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人猛虎当真肯伏法?长沙百姓无人相信。
(正文)一见李都司欲行凶,堂上堂下立即响起一片声地惊呼声。
李都司显然已经知道自己求生无望,便横下一条心来,要与曾国藩同归于尽。依他的想法,就算不能得逞,也要为自己拼出一条活路来。
曾国藩本是一介书生,何曾见过这种场面?李都司饿虎一般地向前一扑,他登时呆了。
坐在旁边的文案老夫子眼见情形危急,也顾不得多想,用手把面前的桌案下意识地往前猛地一推,正撞在李都司的腰上。老夫子身子本不强壮,加之长年伏案,缺少锻炼,更是瘦弱不堪,但手上的力道还是有的。他这一推,看似作用不大,尤其对习武的来讲,更显微乎其微,但却给原本站在李都司身边的两名亲兵创造了机会。亲兵一见李都司动作稍有缓慢,当即向前一扑;一亲兵抓住了他的一条腿,另一亲兵则拦腰把他抱个正着。
好个李都司,腿被拉住,腰被抱住,但他并不慌乱,竟猛地一蹲,两膀一抖,先把抱他腰的亲兵甩开,捆他的绳索也抖落地下——又反手一掌,倏地劈向抱他腿的亲兵。看那掌的力量,如果他一掌得手,亲兵定死无疑。
萧孚泗此时尚在昏迷状态中,堂下的其他几名委员也都是文员,根本插不上手。
一屋的人正不知所措间,但见许老丈,突然弯下腰去,猛吸一口气,双手猛地抱起沉重的老虎凳,毫不迟疑地对着李都司的双腿便是一抡。
李都司不防有此一招。刑具到处,但觉大腿一麻,接着就是咔嚓一声响动。
文案老夫子一见有机可凑,抓起石砚台顺手便向李都司的脸上砸去,不偏不倚,正中李都司的左眼。老夫子的这一手,在外人看来,几乎和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不相上下。李都司上下负痛,用手下意识地来护眼睛;背后的许老丈又是猛力一击,登时把他打翻在地。
这时,门外又有四名亲兵跑进来。大家七手八脚摁住满身血污的李都司,重又用绳索捆住,又有人忙着把萧孚泗扶起,委员们则忙着推桌案、捡砚台。
曾国藩许久才缓过神来,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快把萧哨长送进医局去救治。”
两名亲兵得令,扶着萧孚泗走了出去。
曾国藩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你这个畜生,竟敢加害一省团练大臣,何其歹毒也,罪无可赦!给本大臣大刑伺候!我倒要看看,是他的嘴硬,还是发审局的大刑硬!”
亲兵把老虎凳给李都司伺候上。
文案老夫子这时对曾国藩小声说道:“大人,已到午饭时间。着人先把他押进大牢里,等午后再审也不为迟。”
曾国藩想了想道:“也好。”
曾国藩对亲兵说道:“把这个畜生先行关进大牢!午后听候发落!”
曾国藩起身又对几名委员吩咐道:“把他关进大牢,几位都去用饭吧。”又对许老丈道:“老人家,您今天受累了。您同案上一起去用饭吧。午后,发审局一定还令爱个公道。”
许老丈一听这话,扑嗵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说道:“别人都说您老杀人如麻,小老儿今儿才知道,您老杀的都是该杀的人哪!曾大人,您老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啊!”
曾国藩向委员们示意了一下,一名委员急忙来扶许老丈。曾国藩抽身走出公堂。
进了签押房,曾国藩着人把守在辕门外的刘松山请过来,说道:“寿卿啊,孚泗怎么样了?他遭了李都司的暗算,伤的可不轻啊。适才公堂上发生的事,你都听说了吧?”
刘松山答道:“大人容禀,以卑职想来,那李都司自知罪孽深重,无非是要最后一拼罢了。孚泗原本就非他的对手,遭他算计,也在情理之中。我看了他的伤势,并无大碍。大人,您老让这个李都司缠了一上午,早该饿了。您老去用饭吧。”
曾国藩叹口气说道:“寿卿啊,最近几日,经发审局审理的几个案子,都无确凿口供,弄得我身心很是疲惫。李都司这个人,又与其他几名案犯有所不同。他是协营的人,也是鲍起豹和清德豢养多年的咬人狗。就算他不曾糟蹋过许家闺女,仅凭他对团练大臣欲行不轨这一点,也够斩刑。但他抵死不肯招供,这却又让人头痛。”
刘松山一笑道:“大人且休烦恼。想让李都司招供,这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大人先请去用饭,饭后,卑职保他乖乖地招供就是了。”
曾国藩一愣,狐疑地看了刘松山一眼,边起身边道:“走吧,随我一起到饭堂用饭。饭后,我要见识一下你的手段。你刘寿卿当真能让他招供,我晚上额外让伙房赏你一斤‘女儿红’。”
刘松山一听这话,马上高兴地说道:“卑职性直,可把大人的话当真了。大人可不许打赖啊。”
曾国藩一笑答:“军中焉有戏言?”
一瞬用完午饭。
曾国藩坐在签押房里一个人喝茶,刘松山带着张委员、许老丈和一名文案老夫子,到狱中去找李都司录口供。依着曾国藩,把李都司提到大堂审问。但刘松山认为杀鸡不用牛刀,他只需到狱中走上一趟,保证让李都司招供。刘松山好酒,一坛“女儿红”对他的诱惑太大了。
刘松山临行,曾国藩一再告诫,未请到王命旗牌,不可结果李都司的性命。曾国藩又特别交代给张委员,关键时刻,一定要劝住刘松山,以防出现意外。
依曾国藩推测,刘松山与李都司之间应该是有过节的,否则,刘松山不会一脚把他的右眼踢瞎。一脚把人的右眼踢瞎,其仇恨程度可想而知。
刘松山走后不久,萧孚泗便走进签押房,来给曾国藩请安。
见萧孚泗并无大碍,曾国藩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萧孚泗出去后,曾国藩这才拿过衡州的公函,拆封阅看,果然是彭玉麟的。
彭玉麟在信中向曾国藩禀告,一连几日,在团练大臣刘长佑、知府赵大年的陪同下,对衡州各州县进行了详细的考察,决定把陆勇营地设在衡山以北三十里的一座山下,船厂则建在衡山以南五十里靠江的一处丘滩上。造船匠役等人正在陆续招募,估计一月后能大体就绪。彭玉麟在信后,特意附了两张自己绘制的草图:一张是湘勇陆勇营房,一张则是所建船厂位置图。
眼望着这封信,曾国藩不由在心里感叹一句:雪琴办事,果然缜密呀。
把信刚刚收起来,刘松山同着张委员、文案老夫子便走了进来。
看刘松山喜不自禁的样子,曾国藩笑着问一句:“寿卿,看你的神情,莫非那李都司招供了?你们坐下讲话。”
刘松山大咧咧地坐下,张委员和老夫子却没敢坐。
张委员抢先一步答道:“禀大人,下官是服了,对付李都司这样的弁痞,刘什长当真有他自己的一套办法呀。”
文案老夫子把口供双手放到曾国藩面前说:“这是李都司的呈堂证供,他本人已画了押印。请大人过目。”
曾国藩问:“糟蹋许家闺女的是不是他?除了许家闺女,他还害过谁?”
张委员答:“说起来真是没人相信,他家中现在有一个安人、七个侧室,其中有六个侧室是他霸占到手的。看哪家闺女有几分姿色,他就带了人去,先把人给糟蹋了,然后再出几吊钱把人给买过来,就成他的了。”
刘松山这时起身道:“平日还真看不出,这狗日的手里还有两条人命。”
曾国藩打断刘松山的话,问:“这些事一会儿我看他口供。他说没说,这次带人来发审局,到底想干什么?是清德派他来的,还是他自己的主意?”
文案老夫子答:“禀大人,据他讲,是清协台派他来的。清协台也不知道从哪里得知,大人给朝廷上了一个参他的折子,便生了气,想让姓李的把大人给绑到协营大帐去。哪知却失了手!”
曾国藩一愣:“这不可能吧?清德不过一介二品副将,他就算长有天胆,也不可能敢绑架一省的团练大臣哪!除非他疯了!”
刘松山这时道:“大人,姓李的话您也不能不信。卑职认识绿营的人。绿营人的胆子,大着呢!有时候,天都敢去捅啊。”
曾国藩正要讲话,一名亲兵慌慌张张地闯进来向曾国藩禀称:“大人,不好了!绿营来人把辕门给围上了!正在辕门外厮闹,口口声声要问大人几句话!”
闻听此言,曾国藩脸色为之一变。
刘松山起身急问一句:“是清德的协营吗?”
亲兵答:“回什长大人话,我们没看到清协台,是一名游击大人带队,样子倒还和蔼。说是奉协台之命,来此公干。”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吩咐亲兵道:“把带队的游击一个人请进来,其他人无命不许进来。去吧。”
亲兵下去后,曾国藩又对张委员与老夫子道:“你们两个先下去,与许老丈对一下口供。告诉老人家,本大臣会依法办事,请他回去等候结果吧。”
二人急忙走出去。老夫子旋又回来,拿走了桌上李都司的口供。
曾国藩着人给自己和刘松山各沏了一碗新茶。
曾国藩对刘松山说道:“若不是有人把我上的参折泄露了出去,这场风波不会出现。湘勇移师衡州后,我身边的人需要好好整顿一下。寿卿,带队的游击进来后,你先不要讲话。说不定,清德一会儿能亲自过来。”
刘松山答:“您老请放心。不管是谁来见大人,他只要依礼制行事,卑职自然按礼制待他。他若敢在您老面前耍蛮横、不讲道理,卑职就算豁出这条命不要,也要和他拼上一拼!”
曾国藩小声说道:“寿卿啊,你要记住我的话:我们移师衡州前,凡事能忍则忍。不可因小失大,更不能不顾大局。兵勇不和,非国家之福啊!”
刘松山说道:“大人说的是。大人适才告诫卑职的话,卑职都记住了。”
协标车游击大步流星地走进签押房,一见端坐案头的曾国藩,慌忙施行大礼,口称:“恩赏三品顶戴署理长沙协游击卑职车胄拜见团练曾大人。”
曾国藩看车胄衣冠整齐,甚是谦卑,只得起身相扶道:“车老弟不须如此,快快请起!”
车胄又对着刘松山拱了拱手,口里道一句:“这位老弟请了。”
刘松山慌忙跳起来施礼道:“湘勇王营官帐下什长卑职刘松山给游击大人请安。”
刘松山话毕一揖到地。刘松山位虽卑,但因进省日久,各种礼节还是懂的。
车胄扶起刘松山道:“老弟快快请起。老弟威名赫赫,是湘勇数得着的猛将之一。以后见面,万不可再行大礼。”
车胄的几句话,把刘松山说的极其受用。
落座后,有亲兵摆茶上来,车胄这才说道:“大人容禀,卑职此来,是奉我家协台之命,特来请李都司回营。都司离营已半日之多,是必须要回营缴令的。”
曾国藩抚须说道:“本大臣现在也不清楚,清协台着李都司到发审局,究竟要办理何种差事?老弟可知详情?”
车胄道:“大人容禀,我家协台大人遣都司来局,到底为着何事,究竟要办何差,协台并未向卑职交代。”
曾国藩不动声色地问一句:“本大臣想问老弟一句:清协台现在在营里干什么?有事,他怎么不亲自来发审局?听都司讲,清协台是要请本大臣到营里问话?本大臣至今弄不明白,他不把我这个团练大臣,放在眼里也就罢了,本大臣何时成了他的属官?我大清的体制是这样的吗?他竟然要请本大臣到营问话!他莫非疯了不成?”
车胄道:“大人息怒,大人容禀。我家协台一早便奉抚台和军门差遣,乘船到沿江巡察防务,现在并不在营里。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一愣:“老弟是说,李都司来发审局起衅,清协台并不知道?”
车胄答:“禀大人,都司来发审局这件事,我家协台是知道的。协台那时尚在营里与卑职谈话。卑职眼见的是,协台得了一个密信,说大人向朝廷拜了个折子,参了他老一本。协台当时甚是不快,便把都司叫到身边,吩咐他,来发审局请大人到营一趟,想和大人好好谈谈。这件事,卑职知道协台有些不合礼制,但在协营,协台说什么便是什么,无人敢胡乱插话。卑职虽位在游击,但也惹他老不起。大人知道,卑职现在的署缺,原本是塔大人的。塔大人因参练团营的事,协台才札委卑职临时署理。卑职这碗饭,明着是朝廷赏的,实际却是协台赏的。卑职有卑职的苦衷,想大人能够体谅。”
曾国藩知道这车胄是在往外摘自己,不由笑道:“老弟说了这么多,但本大臣想知道的事,老弟却一句也没有说。”
车胄答:“回大人话,李都司带着的人跑回营后,说都司被您老的亲兵打伤了。协台一听这话,一面派人去向骆抚台和鲍军门送信,一面就点起二百人,要来发审局同您老理论一番。大人知道,李都司非比寻常都司,他与协台是磕过头的。但凡都司喜欢的女人,都要送给协台玩上几天。两个人好的,竟比亲兄弟还亲。”
曾国藩笑问一句:“清德怎么没来呢?本大臣可是等了他小半天哪!”
车胄答道:“大人容禀,协台正要上马时,突然收到了巡抚衙门和提督联衔的一道札饬,说是刚收到张制军饬文,长毛在江西肆虐,我湖南沿江接壤处至关重要。总督衙门饬命巡抚衙门加强防务,不可疏忽。骆抚台于是命协台即刻起程,对辖下各区防务重新布置。若有耽延,严参不贷。协台无法,临上船前,只好吩咐卑职,若都司午后尚未回营,便命我点起二百人,来发审局向大人要人,必须把都司请回。大人,卑职前来,能否如协台所愿,把都司请回大营呢?卑职望大人能明示,卑职回去也好交差。”
曾国藩一字一顿说道:“老弟,你知道李都司所犯何罪吗?”
车胄摇头答:“大人容禀,都司是协台最信任的人。都司的事,只有协台一人知道,协营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大人,都司到底犯了何罪?把您老气成这样?”
曾国藩道:“老弟莫急,我把案上老夫子传来,你看一下都司自己的口供,就什么都知道了。”
车胄一惊,不由问一句:“都司还有口供?”
曾国藩没有搭话,而是高喊一声:“来人!”
一名亲兵走进来施礼禀称:“大人有话但请吩咐。”
曾国藩道:“传文案大人过来,把都司的口供拿过来给游击大人阅看。”
亲兵答应一声走出去。
车胄这时说道:“大人,卑职想问大人一句话。听协台说,大人密参了他老一本,这是不是真的呢?”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老弟真是糊涂。清协台好好的,又没犯法,本大臣平白无故,为什么要参他呢?何况,本大臣受命帮办团练以来,并不清楚协营内部的情形。就算想参他,也得有个理由不是?——这分明是有人在挑唆协营与湘勇之间不睦啊!清德听风便是雨,他糊涂啊!”
听了曾国藩的一番解释,车胄点头说道:“卑职也觉着事情蹊跷。无怨无仇的,大人怎么可能给朝廷妄上参折呢?显然,协台是上了一些人的当了。”
文案老夫子这时手托口供簿子走进来,对曾国藩施了一礼,又对着车胄和刘松山点了点头,把簿子摊开,放到曾国藩的眼前。
老夫子退后一步说:“大人如无其他吩咐,下官先行告退。”
曾国藩随口说一句:“你下去吧。”
老夫子后退出门。
老夫子是个八品的前程,写的一手好字,在巡抚衙门候补多年,现在发审局专门负责案牍上的事。
曾国藩把口供簿子推给车胄,口里说道:“请老弟过目,看看协台身边的人都干了些什么!”
车胄捧起簿子便看起来。
张委员这时手拿一封文书走进来禀道:“大人,下官刚刚收到一个湘阴的急件。”
张委员把文书双手呈给曾国藩。
曾国藩接过文书放下,忽然笑道:“听车游击讲,清协台遣李都司来发审局起衅,是因为协台听说,本大臣暗中参了他一本。这不是笑话吗?”
张委员一愣说道:“协台怎么连这种没来由的话都听?协台一直兢兢业业,防务也都井井有条,又不曾干什么违法的事,大人为什么要参他?说这话的人,可见是别有用心。”
曾国藩笑道:“说这种话的人,分明是在加重兵勇之间的隔阂,挑唆我与清协台之间的关系,下手何其毒也。”
曾国藩话毕,轻轻扬了扬手。
张委员只得不尴不尬地施礼退出。
车胄这时抬起头来,说道:“照这份口供看来,李都司要想保全前程,大概是不可能了。大人,您老想怎么发落于他?”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说道:“这件事,需本大臣与骆抚台会商后,方能定夺。李都司作恶多端,扰民极甚。若不严加惩治,百姓怕不肯答应。老弟以为呢?”
车胄起身说道:“看样子,都司今儿是回不了军营了。卑职先行告退。”
曾国藩点头说道:“老弟回营,要和各营解释一下。本大臣非是有意为难协营,实在是都司民愤太大,不得不惩办。还有协台那里,也需老弟替本大臣申明。我与清协台无怨无仇,亦不可能参他。”
车胄道:“卑职尽量按大人吩咐的去办,卑职怕只怕,协台知道后不肯答应。”
曾国藩不经意地看了刘松山一眼。
刘松山略一思索,马上起身道:“卑职送游击大人一程。大人,您老请。”
车胄大步流星地走出签押房。
曾国藩坐着没动,口里却道:“老弟慢行,恕本大臣不送。”
协营军兵此时都在辕门外列队候着,并未与辕门亲兵和刘松山带过来的人发生冲突。
车胄走出辕门后,与一名哨长小声说了句什么,便飞身上马,在马上和刘松山与萧孚泗拱了拱手,掉转马头往来路行去。协营兵丁忽啦啦跟上,转眼走出好远。
曾国藩这时带着文案老夫子和张委员,从门里走出来。
萧孚泗与刘松山急忙迎上前来。
曾国藩吩咐一声:“孚泗。着人备轿,随我到巡抚衙门去请王命。寿卿啊,你带上人,也跟我走一趟巡抚衙门吧。”
湖南巡抚骆秉章最近几日心绪特别不宁。兵勇不睦是一方面,总督张亮基背后掣肘也让他感到头痛。
说起来,兵勇交恶与骆秉章无大关联,始于前署抚潘铎。
潘铎对团练有成见,绿营自然就要排斥异己。这是毫无疑问的。其实,不仅仅潘铎对团练有成见,就是骆秉章本人而言,对团练也没什么好感。募款筹粮,一样不比绿营差,但临阵杀敌时,却又未必真顶用。
军兴以来,用兵省份的巡抚特别不好当,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因素,是团练造成的。国家经制之师(不仅仅是各省提督麾下的绿营,还包括都统麾下的旗营和将军旗下的军队)的粮饷,地方巡抚是必须要保证的,从外省调来防守、助剿的军队的粮饷亦不能有所短缺。湖南历经几年兵燹,藩库干涸,百姓贫穷。经制之师的粮饷要从百姓的口中出,团练的粮饷也要从百姓的手里往外抠。
说起来,兵和勇都是要保一方平安的,倒霉的只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所幸,曾国藩手下有几位劝捐筹饷的得力干将,刘蓉、郭嵩焘,还有外省的什么人,益阳县知县李瀚章和湘乡县知县朱孙诒,也都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关节,为团练多方筹饷,甚有成效。团练的事,骆秉章总算不用操心,曾国藩也不大来给他添麻烦。
团练的事可以推着往前走,但张亮基多方插手湖南的事,却给骆秉章的心头增加了不小的压力。徐有壬本是云南布政使,一直署理湖南布政使。骆秉章到长沙后,便想奏请徐有壬回归本任,而把湖南布政使,放给自己的人。
骆秉章的奏折递进京城后,马上便遭到驳复。这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骆秉章于是给在户部的同年写信,详询原因。同年很快回信,告诉他,是湖广总督张亮基不同意徐有壬离开湖南。张亮基上折奏称,湖广用兵频繁,湖南、湖北两省唇齿相依。还说徐有任久历湖南藩司,熟悉情形,不宜回归本任,云云。朝廷于是准了张亮基的折子,驳复了骆秉章的奏请。
收到同年的信后,骆秉章气得一蹦多高。什么徐有壬熟悉情形,什么湖南、湖北两省唇齿相依,统统是放屁!说穿了,不过是张亮基比较相信徐有壬,想借徐有壬掌控湖南而已。还有一件事,也让骆秉章对张亮基心生诸多不满。湖南兵力原本不足,除了提、抚两标外,就是曾国藩编练的湘勇。太平军离开湖北后,全面进入皖、浙、赣。而皖、赣两省又无一不与湖广接壤,其中的浙江与江西更是一脉相连。这就是说,太平军明着是把湖广交给了大清国,但却在四周开花,实际和未离开湖广没有什么两样,随时可以攻取。因为太平军并未离开湖广,也就等于未当真放弃这里。要知道,湖南、湖北可是产粮大省。清军要吃饭,太平军虽然自诩是神兵天将,但若当真不吃饭,照样要饿死。当时有民谣云:湖广熟,天下足。洪秀全虽然目光短浅,但杨秀清、石达开等人,对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张亮基未必便能看穿太平军的心思,但太平军的企图却瞒不过左宗棠。肯定是左宗棠背后出的主意,张亮基竟然不同骆秉章商量,便擅自上奏朝廷,请求从湖南的提、抚两标中,抽调一部分兵力援赣。朝廷允准的圣谕突然递进骆秉章的手上,骆秉章险些没被气疯!
经过与身边的幕僚反复筹议,骆秉章上奏朝廷,以湖南与江西山水相接,若湖南出兵援赣,太平军势必由水路反扑湖北,则湖北、湖南必将两危为由,拒绝出兵。
骆秉章的折子拜发后,朝廷虽然尚未有旨下达,但骆秉章坚信,张亮基为保全武昌,肯定不会就此罢休。
设若朝廷当真再次下旨催逼湖南抽兵援赣,应该怎样答复?继续拿前一个理由搪塞?真被朝廷给安个藐抗圣谕的罪名,又是骆秉章所不希望看到的结果。
为了这件事,骆秉章已经思虑多日,但直到现在,也未想出两全之策。
张亮基背着他在湖南安插耳目这件事,也让骆秉章对张亮基产生极大反感。一个官场中人,熬了几十年,才到封疆的位置。这其中自然有自己所付出的辛苦,但也有亲朋好友的多方援助。这些人中,有的最初就跟着你,一跟就是几十年,无怨无悔。为了什么?不过是为了你熬出头的那一天,沾你些光辉、混个大些的前程而已。
古话讲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听着虽不大受用,但谁都休想逃脱出去。历朝历代,无不如此。
张亮基一榜出身,他熬成总督,自然有许多族亲故旧。当时的人还都很念旧,大老远的来投奔你,大小总要给安排个差事做。湖北没有缺分,自然就要打湖南的主意。但他就忘了,两榜出身的骆秉章身边,也有一大帮族亲故旧等着差事做。
刚刚离开湖北的太平军,在还没有真正放弃湖北的时候,大清国湖广的督、抚之间,已经闹到反目成仇的地步。
骆秉章这日午饭后小憩了一下,便一个人来到签押房,让戈什哈沏了壶新茶,开始一边喝茶,一边思谋把张亮基挤出湖广的办法。
这时戈什哈进来禀报:团练大臣曾国藩来了。
一提曾国藩三个字,骆秉章的心登时一紧,口里不由条件反射般地道出一句:“一早乌鸦就叫个不停,本部院就知道,说不定发审局今儿要杀人!——这不,来了!告诉曾大人,本部院一早去巡察防务,尚未回城。”
亲兵答应一声,掉头就走,哪知却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一脚踏进门来,手指骆秉章哈哈笑道:“抚台一早就出城巡察防务,着实辛苦!这要传到皇上那里,皇上定然飞传圣旨奖赏!可喜可贺!”
骆秉章一见来人,登时羞红了面皮,慌忙站起身来说道:“曾大人快快请坐!”
见戈什哈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时,骆秉章马上骂道:“呆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给曾大人摆茶上来!”
亲兵被骂醒,急忙推门走出去,很快给曾国藩面前摆上茶来,又慌慌地退出去。
曾国藩笑着落座。
骆秉章讪讪问道:“曾大人,您老怎么来了?“
曾国藩笑了笑,徐徐说道:“听说乌鸦大补,涤生想从抚台手里借几只炖来吃。您与涤生同守一城,有美味,您老不能独享啊!”
骆秉章眼珠转了三转,答道:“本部院适才是在讲笑话,您老如何便当了真?何况乌鸦并非吉祥之鸟,拿他滋补身子,说不定补出什么毛病。”
曾国藩一笑道:“抚台双眉紧锁,眼泛红丝,想来是遇到了难以化解的烦心事。但您老要记住一句话:督、抚掣肘乃朝廷大忌。搞得好,一胜一负;搞不好,两败俱伤。这样的事,我朝可是斑斑可考。”
骆秉章叹口气道:“涤生,我久历官场,焉能不知这些?您是不知道啊,他张采臣,有些事情做得太过分了!我是湖南巡抚,但湖南巡抚却做不了湖南的主,我成了什么?——涤生,您来这里,不是又要请王命杀人吧?”
曾国藩顺怀中掏出口供簿子,往骆秉章的面前一放说道:“协营李都司打着湘勇的旗号强奸民女,又带人擅闯发审局,对团练大臣欲行不轨。这是他的口供。对这样民愤极大、恶贯满盈的弁痞,该不该杀?”
一听这话,骆秉章蓦地瞪圆了双眼:“什么?您这次请王命,是要斩杀协营的人?清德一早送信给我,说湘勇亲兵营的萧孚泗,无端打伤了协营的都司,又遭您的扣押。我原以为是清德又在寻湘勇的错处,便着他出城去巡察防务。想不到,这一切竟然是真的!您想没想过,清德的人,就是鲍起豹的人。您杀了他的人,他们会与您善罢甘休?现在的满人,什么事情干不出来?您快收手吧!”
曾国藩忽地站起身道:“骆抚台,您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涤生怎么越听越糊涂?您身为封疆大员,不会不知道,我大清是有例律的!”
骆秉章脸一沉说道:“涤生,您怎么连好孬话都听不明白呀?本部院说了这么多,可全是为您好啊!京师时的曾侍郎,可不是这样的呀。好,您既然如此固执,本部院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话此,骆秉章忽然提高声音,冲门外大喊一声:“传刑名密观察过来!”
外面答应一声,很快,巡抚衙门专管料理刑名的密道台,一步三摇地走了进来。
礼毕,骆秉章吩咐道:“你带着曾大人到秘室去拜请王命。”
曾国藩对骆秉章略拱了拱手,口里道一句:“抚台且请歇息,本大臣先行告退。”
骆秉章长叹一口气,不着一词。
密道台名鹤字翔跃,原随骆秉章在贵州出任巡守道,因办事精细,深得骆秉章信任。骆秉章调离贵州,到湖南署理巡抚,他亦随同前往,以道衔帮同办理军务。骆秉章因过遭革职留营处分,张亮基接署南抚,他亦马上没了差事,进入候补行列。张亮基调署湖广总督,骆秉章因协助收复武昌有功,得署湖北巡抚。骆秉章接旨的当日,一纸公函,把他调到湖北署理水运道,再度崛起。
但这密鹤能力实在有限,虽在官场多年,单单只学会了惟命是从。骆秉章让他往西,他则不敢往东看;骆秉章着他打狗,就算鸡来啄他的眼睛,他也不去碰它。按左宗棠的评价,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骆秉章也渐渐对他失去信心,总因跟随自己多年,不忍一朝抛弃,无论大小,总给他个差事做。实在无缺分时,就算安个闲差,也要让他吃口饭、拿份俸禄。因为这个密鹤,骆秉章没少遭湖南官场的骂。
这密观察引着曾国藩,进了巡抚衙门大官厅左侧供奉王命的秘室里。大清国各省的巡抚衙门都设有这样一间秘室,里面专供有朝廷下发的王命旗牌,可以代表皇上,对省内司道以下违制、违法官员进行惩治。
一看到王命,曾国藩双膝跪倒,叩头燃香,这才将王命恭请出室。
王命请进发审局的当晚,曾国藩便寻了个理由把张委员清退。张委员原本是巡抚衙门候补的一名四品知府,已多年未得过缺分。因清德与巡抚衙门的一名师爷过从甚密,替他说了句话,才到湘勇营务处帮同料理营务。张委员离开发审局,仍回巡抚衙门候补。
七月初的湖南省城长沙,正是热浪灼人、花开蝶舞的季节。这一天的后半夜,因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场毛毛细雨,清晨起来,不仅空气凉爽宜人,万物也都新鲜了许多。仿佛一夜之间来了神仙,不经意间打了个哈欠,凡世间于是都抖擞精神了。
但天空此时仍是阴沉沉的,偶尔还有湿湿的东西落下来。暖暖的,软软的,让人分辨不出是雨,还是大雾凝集后形成的水滴。
发审局今儿又要杀人。
因为头天贴出了告示,所以早饭刚过,湘勇尚未正式清街,已有百姓摇着鹅毛扇子走到街上。三五成群,七九一伙,一边说着闲话,这之中自然也夹杂着混话,一边等着看热闹。
发审局今儿要斩的人,毕竟不是普通“土匪”,也不是通“匪”的嫌犯,而是在省城赫赫有名的协营都司,一个长沙百姓人人惧怕的人物。
在省城论起来,四品顶戴本不为重。武职四品,就更加不胜其数。
咸丰初年,湖南已经拥有正四品候补道三十二位、从四品候补知府则维持在四十上下。候补道当中,还有八名恩赏了三品衔、四位加了按察使衔。四品以下直至未入流候补的佐杂等胥吏,没有四百,三百是挡不住的。这些都在朝廷规定的定额之内。
太平军声势闹大后,大清国随着形势发展,开始在各省大量用兵。军功于是漫无边际地多将起来,各领兵大员的保举单,也厮拼着越拉越长。
这就出现了一个官多缺分少的问题。为了化解这些矛盾,清廷于是采用赏空顶子、黄马褂的办法来鼓舞士气、增强斗志。各省的候补官员队伍,于是开始毫无节制地壮大起来。
至咸丰三年初,在湖南省城候补的大小官员,就已远远超过了七百之数,几乎可以组建两个骑兵营。
发审局成立后,曾国藩从这些人当中,挑选了五十余位加委了临时差事,多少为巡抚衙门减轻了些压力;江忠源帮办江南军务后,曾委托骆秉章又挑走了八十余位赶往湖北,随军东下,办理文牍、粮草转运等事。巡抚衙门的压力,无形中又减轻了一些。
尽管这样,仍有五百余名只有顶子没有缺分的大小官员候补待差,军功、武职更多。
地方上的这些事情传到京城,咸丰帝经与身边比较亲近和信任的各王大臣们筹议后,尽量采用署理的方式来任用官员,非大功者、朝廷特别信任者,不予实授。张亮基已经署理湖广总督多时,仍未实授;潘铎直到离任,仍是署理。就是明证。
实授和署理是有区别的。实授每三年算一任期,期满经上宪“大计”后,奏明朝廷,决定官员的去、留、升、调;署理则是临时性质,长不准超过一年,短可几日。这就使得许多候补官员,或多或少、或长或短,能轮流办个差,不至于候补到死。这对候补的人来说,多少是个安慰。
绿营都司仅是四品衔,但因被上宪倚重,情形自然又与普通四品衔不同。
告李都司的状子最初两年是很有几份的,但因递上去后大多变成了不回头的黄鹤,加之兵燹连绵,京控甚是不易,也就不再告了。闺女被他奸了,阖家搬离省城继续活着;儿子被他打残了,也把这口恶气忍下肚去,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李都司于是愈加肆无忌惮了。
发审局成立后,省城杀人已很平常,百姓围观的兴趣几近于零。
但因今儿要杀的人太不寻常,百姓围观的兴趣于是又被提起来。
多数人并不相信告示上的话,决定认真、详细地再看一回杀人,不过是想证实一下,要杀的人当真是李都司,或是别的什么都司。
湖南几任巡抚都未敢动李都司一根毫毛,一介丁忧侍郎,帮办湖南团练大臣,当真敢向李都司痛下杀手?
连小儿知道,问斩李都司,就是挑战协营,就是挑战满贵清德!
“今日之劣兵、蠹役,豢盗纵盗,所在皆是。每一念及,可为寒心。臣在刑部,见疏防盗犯之稿,日或数十件,而行旅来言京,被劫不报,报而不准者,尤不可胜计。南中会匪,名目繁多。或十家之中,三家从贼;良民逼处其心中,心知其非,亦姑且输金钱,备酒食,以供盗贼之求,而买旦夕之安。”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奏稿.备陈民间疾苦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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