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葆回湘增募新勇,近水楼台无人能及。
太平军兵发岳州欲雪耻,杨委员水上传书急如风。
(正文)曾国藩为湘勇都制定了哪些“规制”呢?
曾国藩为了把湘勇练成有别于国家经制之师的劲旅,特别花费了很大的精力,翻阅了许多古今成例,才制定了《七规》、《十制》
《七规》是:《招募之规》、《日夜常课之规》、《扎营之规》、《行路之规》、《禁洋烟等事之规》、《禁扰民之规》、《稽查之规》。
《招募之规》曰:“招募兵勇,须取具保结,造具府县里居,父母、兄弟、妻子名姓,萁斗、清册。各结附册,以便清查。募格须择技术娴熟,年轻力壮,朴实而有农夫士气者为上。其油头滑面,有市井气者,有衙门气者,概不收用。”
《扎营之规》共有八条:“扎营之地,忌低洼潮湿,水难洩出。忌坦地平洋,四面受敌。忌坐山太低,客山反高。忌斜坡半面,炮子易入。扎营之地,须择顶上宽平,旁面陡峭者。(四面陡峭者难得,或一面、二面陡峭亦好。)择青山面水者。(兵法:右背山陵,前左水泽;亦难择此好地。但或前、或左、或右有一面阻水者,即亦御敌。)择砍柴挑水便益者。(汲道最关紧要,如为贼所断,则不可守。)每到一处安营,无论风雨寒暑,队伍一到,立刻修挖墙濠,一时成功。未成之先,不不许休息,亦不许与贼搦战。墙子须八尺高,一丈厚,筑墙子不用门板竹木,里外皆用草坯土块砌成。中间用土筑紧,每筑尺余,横铺长条小树,庶免雨后崩裂之患。上有枪炮眼,内有子墙,为人站立之地。濠沟须一丈五尺深,愈深愈好。上矿下窄。濠中取出之土,须覆于二丈以外,不可太近,不可堆高。恐大雨时,客土仍流入濠中也。花篱用木,须粗大约长五尺余,埋土中约深二尺,坚筑旁土,以攀摇不动为主。或用二、三层,或用五、六层。凡墙子、濠沟、花篱三者,阚一不可。墙子取其高而难登也,濠沟取其深而难越也,花篱取其难遽近前也。曰垒、曰壁、曰土城。名虽不同,皆墙子之类也。曰池,曰暂,曰陷马坑(不甚宽长,其上虚铺以土),曰梅花坑(乱挖深坑,约四五尺,大小无定)。名虽不同,皆濠沟之类也。曰木城(立木圆排,周围如城),曰栅(亦系立木,不必周围皆有),曰梅花桩(乱钉者曰梅花桩,分层次者曰花篱笆),曰鹿角(树之有杈杩者),曰拗马桩,曰拒马,曰挡木(中有横木,用小木横穿,以架于地),曰地刺(用竹削尖钉于地),曰铁蒺藜,曰铁菱角。名虽不同,皆花篱之类也。墙子只可修筑一道,濠沟则两道,三道更好。花篱等则五层,六层更好。一营开两门。前门宜正大,后门宜隐僻。营官中军帐,对前门。中留甬道宜阔。亲兵各棚扎甬道两旁。前哨扎前门,后哨扎后门。左哨扎左,右哨扎右。两帐相距略宽,以留水火之路。营外开厕数处,宜远;营内开厕两处,专备夜间之用。火药挖一地窖,上覆草棚,用泥涂之,仍安气眼,免其潮湿。”
《行路之规》共有三条:“凡拔营时,以七成队预备打仗,以三成队押夫。若贼在前,则七成队走前,锅帐担子走中间,以三成队在后押之。若贼在后,则以三成队走前,押锅帐担子同行,留七成队在后防贼。如有十营、八营同日拔行,则各营七成队伍,分班行走。不许此营之队参入彼营队中,尤不许锅帐担子参入七成队中。至押夫之三成队,专押本营之锅帐担子,不许此营与彼营混乱。凡拔营,须派好手先走,或营官,或统领,或哨官、什长皆可,择其善看地形,善看贼情者向前探看。在大队之前十里,或二十里,仔细看明。一探树林,二探村庄;恐有贼匪埋伏在内。身边带七八个人,每遇一条叉路,即派一人往看。或遇过桥过渡,尤须谨慎,恐大队过水之后,遇贼接仗。进则容易,退则万难。每营派一弁在后押尾,凡锅帐担子过完之后,查明,恐有病者落后,又恐本营勇夫在后滋事,又恐游勇假名滋闹。”
《禁扰民之规》曰:“用兵之道,以保民为第一义。除莠去草,所以爱苗也。打蛇杀虎,所以爱人也。募兵剿贼,所以爱百姓也。若不禁止骚扰,便与贼匪无异,且或比贼匪更甚,要官兵何用哉?故兵法千言万语,一言以蔽之曰:爱民。撰选爱民歌,令兵勇读之。歌曰: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贼匪害了百姓们,全靠官兵来救人。百姓被贼吃了苦,全靠官兵来作主。第一扎营不耍懒,莫走人家取门板。莫拆民房搬砖石,莫踹禾苗坏田产。莫打民间鸭和鸡,莫借民间锅和碗。莫派民夫来挖壕,莫到民家去打馆。筑墙莫拦街前路,砍柴莫砍坟上树。挑水莫挑有鱼塘,凡事都要让一步。第二行路要端详,夜夜总要支帐房。莫进城市占铺店,莫向乡间借村庄。人有小事莫喧哗,人不躲路莫拥他。无钱莫扯道边菜,无钱莫吃便宜茶。更有一句紧要书,切莫掳人当长夫。一人被掳挑担去,一家啼哭不安居。娘哭子来眼也肿,妻哭夫来泪也枯。从中地保又讹钱,分派各团并各都。有夫派夫无派钱,牵了骡马又牵猪。鸡飞狗走都吓倒,塘里吓死几条鱼。第三号令要严明,兵勇不许乱出营。走出营来就学坏,总是百姓来受害。或走大家讹钱文,或走小家调妇人。邀些地痞做伙计,买些烧酒同喝醉。逢着百姓就要打,遇着店家就发气。可怜百姓打出血,吃了大亏不敢说。生怕老将不自在,还要出钱去赔罪。要得百姓稍安静,先要兵勇听号令。陆军不许乱出营,水军不许岸上行。在家皆是做良民,出来当兵也是人。官兵贼匪本不同,官兵是人贼是禽。官兵不抢贼匪抢,官兵不淫贼匪淫。若是官兵也淫抢,便同贼匪一条心。官兵与贼不分明,到处传出丑声名。百姓听得就心酸,上司听得皱眉尖。上司不肯发粮饷,百姓不肯卖米盐。爱民之军处处喜,扰民之军处处嫌。我的军士跟我早,多年在外名声好。如今百姓更穷困,愿我军士听教训。军士与民如一家,千万不可欺负他。日日熟唱爱民歌,天和地和又人和。”
《禁洋烟等事之规》曰:“禁止洋烟。禁止营中有吸食洋烟者,尽行责革!营外有烟馆卖烟者,尽行驱除;禁止赌博,凡打牌押宝等事,既耗钱财,又耗精神,一概尽革;禁止喧哗。平日不许喧嚷,临阵不许高声。夜间有梦魇乱喊乱叫者,本棚之人推醒,各棚不许接声;禁止奸淫和奸者责革,强奸者斩决;禁止谣言。造言谤上,离散军心者,严究。变乱是非,讲长说短,使同伴不睦者,严究。张皇贼势,妖言邪说、摇惑人心者,斩;禁止结盟拜会。兵勇结盟拜会,,鼓众挟制者,严究。结拜哥老会,传习邪教者,斩;禁止异服。不许穿用红衣、绿衣、红带、绿带,不许织红辫线,不许扎红绿包巾、印花包巾,不许穿花鞋。”
《稽查之规》曰:“查号补小印。号补上有大印数字,各营皆然。其每营官又须另有小印私记于补上,以便稽查;查口号。每夜发二字做口号。查营时,遇着人来,低声呼上一字,来者即低呼下一字应之。错者,登时拿回,以防奸细。若人多混杂之地,日间亦发二字做口号,以例稽查;查街。每日派什长及亲兵数人,至营盘附近街市稽查。如有扰民者,吸洋烟赌博者,立即拿回究办;查出营。各勇必挂号执票,方准出营。如守门人不验票,擅放者重责。各勇夫不服查者责革;查私留外人。各勇夫如有亲友来营,须报明本什长、哨长,至营官处挂号,方准留宿。违者重究。”
把《七规》看完,曾国葆已是累得头昏眼花。他至此才知道,要想当一名合格的营官,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要想把团练训练成敢打硬仗的劲旅,更是千难万难!
曾国葆对大哥严惩亲兄弟这件事,多少有些理解了。
“大哥不容易呀!”
临睡前,曾国葆在心里感叹一声。
第二天早饭后,曾国葆没有去见大哥,而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接着阅读《十制》。
萧孚泗打发亲兵给曾国葆沏了壶茶摆上,曾国葆竟然没有发现。
当亲兵如实向自己的管带官禀告后,萧孚泗羡慕地吧吧嘴,说:“俺老叔就要成真正的管带官了。不把规制读熟哪行!”
给曾国葆沏茶的亲兵说:“大人,您老现在不也是管带官吗?”
萧孚泗一瞪眼道:“俺算个鸟管带官啊!才管带一百个人!真正的管带官,要管带五百人啊!”
曾国藩亲手制定的《十制》都有哪些内容呢?竟让曾国葆如此不忍释手?
《十制》的第一制便是《营制》,依次是《营官亲兵之制》、《一哨之制》、《长夫之制》、《薪水口粮之制》、《小口粮及恤赏之制》、《外省招勇仿照楚军薪粮之制》、《帐棚之制》、《统领之制》、《马队营制》。
《营制》曰:“营官亲兵六十名,亲兵什长六名,分在前、后、左、右四哨。哨官四员,哨长四名,护勇二十名。什长三十二名,正勇三百三十六名,伙勇四十二名,一营共五百人。营官一员、哨官四员在外。”
《营官亲兵之制》曰:“亲兵六队,一队劈山炮;二队刀矛;三队劈山炮,四队刀矛;五队小枪,六队刀矛。每队什长一名,亲兵十名,伙勇一名。计六队,共七十二名。”
《一哨之制》曰:“前、后、左、右四哨,每哨哨官一员,哨长一名,共护勇五名,伙勇一名。每哨八队,一队抬枪;二队刀矛;三队小枪;四队刀矛;五队抬枪;六队刀矛;七队小枪;八队刀矛。每队什长一名,伙勇一名,其抬枪队正勇十二名,合什长伙勇为十四名。其刀矛、小枪队,正勇十名,合什长、伙勇为十二名。每哨一百零八人,计四哨兵,四百三十二人。”
《长夫之制》曰:“营官及帮办人等,共用长夫四十八名。搬运子药、火绳及一切军张等项,共用长夫三十名。亲兵每劈山炮队,用长夫三名;每刀矛、小枪队,用长夫二名。计六队,共用长夫十四名。如拔营远行,拥官另拨长夫,帮抬劈山炮。哨官、哨长及护勇五人,共用长夫四人;四哨共用长夫十六名。每抬枪队用长夫三名;每刀矛小枪队用长夫二名;计四哨抬枪八队,共用长夫二十四名;刀矛小枪二十四队,共用长夫四十八名。以上各项,共用长夫一百八十名。五百人一营,计每百人用长夫三十六名,只许减少,不许增多。”
《薪水口粮之制》曰:“营官月给薪水银五十两,不扣建。又另给办公费银一百五十两,不扣建。凡帮办及管帐目、军装、书记、医生、工匠,薪粮并置办旗帜号补各费在内,听营官酌用。哨官每员,日给银三钱;哨长每名,日给银二钱;什长每名,日给银一钱六分;新兵每名,日给银一钱五分;护勇每名,日给银一钱五分;正勇每名,日给银一钱四分;伙勇每名,日给银一钱一分;长夫每名,日给银一钱。以上大建,月支银二千八百九十二两二钱;小建月支银二千八百零二两四钱六分。军中浪费,最忌官员太多,夫价太多。今立定限制,无论官多官少,官大官小,凡带千人者,每月支银不准过五千八百两。凡带万人者,每月支银不准过五万八千两。凡带百人者,,用长夫不准过三十六名。凡带千人者,用长夫不准过三百六十名。”
《小口粮及恤赏之制》曰:“凡新立营头,奉札招勇,挑定后,无论勇、夫,每名每日给小口粮钱一百文。带至大营,上宪派员点名后,再行起支大口粮。凡阵亡者,恤银三十两。受伤头等者赏银十五两;二等者赏银十两;三等者赏银五两。成废者另加。”
《外省招勇仿照楚军薪粮之制》曰:“湖北、江西、安徽等省招勇,在本省剿贼者,照楚军章程。不关减者凡五项。营官薪水办公费,每月支银二百两。(不减);哨官每日支银三钱,哨长每日支银二钱。(不减);什长每日支银一钱六分。(不减);伙勇每日支银一钱一分。(不减);长夫哪日支银一钱。(不减)。其照楚军章酌减二分程者,凡两项:新兵、护勇,每日支银一钱三分。(已减二分,出境至外省剿贼,则全不减);正勇每日支银一钱二分。(已减二分,出境至外省剿贼,则全不减)”
《帐棚之制》曰:“营官、帮办、书记、军火等,共用夹帐棚八架,单帐棚二架。哨官、哨长、护勇共用夹帐棚一架,单帐棚二架,四哨同。亲兵每队用夹帐棚一架,单帐棚一架,八队同。正勇每队单帐棚二架,三十二队同。以上共用夹帐棚十八架,单帐棚八十架。”
《统领之制》曰:“凡统领自带一营,本营之薪水、公费及夫价已足敷用。此外,从优酌加。凡统至三千人以上者,每月加银百两,加夫十名。统至五千人以上者,每月加银二百两,加夫二十名。统至万人以上者,每月加银三百两,加夫三十名。”
《马队营制》曰:“一、一营十哨,每哨官给马一匹。一哨马勇二十四名,每名给马一匹;营官亲兵八名,每名给马一匹。一、营官月给薪水银四十两,公费银四十两;马四匹,马夫二名,火夫一名,长夫八名。一、帮办一员,月给银十六两,马一匹,长夫一名。一、字识一名,月给银五两。一、哨官十员,每员月给银九两六钱,杂费银一两二钱,马夫一名,棚夫一名。一、先锋官五员,每员给马一匹,与给口粮银五两四钱,杂费银六钱。五人共为一棚,马夫二名,火夫一名,棚夫一名。一、亲兵八名,每名给马一匹,日给银一钱四分,杂费银月给六钱。以四人为一棚,每棚马夫二名,火夫一名,棚夫一名。一、步队亲兵什长一名,日给银一钱六分。步队亲兵十名,日给银一钱五分,共为一棚。火夫一名。此专备营官差遣,及出队时留守营盘之用。毋须再向各哨派人当差。一、马勇日给银一钱四分,杂费银月给六钱。每四名为一棚,马夫二名,火夫一名,棚夫一名。一、搬运军械、草料公长夫四十名,凡长夫每名日给银一钱,火夫每名日给银一钱一分。一、营官领蓝夹棚二架,白单棚一架;帮办领蓝夹棚一架,白单棚一架。马队亲兵领白单棚二架,马圈棚子二个。步队亲兵领白单棚二架。每哨领蓝夹棚一架,白单棚六架。马圈棚子七个。一、每营月给烛一百一十斤,油二百斤。一、每营百马之内,每年准报倒毙三十六匹,如数换领,以资弥补。另于哨弁兵勇杂费银内,每月扣出三钱,作为添补马匹公项,名曰朋马银。营官总理其事,月派哨官一员,轮流经管,遇有马匹额外倒毙,及病瘦不堪驱使者,即行抽拨此项,随时换买添补。一、每马月给麸料草豆银二两,每年三、四、五等月青草正茂,可以放食,每马减银五钱,只给一两五钱。一、马医、铁匠、号褂、旗帜、大小扫把、铁刮、竹槽,出自营官公项。一、修补鞍上坐褥、布屉、后鞦、辔头,哨官兵勇自办。一、笼头、偏缰,哨官兵勇自办。一、马药钱,营官出自公费,哨弁、兵勇出自杂费。一、更换鞍鞒、油皮鞯、肚带及栓肚带、宽皮条、栓蹬、窄皮条、皮扎、铁嚼、全副哪枪、弓箭、腰刀、扎草刀、草料口袋,由军械所办给。一、凡扎营之处,先择斜坡掘地贰弓,以为马圈,可栓四马。兵勇之棚,即与马圈棚子相对。哨官之棚,亦与哨官马圈相对。凡支马圈之时,兵勇四名与马夫二名亲自锄挖。如马圈办理不妥,将该哨官分别严惩。”
从十制中可以看出,曾国藩虑事非常久远。就当时来讲,湘军尚无马队,马匹也少之又少,只有哨长以上军官才能骑用。但曾国藩已经想到,无论早晚,湘勇都要配备骑营;还有出省作战一项,曾国藩也都想到了前头。尽管办理团练初始,团练是不需出省作战的,主要目的是为了保护本地安宁。但曾国藩已经切实感受到,大清国单靠旗营、绿营等一些国家经制之师,是不可能打败太平军的。无论早晚,团练都有出省作战的那一天。
《十制》读完,年轻的曾国葆思虑了许久。
当日晚饭后,曾国葆拿到发审局出具的募勇札委及一应文书,同着彭玉麟、杨载福二人——曾国藩另拨了十名亲兵随行保护,搭乘漕船回了湘乡。
曾国藩把曾国葆、彭玉麟、杨载福三人送走的第二天,塔齐布因公务上的事情也来向曾国藩告假。塔齐布转日也带着自己的亲兵回了省城。
曾国藩收到江忠源派快马送来的一封密函。
曾国藩拆信阅读,不由大吃一惊:原来,江忠源会同张亮基的督标、青麟的抚标,已经完成了对驻扎在汉口的三万余太平军的合围,但因兵力不敷使用,不敢硬攻。江忠源无奈之下只好向曾国藩求援,希望曾国藩能抽调一营兵勇,由岳州水路进入湖北,合力围剿太平军。
江忠源在信里特别强调,给曾国藩发信的同时,张亮基也给骆秉章和鲍起豹各发了个急件。但江忠源知道,骆秉章和鲍起豹都不会拨兵援鄂,能出兵的,恐怕只有湘勇。
曾国藩未及把信读完便知道,江忠源明着是向曾国藩请援,其内心真正的意图,不过是想把自己留在湖南的六百楚勇调走。江忠源已经把话说的再明白不过:官军此次所包围的太平军,是目前湖北境内最大的一股。荡平此股,湖北势必全省解警,湖南自然解除压力。如此一来,楚勇也就没有再留在湖南的必要了,理所当然要回归老营。
曾国藩不敢耽搁,接信不到半个时辰,便派出两路快马,一路赶往省城,咨请巡抚衙门立即调拨官船赶往衡州,运送六百楚勇赴鄂;一路飞赴衡州,饬命江忠济率麾下六百楚勇连夜整旆待命,俟省城拨派的官船一到,立即登舟出发由岳州进入湖北,听湖北臬司江忠源调遣。
快马刚刚离开岳州,一名细作便匆匆走进来禀称:被围在汉口的太平军已经突围,正由水路向这里疯赶,一二日就可抵达岳州,人数在两万以上。细作并说,太平军已得到确报,岳州只有四营团练把守,可以一战平之。
细作离去后,曾国藩脑海一片空白。
许久,他才命人把罗泽南传来,缓缓说道:“我收到江岷樵的信。我各路官军已经将留在汉口的一股粤匪合围,请我们湘勇能出一营人马,合力剿之。”
罗泽南一笑道:“岷樵这是欲将他留在湖南的人马调走啊。”
曾国藩道:“我已经咨请巡抚衙门,拨艘大官船赶往衡州,由水路运送忠济入鄂。只是让我想不到的是,我给楚勇的饬命刚刚送走,我们在湖北的细作却传来不好的消息,说长毛已经从汉口突围,这一二日就要抵达岳州!而且人数大于以往,最少在二万之数!”
罗泽南一听这话大惊失色,忙问一句:“涤生,消息可靠吗?我们是不是打发个人潜过去再实地探访一下?”
曾国藩沉思着说道:“探访固然要探访,但我认为,细作的话还是可信的。你想啊,我们把他们的守军全部吃掉,他们岂能善罢甘休?我奇就奇在,长毛怎么知道岳州只有我们湘勇把守呢?”
罗泽南皱眉说道:“听您这么一说,事情果然有些蹊跷。涤生,他们会不会是围魏救赵呢?”
曾国藩眯着眼睛苦苦思索。
罗泽南道:“涤生,向骆抚台求援吧。晚了,怕就来不及了!我们就这么点人马,是守不住岳州的。就算把江忠济的六百楚勇留下也不济事。”
曾国藩道:“罗山哪,长毛主要靠得是水师,而这恰恰是我们的短项。我们不妨分两步走。我这里给巡抚衙门发道公文,具实说明情况,请骆籲门从抚、提两标各拨两个营过来助守;你再派人沿途实地察看一下,长毛这次到底有多少人马?如果真有两万,我们还必须想好退路。”
罗泽南道:“我先把人派走,您也赶紧给省城发文。”
罗泽南话毕匆匆忙忙走了出去。
曾国藩这里也铺纸挥毫,给巡抚衙门写咨文一道,在向骆秉章通报军情的同时,请速派军兵来援。
把咨文秘密送走,曾国藩又沉思默想了许久,便把随行办理札文的一名从五品候补知州杨姓委员传进来,吩咐道:“我刚刚收到巡抚衙门密报,长毛大队人马即将来攻我岳州。骆抚台已饬命提、抚及各县团练,星夜赶往这里围剿此股贼匪。现在鲍军门已经督率各营从省城动身,明日午时就能赶到这里。你马上联络当地绅耆,先在城内寻找几处干爽透气的库房,供鲍军门到后,作存储弹药、粮草用。这件事你要抓紧办理,等大军到后,就来不及了。”
杨委员闻听此言一愣,忙问道:“大人,省城人马尽来这里,长毛若是攻向长沙,可怎么办哪?”
曾国藩一笑道:“你的话,也正是我所担心的。我把实话告诉你,你可不能传出去。巡抚衙门刚刚收到圣谕,我湖北各路官军已经提前把通往湖南的陆路卡住,长毛只能走水路。骆抚台为防长毛攻我长沙,已从临省请调了一万人马,正在城外埋伏,静等长毛入围好聚而歼之。无论此次长毛攻不攻我岳州,他都休想逃脱。你快去料理库房的事吧。”
杨委员疑疑惑惑地退出去后,先到自己的办事房写了封密函,然后才离开衙门,来到临街的一个卖杂货的铺子里,冲着伙计问一声:“东家可在?”
伙计正忙着给买货的人打包装,听到问话,忙抬头来看,见是一名官员走进来,心头登时一跳,以为是来勒索卡要的;再一细看,心头又马上一松,原来却是认识的,便把货物交到买家之手,笑道:“您来得不巧,东家去省城进货了,明儿能赶回来算是快的。小的给您老沏杯茶?”
买家却不去理会什么杨委员,接过货物走了。
乡间人,有时怕官,有时又不怕官。岳阳处在太平军与清军拉锯之冲,对官府中人并不是很害怕。你今儿是县太爷,是典史老爷,说不定明儿就成了太平军的刀下之鬼;你今儿刚贴出告示说岳州已被太平天国接管,打今儿以后岳州的百姓都不准信皇帝,只许信上帝,保不定明儿城头就挂出了几颗血淋淋的人头。细看吧,可能就是昨儿满大街贴告示的神兵天将。情形如此混乱,百姓也就没有怕官员的必要了。
杨委员并没有理会买家的态度,听了伙计的话,愣了愣,随口便道:“本州也无甚事,办公差路过这里进来看看,扰你家老爷一杯茶水。他不在,本州改日再来吧。”
杨委员话毕踱出铺子,伙计一直把他送出门外。
见伙计进了门,杨委员沉思了一下,掉头又往江边走去。
说起这杨委员,倒也有些来历。杨委员名时潮字浪涛,籍隶广西金田,时年四十整岁。一榜出身,捐纳刑部正八品笔帖式。外放湖北,署过一任正七品知县、府学教授,补授从六品州同。不久赏加五品顶戴升署知州。太平军围攻武昌,他跟着湖北巡抚衙门逃奔到湖南长沙。后来,也不知是京里的哪位堂官或是大军机,给张亮基写了几个核桃大的字,竟然就被留在湖南巡抚衙门,以原官候补。曾国藩收复岳州后,见案牍上的事务颇为繁重,便把他一纸公文借调过来办理公文等事,倒也颇为得力。
杨时潮到了江边,见江面上漂着无数的鱼舟,就快步走到刚刚靠岸的一艘鱼船边,大着声问一句:“可曾见着水上漂?”
船上的人望一眼杨时潮,懒懒地答:“刚才还在这里撒网,大概往江心去了。您州父母若出五个大钱,我现在就去替您喊他。”
杨时潮从怀里摸出五个大钱,冲着日光晃了晃说:“你把他喊回来,本州自然赏你。”
船上的汉子一哈腰蹿到岸上,对着杨时潮伸出手说:“把银子给我,我马上划舟子去。”
杨时潮笑一笑,扬起手把大钱举起来,一个一个地抖到船家的手上,说:“我找他有急事。你要误本州的事,本州让衙门里的差官锁你到公堂问话。”
船家并不言语,接过钱便又蹿回船上,舞动双桨,呜呀呜呀地向江心划去。
岸边到处都是木凳木椅,想来是供船家上岸后歇息用的。
杨时潮找了个干净些的木椅坐下来,一边看江中捕鱼景色,一边想心事。想着想着,就有些呆了,以至连身穿短裤一身白肉的水上漂走到近前,他也没有发觉。
水上漂走到杨时潮的跟前,说道:“刺史大人,您老找我?”
杨时潮吓得全身一抖,见是水上漂,才镇定下来,起身说道:“那边没人,我们到那边去说话。”
杨时潮话毕,当先向一僻静处走去。
到了那里,杨时潮四处看了看,见周围无人注意,便从怀里把信掏出,塞到水上漂的手上,小声说:“快把它藏进短裤兜里,让人看见可是要被杀头的。”
水上漂很熟练地把信掖进短裤里,压低声音说:“送给哪里?到处是官军盘查,紧得很。您这封信,我送不出去。”
杨时潮从怀里摸出一两银子递给水上漂说:“你争取天黑以前游过省去,那里有个小码头,你把信交给一个叫浪里滚的船家手里。你这一两银子赚得太容易。”
水上漂接过银子冲着日光瞅了瞅,口里忽然嘟囔道:“我是拿自家的命在养家糊口,您刺史大老爷却每次都这样讲。您老把这好生意还是让别人干吧。我水上漂想过几天安稳的日子。”
杨时潮愣了愣,又从怀里摸出些银子递给水上漂,说:“再加十两。你不干,我当真去成全别人。
水上漂接过银子掂了掂,很不情愿地往短裤里一塞,扭着身子向自家的船走去。
望着水上漂的背影,杨时潮笑一笑,抬腿快步离开江边,匆匆忙忙向街心走去。
因为杨时潮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去完成曾国藩交办的事情。
“这个曾剃头,他杀人可是不眨眼的!”杨时潮小声自语了一句,脚下不由加快了步伐。
在汉口的太平军当真已经突围了吗?他们不仅顺利突围,而且当真向岳州扑来。
但一封辗转递到的密信,却打乱了太平军的进军部署。无奈之下,他们只好全军退进两湖交界的大山里,静等机会。
当罗泽南把太平军突然弃舟登山的情况向曾国藩禀报后,曾国藩笑了笑没有讲其他话,只是暗嘱罗泽南派人密切关注太平军的动向,不可稍涉大意。
罗泽南回营不多一会儿,塔齐布从省城返回。
塔齐布向曾国藩禀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发审局衙门被人砸了!门窗全被打碎,无一幸免;所有房门全被撬开,桌椅和各种木柜全被砸毁。巡抚衙门已着令按院衙门限期查明此案。
最后,塔齐布气愤地说道:“抚台大人向卑职谈论此事时,卑职推断,这肯定是受某位统兵大员指使,由绿营的坏种干的。抚台大人说,凡事不能捕风捉影。卑职从院上下来后,越想越气,便去见鲍军门。哪知提督府的人抵死不放卑职进去。还说,卑职是团练的人,已与绿营不相干。大人,您老应该回省城一趟,同巡抚衙门理论理论。砸毁衙门事关国体,如果抚台不能秉公办理,您老就奏明圣上,给巡抚衙门一个难看!”
曾国藩命人给塔齐布沏碗热茶摆上,这才道:“智亭啊,圣人曰:小不忍则乱大谋。如今我们湘勇陆勇刚练成眉目,水师还没有正式奏请。这时却开始搞窝里斗,传扬出去,你让天下人怎样看本大臣?兵勇相仇本是兵家大忌,我们能让且让,能忍则忍吧。现在湖北尚未全复,我湖南也是遍地贼匪。本大臣听说,长毛已大批涌进江、皖、浙一带,前景如何,尚难预料啊!智亭啊,他今日能砸毁发审局,抚台不认真查办,我们不去管他;等明儿去砸巡抚衙门,我们看抚台怎么办。”
塔齐布苦着脸道:“大人总在顾全大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呀!”
又喝了一会儿茶,塔齐布便离开签押房到大营看操去了。
塔齐布离去不到一个时辰,差官手拿一张普通拜客帖子大步走进签押房施礼禀告说:“禀大人,恩赏七品顶戴署理岳州知县大堂胡大纲求见。”
差官话毕,恭恭敬敬地把拜客帖子放到曾国藩的面前,然后退后一步。
曾国藩一愣,慢慢拿过帖子看了看说:“是新官到任了。请胡明府进来吧。你顺便到城外大营走一趟,告诉罗大人,新官到任了,请他回来交印,办理一下交接。下去吧。”
差官下去不大工夫,红光满面的胡大纲顶戴官服地走进签押房。
胡大纲见到曾国藩之后先行大礼,口称:“下官胡大纲奉藩司衙门札委特来岳州叩见曾大人。”
曾国藩扬了扬手,笑着说道:“胡明府,你起来吧。我已着人去大营请罗大人进城来与你办交接。你先坐下喝碗茶,歇歇脚。你带过来的人也都先到大堂暂且歇息。你与罗大人办完交接后,我今儿就住到营里去。”
胡大纲坐下说道:“大人容禀,下官已将随行的师爷等人安顿到一家客栈住下。等大人与罗大人把住处安顿好以后,下官再让他们搬过来也不为迟。”
这时有差官给曾国藩和胡大纲的面前各摆上一碗新茶。
差官退出去后,胡大纲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起身递给曾国藩道:“这是抚台大人亲自写给大人的书信,着下官亲自面呈大人。”
曾国藩把信接在手里,笑着说一句:“胡明府,你请坐。”
胡大纲道一句:“谢大人抬举。”便一屁股大咧咧坐回原位,很有主人当仁不让的样子。
曾国藩拆开骆秉章的信看起来。骆秉章在信里告诉曾国藩,随着湖北全省的收复,太平军已从湖北全境撤出,岳州已无把守之必要;原驻守岳州的提标一营,明日就将赶过来重新驻防。骆秉章请曾国藩待提标到后就饬命湘勇回返省城。”
曾国藩把信装进封套里,随手放进案头的护书里,便开始与这胡知县拉闲话,不过是问了一下以前怎样,在哪里当差,何时来的湖南。等等。
胡大纲一一作答。
曾国藩犹豫着说道:“胡明府啊,有件事啊,本大臣需要替罗大人向你说明。湘勇刚来岳州时,经过清查,查出无主耕地五千余垧。罗大人见熟地荒芜可惜,便与本大臣商量,以每亩一两银子一年的价格,把地都租种了出去,共得银五万两。这笔银子呢,本大臣已经行文巡抚衙门,充当了湘勇部分饷银。县上到岁尾收取漕粮地丁的时候,你一定要向少府交代清楚,这五千垧地是要免掉的。一会儿罗大人到后,会把帐目和一应票据向你交割清楚。你听清了吗?”
胡大纲苦着脸说道:“大人说的这件事,方伯没有跟下官说起过呀?”
曾国藩说道:“胡明府啊,你不必顾虑。这件事啊,我回到省城后,会向徐方伯讲清楚的。何况,我已提前行文巡抚衙门,巡抚衙门答应过。”
胡大纲不再言语,只管低下头去闷闷地喝茶,脸上很是不快。
罗泽南到后,一边打发人收拾东西,一边与胡大纲办理交割。
曾国藩急调二百名湘勇从县衙往军营搬运箱子,自己则在亲兵营的前呼后拥下,出城赶往大营居住。
到了大营,曾国藩命人把部分粮草和二百只木箱子先装船运到省城,着王錱的一营人马连同一些差官随船同行。
临行前,曾国藩交代王錱,到省城后,只把粮草运进省城,木箱子则不要卸船,直接押运到衡山交刘长佑保管。
大大小小的船只很快消逝在夜幕里。
五日后,原驻防岳州的提标一营手拿鲍起豹的饬件赶了过来。
曾国藩于是饬命湘勇全部人马登舟回省。
“困心恒虑,正是磨练英雄,至汝于战,李申夫尝谓余叹气从不说出,一味忍耐,徐图自强。因引谚曰:‘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此二语,是余生平咬牙立志之诀。”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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