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无形曾国藩-走投无路摔关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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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读:光天化日之下,敢把死囚犯公然劫走,竞视王法如儿戏。

    在巡抚衙门,军门协台若无其事,谈笑风生。

    曾国藩四面楚歌,深感无颜面对百姓。

    偏在这时,曾国葆又哭着走进签押房。

    (正文)午时越来越近了,街上准备看热闹的百姓也越聚越多。

    这时原本乌朦朦的天空,突然有些开晴,竟有一道亮闪闪的阳光射出来,很是耀眼。

    大队的湘勇开始清街,围观的百姓都把心提起来。

    发审局里,曾国藩一声令下,早有亲兵把披头散发的李都司从狱中提出,绑进安在马车上的大木笼里。背上插了亡命牌,木笼四周站满了亲兵。

    两名办事比较认真的候补道担任监斩官,法场设在远离城外的一处荒郊。

    游街当中,沿途受害的百姓纷纷向木笼投掷砖头瓦块。待四门游毕,木龙四周已堆起无数的砖、石等物,数量之多,几可建起一座小房子。

    大队湘勇配合亲兵,押着李都司向断头台缓缓行去。

    在半路上,清德顶带官服,上面插着单眼花翎,骑着匹高头大马,带着麾下两营军兵,一字排开,挡住去路。

    清德的左右,各站有十几匹战马,马上面是长沙协一应大小官员。

    看看向法场行进的队伍将近,清德高声喝问:“发审局今儿欲斩何人?是侵入省城的粤匪,还是当地的盗贼?”

    一见是清德问话,一名监斩的候补道急忙下轿,来到清德马前,说道:“原来是清协台。本道奉发审局曾大人札委,监斩弁痞协营李都司。请协台让开大路,放囚车过去。设若误了问斩时辰,本道和协台都吃罪不起。”

    清德一听这话,有意大声问道:“卑职没有听错的话,观察大人是说,今日押上法场的,是我协营的人?曾大人莫非抓不住真正的土匪,拿我协营的人充数?来人!过去看看,木笼里关押的,到底是我协营的哪位弟兄?这件事,本协怎么不知道?发审局如何没有行文?”

    两名军官得令,打马向前,围着木笼转了三圈。

    李都司一见协营的人赶到,眼里登时流出泪来。只可惜口里提早咬了木棍,有心说上几句话,却发声不出。

    两名军官掉转马头来到清德身边,禀道:“禀协台大人,木笼里押着的是我协营的李都司。李都司一见卑职,泪如雨下,分明是屈打成招。大人,您老得为蒙冤的都司做主啊!”

    清德未及军官把话说完便大叫道:“反了反了!放着土匪不管不闻,却把协营的人抓起来砍头!又不行个文书,这还了得!观察大人,卑职也不难为您老,您先把人放掉,然后随我去见军门大人和抚台大人!卑职一定要为协营讨个公道!”

    监斩的候补道一听清德讲出这话,心里登时一紧,口里却说道:“清协台不是在讲笑话吧?四门已经游完,时辰即刻就到,您老却要本道放人!这不是胡闹吗?您老快快让路,让本道过去把差事办完。只要差事办完,随您老是找军门,还是抚台,与本道无涉。”

    候补道说完,回头坐进轿里,口里大喝一声:“起轿!”

    清德哈哈笑道:“你不过是一名烂臭的候补道,竟敢在本协面前装宪台!”

    清德话毕,回头命令一句:“架起火枪!胆敢抢路,开枪打死勿论!”又对身边的两名军官吩咐道:“你们两个带两哨人马,把李都司给本协押过来!”

    两名军官得令,即刻点起人马,就要往前冲扑。

    候补道掀起轿帘大喝道:“大胆的清德,你敢藐视王法!该当何罪?”

    清德两眼一瞪道:“观察大人此言谬矣!真正藐视王法的是曾大人,不是本协!本协不过是要为协营的弟兄讨还个公道。这有何错?”

    这时,从木笼的后面打马飞来一人,高声断喝:“即将午时三刻,如何还不前行?误了时辰,哪个担当得起?”

    清德循声望去,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身着湘勇什长官服的刘松山。

    一见刘松山趾高气昂的样子,清德登时怒火中烧,用手里的马鞭一指道:“来者何人?见了本协,如何还不下马?好大胆!”

    刘松山打马上前,在马上躬身一礼道:“湘勇王营官帐下什长卑职刘松山见过协台大人。卑职公务在身,不方便下马,还望大人恕罪。”

    清德用鼻子哼一声道:“刘松山,本协要向李都司问话,你着人速把囚车押过来。本协正在奉军门与抚台之命视察防务,没有时间耽搁。”

    刘松山一拱手道:“协台大人容禀,但凡卑职能做主的事情,卑职一定照办。但大人吩咐的这件事,卑职却做不得主。还望大人体谅。”

    清德正要发怒,湘勇却发起喊来。

    清德与刘松山全都一惊。

    清德抬头向前面望去,刘松山也急忙掉转马头。

    但见三名蒙面人,都骑着枣红马,从附近的山上箭一般地冲将下来,转瞬来到木笼囚车旁边。

    三匹马速度太快,押车的湘勇猝不及防,竟然被冲得纷纷躲避,一起哄喊起来。

    就在囚车旁的湘勇不知所措之际,枣红马上一人突然飞身跃上囚车,手起斧落,眨眼间便把本不牢固的木笼劈开,伸手拉起李都司,腾身一跳,不偏不倚,正落到马上。

    刘松山见事不妙,急忙打马扑将过去。

    三匹马一刻钟也不耽搁,扬开六双蹄子,闪电一般向山上跑去。湘勇哄喊愈烈,有心放枪,又无宪命可恃。

    刘松山不敢怠慢,带人奋力追赶,看看距离将近,从旁边却忽地冲过来一大队官兵。

    刘松山心下慌乱,抬枪想放,又怕伤着官军和自己的人。

    刘松山急忙观看旗号,打的分明是提标大纛。

    这时,一将在众多武官的簇拥下,从后路缓缓行来。那将身着麒麟补服,头戴鲜红顶子,一根花翎迎风抖动,煞是好看。不是别人,正是极少出城的湖南提督鲍起豹。

    一见是提督鲍起豹,刘松山不敢违制,急忙下马,跑步向前施礼请安。

    鲍起豹打了个哈欠,扬鞭问道:“你是团练的人,在此作甚?莫非也在此处出操?本提如何没有看见曾大人?”

    刘松山退后一步答:“回军门问话,卑职奉曾大人之命,正在押解囚犯去法场行刑。”

    鲍起豹哦了一声,许久才道:“原来是在执行公务。见了曾大人,给本提问个好。”

    鲍起豹话毕,也不待刘松山回话,被人簇拥着去了。鲍起豹的后面跟着马队,马队之后又是步兵。整整过了一个时辰。这一则缘于路窄,再则也是走的太慢。

    见提标大队走远,刘松山急忙飞身上马,放眼寻那三匹快马,哪还有半点影子?

    刘松山气得捶胸顿足,口里大叫道:“曾大人就怕出现意外,这才单着卑职押解,哪知还是被他跑了!”

    见刘松山懊恼得不行,一名同来的什长这时道:“这显然是早就设计好了的套子,引着我们钻。军门大人何时出过城?他老今日偏就出了城!依卑职想来,就算今儿曾大人亲自押解囚犯,也难保他不跑掉!”

    刘松山两眼茫然地望着天空,苦着脸说道:“大人怕出意外,一再交代于我,一定小心从事,万不可马虎大意!——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我如何回去交差?如何面对大人?如何面对全城百姓?”

    这时,两名监斩的候补道也来到这里,对刘松山说道:“明明是他们做好的扣子,就是要把囚犯弄走!现在倒好,清协台又倒咬一口,说是我们弄丢了都司,带着人进城去找抚台告状去了!刘什长,我们赶紧回去交差吧。晚了,不定清协台又编出什么对曾大人不利的瞎话。”

    刘松山猛然惊醒,急忙传令下去,后队变作前队,迅速回城缴令。

    长沙百姓最担心的事情竟然变成了现实。声名显赫的团练大臣曾国藩,果然没有能将协标李都司的项上人头砍掉。

    望着怏怏回城的湘勇,百姓甚是气愤,有的吐口水,有的故意大声说道:“一个死人都看不住,这样的团练还留他何用?快解散吧!有银子买头猪娃养,也不会再捐给团练了!”

    刘松山气得哇哇直哭,却又不能发作,倒把自己的牙床咬出了血。

    发审局组建以来,还不曾丢过这么大的脸。刘松山死的心都有。

    听了两名候补道和刘松山的讲述后,曾国藩马上传人备轿,携上王命便去了巡抚衙门。

    巡抚衙门辕门外站哨的戈什哈,见曾国藩阴沉着一张特别不耐看的脸,一意向里面横闯,没敢向前阻拦,任着曾国藩眯着一双三角眼走了进去。

    萧孚泗带着亲兵留在了辕门外面。

    骆秉章此时正在签押房里,听提督鲍起豹汇报出操的情况,和清德巡防的事情。

    三个人的面前都摆着热茶,骆秉章端坐炕上,鲍起豹与清德分坐在地下的两把木椅子上。

    曾国藩一脚踏进门来。

    见曾国藩满脸怒容,骆秉章一边下炕一边道:“曾大人,您怎么来了?”

    鲍起豹与清德一见曾国藩,都分别站起身来,对着曾国藩施行大礼。

    曾国藩把王命摆到桌上,理也不理骆秉章,掉头对刚刚落座的清德冷冷地说道:“清德,你干的好事!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休想走出巡抚衙门半步!”

    刚刚下地的骆秉章闻言一愣,急忙问道:“曾大人,您这是咋了?您先坐下歇歇脚。来人,快给曾大人上茶!”

    骆秉章又问清德一句:“清协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鲍起豹也起身歪起头来大声问道:“清协台,你如何把曾大人气成这样?本提申斥过你不止一次,你如何不听?你快向曾大人赔个不是,否则本提不饶你!兵勇同守一城,岂容胡闹!”鲍起豹的话说的冠冕堂皇,让人挑不出错处。鲍起豹话毕坐回原位。

    清德这时起身对骆秉章说道:“抚台容禀,卑职巡防回城的时候,正遇见湘勇押着本协李都司,去法场开刀问斩。卑职见事起突然,想到正是用兵之际,怕发审局误伤良将,就停下来想问个究竟。哪知这时就来了几匹快马,救起李都司便跑了。卑职怕曾大人疑心卑职有意包庇劣员,急忙带兵追赶。怎奈救他的人马术精湛,一转眼便没了踪影。想不到,曾大人果然误会了卑职!”

    这时有亲兵摆茶进来。

    骆秉章请曾国藩更衣升炕,又对鲍起豹和落座的清德说道:“你们两个先回营里。本部院与曾大人要单独谈几件事情。”

    二人一听这话,急忙起身,口称“卑职先行告退”,便不等曾国藩说话,推门走了出去。

    曾国藩不满地看了骆秉章一眼,皱眉说道:“抚台大人哪,看今天这情形,长沙协若不整饬,将来必闹大事!涤生真替您老担心哪!”

    骆秉章小声问道:“涤生,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细细说与我听。”

    曾国藩呷了口茶,满面愁容说道:“据监斩的两位观察与寿卿回禀,囚车出城不远,便被清德带着人迎头截住,不肯让路。清德口口声声,要替协营讨个公道,还大骂发审局,放着土匪不管不问,却把协营的人抓起来砍头!观察向他百般解释,他不仅不听,还下令架炮架枪,要把人抢走!清德声称,谁敢阻拦,开枪打死!他不仅无视我这个团练大臣,连巡抚衙门、国家王法,也视为乌有!清德长此下去,如何得了啊!”

    骆秉章吃惊地问道:“莫非,囚犯当真是清德抢走的?可清德适才说,囚犯逃走,与他无干啊!”

    曾国藩道:“寿卿离开囚车,到前面与清德见礼的空档,囚犯李都司,便被三个蒙面人劫走了!”

    骆秉章一愣:“蒙面人?莫非是——?”

    曾国藩道:“肯定是长沙协的人!怕我湘勇认出他来,故把面目蒙上,扮成江湖人的样子。这等伎俩,休想瞒人。”

    骆秉章道:“他只三人,如何能在几百湘勇的眼皮底下把人劫走?传出去,团练不是太不中用了吗?”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看样子,辛辛苦苦练出的湘勇,大概真不中用!但若不是鲍起豹半路出来闹了一下,不仅囚犯跑不掉,连打劫的人,也能捕获。”

    骆秉章二次一愣:“您是说,鲍起豹也去了?他没有提起过呀?”

    曾国藩道:“寿卿带人追赶逃犯,眼看就要赶上,却突然被提标的人马给隔断了。寿卿见过鲍起豹后,逃犯已经走远。这分明是提、协早就串通好的,特意设下的套子。骆抚台呀,我个人以为呀,团练办不办都无甚打紧,我这个团练大臣有没有也不碍大局,但您老这个巡抚,却不是想辞就能辞的。用兵之际,兵勇构衅,可以裁勇。若兵与百姓不能相容,兵与官府不能相容,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骆秉章一边喝茶一边思索曾国藩的话。

    曾国藩起身说道:“涤生回发审局就拟折奏明上头,如今粤匪肆虐皖、赣一带,湖南、湖北已不是他们用兵的重心,涤生可以安心回籍守孝了。湘勇能留则留,不想留,抚台尽可裁撤。”

    一见曾国藩说出这话,骆秉章第三次一愣。

    骆秉章急道:“涤生,您先坐下。您有什么话尽管讲来就是,不能一有不顺就想辞缺。何况,今儿发生的事,我也没说不管。您总得给我些时间不是?”

    曾国藩坐下,突然问道:“骆抚台,涤生只想问您一句话:今儿的事,您想怎么管?是想参清德,还是参鲍起豹?抑或二人同参?”

    骆秉章苦笑着说道:“我的曾大人哪,您能不能换一种办事的方法?不能动不动就想参人!把人都参回家去,长毛突然反扑过来,谁来替我们守这省城?”

    曾国藩惊愕地张大嘴巴,不由反问一句:“长沙协都闹成了这样,您还要姑息迁就?”

    曾国藩腾地跳下地,一边推门一边道:“这团练,是不能再办下去了!我还是回家守制吧!——真闹出事来那一天,省得跟上头说不清楚,影响自己的前程,不划算!”

    骆秉章大喝一声:“曾涤生,您给本部院回来!”

    曾国藩从没见过骆秉章发这么大的火,一见之下,竟然愣住了。

    骆秉章下地,拉起曾国藩的手,缓了缓语气说道:“涤生啊,张采臣背后捣我的鬼,已经让我焦头烂额。您我同守一城,不能再闹意气了!张采臣掣肘,您再摔印把子,湖南就彻底完了!您坐下,我们商议一下长沙协的事。”

    骆秉章也不管曾国藩愿不愿意,硬给推到一张木椅子上坐下,自己顺势坐在旁边。

    骆秉章小声说道:“涤生,您看这样好不好?巡抚衙门与发审局,联合下发一道通缉文书,在全省缉拿李都司。”

    曾国藩道:“这等通缉文书不发也罢。您老想啊,通缉文书一发到绿营,鲍起豹和清德二人,肯定要把囚犯着人送出省外。我们何年月才能把他缉拿归案啊?”

    骆秉章道:“涤生,依您之见当如何办理呢?”

    曾国藩道:“除非各省通缉,否则休想将他拿获!”

    骆秉章道:“涤生,您怎么糊涂了?全省通缉一名犯罪的绿营都司,不请旨是不行的!何况,就算我们请旨,朝廷也未必就允准。一旦驳复,我们可就太背动了!

    曾国藩道:“只要我们联衔请旨,上头断无驳复之理!涤生以为,绿营已被鲍起豹与清德带成了害民、扰民之师。此时如不加意整饬,肯定要闹大乱子!而整饬绿营,我们就从李都司下手。长毛眼下虽在皖、赣,但亡我湖广之心并未死。湖北有警,湖南势必震动。靠现在的绿营防守长沙,守得住吗?尽管邹叔绩所募湘勇,已到长沙城外操练,可只有一营人马。事恒的一营虽到城外多时,但直至今日,仍有三百余人没有枪械可用。形势如此严峻,您却仍在姑息清德、迁就鲍起豹!您到底是怎么想的呀!”

    骆秉章摇头说道:“涤生啊,您又在犯糊涂。您不会不知道,鲍起豹和清德,都是上头比较相信的领兵大员。就算您我联衔参他,就能参倒吗?说不定,他们两个平安无事,我们两个却先倒了!这不是我在胡说,这是有案可查的呀。”

    一席话,直把个曾国藩说的半天无语。

    许久,曾国藩才道:“我们一面联衔请旨,一面行文各省,缉拿案犯如何?我们总不能任他逍遥法外呀!”

    骆秉章沉思默想了一会儿,点头说道:“这还真是个办法。依我私下揣度,皇上总不能为了一个不中用的四品都司,怪罪一省巡抚和一位墨绖从戎的团练大臣吧?涤生,您回去后,先着人起稿。我们把折子拜发后,再向各省行文。如何?”

    曾国藩道:“涤生以为,我们应该把通缉告示,先行文各省,标明赏格,然后再拜折请旨。巡抚衙门最好先把赏格及要犯图形,在省城四门及各要道贴出,同时向各军营通报。无论官、民、兵、勇,只要发现通缉要犯,并报告给当地衙门,一律有赏;替官府将要犯捕获,一律重赏。”

    骆秉章起身道:“就依您所言,本部院现在就着人办理此事。”

    曾国藩的轿子在发审局辕门落下。

    曾国藩一走出轿子,当即发现辕门外多了些湘勇,不由对迎出来的门政小声问一句:“有什么事吗?这些勇丁是哪个营的?”

    门政禀道:“禀大人,并无其它的事,是事恒大人进城了,现在在签押房等候您老。”

    “哦!”曾国藩点一下头,当即知道,辕门外多出的那些勇丁,必是弟弟的亲兵,便加快脚步,走进发审局。

    推开签押房的门,曾国藩不由一愣。

    曾国葆两眼通红,双眉紧锁,呆坐在一把木椅上,面前摆着一碗茶水,正在低头想心事。看曾国葆的表情,显然刚刚哭过,脸颊上隐隐还有泪痕。

    曾国藩心头一紧,随口问一句:“事恒,你怎么了?”

    曾国葆一见到大哥出现在门口,急忙站起身来,两手垂着问了一句:“大哥,您回来了?”

    曾国藩更衣坐下,早有亲兵摆茶进来;曾国葆的面前,也撤掉凉茶,换上碗新茶。

    曾国藩示意弟弟坐下,轻声问道:“事恒,莫非家里出了什么事?”

    曾国葆低下头,用手下意识地弹了弹营官服的大襟,说道:“家里能有什么事?大哥不要乱想。”

    顿了顿,曾国葆又道:“大哥,我想把营勇交给别人管带,自己回去好好读几年书。我不想带勇了。”

    曾国葆话未说完,眼里已滚出大颗的泪珠。

    曾国藩一惊,忙问道:“事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莫非听到了什么?”

    曾国葆哇地一下哭出声来,哽咽着说道:“大哥,我的营,现在连个防地都没有,我这营官还怎么当?现在一营的人都背地骂我窝囊。”

    曾国藩掏出布巾递给弟弟,小声道:“事恒,快把眼泪咽回肚里。发审局签押房,不能有哭声;遇事就哭的人,不配做曾涤生的弟弟!”

    许久,曾国葆才止住泪水,向曾国藩详细地道出原委。

    原来,曾国葆统带恒字营驻扎长沙南门外不久,邹寿璋统带着自己招募的湘勇也赶到省城布防。

    骆秉章在邹寿璋到长沙前,就已经为他的这营人马选好了防地:驻扎长沙东门外。但邹寿璋并不按命布防。经过勘查地形,邹寿璋竟然选中了曾国葆驻扎的营地。经向巡抚骆秉章递禀申请,骆秉章在不与曾国藩商议、亦不经曾国葆同意的前提下,便命曾国葆移驻东门外驻扎,把原防地让给邹寿璋。

    曾国葆知道邹寿璋统带的团练名虽也称湘勇,实际并不归曾国藩节制,由巡抚衙门直接调遣,便不与邹寿璋争执,亦不想为大哥找麻烦,接命的当天,就拔营开到东门外一处平整地。挖壕、搭篷、围栅,一连几天的忙乱,才把营盘扎下。

    邹寿璋为什么非要驻扎在曾国葆的原防地呢?因为曾国葆的原防地,地势比较开阔,有水陆两条通道可达长沙。有着进可攻、退可守的优势。而东门则不然。背靠一座大山,山下便是碧波荡漾的湘江。若有敌从水路来攻,胜则无船可恃;败则须由山中小路退回长沙。按兵法上所云,这是块凶地,不可扎营驻兵。

    但曾国葆统带本营人马驻此不久,很快便发现此地也并非一无是处。

    首先,防地并没直接设在山下,而是选在离山五里左右的一块开阔地。那里正好有一个小江岔,是从湘江分流出来的,绕了一个弧形,又回归到湘江。就是这个江岔,水不很深,但颇浑浊,用眼看不到水底,亦无法看清水里的情形。一名伙夫一日去洗菜,无意之中,手碰到了许多滑腻腻的东西。伙夫好奇,寻了个木棍便探水深,发现刚没腰眼。于是就脱了裤子跳将进去,用手一阵乱摸,竟然就摸出了几条很有斤两的鱼来。

    当晚,恒字营饱吃了一顿肥鱼。

    曾国葆马上着伙房备了几只大网,单派两个人跳进水里捕鱼,不仅节省了一日三餐的菜金,还能多出不少鱼虾。挖了大坑养在里面,时时着人挑进城去卖掉。这也是一笔收入。当时,不独湘勇缺饷,连绿营发饷也不够及时。曾国葆移驻长沙东门后,虽然照常欠饷,但却能保证月月有收入,伙食也较其他营丰盛。

    恒字营有鱼吃有鱼卖的消息被邹寿璋知道后,他起始不信,曾打发人暗中到恒字营探访了一回。当得到确切密报后,邹寿璋又动开了心思。

    这是曾国葆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的。

    邹寿璋先以操场过小为由请求移驻东门驻防,被骆秉章驳复后,他又找到鲍起豹,偷偷告了曾国葆一状。说曾国葆移驻东门外后,从未演过一次操,每日派各哨轮番下河捕鱼卖钱,把军营当成了自家商铺。

    对曾国藩早就心怀不满的鲍起豹,闻听此言登时大怒,马上把邹寿璋的话添油加醋转告给骆秉章。

    骆秉章知道鲍起豹对湘勇有成见,并未在意。

    但邹寿却无耐心等待,竟于一日午后,骑了匹大青马,带着自己的亲兵营来见曾国葆,声称奉抚台之命来接收防地,限恒字营五日之内,必须撤到南门外原防地驻扎。如其不然,便要刀枪相见。

    曾国葆据理力争,并请邹寿璋拿出抚台的移营文告。邹寿璋自然拿不出,但并不口软,威胁说,五日后恒字营不撤离,便拉他去见抚台。

    邹寿璋张口抚台,闭口抚台,把恒字营的哨长们都气坏了,险些和邹寿璋吵上一架。

    邹寿璋见恒字营从什长到哨长,人人脸上均有温怒,便不敢久留。把话说完,急忙溜之乎也。哪知刚走出辕门不足二里,便被预伏在此处的恒字营一哨人马截住。不由分说,用枪把亲兵顶住,把邹寿璋拉下马来,结结实实暴打了一顿。直把邹寿璋给打得跪地求饶才放他过去。邹寿璋遭此毒打焉能善罢甘休?哭着便进了巡抚衙门,口口声声求抚台做主。

    问明情况后,骆秉章碍于曾国藩的面子,既未申斥曾国葆,也未知会曾国藩,只是按邹寿璋的要求,饬命曾国葆与邹寿璋二次换防。

    消息传到恒字营后,气坏了恒字营的哨长、什长们。大家公开找到曾国葆,请曾国葆进城去向抚台禀明情况,不能任邹寿璋如此胡来。

    但曾国葆思来想去,没有去见骆秉章,决定先来见大哥,听听大哥的意见。

    听了弟弟的话后,曾国藩沉思默想良久,才道:“事恒,我们即将移驻衡州。你回去后,也不用移驻南门外了,直接移到衡州吧。我一会儿给刘子默和彭雪琴写封快信过去。你到后,他们会为你安排好防地的。兵、勇不和已经对守城大是不利,如今团练之间也开始相互拆台,如何得了啊!你的营先走,我跟手让罗山也过去。等圣谕到后,我再和大队人马开拔。你还有别的事吗?”

    曾国葆站起身,小声说道:“大哥,我听绿营的人说,鲍起豹和清德对您甚怀敌意。我离开长沙后,您一个人要多注意些,不要遭了人的毒手。他们满人,什么事都做得出。”

    曾国藩笑了笑道:“大哥会注意的。事恒,你到了衡州,要勤加操练。要把团练练成劲旅,不下一番苦功是不行的。”

    曾国葆走后,曾国藩马上传文案进来,快速给刘传佑和彭玉麟咨文一道,通报恒字营先期赴衡的事,着二人见到咨文后,从速为恒字营确定驻扎地。

    咨文发走,曾国藩又着人加紧拟就了通缉协标李都司的文告,又请人画影图形,派人送到巡抚衙门请骆秉章阅看后下发。

    刚刚把这件事忙完,曾国藩正想喝口茶水歇一歇,竟突地收到一道圣谕。接阅之下知道,却是关于杨时潮的。原来,杨时潮通匪之事,已在收复武昌时得到确凿证据。圣谕下达,不过是表彰曾国藩办事精细,鼓励几句而已。全是官样文章。

    尽管如此,曾国藩还是很高兴。因为朝廷肯定了他,就等于否决了徐有壬。徐有壬以后想难为自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嚣张。从这个角度看,这也是一种胜利。

    把圣谕依例供起来,曾国藩着人新沏了一碗茶水,想歇口气后,便乘轿到明相寺的大营去看一看,顺便把圣旨的内容向刘蓉、罗泽南等人通报一下。但随着一名差官的闯入,他的计划竟被全部打乱。

    亲兵引着差官匆匆走进签押房。

    一见曾国藩的面,差官先施行大礼,然后道:“曾大人,抚台大人请您老速到巡抚衙门走一趟,说有急事要与大人商议。”

    曾国藩一愣,一边更衣一边问:“老弟可曾知道事由?”

    差官道:“就是适才,抚台接了道圣旨,然后就着下官来请大人。依下官揣度,大概跟抚台接的圣旨有关。

    曾国藩再次一愣,下意识地向供奉圣谕的房间望了望。

    大清体制,但凡朝廷指明给官员下达的圣旨,该官员都要将其供奉起来。案前燃香火,地面铺棉垫,供该官员及属官们随时叩拜。大清各衙门的正堂,上至督、抚,下到州县,都备有单独的房间,专为供奉、存放圣旨使用。曾国藩虽非督、抚,但因是在籍侍郎帮同办理团练,故与巡抚体例相同。因大清国的巡抚,都例兼兵部侍郎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而总督,则例兼兵部尚书和都察院右都御史衔。

    “余近来因肝气太燥,动与人多所不合,所以办事多不能成。澄弟近日肝气尤旺,不能为我解事,反为我添许多唇舌争端。军中多一人,不见其益;家中少一人,则见其损。澄侯及诸弟以后尽可不来营,但在家中教训后辈,半耕半读。未明而起,同习劳苦,不习骄佚,则所以保家门而免劫数者,可以人力主之。望诸弟慎之又慎也!”

    ——摘自《曾文正公全集.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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