么要向本部院回?本部院可担不起呀。”
曾国藩听潘铎话里带刺,便道:“潘中丞,这是怎么说?”
潘铎瞪起眼睛道:“曾涤生,您不要装糊涂。您是团练大臣,黄路遥也是团练大臣。黄路遥就是犯了灭门之罪,该您杀吗?您杀黄路遥的时候,本部院虽在山西任所,但知道的一清二楚。这件事,本部院已经问过徐藩司。您既未请旨,又未经巡抚衙门同意。您如此胆大妄为,到底仗着谁的势?”
曾国藩嚯地站起身,大声道:“潘中丞,您老如何这般讲话?——您知道黄路遥所犯何罪吗?他打着团练的旗号,肆意挥霍百姓的血汗钱!本部堂秉公执法,替百姓除害,这难道错了不成?”
潘铎道:“曾涤生,这不是京师!这是湖南长沙!您不过一名团练大臣,想杀谁就杀谁,您把巡抚衙门当成什么了?张制军怎样我不管,骆抚台怎么做我亦管不着。但您给本部院听好,以后团练的事,不要找本部院商量;我地方上的事情,您也少插手!——送客!”
曾国藩气呼呼地回到发审局签押房刚坐下,刚刚病愈的云南布政使现署湖南布政使的徐有壬便随后跟进来。
闻报,曾国藩一愣,急忙说声:“请!”徐有壬便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一见曾国藩,徐有壬抢前一步施礼问安,落座后便道:“司里此来,是禀承抚院的意思,来讨账的。巡抚衙门现在是捉襟见肘,已欠了两个月的军饷。”
徐有壬话毕,从袖里摸出发审局粮台开具的条子道:“曾大人再不归还这笔银子,巡抚衙门真要揭不开锅了!现在绿营已经罢操五天,鲍军门弹压不住啊!抚台昨儿还把司里找去,声言若不把这笔银子讨回,他便参司里一本。望曾大人务必体谅司里的苦处,不要让司里空手回去。”
曾国藩愣了好半天才道:“黄路遥的上百万两银子已经充公,巡抚衙门如何不调来用?”
徐有壬道:“那笔银子,没有皇上谕旨,谁敢动之分毫啊?”
曾国藩无可奈何道:“徐藩台呀,发审局又刚招募了一千的新勇,您让本部堂如何拿得出这么一大笔银子?”
徐有壬扬起头道:“曾大人哪,您老万不要和司里述苦啊。要讲苦,司里一肚子的苦水无处述啊——今日拿不回银子,您让司里和潘抚台如何交代?如果绿营闹起来,这个后果谁承担?大人就可怜可怜司里吧!”话毕,徐有壬露出一脸苦相。
曾国藩站起身,锁起眉头想了想,猛然道:“这样吧,请徐藩台好好回复潘中丞,再给发审局十天的时间。十天后,本部堂就算这团练大臣不做,也要还上那十五万两银子!这总可以了吧?”
徐有壬也站起身道:“曾大人,此话当真?大人可不要戏弄司里啊!”
曾国藩咬咬牙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十日后,本部堂亲自把银子送到巡抚衙门!”
“好!”徐有壬拱拱手道:“大人既然有此把握,司里这就回巡抚衙门,面禀中丞大人。司里告辞!”
送走徐有壬,曾国藩将粮台的钱谷师爷唐轩传进来。
唐轩进来后,先给曾国藩请了声安。
曾国藩让外面的人给唐轩放了座,又沏了壶茶捧出来,这才坐下去,说道:“唐轩哪,我们现在粮台账上还有多少银子啊?郭翰林上日募过来的十万银子还剩多少啊?”
唐轩想了想道:“郭翰林交上来的银子还有三万两。今日又支走五千两给裁衣铺子,实际剩二万五千两。大人,我去把账拿过来对一下?”
曾国藩摆摆手道:“你就大概说一下吧。”
唐轩回道:“回大人话,长沙一战,死了三百五十人。抚恤银,巡抚衙门出了五万两,我们出了五万两;发赏银,巡抚衙门出二万两,我们自己又出了一万两。还有一万两,张制军走前,我们转给了巡抚衙门,是购买火炮弹子的款项。”
曾国藩自言自语道:“本部堂怎么算,孟容也刚回来了——对了,这次又做了多少套勇服?怎么用了五千两?”
“回大人话,”唐轩站起身躬身答道:“听四少爷讲,这次订做的五千套制服,一共需用五万两——五千两只是订金。交货时,还须交四万五千两才能取衣服。”
曾国藩一愣,忙问:“这是谁的主意?罗山和璞山知道吗?”
唐轩道:“钱粮的事罗大人和王錱不过问,是四少爷一人说了算。”
曾国藩对外面喊一声:“荆七呀,让澄侯进来见我。”
不大一会儿,满面红光,兴高采烈的曾国潢,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唐轩急忙站起身请了声安,又问了句:“大人好!”便站到一旁,垂着两手侍候。
“大哥,您叫我?”曾国潢站到曾国藩的面前,满面笑容地问。
曾国藩嚯地一下子站起身,小声问:“你是曾国潢吗?”
曾国潢奇怪地点点头,道:“大哥,我是澄侯呀?几日不见,大哥如何不认识我了?唐轩哪,下去后告诉饭厅一声,晚饭给大哥加个菜。大哥这几日是忙坏了!”
曾国藩这时正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站在眼前的弟弟。
几日不见,自已的弟弟真的变样了,不仅穿着七品的簇新官服,头上还佩了白顶戴;朝靴也好像是刚穿上不久的,竟一点泥土未沾;脸色不仅红润有光,而且比刚来时胖多了。
曾国藩悄悄地坐下去,问一句:“澄侯,几日不见,你怎么这样一身打扮?分明是在任上的七品知县哪!”
曾国潢脸一红道:“我正要跟大哥说。听绿营的人说,办粮台的都是七品官。我见大哥这几日太忙,便没有和大哥商量。私下做主,让裁衣铺子,照着样子裁了这身官服。算今天在内,我刚刚穿了四天。大哥,好看吗?”
曾国藩又问:“顶子从哪里来的?总不会又是从街里买的吧?”
曾国潢道:“顶子是我管巡抚衙门的人要的。”
“唔!”曾国藩点点头,忽然问:“澄侯,听唐轩讲,你又订做了五千套制服?用银要十两一套?”
曾国潢答:“大哥呀,我们团营一日大似一日,不能总做衣服啊!这次我们用的是洋细布,所以就贵些。”
曾国藩问:“还是上次的铺子吗?还是叫吴氏的?”
曾国潢答:“是。因为是熟人,价钱上总能低些。吴掌柜的人也和气。”
曾国藩摆摆手道:“你和唐轩先下去吧。我有些累了,想歇一歇。”
曾国潢边走边道:“大哥如果觉着衣服做多了,我让人再裁掉一千套也使得。”
曾国藩摆了摆手没有言语。
曾国潢和唐轩走后,曾国藩忽然把萧孚泗叫进来道:“孚泗啊,你带两个人,悄悄去裁衣铺子,字号好像叫吴氏的。把掌柜的给我请到签押房来。不许惊动别人,更不能让四少爷知道。明白吗?”
萧孚泗道:“想不让别人知道,就只能用轿子把他抬来了。”
曾国藩点点头,道:“也好。你就带着我的轿子去吧,我在签押房等你。”
晚饭前,胖胖的吴氏裁衣铺的掌柜被萧孚泗请进发审局的签押房。
掌柜的迈进签押房,跪下便给曾国藩请安。
曾国藩待萧孚泗退出去,这才道:“吴掌柜呀,为发审局承做制服,劳累您了。本部堂怎么称呼您老啊?您站起来回话吧。”
吴掌柜的站起身,回答:“小老儿今年六十岁,行四。街坊都管俺叫吴老四,叫顺口了,就叫俺吴老四。”
吴老四中等身材,胖胖的,着一身洋细布大褂,戴着个瓜皮小帽;四方脸,小眼睛,一说话先笑。活生生一尊笑弥勒。
曾国藩笑了笑,道:“吴掌柜呀,本部堂到衡州府去办案,您听说了吗?”
吴老四答:“小老儿听说了。大人到衡州府,便将团练黄大人给杀了!——全湖南的商人,都感激大人呢!”
曾国藩顿了顿,又问:“吴掌柜呀,本部堂今日召您来,是想问您一件事情。您须实话实说,不能有半点隐瞒。我先问您,您知道本部堂和发审局粮台的曾国潢,是什么关系吗?”
吴老四答:“粮台的曾大人是大人的胞弟,全长沙都知道。大人如何问起这事?”
曾国藩道:“吴掌柜,本部堂现在问您,您为发审局此次承做的五千套勇服,该收多少银子啊?”
吴老四答:“回大人话,粮台的曾大人,让敝行用新进的洋细布做。小老儿估算了一下,就按每套十两银子做的,收银是五万两。怎么,粮台曾大人没有和您老讲吗?”
曾国藩一拍桌子嚯地站起身,道:“大胆!吴老四,本部堂念您年过花甲,不忍心加刑于您,您如何反倒不说实话?——您不想要命了吗?”
吴老四脸色顿白,扑嗵一声跪倒在地,边磕头边道:“大人息怒,大人容禀:大人只要传进粮台的曾大人,一问便知,如何偏要问俺?照顾俺生意的是曾大人,要杀俺头的也是曾大人!大人哪,您究竟要问俺什么呀?”
曾国藩道:“您只实话实说,此次承做制服,实实收银是多少?您只要说出来,您便没了干系。否则,本部堂不仅要查封您的铺子,还要把您下进大牢。”
吴老四道:“大人哪,这是粮台曾大人的事情,和俺又有什么干系?敝行此次承做勇服,每套实实就收了个工本,是一文都不赚的呀!——俺敢赚百姓的几文银子,却不敢赚粮台曾大人的银子。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问:“您究竟收了多少银子?如何赚了银子反倒说不敢赚?”
吴老四哇地一声哭起来道:“照常理,用洋细布做制服,敝行是无论如何也要收到二两银子的——可粮台的曾大人,只准敝行收一两银子,多一文都不肯出。”
曾国藩满脸涨红,连连道:“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余下的四万五千两银子哪里去了?”
吴老四哽咽着道:“小老儿收到手的的确是五千两银子,这是一点不差的。您老问余下的四万五千两哪里去了,您老该问粮台,不该问小老儿啊!大人哪,小老儿今日就豁出命来和您老说一说,现在长沙城的商人,都怕粮台的曾大人登门哪。长沙百姓都管粮台的曾大人,叫曾老虎啊!”
“曾老虎?”曾国藩在心里大叫一声,他万没想到,自已的弟弟刚到长沙几个月,就落了个这么凶猛的绰号!
他传萧孚泗把吴老四带到公堂去录口供,又让王荆七速传罗泽南、王錱、塔齐布、曾国潢到签押房。
王荆七走后,曾国藩想了想,又走出签押房,对守在门旁的亲兵道:“罗大人到后,让他几个到公堂找我。”
曾国藩话毕,竟直走进公堂之上,一边听刑名师爷给吴老四录口供,一边坐着喘粗气。
差官摆茶上来,见曾国藩面皮乌青,满脸杀气,登时吓得头皮发麻。
差官退出大堂,悄悄走进杨载福的办事房,小声说道:“杨大人,今儿,发审局可能要出大事!”
杨载福一愣。
“予自三十岁以来,即以做官发财为可耻,以宦囊积金遗子孙为可羞可恨。故私心立誓,总不靠做官发财以遗后人。神明鉴临,予不食言。”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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