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使手段,横空出世羡煞人。
李都司奉差委,猖狂之极;李臣典遭暗算,转败为胜。
刘松山一声吼,好心办了坏事情。
(正文)青麟字墨卿,图们氏,满洲正白旗人。道光二十一年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编修,迁中允。五迁至内阁学士,督江苏学政。咸丰二年初,擢户部侍郎,督湖北学政,署湖北巡抚。革职帮办湖北军务,再署湖北巡抚。青麟是咸丰眼里不多见的能员之一。
老孙被带走后,青麟着人会同四名师爷,把银票、礼品都放进自家的库房里,然后便拿上布政使开列出的员缺名额及银票、礼品单子,一个人走进签押房,按着银数的多寡,开始放缺。
青麟放缺很有自己的特点,一次只放十人。送他的银数与缺分价码吻合的自无话说,银子送多的也无话说;这边写出名字,由专人报给布政使——布政使见一个,便挂牌放一个缺分——送他的银数和缺分价码有差距的,也有专人报给即将署缺的官员,客客气气地请他到巡抚衙门走一趟。青麟并不出面,委托一名师爷在官厅候着,把需要补足的银数说给那人听,告诉那人,银子前脚补齐,藩台后脚便挂牌。
青麟办理这种事情特别得心应手,非常有条理。
那么,青麟原本非常信任的老孙,倒底是栽在谁手的呢?
说起这话,还当真有一段故事要讲。
老孙原本是京师琉璃厂一带一家古玩店的伙计。也是他心有灵犀,加之肯吃苦、认学,几年下来,便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后来结识了一个既在商又在官的人,那人偏偏就是青麟的旧相识。那人与青麟虽无大交情,青麟做京官时,两个人常在一起喝酒、玩女人,很是投脾气。
青麟当时已经署理鄂抚,只为收了许多古董,常常因弄不清价钱而苦恼,便给旧相识寄信一封,委托帮忙给找个懂古玩的管家。旧相识于是就写了封信交给老孙,让老孙拿着信到湖北巡抚衙门投奔。老孙这才由古玩店伙计而变成了青抚台府里的三管家,一步登上了天。
到武昌不久,老孙便把一家大小从京城接了过来。家小在巡抚衙门附近赁了处宅子住,他则照常住在巡抚衙门,隔三差五才回家住一夜。日子过得蛮逍遥。
老孙摸准门路后,渐渐便阔起来。仗着腰里有些银子撑着,在人前走路不仅把胸挺得老高,还学会了用眼睛乜人。头上捐了顶子后,更把他神气得不行,衙门上下,除了青麟,再无二人能入他的法眼。他因为有宪恩,别人当面只能巴结他,但背后却无有一人服气,常常在青麟面前说他的不是。这主要还是因为他出身太贱的缘故,上不得大台面。
这当中有一人,是个秀才底子,经人介绍,到巡抚衙门帮幕,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帮幕与幕僚是有区别的。像衙门师爷、府里管家,这都属于幕僚;帮着师爷料理些案牍上的事,帮着管家跑个腿学个舌传个话等等,则就是帮幕。
老孙进府不足一年就阔成如此模样,这很是让老秀才眼热。老秀才本非等闲之辈,对古董上的事也知道许多,自忖眼力只在老孙之上不在其下。只因儿女太多,日子过得颇紧,遇见好东西也买不起,处馆又赚不了几两银子,所以才出来替人帮幕。
老秀才几次想毛遂自荐,又因为自己身份太低,根本站不到青麟的面前;有心托哪个师爷帮忙说句话,但又因老孙宪恩太好,无人肯替他传这个话。
老孙越来越张狂,手里的银子也越聚越多;老秀才则越来越眼红,眼看着要急出一场大病。
这时,因累吃败仗,青麟被革除缺分留营效力。圣旨发布的当天,青府便一下子冷清下来。但青麟手里是有兵的,有兵就有饷,只要有饷,青麟就总能想出克扣的办法。如此一来,青麟头上虽无了巡抚缺分,但无论多少,府里每日还是有进项的。不仅原班幕僚一个未走,连帮幕的人,也都照常留了下来。只是苦了老孙,因无人再给青麟送古董,除了每月的薪水外,再无其它进项。但老孙并不走,因为老孙坚信,作为满人的青麟,是肯定能东山再起的。大清国毕竟是满人的天下。
此时的老秀才是和老孙抱有同一想法的,认定青麟还有出头之日。
老秀才时年六十有五,有四男五女九个孩子。儿子都已娶妻另过,五个女儿当中的四个女儿,也已嫁人为妻,家中只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尚未许人。
老秀才的家住在远离长江的乡下,有十几亩薄田,雇有两个伙计,由老妻替他操持家务。太平军由湖南攻入湖北,又从武昌东下,沿江各州县无一完整,但老秀才住的那个村子却未遭兵燹。各路清军将武昌合围后,老秀才眼见收复省城指日可待,便亲自回了一趟家。等他带着女儿再回来时,武昌已被收复,青麟亦再次巡抚湖北,正在汉口会同督标围剿太平军。
老秀才大喜,进汉口的当日,便厚起脸皮托一名师爷为媒,想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青麟做小。青麟先还怀疑老秀才的女儿是个丑八怪,特让师爷传话给老秀才,提出想亲自看一看他的女儿。老秀才当即带着女儿就进了签押房。
青麟一见之下,登时喜得心花怒放、眉开眼笑。青麟万没想到,长得瘦小枯干的老秀才,养的女儿竟然像天仙一般美丽!
青麟色迷心窍,当即应允了这门亲事。回到省城的当日,就连夜着人把喜帖发下去,第二天便大摆酒席,正式纳老秀才的女儿为第二十三房如夫人。
酒宴尚在进行中,青麟却早已急得不行。后来干脆离席而去。先到卧房里摸了丸春药就着酒吞下,然后直扑洞房,把不相干的人轰走,把老秀才的女儿摁到床上就扒衣服。
这一晚,青麟用尽了十八般兵器,只把老秀才的女儿鼓捣得哭爹喊娘,求生太受罪,求死又不能,一夜昏厥了十几次。
老秀才一夜之间成了青麟的老泰山。
老秀才这时手里早已经掌握了老孙发财的窍门。
一日晚饭后,老秀才把老孙的事对青麟一一道出。青麟这才恍然大悟,细细思索,认为老秀才所言不虚。以后便开始对老孙留心起来。
把老孙收监后,青麟把老孙以前负责的事,全部交给老秀才料理。
老秀才于是也发达起来。家里的田产不仅由从前的十几亩增加到近百亩,还推倒老屋,起了一大排新房,同时购置了一些图书。
两个月后一天夜里,首县大堂灯火通明。青麟在亲兵的簇拥下,乘着绿呢大轿,摆着整齐的仪仗,大张旗鼓地来到这里,要亲自审问老孙。
而这一夜的湖南省城发审局签押房里,同样也是灯火通明。
曾国藩会同郭嵩焘、塔齐布、刘蓉、罗泽南等人一起,正在商议移驻衡州和造船建水师的事。
此次游走劝捐,郭嵩焘为湘勇劝回银子三十余万两,刘蓉劝回二十八万两。湘勇的大账上,一下子便增添了近六十余万两银子。
随着这些银子的陆续到账,曾国藩勇气陪增,一面着人秘密准备拔营的事,一面开始频繁在码头出现,向当地吃水饭的人了解有关造船的一些事情。
但彭玉麟却迟迟没有消息。
曾国藩有些焦躁,郭嵩焘、刘蓉、罗泽南等人也很是着急。
这一日,曾国藩看早操归来。远远的,便看到发审局辕门外站着上百名绿营官兵,个个脸上布满不平之色。原本在辕门外站哨的湘勇,此刻都被逼到了大门内。
曾国藩掀起轿帘细看,发现是长沙协的人,统领却是认识的,是长沙协的一名李姓都司。
曾国藩喝令停轿。
萧孚泗飞身下马,跑到轿前。
曾国藩道:“孚泗,你看发审局辕门外,站着的那些协兵,好像来者不善。我们不能不防。你打发匹快马,速去城外大营给王璞山送信,着他速派刘寿卿带人赶过来。”
萧孚泗得令,急忙把一名亲兵叫到身边吩咐道:“你骑上我的马,快去城外大营给王营官送信。协营的人围住了发审局,请他派刘寿卿什长速速回来解围。”
亲兵问:“管带大人,您老说的王营官是哪个?”
萧孚泗牛眼一瞪,大骂道:“混球!除了王璞山大人,哪个还配姓王?——快去!”
亲兵于是骑马离去。
萧孚泗又二次跑到轿前问:“大人,我们还走吗?”
曾国藩眼望着发审局辕门小声说道:“我们想走也晚了,协营的人围上来了。”
萧孚泗一听这话,急忙抬头向发审局方向观看,见李姓都司带着上百名兵丁疯狂地扑了过来。
萧孚泗顺腰里拔出大砍刀,大喝一声:“把家伙全亮出来,保护好大人!”
八十名亲兵一听这话,忽啦一下挡在轿前,全部把肩上的火枪拿下来端平,作出射击的姿势。
萧孚泗对身边的李臣典道:“走,我俩迎过去!看他们想怎的!”
曾国藩在轿里大声道:“孚泗,先要问清缘由,不得鲁莽行事!”
曾国藩话毕,想了想,掀起轿帘走下轿子。
正所谓艺高人胆大,面对着上百名气势汹汹的军兵,尤其是在摸不准情况的前提下,对曾国藩忠心耿耿的萧孚泗,手握单刀,带上李臣典,竟然就义无反顾地迎上前去。
萧孚泗此举,不仅让曾国藩暗捏一把汗,就连协营带队的李都司,也被萧孚泗的凛然气概给镇住。
萧孚泗大喝一声:“都给本哨长站住!再敢往前走一步,本哨长认识你们,手里的单刀却不认识你们!”
闻听此言,李臣典刷地亮了一个雄鹰展翅的架式,口里喊道:“李爷爷今儿手痒,就想杀个人祭刀!想成全俺的,上来几个都行!”
李都司见两个人都红了眼睛,何况在这之前,萧孚泗与李臣典船上救主的事,早就在湖南抚、提二标及协营中传得神乎其神,便忙喝令军兵驻足,一个人大声说道:“我家协台大人正在发审局里等着曾大人,不过是想问他老几句话。我们并无恶意。”
萧孚泗道:“都司大人,本哨长只问您老一句话:协台大人在发审局要与曾大人讲话,你带着他们往这里走什么?舞枪弄棒的,想吓谁?”
李都司道:“曾大人落了轿,我们怕大人不进发审局,另有公干。走向这里,是想请大人进发审局。这并无错处。”
萧孚泗毕竟是个直性子,听了李都司的话,一个人想了想,便对李臣典说道:“这厮说的也在理上,看来是我们鲁莽了。你守在这里,容我把他的话去说与大人,让大人自己定夺。”
李臣典道:“他们要是硬冲,我怕一个人拦不住。”
萧孚泗道:“量他们这几头烂蒜,眼下还不敢造反!照我吩咐的去办,不会错!”
萧孚泗话毕,掉头向回跑去。
李都司一见萧孚泗离开,欺李臣典人单势孤,便大手一挥,恶狠狠地吼出一句:“照协台大人吩咐的去办!请曾大人到协营大帐讲话!——这个傻鸟敢拦路,也把他抓进大营,扒掉他一层皮!——上!”
众兵丁得了这话,登时理直气壮,呼啸着便向前扑来。
李臣典一见事急,当即也顾不得多想,一个鹞子钻天蹦将起来,意欲来拿那李都司。
哪知李臣典的这手功夫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李都司。他见李臣典突然间跃起,便看出了李臣典下一步的招数;李臣典的双脚尚未落地,他已经倏地躺倒,跟手便来了个就地十八滚,旋飞出一腿。李都司那腿到时,李臣典的双脚刚好着地,踢个正着。
李臣典猝不及防,啊呀一声大叫,往后便倒。
李都司眼见自己得手,不给李臣典丝毫空暇,早已站起身来,又使出十分的力气,猛然蹬出一脚。在李都司想来,自己的这一脚蹬出,李臣典定然无力反抗,正好擒拿回营。
但李臣典毕竟在年龄上占有优势,加之经常习练,想轻易拿他亦非易事。
李都司的第二脚虽然照样没有落空,把李臣典蹬出好远,但李臣典并未倒下,晃了三晃,竟然又奋力向起一跳,向前一蹿,在眨眼之间便抢到李都司的背后,对着李都司的头部便是一拳。
李都司情知不好,下意识地把头一歪,李臣典的拳头打空。但李臣典并未就此善罢甘休。拳头没有打到李都司的头上,他便化拳为掌,倏地劈向对方的肩膀。
李都司的身手原本在李臣典之上,是湖南绿营中非常著名的练家子,也是鲍起豹与清德豢养多年的一条护身恶狗,几乎人见人怕。只可惜时年已五十挂零,加之协营腐败,并不经常练操,他自己也就有些懒惰。尤其头上有了些虚名以后,他更极少与人交手,怕栽跟头,毁了自己多年积攒起来的英名。如果在三招之内打对方不倒,他自己先就心慌。此次受清德指使,要把曾国藩请到协营讲话,如果不是欺李臣典人单势孤,他亦决计不肯出手。
李臣典的心思却与他正好相反。
李臣典就想借着他的大名,扬一扬自己的小名。试想,怀揣着这种心思,李臣典有了还手之力后,怎么肯轻易放手呢?
李臣典的这一掌,未敢使足力道,怕弄出人命给自己惹官司。
但这一掌,还是把李都司打的背过气去。
李都司闷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李臣典一脚踩在李都司的背上,冲着协营军兵大叫道:“敢再往前走一步,俺就弄死都司大人!——都给俺退回去!”
当李都司与李臣典交手时,众兵丁向前冲的步伐就已经放缓,有的甚至停下脚步瞅起热闹。李都司被李臣典打倒,众兵丁哪还有向前冲的信心,早哄然一声,回头便跑,口里喊着:“湘勇杀人啦!湘勇杀人啦!——都司李大人被湘勇亲兵杀死啦!”
李臣典吓一跳,急忙弯腰来看自己的手下败将是否当真一命呜呼。
李都司却翻身坐起,泪流满面道:“你个狗日的!毁了俺半世英名啊!俺做鬼都不放过你!”
萧孚泗这时跑过来说道:“你个糊涂都司,你快起来去见我家曾大人。你连俺徒弟都打不过,放赖怎的?”
萧孚泗对着李都司的屁股踢上一脚,骂道:“狗日的,你仗着谁的势,敢对俺湘勇无礼!你长沙协兵是经制之师,俺湘勇就不是国家招募的?我告诉你,若不是我家曾大人大人有大量,拦着我们,我萧孚泗早放起一把大火,把你们狗日的协营烧个稀烂!”
李都司只管哭天抹泪,并不起来。
李臣典气极,弯腰一把将他抓起来,边走边道:“俺家曾大人堂堂侍郎,什么人没审过?什么世面没见过?就你这狗日的,还想反天?”
李都司大叫道:“李某乃堂堂四品都司,却不是你们这些团练侮辱的!你快放手!”
李臣典道:“你是俺的手下败将,不让你爬着去见大人便就是抬举你!”
萧孚泗一巴掌抽到李都司的脸上,大骂道:“狗日的,你以后少在湘勇的面前装什么都司!弄死你这样的人,比弄死一条赖皮狗,费不了多大的力气!”
说着话,已走到离曾国藩的轿子不远。
李臣典把李都司往地下一丢道:“狗日的,你给爷爬着去见曾大人!”
李臣典一见李都司不动,便几步走到一名亲兵的面前,一把夺过马鞭,道:“他不爬,我就把他的屁股打开花!”
曾国藩大喝一声:“放肆!退下!”
李臣典吓得急忙退到一边。
曾国藩迈步来到李都司的脚前,弯腰用手象征性地示意了一下,说道:“老弟请起。湘勇无知,让老弟受苦了。”
曾国藩冲萧孚泗一瞪眼道:“还不把都司大人扶起来!”
萧孚泗弯腰来扶李都司。
哪知这李都司偏偏误会了曾国藩,以为曾国藩不敢得罪他,竟然大叫道:“李某是奉宪委来发审局公干,不是来办私事!却平白受这一场毒打!不讨还个公道,李某就不起来!李某虽是武职,却也是堂堂朝廷命官!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王法何在?——曾大人,您老今儿必须把话说清楚!”
曾国藩万没想到,协营一介小小的四品都司,竟然敢和他讨价还价,不由登时气得浑身乱抖起来。他手指李都司,半天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说的好!说的好!本大臣今儿一定给你个公道!”
曾国藩镇定了一下情绪,对萧孚泗说道:“把他给本大臣带进发审局去!本大臣今儿就是要看看,他一名小小的都司,能翻起多大的浪!”
李都司一愣,不容他多想,曾国藩已抬腿坐进轿子,喝一声:“起轿!回发审局!”
李臣典一见曾国藩坐进轿子,急忙抢前一步来到李都司的跟前,猛地伸出手来,把李都司腰里的短洋枪和佩刀拿下,然后对准他的腰间就是一脚,口里跟着骂道:“滚起来跟爷走!否则爷卸掉你的大膀子!”
李都司被李臣典踢翻在地。
两名亲兵扑过来,一左一右把他架起,跟在曾国藩轿子的后面,强拖硬拉地往发审局走。
正在这时,从曾国藩身后很远的地方,突然响起雷鸣般的一声嘶吼:“把曾大人给我留下!有胆敢抗命者,统统斩杀!决无赦免!”
曾国藩轿后的声音刚落,被两名亲兵架着走的李都司猛然间一晃膀子,口里跟着神气地大叫道:“李某的救星到了!——协台大人,快来救卑职!”
李都司的话未及说完,一人打马便旋风也似狂奔到此。不是别人,正是刘松山。刘松山的身后,跟着五十匹骑勇、一百名步勇,想来是王錱加派的。
李都司一见来者是刘松山,并不是他的大救星,便忙趁亲兵发愣的工夫,挣脱亲兵,纵身向旁边一跳,然后迈开双腿,箭一般地向远处跑去。其形如脱兔,其速赛狡狐。
亲兵一边追赶一边冲刘松山大叫道:“您老这一嗓子,让这个狗日的跑了!他是曾大人要带回衙门审问的人啊!”
刘松山一听这话,当即意识到适才自己的一嗓子,不仅没有起好作用,还帮了倒忙。他也顾不得去向曾国藩请安赔罪,掉转马头,两脚一磕,那马便扬开四蹄,忽地蹿了出去。
李都司虽有功夫在身,怎奈爹娘只给他安了两条腿:刘松山胯下战马虽听不懂人语,因训练有素,知道主人要赶上前面飞跑的人,便使出全身力气飞奔。
李都司为什么一见刘松山便跑呢?
原来,太平军林玄所部攻打长沙时,刘松山随湘勇大队出战,李都司随清德出战。刘松山的胞兄被太平军打死后,为给胞兄报仇,刘松山施展全身解数,一气打杀了二十五名太平军,直看得李都司眼花缭乱。
就是此役,让李都司记住了湘勇什长刘松山。李都司认定,这刘松山是个练家子、狠家子,并时时告诫自己,轻易不要招惹他。
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
只可惜李都司的腿再快也快不过马腿,眨眼之间,马便跑到他的前面。
但刘松山并不拿他,而是拨转马头绕着他兜了几个圈子,趁他眼花缭乱的时候,在马上便飞起一脚,正踢中他的右眼。
李都司扑嗵栽倒,右眼冒出眶外,血流如注,登时昏迷。
赶上来的两名亲兵,也不管死活,架起李都司就走。
刘松山打马跑向曾国藩,到了轿前,翻身下马,对着轿里的曾国藩施礼请安。
曾国藩说道:“寿卿啊,你同我一起回发审局,守住辕门,没有我的话,不准放一人进去。”
刘松山问:“大人,如果我们湘勇的人来见您老,让不让进?”
萧孚泗道:“寿卿,您这句话不该问。我们湘勇的人,大人咋能不见呢?”
曾国藩微微颔首,喝令轿子继续前行。
到了发审局辕门落轿,曾国藩先委员带着李都司去医局包扎伤口,又问站哨的亲兵:“清协台来了多久了?”
亲兵一脸茫然地答:“禀大人,除了协营李大人,我们没有看见清协台呀?”
曾国藩边往门内走边气愤地骂道:“一介四品都司都敢公然撒谎,可以想象,长沙协从上到下,胆子该有多大!若不着意整饬,如何得了啊!”
话毕,曾国藩对身边的人吩咐道:“传话下去,李都司包扎完毕,立即来签押房见我!”
进了签押房,衙门里的所有办事差官都来请安、禀事,有亲兵急忙摆茶上来。
这时又有人来向曾国藩禀报:“大人,据医局说,李都司的右眼大概保不住了。医局请大人示下,是不是把他的右眼剜除?”
曾国藩先是自语了一句:“这个寿卿,下手也太重了些。”随后才道:“给他包扎一下,右眼就不要剜掉了。让萧哨长亲自把他带进签押房,我有话问他。去吧。”
这时一名差官说道:“大人,让萧哨长把他捆上吧。进了签押房,他要发起疯来,我们弄不住他呀!”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也好。想不到我堂堂湖南发审局,土匪闻之无不色变,竟然被绿营的人欺负成这样!衡州方面有没有公函过来?”
曾国藩话音刚落,张委员手拿一封函件急匆匆走进来施礼禀道:“大人,这是衡州刚刚送到的急件。”
张委员双手把公函放到曾国藩的面前。
曾国藩问:“我让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到底是我湘勇哪个营的人干的?”
张委员摇头道:“下官带着许老丈整整在湘勇各营走了三天,并未见着糟蹋他闺女的人。下官于是怀疑,糟蹋许老丈闺女这件事,是有人特意给湘勇栽赃。”
曾国藩点了一下头,忽然把张委员招到近前小声道:“你马上安排个人去把许家老丈请过来,越快越好。我忽然想起几句话要问他。你快去办吧。”
原来,曾国藩收到许老丈状子的第二天,就亲自在发审局公堂之上审问了此案。
越审,曾国藩越觉着案子蹊跷。
据许老丈讲,当时已是夜半,一名军官模样的人,带了四名亲兵来敲他家的门,口口声声巡哨归来,要行个方便,求碗水解渴。
许老丈隔着门板问他们是什么人,回答是他的邻居在湘勇大营值更的人。
许老丈于是不再犹豫,开门把他们迎进来,又端了碗水请他们喝。
事有凑巧,这时,他的闺女正巧到屋外解溲,由自己的老娘陪着。
那军官一见之下,就动起了歪心思,喝了水也不走,只管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歪缠。后来,那军官就突然翻转了面皮,让手下的亲兵把许老丈老两口轰赶到锅屋里,一个人把许老丈的闺女糟蹋了。
许老丈两口子在锅屋给亲兵下跪、磕头,竟毫无用处。
临行,军官和亲兵向许老丈言称,不许他们告状,如若不然,就禀告曾大人,说他们通匪,把他们一家三口都抓进大狱里去。
许老丈是个认死理的人,你越不让他怎样,他偏越怎样。
曾国藩在堂上听了许老丈的申述后,内心一共生出三点疑惑:第一个疑惑,湘勇在大营只留差官不留勇丁;差官夜里值事是轮换制,更无亲兵相随,亦不准踏出辕门半步;湘勇大营当夜并未有巡哨的军官。
尽管如此,曾国藩为了切实查清案情,抓到败坏军纪的痞勇,还百姓一个公道,还是密令张委员带着许老丈到各营去指认元凶。
张委员回禀的结果,应该在曾国藩的意料之中。
这时,一名亲兵走进来禀称:“禀大人,萧哨长已将协标李都司捆好带了过来。萧哨长请您老示下:是带进大堂,还是直接带进签押房?”
曾国藩小声问一句:“他的眼睛怎么样了?”
亲兵答:“禀大人,他的眼睛包着呢。刚带来时疼得直叫唤,让萧哨长狠踢了两脚,才不发疯。现在老实多了。”
曾国藩道:“把他带进大堂,传文案到堂录口供。站堂的人就不要了。去吧。”
亲兵走出去后,曾国藩又喝了两口茶,这才会同几名相关委员等一起,走进公堂。
李都司头上缠绕着白药布,只露出一只眼睛,已没了先前的嚣张,两手反绑着,低头坐在堂前的一张木椅上,一只眼睛来回转着想主意。萧孚泗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站在旁边,虎视眈眈地看着他,时不时地瞪他两眼。
文案老夫子坐在堂上偏左的位置,面前摆着笔墨纸砚和一碗茶水,时不时地端起碗来喝上一口。
曾国藩会同几名差官走进来。
堂上堂下的人都起身见礼,只有李都司坐着没动。
曾国藩坐下,用手示意众人落座。
曾国藩静静地问道:“李都司啊,你对萧哨长说,清协台在发审局要同本大臣讲话。可清协台并未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啊?”
李都司欲站起身来回话。
曾国藩忙道:“你不用起身,可以坐着回话。”
李都司于是坐下,答:“大人这话,该去问协台大人。协台怎么吩咐,卑职就怎么做、怎么说。卑职是协营的人,不是团练。”
曾国藩一笑道:“说的好!协营的人,只能听清协台的吩咐。抚台的话,团练大臣的话,都可以不听。对不对呀?”
李都司把脸扭向一边,甚是不屑。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你要讲实话。清协台着你带着人到发审局,到底要干什么?是想请本大臣去说话,还是有别的什么企图?”
李都司同样冷笑一声答道:“大人听不懂卑职的话吗?要知端底,大人到协营大帐一问不就知道了?”
曾国藩笑道:“看样子,本大臣是从你的口中,问不出实话了。好,本大臣就坐在这里,等着清协台来找我讲话!本大臣倒要看看,他清德要同我讲什么话!”
曾国藩话毕高喊一声:“来人,给本大臣沏碗新茶过来。”
不一刻,亲兵把热茶端上。
萧孚泗这时道:“狗日的,你牙咬得还挺紧!把萧某惹急,小心你的左眼!把你变成瞽人,让你狗日的分不清黑天白日!”
李都司眼望别处理也不理。
曾国藩开始慢慢地喝茶,直喝到接近中午,也未等来清德。
这时张委员走进来施礼禀道:“禀大人,许老丈来了。”
曾国藩没有言语,起身走了出去。
张委员愣了愣,不明就里,也急忙跟将出去。
到了门外,曾国藩悄悄地对张委员说道:“你把老人家带到堂上来,让他好好看一看,糟蹋他闺女的人,是不是李都司。你一定要向他交代清楚,不管是不是,都不要在堂上喊叫,下堂后向你禀告。你再到堂前禀告于我。对协营的人,我们不能莽撞。去吧。”
曾国藩吩咐完毕,转身走进大堂之上,又开始喝起茶来。
李都司乜斜了曾国藩一眼,用鼻子轻轻哼上一声,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仿佛在叫板:“你能把我怎么样?”
张委员带着许老丈很快走进来。
许老丈走到李都司的面前,突然蹲下身子,对着李都司上上下下地打量起来。
李都司气愤地把脸扭向旁边,口里骂道:“老猪狗,你是哪里来的?你看爷爷怎的?”
许老丈一愣,忙道:“你这位军爷,你再骂一句让俺听听?你对你的爹娘也是这样讲话吗?”
李都司大怒道:“若换往日,爷爷敢扒你个老猪狗的皮!滚开!”
许老丈口里说一句:“老天爷有眼!可算找着你个畜生了!”
话毕,许老丈站起身来,咬牙切齿地走出去。
张委员慌忙跟了出去。
张委员再次走进公堂时,便递给曾国藩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糟蹋许家闺女的人就是李都司。许老丈请大人做主替他闺女申冤。”
曾国藩把纸条放到一边,手指李都司对萧孚泗说道:“把他的顶戴摘了,官服扒了!”
李都司两膀一晃道:“卑职无罪!”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两眼一眯,断然喝道:“你这个绿营的败类!人间的畜生!本大臣念你被寿卿误伤,一直优待于你。你却不知好歹,一味装大逞能!还说什么,只听协台的话。本大臣这回让你协台的话也听不得了,只能去听阎王的话!”
萧孚泗已将李都司放翻在地,用脚踩着在扒他的衣服。
李都司拼命挣扎,只因双手被绑,徒自费力,口里不知天高地乱骂。
曾国藩笑着说道:“你这畜生!你只要如实交代,你从军以来的种种恶行,本大臣可以饶你条狗命!你若抵赖不招供,本大臣明儿午时三刻,就请王命送你归西。本大臣说到做到!你好好斟酌一下。”
李都司挺起脖筋大叫道:“曾大人,您不要污溅卑职。您仅是湖南团练大臣,拿土匪捕强盗才是您的职分。绿营武官,岂是您老想杀就杀的?就算抚台想参革武员,也要有真凭实据。卑职就算把头伸给您老,您老敢动手吗?还说什么请王命!真亏您老说得出口!”
曾国藩大喝一声:“放肆!你说的不错,缉匪拿盗的确是本大臣的职分。但你别忘了,本大臣来到省城的第一天,就奉有严访劣员、从重究办的朝廷密旨。你这个畜生,从军以来,劣迹昭著,罪恶滔天!不要说杀你一次,就算杀你十次、百次,都不屈你!你给本大臣跪下!”
萧孚泗把李都司拎起来,狠命丢到堂下,又抓起来踢上一脚,口里喝一声:“跪下听大人讲话!”
李都司见曾国藩动起真怒,当即感到头顶嗡地一声响,心里暗叫一声:“吾命休矣!”两腿登时一软,扑嗵跪倒在地。
曾国藩端起茶碗喝了口茶,冷笑一声说道:“你这畜生,到底招还是不招?”
李都司抬头说道:“曾大人,您老到底要让卑职招什么?卑职究竟犯了什么法?惹得您老如此大动肝火?”
曾国藩道:“畜生,你死到临头还嘴硬!——来人!”
两名亲兵应声走进来施礼道:“大人有事但请吩咐。”
曾国藩眯起三角眼道:“大刑伺候!”
两名亲兵急忙从墙边抬过老虎凳,放到李都司的身后。
李都司大叫:“卑职无罪!”
曾国藩对亲兵道:“传许老丈上堂!”
一名亲兵答应一声,大步走出去,很快领着许老丈走进来。
许老丈进得门来,当堂跪倒,一边对着曾国藩磕头,一边哭诉道:“就是这个军爷,生生糟蹋了小女。请青天大老爷给小民做主!替小女申冤!”
曾国藩问:“老人家,你能认准这个人,就是那晚糟蹋你闺女的人吗?人命关天,儿戏不得,他可是我长沙协营都司。你务要看仔细。”
许老丈道:“这个畜生不要说瞎一只眼,就是两只眼睛全瞎,小老儿也认得出他!他一见小老儿就骂老猪狗,那晚也是这样地乱骂!”
李都司大叫道:“你放屁!骂人老猪狗的又不是我一个。你不能仅凭这句话就冤屈好人!李某又不是没见过女人,如何要糟蹋你的闺女?你倒会抬举自己的烂女儿!”
曾国藩道:“老人家,仅凭这句话,并不能确定,那晚对你闺女无礼的人便是他。”
许老丈道:“他脖子上的那道刀疤是何时有的?如果以前没有,是今儿才有的,小老儿甘愿承认是冤枉了他,是认错了人!大人不妨问问他。”
曾国藩不动声色地对萧孚泗说道:“孚泗,你替本大臣验看一番。”
萧孚泗就一步跨过来,伸出双手把李都司的脖子向下一按。
李都司却把头猛地向后一仰,很准确地击向萧孚泗的胸口。
萧孚泗没有防着他这一手,登时“啊呀“一声惨叫,眼望着向后倒去。
李都司见一招得手,马上跳将起来。但他并不向门外逃跑,而是忽地向前一蹿,一头向曾国藩撞去。
“养兵为民也,备荒亦为民也,塞捐以清仕途,尤爱民之大者也。一分一毫,天子无所私利于其间,岂非三代公心,贤于后世搜括之术万万者哉?”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奏稿.议汰兵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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